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華華
鐘華華,男,1981年1月生于貴州省習(xí)水縣一偏遠(yuǎn)小村,自幼喪父,家境貧寒,從小由外公撫養(yǎng)。參加工作前,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做過農(nóng)民,當(dāng)過小販,在鎮(zhèn)上的天主教堂里做學(xué)徒唱過經(jīng)歌。初中時代在外公家讀書時,喜歡看各類文學(xué)雜志。后來閱讀了現(xiàn)代歐美小說家及中國當(dāng)代小說家作品。中專畢業(yè)后,供職于縣電信公司。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胡屠戶咬著牙,硬生生迸出一句。他正撅起屁股,一下一下,賣命地磨稻鐮。面前是溫順的河。女人秀就像河一樣溫順。想起溫順的女人秀,昨晚躺在提調(diào)官身下,他手中的鐮刀越蕩越快?;?!霍!霍!響亮的磨刀聲,伴隨著他迸出的那句話傳出去老遠(yuǎn)。
疤子臉躺在打谷機(jī)里,嗅到了特殊的味兒。他不得不翻身爬起來,朝瓦蓋頭家走去。瓦蓋頭家就在不遠(yuǎn)處,中間有一條干得發(fā)白的小路連著。兩邊都是泥巴小屋,在鎮(zhèn)上像兩個可憐巴巴的乞丐,相互依存著。一直以來,兩間泥巴小屋和從洪水中逃難而來的主人一起,成了難兄難弟??删驮谧蛱?,小路一下子變成了深淵,兩頭像住了饑餓的魔鬼,互相對峙起來。
那條小路,疤子臉閉著眼,也能很快摸索過去。瓦蓋頭是他的好伙伴,好得像親兄弟??墒?,今天,疤子臉走在小路上,腿緊繃繃,酸澀得歷害。費了很大的勁,他才拖著自己,走到瓦蓋頭家門口。
瓦蓋頭趴在矮矮的窗口上,像中了邪,向著河對面的鄉(xiāng)場張望。疤子臉看出瓦蓋頭眼神憂愁。瓦蓋頭愁眉苦臉的樣子,特別俊秀。疤子臉一下子想到了臉上的傷疤,覺得與瓦蓋頭相比,有些自慚形穢。這傷疤是在火塘邊燒的。女人秀抱著他打瞌睡,他撲到了柴火里。疤子臉并沒好了傷疤忘了疼,他對當(dāng)時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記憶猶新。當(dāng)然,女人秀也挨了胡屠戶一頓巴掌。
瓦蓋頭看見了疤子臉。疤子臉的傷疤一下子變得通紅,像要冒出血來。瓦蓋頭滿眼含煙,他也嗅到了空氣中特殊的味兒。瞎子奶奶趕場去了,他盼望奶奶趕緊回家。只有奶奶回家,這空氣中特殊的味兒,才有可能消除。
疤子臉急急地問,你爸爸呢?
瓦蓋頭說,在后檐溝磨鐮刀呢。瓦蓋頭對疤子臉關(guān)心爸爸的動向感到害怕。他意識到霍霍的磨刀聲里,隱藏著可怕的兇險。
疤子臉趕緊上前幾步,側(cè)耳一聽。果然從瓦蓋頭家的后檐溝里傳出賣命的磨刀聲霍霍霍——響聲不絕。
瓦蓋頭也扭過頭去,看見爸爸的屁股一上一下,狠狠抖動著。后檐溝是一片桉樹林。有縷清風(fēng)吹來。提調(diào)官的酒嗝聲和熏人酒氣,無情地橫掃著兩個孩子。
疤子臉跟著瓦蓋頭,朝提調(diào)官走過去。提調(diào)官邊飛快地蕩鐮刀,邊惡狠狠地罵,“蘿卜扯了窩窩在,睡了算個球!還談什么兄弟,還有什么海誓山盟!”瓦蓋頭的爸爸是村里的提調(diào)官,罵出的話顯得有些文氣,令人捉摸不透。
瞎子奶奶呢?疤子臉緊接著問。
去鎮(zhèn)上趕她的破場去了。瓦蓋頭氣鼓鼓地回答。在這緊張時刻,奶奶丟下他一個人承受。他對奶奶在這緊急當(dāng)口去趕場尤為不滿。瞎子奶奶八十多了,三天一場集市,場場必趕。她就是病得快要死了,也嚷著要去趕場。
鄉(xiāng)場就在河對面的一個沙丘上。瓦蓋頭牽著奶奶,去趕過很多次。鄉(xiāng)場里擠滿了黑壓壓的人。每次瞎子奶奶和他,像遠(yuǎn)方來的叫花子,忘情地跟著趕。
瓦蓋頭突然覺得,去想奶奶的事沒有意義,趕緊問疤子臉:
“你媽呢?”
“在里屋傷心地哭呢。”
“是因為你爸爸磨鐮刀?”
