朱宏梅
走單騎
朱宏梅
季靈芝是晚上十點多到趙莊的。她有點緊張。不緊張才怪呢,五十年來,她沒和這個地方有一絲一縷的關系,就連它們的土產也沒吃過。但是她來了,而且是在半夜三更。
靈芝有心事從來不和自己的親姐妹說,她最信得過的就是忘年交——荷荷。其實,荷荷三十多歲了,忘年交只是戲稱,是靈芝覺得自己老了。靈芝說,我要相親去。荷荷隨口說,相親好,直奔主題。靈芝笑笑說,網上認識的。
天,姐姐你真是寫小說的,網上只是玩玩的呀,不怕被人騙了?
靈芝又笑笑,人老色衰,一窮二白,不怕。
荷荷說,我怕,呃,別誤會。我是怕結婚。昨天一個朋友告訴我:我結婚了,紅包拿來。這年頭結婚又不是啥好事,還要紅包,沒發(fā)寒熱吧。
靈芝佯裝生氣,說我是吧?
荷荷趕緊道,結了還可以離嘛,是吧姐。不過,你要留意,準姐夫的身體配件是否齊全,運行是否良好,不能把自己搭進去當保姆啊。
去你的!人家身體好著呢。家務都說好了的,他愿意燒飯。呵呵,當然,估計我燒得多。病嘛,請保姆好了,我最多陪陪他。靈芝一口氣說。
唉,姐姐呀,你多大了?說好了?這些是能說好了的嗎?呵呵。笑死我了。
靈芝啐了荷荷一口,再笑我就不理你了……他跟兩個女兒說了,她們說,如果對爸爸好,叫媽也是可以的。
荷荷說,這個爸爸也太沒權威了。要是我的話,不叫,堅決不結婚。靈芝沉默。一個稱呼有什么要緊呢?叫不叫都不是她們的親媽。
荷荷認真地說,姐姐你想想,從情感上說,他離你近,還是離他女兒近呢?
當然,孩子肯定比我親。但是,半路夫妻勝兒女啊,哪指望孩子照顧老人?
不是要兒女養(yǎng)老,而是出現(xiàn)一些事情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會靠兒女那邊的。
我又不要他財產。還有什么事呢?靈芝不以為然地偏了臉,望著窗外。
不光是財產的事。
靈芝回過頭來,眼睛吧嗒吧嗒朝荷荷看。她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問題。
荷荷喝了一口伯爵茶,說,他打不打呼嚕?影響你休息就不好了。這是個大問題。
真是孩子,這也算大問題?靈芝說他不打呼也不抽煙。
不打呼嚕都知道了?這個得生活在一起才知道啊。
不難檢驗,睡他隔壁好了。靈芝吐吐舌頭。
不知隔音好不好。荷荷又笑,不過姐姐,其實啊,結婚是對人的終生束縛……當然,假如一個男人壓根就不打算結婚,更不能要。
靈芝不語。其實她也不知道要不要結婚。不結婚,她不踏實;結婚,她害怕。再失敗怎么辦?都說三婚不如二婚,二婚不如初婚。
荷荷見靈芝不說話,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打擊你了,想去就去吧。
離家最近的售票處在觀前街,蘇州最熱鬧的地方。長隊蜿蜒了二十多米,有的穿雨衣,有的拿傘,像一條巨大的、蠕動著的、五顏六色的刺毛蟲。
靈芝走出來的時候,雨停了。柏油馬路就像古代的銅鏡,模糊地映出行人、招牌、飛檐。K256次,13:54開。路上八個小時呢,足夠她胡思亂想的。
他們是在一家叫世紀佳緣的交友網站認識的。這是一家號稱中國最好的嚴肅婚戀網站,附有郵件功能。在網上口碑很好,非常的火,每日在線的有十幾萬人呢。她的一些朋友都知道。她曾經親自體驗過這種“嚴肅”,有個人發(fā)郵件給她,說明是想找情人。她嚴詞拒絕并把他的真實情況舉報給網站管理員。果然,此人被封殺了。
是他先招呼她的??赐昴愕馁Y料,真想打個招呼,可以認識一下嗎?靈芝知道,這是網站設定的固定用語,就像手機里預先設定的一樣。她也曾這樣招呼過別人。
