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元氣說為中心"/>
劉毅青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文藝學】
中國哲學的生存論特質(zhì)
——以元氣說為中心
劉毅青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氣論的思想與中國人的生存觀念有著密切關聯(lián),將氣論放置于其在中國哲學的歷史發(fā)生的語境中有助于我們厘清先秦以來元氣說所具有的思想內(nèi)涵,從而幫助我們理解中國哲學的生存論特質(zhì)。從元氣論的生存意涵來說,由于人與萬物同原,所以人的個體存在總是可以通過返歸內(nèi)心,達到與外在世界的溝通,個體的矛盾總是可以通過自身的轉(zhuǎn)化得到解決,而不是向外擴張。同時,物質(zhì)與精神同源性,決定了心靈與肉體的對立原則在中國哲學里從根本上被否棄,心靈與肉體在中國人的生存視域里統(tǒng)合于氣。
氣;元氣;中國哲學;生存論
如果說古希臘哲學源于“驚異”,整個歐洲哲學也就是被這古希臘“驚異”的愛智慧所主導,他們將哲學主要規(guī)定為一種本體論和認識論,主客之間的認識關系構成了他們世界的景觀。而中國古代哲學則從一種生命的智慧原則來把握、理解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生存論構成了他們世界的景觀。中國古代生存論的核心是氣。在歷史上,氣的觀念和思想,屬于整個中華民族所有。換言之,這一觀念和思想非哲學界某派所獨具,儒、道、陰陽等學派均對氣的本質(zhì)和特性進行過闡述。同時,這一觀念和思想亦非哲學界所獨有,醫(yī)、農(nóng)、天文、倫理、心理以及文學藝術領域,也都對氣的本質(zhì)和特征進行過闡述,使氣具有極其深遂與廣闊的內(nèi)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面,氣論的哲學思想輻射到美學和文學批評,成為中國美學與文學批評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中國美學里的“氣韻生動”、“風骨”,文學批評中的文氣說等無不與氣的觀念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氣實為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非常關鍵的樞紐。晚近以來受西方身體哲學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的身體哲學和工夫論研究成為學術界的一個重要的領域[1],而在中國傳統(tǒng)的身體觀里,身心關系當中氣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學界對氣的理解多從身心觀出發(fā)以期發(fā)明氣的身體觀。但氣作為一個哲學的概念,實不同于西方形而上學的任何一個概念,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意識或者形式(質(zhì)料),它兼具物質(zhì)性和精神性,是心物一元的結合體,是中國哲學里最具活力的一個概念,它與中國古代人的宇宙觀、生命意識及生命精神有著不可割舍的關系。正是由于它的混合性,不能用形而上學的概念方式來判定它是屬身的還是屬靈的,所以歷來人們對它的理解就顯得十分矛盾,李澤厚認為:“而像‘氣’、‘神’、‘道’、‘理’等等,不僅僅是中國哲學,而且還經(jīng)常是中國整個文化中的基本范疇,有時便很難厘定它們究竟是精神還是物質(zhì)?!畾狻梢允恰顒又奈镔|(zhì)’,也可是‘生命力’的精神概念?!盵2]從某種意義上說,氣的哲學在生存論的向度上規(guī)定著中國人身心觀是融合統(tǒng)一型的,而不是二元對立型的。但無疑,氣論的思想與中國人的生存觀念有著密切關聯(lián),將氣論放置于其在中國文化的歷史發(fā)生的語境中有助于我們厘清先秦的元氣論所具有的思想內(nèi)涵,從而幫助我們理解氣論最初所具有的生存內(nèi)涵及其對中國文化的影響。
人類思想的產(chǎn)生最初是人對自身生存的維護,可以說,人類最初的意識就是生存意識。文化本身就是一種生存觀念的外化。不同的生存意識和生命觀念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從根本上說是不同生存環(huán)境作用的結果。所以馬克思說:“思想、觀念、意識的產(chǎn)生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zhì)活動,與人們的物質(zhì)交往……交織在一起的?!盵3]從這一角度來看,構成社會主導意識的必然是生存意識,尤其是在人類社會改造自然能力還很低下的古代社會。