“不,是因為我們的爸爸磨鐮刀?!?/p>
“她哭個屁呀!一切都是她惹的禍!”疤子臉突然氣沖沖冒了一句。
“不是她惹的,不是,真的不是,疤子臉……”
太陽滾山,瞎子奶奶才回家。她是讓河對面的汪二婆牽回來的。汪二婆是跛子,走路像小雞啄米??伤酆檬?,她和瞎子奶奶就成了生死相依的好朋友。
瞎子奶奶回到家里,熱得滿臉流汗,嚷叫著,瓦蓋頭呀,給奶奶端洗臉?biāo)?/p>
瓦蓋頭猛地一跺腳,洗個鬼呀,爸爸在磨刀呢。
瞎子奶奶耳朵也不好使了,隔老遠(yuǎn)就把頭側(cè)過來,讓瓦蓋頭大聲說。瓦蓋頭只好跑過去,貼著她的耳朵,又焦急地說了一遍。瞎子奶奶嘿嘿笑了,露出了黑洞洞的嘴巴。
磨鐮刀有什么稀罕?你爸爸是想去割豬草。
瞎子奶奶說話間,瓦蓋頭已經(jīng)打來了一盆清水。他把木盆往奶奶面前一放,沒頭沒腦地說,磨刀不是割豬草呢,要割人呢。他說完這句話,就像吐了一肚子悶氣,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瞎子奶奶手剛伸進(jìn)臉盆,里面像長滿了刺,她枯枝般的老手哆嗦了一下,差點把一盆水打翻在地。她故作鎮(zhèn)定地問,割誰?瓦蓋頭氣鼓鼓地說,割屠戶叔叔。瞎子奶奶臉也不洗了,使勁把耳朵伸過來,急急地問,疤子臉爸爸?瓦蓋頭說,是呀,他也在磨鐮刀,霍霍作響呢。
瞎子奶奶踮著小腳,一言不發(fā),站到門口。胡屠戶和提調(diào)官,立即停止了磨鐮刀。胡屠戶和提調(diào)官同時直起腰,兩把鐮刀已經(jīng)寒光閃爍,雪白的青光反射到了黃泥巴墻上,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這仿佛是警告,也仿佛是預(yù)約。兩把鐮刀互相照射,步步緊逼。
今天清晨,天還沒亮,瓦蓋頭就被疤子臉家的打罵聲吵醒了。他支起耳朵,聽見了女人秀的嚶嚶哭聲。緊接著,他看見爸爸提調(diào)官提著褲子,慌張地從發(fā)白的小路上跑過來。爸爸光著腳,雪白的光腳踢落了小路兩邊的露水。
爸爸邊跑邊回頭罵,“哥喝糊涂了,蘿卜扯了窩窩在……”
瓦蓋頭老遠(yuǎn)就聞到了爸爸的酒味。緊接著,又一股酒味掃了過來,胡屠戶像牲口,低聲號叫著站到了發(fā)白的小路上。
爸爸是鎮(zhèn)上的提調(diào)官。他本是有名字的,自從做了提調(diào)官,他就沒名字了,躲雨鎮(zhèn)的人都叫他提調(diào)官。瓦蓋頭一直覺得爸爸有才,有點生不逢時的落魄相。他生性豪爽,是個家懶外勤的家伙。媽媽在世時,常常感嘆說,“你爸爸身上的肉不疼,也會割坨給別個!”
瓦蓋頭從媽媽的話語里,聽得出她對爸爸是又恨又愛。后來媽媽得病死了,他就再也沒聽到過有人評價爸爸。爸爸很早就在鎮(zhèn)上做提調(diào)官了,專幫人們主持紅白喜事。爸爸當(dāng)提調(diào)官時,喜歡叉著腰,挺著身板,對著黑麻麻的人群吆喝。那神氣,那口吻,讓瓦蓋頭看得入迷。
有紅白喜事,幾乎都會殺豬。提調(diào)官前腳走,胡屠戶后腳就跟了出去。鎮(zhèn)上的人都嘖嘖稱贊,兩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比親兄弟還親。
胡屠戶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屠戶。他的出名,不僅僅因為殺豬,還因為殺女人。
胡屠戶滿臉橫肉,一錘子打不出個屁來。他嘴上長著幾根稀拉拉的老鼠胡。也許是常年吹豬的原因,他尖尖的嘴巴上,總泛著油光。男人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胡屠戶那張嘴,是怎么去吹女人的,而女人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躺在他嘴下,任憑他渾身吹個遍。
可胡屠戶就有這本事。胡屠戶偶爾會冒一句,女人?算個球!和豬一樣好殺!于是,只要胡屠戶殺完豬,悄悄帶走一個女人,鎮(zhèn)上的人就會在背后小聲說,胡屠戶今天又要殺女人了。
女人秀,不是胡屠戶在殺豬的場合帶來的。她是在躲雨鎮(zhèn)對面,高高的桐花嶺上明媒正娶的。他不過是花了幾葉豬肝,兩串大腸和一瓶苞谷燒,就把秀的爹媽買通了。