靈芝是個認真的人,不認真怎么當作家呢?靈芝也是個敏感的人,不敏感又怎么當作家呢?然而,對方也是個認真敏感的人,他是編審,編審自然是認真敏感的。正因為如此,他們之間的對話是謹慎的、認真的。尤其網上,空對空的交流,只要一言不慎,那就玩完。就這樣,他們各自交代了曾有過的婚姻。他很簡單,喪偶。這是再婚最正當不過的理由。靈芝要復雜得多,但是,她是作家呀,知道“刪繁就簡三秋樹”的道理。因此她只說了七個字:觀念和性格問題。如果他理解她,那么他們有交流的基礎,如果不是,那么拜拜。他果然理解,他說,其實他和愛人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只是,他的耐心比她好。
于是,他們開始下一步:交換手機、視頻。靈芝知道,視頻是看不出皺紋的,哪怕你的攝像頭有幾百萬像素。畢竟不是照片,照片也有失真呢。從屏幕上看,他的五官還算周正,精神也很好??闯鰜硭芨吲d,甚至在鏡頭前打轉讓她看他的身材,舉起胳臂給她看肌肉,表示自己年輕著呢。這也是靈芝必須了解的——大十五歲啊。要不是其它條件好,她根本不會考慮。每晚九點,他們準時在QQ上交流,無話不談。甚至說到了買房子、誰來洗碗這些實際而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正是這三個多月、一百多天、幾百個小時的剖腹掏心,才促成了今日之行。她是滿懷期待的。如果順利,她將結束單身。是的,結束單身。媒體曾有報道,一位獨居老人死后多天,直到尸體腐爛了,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太可怕了!靈芝想起來就膽戰(zhàn)心驚。哦,圍城,她親手砸掉后又親手一塊塊搬磚壘起來——冬天來了,她想有個男人幫她焐被窩幫她暖那雙睡到半夜還是冰涼的腳。
行道樹刷刷閃過,農田、水塘轉著后退,越來越荒涼,越來越頹敗,列車仿佛穿越歷史,進入蠻荒年代。靈芝雙手托著燒紅的面頰,又期待又緊張。想象著見面時的激動,想象著將來溫馨的每一天,幾度濡濕了眼睛。
這個地級市的車站很小,規(guī)模類似于江南的一個鎮(zhèn),但又沒有它們的潔凈現(xiàn)代,似乎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出站的路很窄,路面也是高低不平,燈光昏暗,就像在一個隧道里或是橋底下。靈芝跟著人流往前走,仿佛小動物遷徙,滋生著莫名的恐懼。
“要車嗎?”“要車嗎?”門口擠滿了拉客的司機,他們圍著她,一層又一層。仿佛她是明星又仿佛是獵物。
“我有車,我自己有車。”靈芝邊說邊往外擠。
人呢?他說特意從濟南趕回來接她,九點半就到了車站呀。走了?不想見我了?今夜回去的票基本沒希望……怎么辦?靈芝機械地往外走了十來米。
他在那里!她從黑黝黝的、分辨率很低的夜色里認出來了。為什么離這么遠,叫她著急。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呆呆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動作。
周圍的聲音又涌了上來:“去哪里?上車吧……”靈芝急了,一把拽住木樁般的張兆年。哪一輛?靈芝問。沒等他回答,一個高大的身影拉開了車門,您好,請上來吧。靈芝立刻鉆進去,仿佛遲一點就有性命之虞。
這時,他反應過來,跟著坐在身邊。
他在偷偷打量她。也許他在想,是不是她呢,是不是拉錯了人。
怎么,不像?靈芝微笑著說。
嗯,不大像。他看她一眼,似乎不大起勁。
你也不像。靈芝有些賭氣。就算比視頻里看上去老一點,也不至于這么冷淡吧?人家可是千里而來。
司機是個帥哥。年輕、高大,西服領帶。相形之下,老張顯得猥瑣、干癟。靈芝私下想,要是他就好了。
車子是借的?靈芝問。她只是沒話找話。所有的,和她想象的差距太大了。
嗯,單位公車。
他不再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么。
兩邊黑黝黝的,沒有燈光,沒有人家。好像他們是一葉孤舟,漂泊在深夜的海上。這是公路。靈芝判斷出來了。怎么沒有路燈呢?車燈壞了怎么辦?有人打劫怎么辦?靈芝朝后面望望——漆黑一團。好家伙,這條路上,只有他們這輛白色的、不知什么牌子、不知什么年代的轎車,幽靈般游弋。那么多車呢?人呢?哪兒去了?靈芝突然毛骨悚然。