中華民族的先民們生活在一個相對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里,一個艱苦的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的生存圈里。他們在原始社會后期已確立了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經(jīng)濟。而對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來說,氣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因素。俗話說,“靠天吃飯”,這是中國人長期傳承下來的深深信念。中國文明發(fā)展的主要地區(qū)一直在變冷,而且氣候多變。
農(nóng)業(yè)收成的好壞,直接關乎國計民生,而自然氣候是這一切的主宰,其中雨水的供給尤為關鍵。于是殷商的卜辭,天旱時,統(tǒng)治者祈求上天降雨:“庚申卜,今日氣雨。”“氣雨”就是“乞雨”。既然是乞雨,那降雨就是自天而降的神圣事情。
《莊子·在宥》有“云氣不待族而雨”的記載,《說文解字》釋為“山川氣也”,說明古代先民對于氣升為云、云降為雨有了認識。“地氣上為云,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云出天氣”,說明氣、云、雨是一個相互循環(huán)、永恒運化的過程。這讓我們認識到氣在中國文化之初,并不是作為宇宙生命來源來使用的,它只是指稱一個很普通的自然事物——自然界的一切氣體。
氣的原始義,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為:“氣,云氣也,象形?!倍秶Z·周語》載虢文公所言“農(nóng)祥晨正”則“土氣蒸發(fā)”?!肚f子·齊物論》亦云:“天地之氣,合而生風?!睋?jù)此,氣概念的原始義實指云氣、風氣和地表之間的自然之氣,是一種流動的、變化的物質(zhì)存在,有時甚至是有形有象的。另外,《說文解字》在訓釋“吹”字時云:“張口氣悟也,象形,從上出之形?!薄肚f子·齊物論》則說:“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這是人們對自身的呼吸的直接經(jīng)驗,人若無呼吸則無生命。呼吸是人生存的最基本標志,氣就是通過呼吸與人的生命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一點可以從后來的道家修煉長生不老的具體的操作方法得出結論。道家修煉的初步的入門功夫就是練習呼吸,離開這一基本方法就偏離了真正的修煉。對修煉者來說,呼吸是生死之門①。氣與生命的關系進而又使得古人甚至將人的靈魂與氣等同起來,認為“魂,陽氣也”,“魄,陰氣也”。性與情也分別為陽與陰之氣。因此,人所具有的物質(zhì)(肉)、精神(靈)特征與氣密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了,可以說氣的原始義一開始就涵蓋了“天”(自然)與“人”兩個方面,奠定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基礎。氣于是和人的生命息息相關,結為一體,也與自然萬物生命息息相關,這奠定了氣生命內(nèi)涵的基本內(nèi)容。由此,我們中國人的生存觀始終被把握為處于與世界的相互關聯(lián)之中,人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意識主體或者沒有靈魂的物質(zhì)實體,而是一個具有靈化的肉體的生命體,他和萬物是同構的。