秀的爹媽想,讓女兒嫁給殺豬的,天天都有肉吃,這就是理想中的好日子。秀也想,別看他一錘子打不出個屁來,眼睛卻像丟梭子一樣撩人。關(guān)鍵是爹媽懦弱,常常受人欺壓??匆姾缿羰掷锾岚褮⒇i刀,她一下子就獲得了安全感。她心里盤算,嫁給他,全家人就罩在殺豬刀的保護(hù)下,誰也別想欺壓了。
幾次往來,爹媽就滿心歡喜,把水靈靈的女兒秀嫁給了胡屠戶。
胡屠戶常年在外。提調(diào)官屁股一抬,他就去抓浸滿了豬油的簍子。簍子里全是家伙,柳葉刀、刨子、梃杖、尖刀、開刀、剔刀……提調(diào)官個子高些,兩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女人秀常常倚著門框張望。
聽說男人殺豬也殺女人,女人秀找胡屠戶鬧過。有次胡屠戶喝醉了酒,提把殺豬刀,一腳把她踹到了門背后。那次過后,她再也不敢找胡屠戶鬧了。
她心里的安全感一下子沒了,只留下門框上空空的背影。瓦蓋頭媽媽在時,心煩了,可以找她聊聊心事。沒幾年,瓦蓋頭媽媽不在了。胡屠戶在不在家,她都顯得郁郁寡歡,心頭像塞了團(tuán)草,吞不下也吐不出來。
提調(diào)官高高的身影走在前面,胡屠戶就只能躲在他的影子里。
女人秀的心思也躲在提調(diào)官的影子里。
她想不通,為什么提調(diào)官在鎮(zhèn)上,就沒有亂殺女人,哪怕兩兄弟喝醉了酒,胡屠戶殺女人去了,他也會歪歪倒倒摸回泥巴小屋。女人秀覺得提調(diào)官是個好男人。瓦蓋頭媽媽死后,他再也沒找過女人。秀一下子可憐起瓦蓋頭媽媽來,覺得她沒享盡男人的福。
提調(diào)官時常在家里進(jìn)出,女人秀不敢看他。他問兄弟在家嗎?秀若說不在,他拔腿就回去了?;蚴强柿诉M(jìn)屋喝水,他也像在自家水缸里舀水喝一樣,也不看女人秀的臉色,喝一氣,抹抹嘴就走了。
只有一次,提調(diào)官和胡屠戶喝醉了酒,胡屠戶殺女人去了。他跌跌撞撞回了家,一頭撞進(jìn)秀的屋子,醉熏熏地罵,兄弟太不像話了,管不了他,家里放著個好女人不用……罵著,就要倒到地上,女人秀想去扶他,他搖晃了一會兒,又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自己的泥巴小屋。
昨天兩人又出門了。河對面小寡婦家娶兒媳婦。她幫胡屠戶把家伙放到背上時,在背后狠狠看了提調(diào)官一眼。這個男人只是嘴角扯動一下,她心頭就立即顫了。兩人走下河溝時,提調(diào)官回頭望了一眼,也許他什么也沒看,她就渾身酥了,麻了,半天沒挪開身子。
小寡婦家豬很肥。當(dāng)提調(diào)官吆喝大伙把又白又胖的豬抬到案板上時,男人們小聲開起了小寡婦的玩笑。小寡婦在屋子里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根本聽不見,即使聽得見,她也懶得聽。因為是娶兒媳,不是嫁姑娘,玩笑就有些出格、大膽。
有男人指著豬又白又圓的屁股說,小寡婦家豬養(yǎng)得肥呀。另一個男人立即接著說,能不肥么?是鎮(zhèn)上好多男人尿養(yǎng)的呢。從人縫里鉆出一個青光腦袋來,對大家擠眉弄眼地說,小寡婦這么會伺弄豬,伺弄男人也肯定……青光腦袋話沒說完,頭上立即挨了幾巴掌,狗日的,你倒想呀!罵完,便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提調(diào)官正好從堂屋里出來,他臉一虎,叉著腰吼了一聲,瞎鬧啥?幫忙!眾人立即如鳥獸散,分頭干活去了。瓦蓋頭總是在天擦黑兒時到場,免得遇上提調(diào)官爸爸嚴(yán)厲的目光。自從當(dāng)提調(diào)官以來,提調(diào)官不準(zhǔn)瓦蓋頭吃閑飯,免得人說閑話。
胡屠戶不一樣,疤子臉去吃閑飯,睜只眼閉只眼。只是專心殺自己的豬。等酒席一散,有女人可殺,他就背著家伙,帶著女人在夜色中消失了。
酒席上豬肉粉條和刀尖肉太誘人。瓦蓋頭趁黑偷偷潛到小寡婦家,找個角落美美吃了一頓,然后用袖口擦擦嘴,又悄悄回家了。他扭頭走上了一面斜坡。
月亮升起來了,照得坡上亮晃晃一片。他覺得有些刺眼,抬頭看見一條田埂上走過一個熟悉的影子。是胡屠戶。他剛想開口喊他,就接著看見小寡婦急急跟在身后。瓦蓋頭只好捂住嘴,躲到一個稻草垛的影子里。