車子里一點聲息也沒有,仿佛無人駕駛。
張兆年忽然說,從車站到市區(qū)要三個小時。
什么鬼地方啊,居然要三小時!靈芝的頭一下子大了。
好像是什么新村,周圍是黑森森的、矗立著的樓房影子。司機要送上樓。靈芝趕緊說,不要了謝謝,我們自己來。老張也說,你回去吧。靈芝想,他是不是總是慢半拍?車開走了,他接過靈芝手里的東西,說走吧,在二樓。語氣有了熱度,仿佛一個凍僵的人,呼出了第一口熱氣。
打開燈,季靈芝才感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這就是三個月來,每天“見面”的、比她大十五歲的男人:瘦小的個子,臉上滿是老人斑,脖子上的皮肉幾乎分開。靈芝好像買了偽劣商品卻無處申訴,滿心的懊惱。按下不快,恐懼上來了,就像蹺蹺板——現(xiàn)在,凌晨一點,只有他和她。靈芝心想我現(xiàn)在怎么辦,如果他對自己有什么非禮,雖說上年紀了,力氣總比女人大啊。靈芝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參觀一下吧。老張的聲音似乎沒有攻擊性。
好的。靈芝的心稍稍定了點。她對自己說,別慌別慌,應該不會亂來的,否則一關門就撲上來了。
進門就是客廳。電視柜靠了北墻,對面是一套笨重的實木沙發(fā),很多的木檔。坐墊和靠墊沒一個相同,顏色模糊而暗沉,像是拆了舊衣服自家做的。轉過墻是餐廳,一只圓桌,幾只靠背椅。廚房緊挨著衛(wèi)生間,對著大門。右首一排臥室,仿佛兵營也仿佛列兵。
房子很大,起碼比她家大三倍。裝修又土又笨,一點文化元素也沒有,沒有字畫沒有花草沒有小擺設,堅硬、古板。這種感覺進門就有了——好好的大門,背后掛著個布簾子,你要掛也掛個好看點的啊,灰蒙蒙的舊布,感覺不到鮮活的生活。這就是一個文化人、一個編審的家?
房子和主人倒是合拍。靈芝不覺莞爾,然而他依舊不笑。他的表情提醒了她。靈芝有點后怕,是啊,她得嚴肅。嚴肅,就是距離。
兩間客房一般大,大約十平米。一間堆著雜物,一間有一張小床,印花床單皺巴巴的。他指指那張床說,你來,大女兒回家了。
回家了?什么意思?她平時住這里?靈芝不好問,也不想問。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就算他們結合,也是各過各的。她想不出荷荷說的其它問題,除了財產還有什么問題?這房子她才不要呢。
你睡我的房間吧。
你呢?
我睡這里。
他的聲音波瀾不起。仿佛一架高低音失效的老鋼琴。
靈芝有些感動。按理,他完全可以讓她睡客房。但是她又有一種隱隱的不舒服,這是他的床啊。
主臥是兩間臥室打通的,外間一只老板臺,一只牛皮大轉椅。他就是坐在這里和她視頻聊天的。聊天記錄一頁一頁在靈芝眼前翻過,那些溫暖的感動了她無數(shù)次的表達,就像底片存在了心里。可是看著這個人,她怎么也找不回當初的感覺,仿佛來了一陣風,把它們擄走了,又仿佛根本就是兩個人。靈芝默默走到里間,坐在柔軟的床上,撫摸著嶄新的被褥——他吩咐大女兒買的,心里想,千萬別以貌取人,千萬千萬不能重蹈覆轍。但是,她實在沒有要和這個男人親熱的欲望。于是她說,今天累了,我想休息了。他說,你一個人睡害怕嗎?靈芝想,兩個人我才害怕哪。她忙說不,我習慣一個人了。那我下餛飩給你吃。中午到現(xiàn)在只吃了一個蘋果。這是她在火車上告訴他的。他問,你是吃餛飩還是饅頭,到這里很晚的,得吃點。她說那就餛飩吧。餛飩是鄉(xiāng)音。
靈芝跟進廚房。她看著他手腳忙亂地找鍋子,最后從柜子下面拖出一只笨重的大鐵鍋來。下幾只餛飩用得著這么大鍋嗎?靈芝疑惑地眨巴著眼睛。水開了,他問,你吃幾只?六只。干的,還是有湯的?有湯的。于是他手忙腳亂地找鹽。我的天,這,就是說自己會做家務的人?如果他是瞎說的,那么,多少謊言在等著她?