《國語·周語》記虢文公論農(nóng)事,有“土氣震發(fā)”、“陽氣俱蒸”的說法。這是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提及功能性之“氣”的例子。在此和“土”、“陽”等陰陽五行詞匯合成了新的意思。也說明氣逐漸帶有了宇宙與生命運動的觀念,因為陰陽五行是古人對宇宙物質(zhì)組成及其運動所作的一種表述。但正式從哲學上開始氣論闡述的是西周末年的伯陽父(史伯),他以“天地之氣”失序來闡述地震的原因?!秶Z·周語》載伯陽父語說:“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边@一觀點隨后在春秋時由太子晉作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他針對周靈王試圖“雍”谷治洛水,而提出“疏為川谷以導其氣”的方法,這說明他們已認為自然的山川狹谷不是孤立的無機體,它們與人類似,可以通過“山川導氣”相互聯(lián)系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從而構成自然界生命的總體平衡。
《左傳·昭公元年》載醫(yī)和病理時說:“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fā)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為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jié),過則為突。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未疾。”這是從醫(yī)學角度說的,也貫穿著以氣論命的思想,人的生理活動也無外乎氣的正常平衡活動,因此也要同大自然一樣“節(jié)宣其氣”,不至于“氣”噎塞雍閉,產(chǎn)生疾病。此時氣論已同六氣說與五行說聯(lián)為一體,上述醫(yī)和所述即是。另外,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還有:單穆公的“天六(六氣)地五(五行)”說,子產(chǎn)的“生其六氣,用其五行”說。上述幾位的基本觀點大體相同,這說明六氣說與五行說已被人們普遍接受,他們都認為,天之“六氣”和地之“五行”,是經(jīng)天緯地、構建宇宙秩序的基本要素,如果“六氣”與“五行”之間的關系遭到破壞,宇宙秩序的基本要素就被打亂了,自然界就會出現(xiàn)災異,人就會生病。因此,在古人氣存在論方式的考察里,宇宙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流程,天地萬物都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流程,天地萬物都在這個生命流程里演變,各個個體生命,都服從于宇宙整體生命流程的運動規(guī)律。整體生命流程是有序展開的,八卦和《周易》可以視為對此過程的一種闡述,即陰陽二氣諧調(diào)是保持宇宙有序平衡、維系大宇宙眾生的基礎,宇宙通過氣的運動有規(guī)律地展開生命的過程。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始終堅持和強調(diào)的一個基本觀點,這也就說明人的生存活動是一個初步展開的過程,處于宇宙這個整體變化之中,并參與其變化,在變化中維持生存的平衡。這樣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生存關系是互相依存,互相證明的。
老子是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提出宇宙起源設想的人,他把氣規(guī)定為萬物本源,認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闭J為陰陽二氣是萬物本質(zhì)構成,陰陽二氣的運動產(chǎn)生了萬物,而陰陽之和諧運動必然是宇宙萬物平衡的基礎?!肚f子·則陽》中莊子借大公調(diào)回答少知所提“萬物之所生惡起”的問題時云:“陰陽相照相蓋相治……聚散以成?!彼J為,氣內(nèi)部陰陽二氣“相照相蓋相治”的互相交感,互相激蕩,促成了氣的聚散變化,促成了包括人在內(nèi)的天地萬物的變化。而《易傳》也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潛龍勿用,陽氣潛藏”(《乾卦·文言》);“履霜堅冰,陰始凝也”(《坤卦·初六象傳》);“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咸卦·彖傳》)。這些闡述都明確指出陰陽二氣的交感作用是宇宙生命生成變化的根本,二者缺一不可,是互相依靠,互相作用,互為存在的,都是氣的本質(zhì)屬性。也就是說氣乃宇宙之本原,而陰陽二氣之相互激蕩,相互作用,是生成萬事萬物的基礎,是氣發(fā)揮其運化生命、形成物質(zhì)世界的方式。《淮南子》:“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而分陰陽,陰陽和而萬物生?!边@句話可視為對此一觀念的概括。