瓦蓋頭知道胡屠戶殺女人去了。他要把小寡婦帶到河對面的保管室里。這個挨千刀的!瓦蓋頭學(xué)著女人秀的口氣,罵了一句,一定是渴了好久。小寡婦走得慌里慌張,好幾次差點跌下田埂。瓦蓋頭想起屠戶叔叔用尖刀把豬又白又圓的屁股開破時,小寡婦心醉神迷的目光,他就知道兩人肯定要發(fā)生事兒。
提調(diào)官也喝高了,他主持了一場喜事,眾人把他勸得大醉。他隔著河,遠(yuǎn)遠(yuǎn)對著保管室的方向罵了一句,然后褲管也沒卷,踉蹌下了河。河里好端端一個月亮,被提高官突然踩碎,成了影子,隨水飄走了。
瓦蓋頭已經(jīng)聞出了爸爸的酒氣,慌忙跳上路,朝泥巴小屋跑去……
胡屠戶和小寡婦在保管室里弄出的響動,是疤子臉描述的。瓦蓋頭這才想起,胡屠戶和爸爸磨刀,與小寡婦的叫聲有關(guān)。可他努力想想,覺得又與她無關(guān)。
疤子臉坐在門口的桃樹上,像狗啃屎一樣,啃著一截黃燦燦的紅苕。雪白的磨刀石躺在那兒,沒有了霍霍作響的磨刀聲。胡屠戶也趁著酒意,在里屋呼呼大睡。女人秀還在抽泣,她在等待災(zāi)難降臨,手里卻不自覺地摸索著做活計。這就是女人,即使有再多痛苦,手上也不會忘記操勞。
看著女人秀淚水漣漣的樣子,瓦蓋頭猛然想起,親如骨肉的兩家人,突然變成相互對峙的魔鬼,與自己有關(guān)。
那天李子花開了。整個躲雨鎮(zhèn)上,花香熏得人眼淚汪汪。這樣的季節(jié),沒有人會殺豬,紅白喜事也很少。疤子臉喜歡下河摸魚。而瓦蓋頭,喜歡在田埂上曬太陽。瓦蓋頭摸到了疤子臉家后面的田埂上,瞇著眼曬太陽。他正迷迷糊糊間,聽見疤子臉家響起了磨刀一樣奇怪的聲響。
那聲音,一蕩一蕩地從疤子臉家里屋的窗口飄出來。開始瓦蓋頭以為是磨刀聲,沒去管??赡锹曇粜伴T了,一個勁往他耳朵里鉆。他只好細(xì)細(xì)一聽,發(fā)現(xiàn)那聲音不對勁,伴隨著床的吱呀聲,還有一些嘆氣呻吟……
后來,瓦蓋頭猛地一拍腦袋,想起兩家人反目成仇,一定與這事件有關(guān)。或者說,這個事件是導(dǎo)火線,直接引起了更嚴(yán)重的事件發(fā)生。那天,他好奇地摸到疤子臉家后檐溝。窗戶很矮,他只需踮腳探頭,就看清楚了里面發(fā)生的一切……
瓦蓋頭后來把那場景叫做殺女人。胡屠戶殺女人的稱號,也是瓦蓋頭發(fā)明的。他伸著脖子,看見了屠戶叔叔,把女人秀架在身下,屁股就像磨鐮刀那樣,一下一下,賣命地動著。那場景,又像是屠戶叔叔在殺豬。
女人秀又白又圓的屁股,在屠戶叔叔胯下,拼命扭動著。有束陽光照進(jìn)屋子,正好打在女人秀那圓屁股上。瓦蓋頭頓時被照得頭暈?zāi)垦?。霍霍霍的聲音,從屠戶叔叔噴著酒氣的嘴里瀉出來。女人秀被奇怪的聲響折磨得死去活來。嘴里痛苦地叫著媽,叫完媽,又像頭受宰的豬一樣哼哼嘰嘰……
這場景,除了屠戶叔叔沒帶殺豬刀外,和殺豬完全沒有兩樣。瓦蓋頭突然有些害怕起來。他感覺屠戶叔叔在殺人。他從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觀看露天電影的經(jīng)歷中,學(xué)到了一些知識,覺得必須去通風(fēng)報信,否則,就不是好孩子。
奶奶趕她的破場去了。疤子臉正在河溝里摸魚。在河這岸,只有爸爸在家里大睡。冬天里,該死的死了,該娶的娶了,該嫁的也嫁了,春天就特別閑。爸爸手上沒活,就只好沉睡。
瓦蓋頭怕提調(diào)官嚴(yán)厲的目光。可他覺得,這事就是冒著槍林彈雨,也得向他通風(fēng)報信。瓦蓋頭氣喘吁吁跑回家,一腳踢開爸爸的房門,他也不管爸爸高興不高興了,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提調(diào)官睡夢中驚得彈了起來。瓦蓋頭辟臉就說,爸爸,屠戶叔叔殺女人了!快呀,正在殺!提調(diào)官穿著褲衩,光著膀子,跟在瓦蓋頭后面,朝胡屠戶家后檐溝跑去。里屋霍霍霍的聲音不絕于耳。瓦蓋頭興奮得滿臉通紅,帶領(lǐng)著提調(diào)官站到了后窗口上……
提調(diào)官也看傻了眼。瓦蓋頭小聲催他,爸爸,屠戶叔叔在殺女人,快救呀,快!可提調(diào)官像腳上長了釘子,一動不動,嘴巴張的老大。瓦蓋頭只好去看爸爸的腳,沒想到,他不經(jīng)意看見爸爸褲衩有根樹桿一樣的東西彈了起來……
瓦蓋頭還在喊爸爸。提調(diào)官就舉起了巴掌,揚(yáng)手給了他一耳光。瓦蓋頭記得,當(dāng)時他“哇”地一聲就哭起來了。屠戶叔叔像屁股上挨了一針,篩糠一樣顫抖著泄了氣,一下子趴到了女人秀身上,用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睛打量著窗口。