靈芝勉強吃了兩個開花餛飩,餛飩在水中已經粘底破了,說,吃不下,想休息了。
他說,那你先洗吧。
鎖上浴室的門,靈芝閉上眼睛舒了口氣。安全了。一個人,是最安全的。
盥洗室是干濕分開的。真好。她一直想要呢。她家實在太局促了。但是,如果,和不喜歡的人分享,還不如不要。
靈芝把干凈內衣放在臺盆上的時候照了照鏡子。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也許一笑就會滲出血來,臉色蒼白,眼瞼下,仿佛蓋了半個藍印泥圖章。
她赤足走進去。孤零零的淋浴架仿佛倒置的高爾夫球桿,旁邊有只鉛桶,大約是接水用的。一只拖把朝下倚在墻角,不知是干的還是濕的。水嘩嘩的,這里的水絕不是來自太湖。哦,太湖。她真想立刻回家。老天,離火車站三個小時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的什么方位。
趁他不注意,靈芝趕緊溜進臥室,鎖上了門。
早上八點多,大女兒雪芬來了。大約四十歲,長得很像父親,皮膚有點黑。她比他爸熱情,也會說話。她一手提菜,一手拎著水果,見面就叫阿姨。她說她是衛(wèi)生所的護士,平時就住在這里照顧爸爸。
照顧,她用的是照顧兩字!他為啥要她照顧?
女兒呢?靈芝問。其實她想問的是她的丈夫。
在學校呢,晚上過來吃飯。
她是不明白我的話還是回避?靈芝想。
女兒在廚房忙,老頭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客廳里,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也不說話。靈芝有些尷尬,便走進廚房和她攀談。
要不要我?guī)湍悖?/p>
雪芬在剝蒜,她朝客廳方向看看,說,不要了。您坐坐吧。
靈芝說,沒關系——平時你爸爸自己做飯?
哪里。她說,他不掃一個地不洗一只碗。
那,你上班怎么辦?
我比較自由的,有事就去,沒事就不去。說著,摸出一只小靈通,喏,單位給的,有事會打電話。
靈芝點點頭。她沒冤枉他。他就像這家的“老爺”。
張兆年仍是筆直地坐在沙發(fā)上,見她走過來,突然說,今天你做飯吧,我女兒看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我做?有沒有搞錯,我是客人啊,再說,我都快累死了。靈芝越想越不是滋味。照著我的樣子做?聽起來很體貼,可是,你把女兒當什么了?傭人?一輩子燒給我吃?
她鼓足勇氣說,隨便燒點吧,燒什么我吃什么。我明天就回去。
他說,不行。
靈芝心“別”地一跳:為什么?
你不能走。
靈芝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要走自己買票。他笑著說。
這話像撒嬌,可是怎么這么別扭啊。靈芝笑不出來。當然。她說,你帶我去菜場看看??床藞鍪羌?,她得知道怎么出這個新村,附近有沒有公交車,出租車多不多。
下了樓,他一路指點,這里住的是市委的什么領導,這里住的是什么公司的老板……靈芝暗地搖頭,真是可憐,盡眼饞這些了。
新村口就有公交,她不敢湊上去看站牌,她怕他疑心,有了防備就走不脫了。
大概很久沒下雨了吧,所有景物罩上了一層濃重的土黃色,仿佛使用了濾色鏡。沒有高樓沒有像樣的商店,行道樹又小又少,可憐兮兮的站在路邊,像被人遺棄的小孩子。
農貿市場很大,一米高的土坯上,零星擺著干癟的菜蔬,垂頭喪氣,奄奄一息。攤主有的冷漠有的熱情,而他,就像來視察的大干部,一路點頭微笑。
吃過飯,他又坐在客廳里了,仿佛打坐似的。靈芝說我想到市中心看看。他說我陪你去。怎么就一步不落呢?也好,公交他熟悉。上車時,她想買票,他攔住了她。掏出一疊票,撕了兩張給售票員。這是什么名堂?發(fā)的。他說。靈芝想,坐公交都發(fā)票啊。副主任是副廳級吧?年薪有多少呢?靈芝轉而笑自己,想這些做什么?跟你搭啥界?
市中心到了,亂七八糟的,很像蘇州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靈芝忽然眼睛一亮,她看見“名典”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而咖啡,尤其是名典的咖啡,就是靈芝的竹子。他一定沒進去過!靈芝自己跟自己打賭。果然,他搖搖頭。
他看著漂亮的點餐單不知所措,靈芝接過來,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他說你要吃什么只管要啊,別客氣。靈芝搖搖頭。不能占人家便宜。當然,一杯咖啡不算什么,權當他交學費吧——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
兩人空著手回家,走到新村口,張兆年站下了,和一個正買熟菜的年輕男子打招呼。那人叫他爸爸。他說爸爸,晚上飯店吃還是家里吃?老張說家里吧。靈芝想,真小氣。不是在QQ上說了么,你來了,我們上飯店。倒不是稀奇他一桌酒菜,這是一種禮遇。
阿姨。那個男人叫她。靈芝哎了一聲。
這是小女婿?靈芝問。
張兆年說,是的。他在機關工作。
哦。
兩人再也無話。靈芝想,他們一共講了幾句話呢?
黃昏時分,靈芝見到了小女兒。她叫雪晴,比姐姐時髦多了,牛仔服,短發(fā),顯得很干練。據說是什么企業(yè)的小頭頭。
晚飯是小女兒燒的,滿滿一桌的菜。
靈芝熱情地對雪晴說,辛苦你了。她看都沒看她,淡淡一句,不辛苦。靈芝心里冷笑,放心,我不會嫁給你爸爸。雪晴夾了一塊肉到兒子碗里,對丈夫說,考駕照真累,累死了??炝耍€有一個月就出來了。張兆年說,要是我,一周就考出來了。雪晴嘁了一聲,對丈夫說,爸說他一周就考出來。小女婿溫和地笑笑,沒說話。靈芝看了張兆年一眼,什么都不懂,偏還這么肯定。
晚上八點多,他們說要走了。靈芝說等下啊。
禮物一家一份,蜜餞瓜子蝦籽鲞魚什么的,她特地跑到采芝齋買的。給大女兒的那只包里,她多放了兩條絲巾。沒來之前,他就說,大女兒是同意他們交往的,小女兒還要做工作。因此她想多給點。本來還有一只玉鐲,剛才取出來了。沒必要了。這時,雪晴才對小男孩說,和奶奶說再見——小女兒從來到走,自始至終沒叫她。
他們一走,靈芝又緊張了,仿佛待宰的羔羊。她急急地說,我睡了,晚安。不要我陪你說說話嗎?說話?他們做飯的時候,你怎么沒想起來說話?兩三個小時一句話也沒有!她實在想不出今后她和他會是什么局面,就這么啞巴似的過?
我很累。沒等他回答靈芝就進去了,啪嗒一下鎖了門。
靈芝從里屋走到外屋,又從外屋走到里屋。
市中心,應該是公交集中的地方??删褪菦]有直達火車站的。也難怪,三個小時呢,公交怎么去? 對啊,手機上網查吧,啪啪啪,靈芝敲上“趙莊交通”四個字。什么都有了。靈芝一陣狂喜。
——可是,怎么溜出去呢?他看得死死的。
打電話怕隔墻有耳,于是靈芝給荷荷發(fā)短信:我被軟禁了。她說,你藏好手機,不行報警。靈芝說,報警?這是他的地盤哎。輕的打我一頓,重的性命不保。客死他鄉(xiāng),客死他鄉(xiāng)你明不明白?!