瓦蓋頭只顧哭,他隱隱約約聽到一句惡狠狠的抱怨從窗口里飄出來,“你!……”隨即就飄進(jìn)了風(fēng)中。淚眼朦朧中,他還看見女人秀躺在屠戶叔叔油光光的身體下面,拿一雙哀怨的眼睛挖了爸爸一眼……
瓦蓋頭被拎回家抽了一頓。就在提調(diào)官提著他一只胳膊往家走時,他看見爸爸褲衩里那截樹桿一樣的東西像條蟲子,一下子變得懦弱無力,在褲襠里吊著腦袋甩來蕩去,來回拍打著他粗壯的大腿。
疤子臉運(yùn)氣好,摸了一大串魚。隔著老遠(yuǎn),瓦蓋頭就看見那串雪白的魚肚皮,在月光下面,閃爍得叫他睜不開眼。
他很喜歡魚。喜歡魚兒雪白的肚子和那些閃光的鱗片。那些魚兒,仿佛來自另外一個夢境,讓瓦蓋頭癡迷不已。可是今晚,他恨透了這一切與光有關(guān)的東西。他把那串魚想成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這刀在空氣中蕩著,發(fā)出刺耳的、讓人傷心絕望的霍霍聲,躍躍欲試地要撲到他的心窩上。
疤子臉把魚掛在一棵李子樹上,他覺得瓦蓋頭過于慌張了。男人間的事,他一個小孩頂個屁用。女人秀在灶房前埋頭哭。疤子臉想問候她一句。可是她干了那檔子事,他無從下口。
女人秀看見了疤子臉,她幾乎用哀求的聲音對他說,“娃,你求求你爸別……”疤子臉心里頗煩,大聲打斷了秀的哀求,“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一下子想起了媽媽秀的眼神,這眼神昨天傍晚他看見過。
昨天傍晚,他跟隨著提調(diào)官伯伯回了家。一進(jìn)屋,媽媽秀就問他,你爸爸呢?疤子臉?biāo)坪跤X得胡屠戶正在干一件光榮的事,理直氣壯地說,他殺女人去了,在河對面的保管室里。
當(dāng)時,疤子臉剛說完,女人秀的臉?biāo)⒌匾幌掳琢?。不過,很快,她臉上不知是驚是喜,立即燒成了兩朵桃花,又像天邊的晚霞,紅得嚇人。疤子臉看見媽媽秀的眼里閃著淚花,她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撲朔迷離。她怒氣沖沖地朝著疤子臉說,去把你爸給我請回來!
疤子臉捉摸不透媽媽的意思。但從她的神態(tài)上看,她像頭快要發(fā)瘋了的母獅。女人秀可從來沒這樣過,她從來都溫順得像只羊,說話也和風(fēng)細(xì)雨。疤子臉只好邊扭頭張望,邊朝河對面的保管室走去。
保管室雖說在河對面,其實路很遠(yuǎn),在對面的深山里,荒棄很多年了,只有野貓野狗才會在那兒撒尿或露宿。疤子臉走過了幾道田埂,看見媽媽秀仍然站在門框里,不過她的臉朝向了小路另一端,站在那兒朝瓦蓋頭喊叫。
女人秀朝瓦蓋頭喊,瓦蓋頭,我家牛打圈了呀,快叫你爸爸!
兩家人的耕牛搭伙養(yǎng),都把那只黃牯牛供奉得像祖宗。黃牯牛打了圈可了不得。它踩壞了個別莊稼不打緊,要命的是怕它摔壞了腿,有個三長兩短,兩家人的地就沒法耕了。
瓦蓋頭趕緊去叫提調(diào)官,提調(diào)官在床上醉得不醒人事。費了好大的勁,瓦蓋頭才弄醒了他。提調(diào)官愣著氣鼓鼓的眼,嘴里噴著惡臭的酒氣。聽清是牛打圈了,他衣服也沒來得及穿,光著強(qiáng)壯的膀子,踉蹌著腳步,朝疤子臉家趕去。
疤子臉家牛圈在后檐溝。女人秀穿件雪白的汗衫,又圓又大的屁股頂著門框,細(xì)細(xì)的腰肢上方,氣鼓鼓的胸脯挺得厲害,幾乎把門框塞滿了。瓦蓋頭跟在爸爸的后面,想去看看熱鬧。
女人秀紅著臉,滿眼急切。提調(diào)官頭也沒抬,瓦蓋頭看見他的眼神故意避開秀的腰身。爸爸說,牛呢?秀扭動了一下身子,說,在后檐溝呢,打圈了。說完,她側(cè)身讓爸爸進(jìn)了屋子。瓦蓋頭覺得,爸爸進(jìn)屋子時,整個身子是緊挨著女人秀的胸脯進(jìn)去的。
瓦蓋頭也想從女人秀支在門框上的胳膊下鉆進(jìn)屋里。秀一把就擋住了他。她開口,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齊的牙。秀說,瓦蓋頭,黃牯牛不認(rèn)人呢,怕踩壞了你!她轉(zhuǎn)身塞給瓦蓋頭一截苕,門立即就關(guān)了……
瓦蓋頭既想看爸爸教訓(xùn)牛的神氣樣,也擔(dān)心喝醉酒的爸爸被牛踩傷了。他想跟到爸爸身邊,要是牛發(fā)起怒來,要踩爸爸,他還可以在旁邊小聲提醒。門關(guān)上后,隨即就被抵死了。瓦蓋頭圍著泥巴屋子轉(zhuǎn)悠了一陣,實在沒有去后檐溝的門。
他只好繞很遠(yuǎn)的路,從桉樹林那邊下來,爬到了疤子臉家的后檐溝。瓦蓋頭在后檐溝里偷看過屠戶叔叔殺女人秀。他熟悉地找到了那個窗口。他探出頭,才發(fā)現(xiàn)那扇窗被屠戶叔叔堵死了。
就在瓦蓋頭失望地想拔腳離開時,他聽見屋子里傳出來那熟悉的女人秀痛苦的呻吟聲。那聲音像被壓到了地下,從墻根處傳來,飄在空中。
自從上次挨過爸爸的巴掌后,瓦蓋頭一下子就可以想象出一個女人騎在一個男人身上的樣子。瓦蓋頭不敢偷聽,上次爸爸的耳刮子還讓他記憶猶新。他趕緊踩著月色,跑回了家……
這時,疤子臉走了很遠(yuǎn)的路,他在河溝里,把媽媽秀吩咐的事忘了。他在河溝里摸了幾條魚,放在沙灘上一個小水窩里。他躺在沙灘上數(shù)了一陣星星。星星太多了,他數(shù)來數(shù)去,總是數(shù)不清。直到兩眼暈花,他才猛然想起秀吩咐的事兒。
他慌忙把水窩子刨了個缺口,魚兒們就歡快地朝河里游去了。他朝對面的深山里跑去。在保管室里,小寡婦在殺胡屠戶。
保管室的門窗早就被路過的人偷回家蓋房了。疤子臉一眼就看見保管室的地上鋪了張席子,月光從窗口飄進(jìn)來,散落在席子上。小寡婦和爸爸胡屠戶都脫得精光,兩團(tuán)肉呼呼的身子,在鋪滿月光的席子上,泛著令人暈眩的雪白。小寡婦騎在胡屠戶的身上,像棵狂風(fēng)中的桉樹……
請回胡屠戶后不久,清晨時分,兩個孩子被一陣猛烈的吼叫聲吵醒,隨即看見了小路上的那一幕……
瓦蓋頭最早看見爸爸和屠戶叔叔站在太陽地里的場景,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
那年,瞎子奶奶收割麥子時跌了一跤,老骨頭都跌碎了,渾身裹著紗布。瞎子奶奶把提調(diào)官和胡屠戶叫到跟前,耳語了一番。倆人便相約在爺爺們墓前立下海誓山盟,決心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同時,喊出:“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那時,瓦蓋頭和疤子臉,還是屁一樣丁點的孩子。他們覺得爸爸們的舉動一點也不好玩,不如捏捏泥巴、逗逗蟲子好玩。
后來,瞎子奶奶自己拔了些草藥敷在身上,竟然從死神眼皮底下活了過來?;钸^來的瞎子奶奶,從此不干活了。她喜歡上了趕場和閑逛。
瞎子奶奶趕了半天場,擦黑時分,瓦蓋頭總算把她從鄉(xiāng)場上請回了家。
一夜相安無事。直到清晨,濃烈的苞谷燒才嗆醒了所有人。倆人又站到了發(fā)白的小路上,像公牛一樣瞪著,恨不得一口吞掉對方。
瓦蓋頭仔細(xì)搜尋他們身前身后,發(fā)現(xiàn)沒有鐮刀,他稍微松了一口氣。疤子臉打著哈欠,朝他走來。瓦蓋頭首先發(fā)問,疤子臉,你媽呢?
疤子臉也有些意外,瓦蓋頭竟然問起他媽媽來了。他正要回答,女人秀從小路上撲了過來。她走到兩個男人的面前,一頭跪了下去。求求你們,別割脖子了,你們是對天對地發(fā)過誓的好兄弟!是我犯了糊涂,要割,你們就先割了我吧……說完,就是嗚嗚的哭聲。
瓦蓋頭小聲說,“她好可憐!”既像是在對疤子臉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疤子臉愣了一下說,“爸爸殺了那么多女人,媽媽只不過是殺了一回男人?!?/p>
瓦蓋頭小聲說,“是呀,殺的還是我爸爸,他們親如兄弟呢,不至于翻臉成仇……”
疤子臉附和說,“對呀,也不至于要到互相割脖子的地步?!?/p>
瓦蓋頭突然悄聲問疤子臉,“要是我們是爸爸,你該怎么做?”
疤子臉頭抬向天空,想了想說,“搬家!”
瓦蓋頭嘆了一口氣說,“搬家不好,把秀趕走……”
疤子臉有些生氣了,“那可是我媽呢,要是你媽,你愿意趕走她?”
瓦蓋頭覺得說錯了什么,只輕輕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都好都不好。
任憑女人秀怎么哭,兩個男人一聲不吭,只是一個勁地喝苞谷燒。女人秀哭了一陣,不知哪里來的膽量,要過去奪胡屠戶的酒碗。胡屠戶一把推開了她,低低吼了一聲:干你的活去!