靈芝關了手機。說什么呢,什么也別說了。
他的大女兒捉來一只小狗關在陽臺上,它不停地叫。靈芝想,它和她一樣呢,可憐的東西,她真想放了它,但她顧不上了。靈芝就著微光整理行李,她不敢開燈。也許他會來敲門:你不是睡了嗎?怎么開著燈呢?她何言以對?她得準備好,趁他早鍛煉時溜走——她試過了,大門很緊,拉門肯定會驚醒他。她和衣而臥,睜著眼睛等天亮。
路燈滅了,窗簾的花紋一點點清晰起來。靈芝將耳朵貼在門上,幸好這時小狗不叫了,聽著他走過來,走過去。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伤静淮蛩愠鲩T。靈芝急得在心里跺腳。再等,他女兒就要來了。她只好走出來,說我想吃豆?jié){,能幫我出去買嗎?他說好的。等他腳步遠去,靈芝急忙沖進臥室,抓起拎包急急逃出。不料,才走到樓下,他忽然回來了,撞個正著。他一把拉住靈芝,你怎么要走呢,我去幫你買豆?jié){的呀。靈芝掙脫他的手說,狗叫了一夜,吃不消了,我想回家。這個院子是市委的家屬院,料他不敢聲張。果然,他一聲不響端著鍋子上樓了。
這里是終點也是起點。馬路對面,一輛公交正在掉頭??煅?,快呀!靈芝繃緊的神經快要扯斷了。不好,他追出來了。車來了,靈芝急忙跳上去,心里叫關門快關門,可是來不及了,他也跟著跳上來。他說你坐錯車了,不是去火車站的。錯了就錯了,你下去吧,不要你管。師傅,我乘錯車了嗎?我知道要轉車的。司機說,沒有錯。他在騙她!靈芝更火了。你跟著我干什么?想控制我?你這是違法的,你懂不懂法律?!他對她的抗議置若罔聞,依舊是平平穩(wěn)穩(wěn)的聲調:你是坐錯方向了,還會回去的。又在胡說八道。靈芝咬了咬嘴唇,說,你別騙我了,我不信任你。一站,又一站,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依舊不下車。靈芝恨得不知道怎么辦好。終于,他說,我回去取錢,叫女婿幫你買臥鋪。靈芝如釋重負,趕緊說好的好的。
終于擺脫了!她決定買馬上走的火車,不管去哪里。
站票。站票就站票。
一票到手卻是晚點。真要命!她急得雙腳跳。
果然,大女兒追來了,一再央求她不要走。她說,他對你真的很好,怕你洗澡冷,特地叫我買了浴霸,爸爸從來沒有這樣對我媽媽。阿姨,今天先回去,住幾天再走好不好?你不回去爸爸要生我氣的。
真是不講理!怎么能怪女兒呢?沒辦法,靈芝只好攤牌,我不喜歡他。他那副小官僚的樣子誰受得了?總說市委領導、公司老板什么的——關我什么事?他對你們也是一副官腔頤指氣使……居然,居然還想扣押我!靈芝越說越氣。
你誤會了,爸爸不是這個意思。
叫他死心吧,我永遠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
那,你等等啊。
靈芝想,我不等又怎么辦?火車又不聽我指揮。
過了一會,她和妹夫一起走過來了。他們居然兵分兩路!
他捧著兩個小紙箱說,對不起,我朋友不在,沒買到臥鋪票。這是土產,一點心意。
不,我不要,不好拿的。謝謝你。靈芝客氣地說。她對這個男人印象不錯。
好拿的,不占地方……你也是送了禮物的。雪芬說。
嚯嚯,好一個禮尚往來。好吧。靈芝想,人可以坐在上面,八個小時呢,站是站不動的。
火車動了。
阿彌陀佛,還有空位呢。靈芝趕緊坐好,八個小時呢,她要好好睡一覺……慢點,先給荷荷發(fā)個短信吧,她一定急死了。
咦,手機呢?靈芝找來找去找不著。完了,一定是掉在他家了。該死!上面有不少親友的電話呢,還有,還有幾百條他和她的短信……
三個月,兩天,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靈芝怔住了。還真是說不清。
靈芝把臉轉向窗外。
窗外,挺拔的行道樹刷刷閃過,大片干旱的土地,轉著后退,后退……山東境內,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
責任編輯 謝 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