提調(diào)官把臉別到一邊,不忍心看女人秀的樣子。女人秀只好爬起來,用手背擦擦眼淚,圈里的豬和牛餓得呱呱叫。她傷心過后,想到的是去地里撈豬草。她背著背簍,扭動著又圓又大的屁股和柔軟的腰身抽抽搭搭地走了,這就是女人。男人可以喝悶酒,喝完悶酒可以打架。而女人,只能流眼淚。女人邊流淚,還得邊雙手操勞……
太陽升起來了,泥巴墻上兩個磨刀人的影子,一上一下,賣命跳動著。整個躲雨鎮(zhèn)都清醒過來。只有瞎子奶奶還在沉睡,似乎她眼瞎了,世界就從此沒有了白天黑夜。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胡屠戶隨著顛簸的屁股,硬生生迸出一句話。隨即,是霍霍霍——要命的磨刀聲。
“蘿卜扯了窩窩在,當(dāng)哥的也有犯糊涂的時候……還談什么兄弟,還說什么海誓山盟……”提調(diào)官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像冒泡一樣,冒了一串喪氣和一串傷心絕望。
就在兩個男人磨刀的時候,瞎子奶奶不知什么時候醒過來了。她想努力睜開眼睛,看看門口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可總是徒勞無功。在緊張的空氣中,疤子臉躲到了瞎子奶奶的屋子里。
瓦蓋頭生怕瞎子奶奶聽不見外面的響動,扯著她的耳朵大聲說,奶奶,他們又開始磨刀了!瞎子奶奶裝作沒聽見,吩咐瓦蓋頭說,給我取麻來。瓦蓋頭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只好跑到太陽地里,把雪白的泛著亮光的麻給奶奶取了一捆。
外面的磨刀聲像秋風(fēng)一樣,一陣緊過一陣。兩個躍躍欲試的魔鬼一樣的身影,在墻上跳動著。鐮刀上了好鋼火,經(jīng)過漫長的磨蕩,刀口又細(xì)又長,雪白如浪里鱗光閃閃的白條魚。當(dāng)兩個男人同時直起腰,把鐮刀從腋下亮出來時,瓦蓋頭和疤子臉看見了鐮刀上薄得幾乎透明的、見血封喉的鐮齒……
瞎子奶奶撩起褲管,一直抹到腿根,露出她枯瘦如柴的大腿。她把雪白的麻絲搓成指頭粗細(xì),然后又把指頭粗細(xì)的三股麻繩,像編辮子一樣,搓成一大股麻繩……
疤子臉在小路邊上放哨,他看見爸爸們已經(jīng)有了動刀互相割脖子的跡象,立即就跑到瞎子奶奶跟前。瓦蓋頭拉著疤子臉,給奶奶跪了下去。瞎子奶奶停了手中的活,嚷叫起來,這對活寶,非要動真格的?
瞎子奶奶挪著小腳,細(xì)碎的步子,讓兩個孩子牽著,跑了出來。
胡屠戶已經(jīng)把細(xì)長的稻鐮架到了提調(diào)官的脖子上。
提調(diào)官瞇著眼,居高臨下地說,哥喝酒喝糊涂了,做了對不起兄弟的事,你先動手吧!他的雙眼像要滴出血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胡屠戶臉上的橫肉抖了一下,他雙眼血紅。嘴角的老鼠胡子也跟著臉上的肌肉扯動了幾下。這幾下,是每次在他扳倒豬,把豬摁在案板上時,常常會發(fā)生的動作。瓦蓋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拽住瞎子奶奶的胳膊肘,奶奶看不見,瓦蓋頭就想通過這無言的傳遞,讓瞎子奶奶知曉眼前的形勢。
沉默最可怕。連一向大大咧咧的疤子臉,也伸手捂住了嘴巴。正當(dāng)瓦蓋頭擔(dān)心屠戶叔叔鋒利的鐮刀會無情地割斷爸爸的脖子時,胡屠戶開了口,他狠狠地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了……”瓦蓋頭看見爸爸閉了眼,把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在太陽底下。瓦蓋頭甚至可以看見青筋在汩汩跳動著,里面洶涌的血流得飛快。
沒想到,這個一錘子打不出個屁來的屠戶叔叔,又開口說話了,“我們是兄弟,不能違背了當(dāng)年的誓言,要動手,就一起動吧!”提調(diào)官笑了笑,俊朗如月的面孔突然漲得通紅,他猛地亮出了腋下寒光閃爍的鐮刀……
這時,太陽急速飛馳著,五彩陽光穿透一團(tuán)雪白云朵,猛地掃到了所有人的臉上。就連瞎子奶奶的緊閉的眼眶,也被刺激得疼痛難忍。就在屠戶叔叔和提調(diào)官爸爸愣怔的當(dāng)口,瞎子奶奶雙眼像突然獲得了光明,瞄準(zhǔn)提調(diào)官的手,猛地抓下去,把鐮刀朝自己枯瘦如柴的胳脯上割去……
瓦蓋頭不明白奶奶為什么要這樣做。疤子臉更不明白了。瓦蓋頭只記得當(dāng)時瞎子奶奶說了句,“你們的血年輕,留著有用,我的血老了,干了,沒用了?!?/p>
果然,瓦蓋頭看見奶奶把鐮刀割向自己枯瘦如柴的胳膊時,削鐵如泥的鐮刀居然停頓了一下。等一條深深的傷口暴露出來時,瓦蓋頭和疤子臉甚至看見了雪白的骨頭。長長的傷口,只滲出了少量黑色的血,像秋天屋檐上的雨水,流淌得有氣無力。
胡屠戶和提調(diào)官手中的鐮刀,不約而同,咣當(dāng)?shù)舻搅说厣稀?/p>
瞎子奶奶的傷口受了感染,后來又得了風(fēng)寒,她一下子就病倒了。瞎子奶奶像一把干枯的荒草,很快就會隨風(fēng)而逝。提調(diào)官和胡屠戶,天天輪流著給瞎子奶奶熬草藥。瓦蓋頭和疤子臉,天天輪流著給瞎子奶奶喂藥。瞎子奶奶開頭幾天還喝幾口,后來就不喝了。
女人秀和兩個孩子守在她床邊。她一個勁地?fù)崦呱w頭和疤子臉的頭說,奶奶不中用了,要走了,要走了……說著她就昏睡過去,一直睡了很長時間。
正當(dāng)瓦蓋頭和疤子臉以為瞎子奶奶醒不過來了,要跑去地里叫爸爸們回來時,奶奶卻開口說話了。緊閉的眼眶也睜開了麻絲大小的一條縫。瓦蓋頭激動的哭起來,“奶奶活過來了,活過來了!”
疤子臉卻潑了他一瓢冷水說,那是回光返照呢,很快瞎子奶奶就會死了。果然,瞎子奶奶掙扎著,欠起身,對瓦蓋頭和疤子臉說:“要搬家,就搬吧,你們是好兄弟,隔河相望的好兄弟……往后準(zhǔn)備條船吶,麻繩我還沒搓完,你們接著搓,做條好纜繩,隔河渡船相見方便……”
瞎子奶奶話還沒說完,就落氣了。這時正值盛夏,躲雨鎮(zhèn)下了幾天暴雨。
提調(diào)官和胡屠戶把瞎子奶奶埋進(jìn)了桉樹林。躲雨鎮(zhèn)的人爭先恐后,繞道從石拱橋那邊跑過來幫忙。人們說,提調(diào)官是個熱心腸,為鎮(zhèn)上的紅白喜事費了不少心。胡屠戶也是把好手,鎮(zhèn)上還找不出殺豬殺得如此出色的屠戶。小寡婦也裹在人群中,她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朝著男人們瞟……
提調(diào)官和胡屠戶商量了一晚。胡屠戶決定搬到河對面的保管室里,他熟悉那里的環(huán)境,只需裝上門窗,打理打理,就可以安下家來。瓦蓋頭家不用搬,再說,只剩下提調(diào)官和他了,爺爺奶奶輩都在桉樹林里,他們得守在這里。
女人秀沒被趕走,她和疤子臉跟在屠戶叔叔屁股后面。一家人蹚過河,朝桐花嶺深山里走去。
搬家的一行人走遠(yuǎn)了,瓦蓋頭心里突然襲來一陣悲愴的孤獨感。單就孤獨感而言,他情愿霍霍霍的磨刀聲,一直在兩間泥巴小屋里從天黑響到天明,又從天明響到天黑。
這一切都不可能了。疤子臉邊走邊回頭朝泥巴小屋張望。瓦蓋頭甚至看見,一向冷漠如屠戶叔叔的疤子臉,眼里也閃爍著亮光光的淚花……
瓦蓋頭跟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送了他們一程。到河邊的時候,河水上漲了,洪水滔天而來。搬家的人只能繞到上游的石拱橋,通過石拱橋達(dá)到彼岸。
瓦蓋頭望著滔天的洪水,想象起爺爺輩發(fā)生的那場洪災(zāi)。后來,他想起奶奶臨終時囑托的話,他覺得奶奶就像個先知一樣。他決心接手瞎子奶奶的活,把麻繩搓完,然后央求爸爸,到桉樹林里砍樹造船……
“爸爸會同意造船,一定會的!”
[編者按]《山花》下半月刊自創(chuàng)辦以來,還差一個月就有兩年時間了。坐在編輯部里,我們一邊追著時間編發(fā)稿件,一邊就像等待戈多那樣,等著下一個讓我們眼前一亮的新人。兩年來繼曹永、錢磊之后,我們等來了鐘華華,這位同樣生長于窮鄉(xiāng)僻壤的年輕人,或許更值得期待,因為他的雄心和抱負(fù),也因為他的準(zhǔn)備,他的可能性。不是所有的人都準(zhǔn)備好了才被發(fā)現(xiàn)的。和很多成名的作家一樣,鐘華華有一個在文學(xué)意義上彌足珍貴的“苦出身”,幼年喪父,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在天主教堂里當(dāng)學(xué)徒。后來他讀過福克納、馬爾克斯、辛格,這些養(yǎng)分組織、豐富了他文章的肌理、細(xì)節(jié),讓它們有著與他人迥然不同的異趣和陌生,這也使他未來的創(chuàng)作前景令人期待。的確,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文學(xué)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