從春秋到戰(zhàn)國時期,繼承老子以氣為宇宙本原,氣為陰陽,陰陽作用化生萬物的思想,許多思想家越來越從形而下的天之氣、地之氣、人之氣乃至萬物之氣的具體形質(zhì)的描述進而發(fā)揮,肯定氣是一種理性的、形而上的道,這當然是氣之宇宙本原的抽象,氣之本原性并非僅僅在其物質(zhì)性上,而且還在其精神性、其高度的抽象性上。人的存在的有限性,以及如何面對有限性,這是存在論的另一個核心。對生命的自我否定與自我超越的矛盾的探討就是現(xiàn)代哲學稱之為“生存論”的研究問題。
《管子·心術上》云:“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細無內(nèi)?!痹凇豆茏印?nèi)業(yè)》中又有:“靈氣在心,一來一逝,其細無內(nèi),其大無外。”“精也者,氣之精也。”可見,氣與道是同一個本質(zhì)概念,氣變成了既是精神性的,又是物質(zhì)性的,是無物不在,是構成世界萬物的物質(zhì)本原,又是世界萬物的靈魂(《管子·內(nèi)業(yè)》)?!胺参镏?,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五谷、列星、鬼神、圣人都是精氣所生成,宇宙間萬物莫不是源于氣之生之變?!耙粴饽茏兦揖保谑巧n茫天穹、杳杳深淵、浩瀚大海、蕓蕓眾生都是充滿了氣,因其而生。精氣“果乎如登于天,杳于如入于淵,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已”(《管子·心術下》)?!秴问洗呵铩は沦t》也說:“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無望……其大無外,其細無內(nèi)?!?/p>
莊子認為世界本原是道,他明確解釋,無形的道就是氣,“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莊子·則陽》)?!肚f子·天下篇》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笨梢?,自無窮大的宇宙宏觀世界到無窮小的微觀世界,整個宇宙都是道,也就是一,是一個本質(zhì),是氣化而成的整體。在進一步發(fā)展宋尹學派之思想后,《莊子·知北游》認為:“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钡谰褪菤猓侨f物的本質(zhì),氣的凝聚使構成萬物,萬物離散又返歸氣的原始狀態(tài),生與死、神奇與臭腐、美與丑都在氣的世界里互相轉(zhuǎn)化、貫通,都統(tǒng)一于氣。而此氣的特征是:“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莊子·至樂》)氣是無形的存在,是形而上的道,又不是空無,乃是有,它是有,但又無形,只能算是虛?!秴问洗呵铩ぞ亍吩疲骸爸辆珶o象,而萬物以化?!薄坝行巍敝畾馀c“無形”之氣是“通一無二”的。東漢何休《公羊解詁》云:“變一為無,無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地天地,天地之始也?!?《公羊傳·隱公元年》解詁)在何休看來,“無形”之氣為“有形”之天地之本根,“有形”與“無形”二者存在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可見,作為宇宙本體之氣,是與道同體的,是“無形”、“無象”的,是介于虛實之間,既是虛又是實;有無之間,既是有又是無,唯其如此,才能化生出萬物的精神與物質(zhì)。
到了漢代,人們已經(jīng)習慣用氣去解釋一切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現(xiàn)象,把氣作為世界萬物的終極本源,世界萬物之所以如此有色有聲,都是氣的流動變化所致。這時出現(xiàn)了元氣論,標志氣概念的成熟,最早提出元氣概念的人物,應是西漢董仲舒。董在《春秋繁露·王道》中云:“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睎|漢何休《公羊解詁》云:“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式起,有形以分,造化天地,天地之始也。”這是從宇宙本體論角度肯定元氣為萬物之“元”。東漢王符《潛夫論·本訓》云:
上古之世,太素之時,元氣窈冥,未有形兆……若斯之亡,翻然自化,清濁分別,變成陰陽。陰陽有體,實生兩儀,天地壹郁,萬物化淳,和氣生人,以統(tǒng)理之。
這從萬物生成角度肯定了元氣為萬物生存的基礎(此后一般說氣就是指元氣)。因此,不論是陰陽之“氣”,還是五行之“氣”都是“道”的表現(xiàn)形式,宇宙循“道”演化,展開天地萬物,天地萬物有生有死,有成有毀,可以視為生命流程,在一切具體生命流程中,“道”以“氣”的形式起作用。分化為陰陽五行各類的“氣”,除了不再指整體之外,仍具有“道”的其他所有內(nèi)涵。魏晉南北朝的佛、玄之興起,對氣的生存論思想有所挑戰(zhàn),但依然為當時的玄學所贊同,王弼、嵇康、楊泉等都曾表述過萬物統(tǒng)一于自然一體之氣的思想,只是并未超出漢代的理論思想范圍。氣生存論的思想發(fā)展到宋代以后,朱熹、張載、王延相、王夫之等將氣生存論進行了本體論化。氣不僅具有生存意義,而且具有道德、審美意義;或者說,氣的生存論意義更在于精神世界。張載《正蒙·太和》云:“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倍頌槲膶W家、史學家的司馬光作《潛虛》云:“萬物皆祖于虛,生于氣?!睔庵匀绱耍醮秸f得最為肯定:“凡虛空皆氣也,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性命者,氣之健順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于神化之中,無跡可見……蓋陰陽者氣之二體,動靜者氣之二幾,體同而用異則相感而動,動而成象則靜,動靜之幾,聚散、出入、形不形之從來也?!?《張子正蒙注·太和篇》)“氣”不再是“無”,而是一種無形無象的“有”。這“有”極具生命力,是天地萬物生命的最原始的根據(jù)。既然人的存在和宇宙萬物具有共同的規(guī)律,那么人的存在的孤獨感就在宇宙的共生當中被消弭了??偟膩碚f,氣具有的生存論內(nèi)涵融合了在歷時與共時中發(fā)展生命的內(nèi)涵,氣的生存論蘊涵著生命活力和生命精神的擴張。
英國的中國科技史家李約瑟(Joseph Needhma)和肯尼斯·羅賓遜(Kenneth Robinson)指出,(“氣”的觀念)從源頭處形塑了中國的思想,正如形式和內(nèi)容(form and matter)的觀念從亞里士多德時代起就統(tǒng)攝了歐洲的思想一樣……從最早的歷史時段起,中國人就關注一種“聲”、“色”(colour)、“嗅”(flavour)的組合,它們對應著自然界天成的組合(仿佛一曲管弦樂)——雷鳴、虹彩和香草。一種“氣”從地面升騰到天空,就像灶臺上瓦罐里冒出的水汽;另一種“氣”從天空回落到地面,就像祖先在轉(zhuǎn)世時散播的陰陽感應。這便是整個的中國哲學體系由以誕生的背景。②以氣作為中國哲學生存論的根基,是因為氣具有很多作為生存論哲學的特點。
首先,它具有流動性,它可以滲透和消融所有的有形的物質(zhì),同時它自身卻不改變,這就與哲學所要求“概念”的“本質(zhì)”的普遍性的特征相一致。氣看不見、摸不著的特征,在感性特質(zhì)上是非常單純的,這也接近概念和本質(zhì)的抽象性。在這一點上,中國古人與古希臘人對氣的理解一樣,把它作為萬物的始基,認為它具有精神性的特征。黑格爾指出在古希臘人那里,“精神和空氣是具有同等意義的”[4]?!熬瘛痹诠畔ED語中就是噓氣、生命、靈魂的意思。但是,古希臘人在自然哲學的追問中,提出了“什么使得萬物聚散”?尋找動因使古希臘人遠離了氣的本體思想。古希臘人的生存論的核心在于他們意識到物質(zhì)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對立,并力圖用某種方式克服這種對立。存在論追問的是存在,不是本質(zhì)或者本原。人的生存本身是一個倫理學的問題,人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最終也歸結為倫理關系。而這就構成生存論的一個根本問題:人的生存是“在世中存在”;有客觀世界,人的存在就成了問題,可是假如沒有客觀世界,人的生存則連問題都談不上。生存不光是維持自身為“一”,而且是要認識世界,安排世界,使世界成為“一”,成為美的、善的世界[5]。而氣在中國古代卻通過元氣論取得了本體論的地位,鞏固了它的生存論內(nèi)涵,發(fā)展了一種本源性的存在論。
其次,由于氣是構成萬物的基礎,是存在的最基本的原則,那么氣就直接與生命原則等同起來,并通過生命原則而與心靈、靈魂相聯(lián)系。存在的有限性與氣的聚散聯(lián)系在一起,從這種生存論來看,有沒有永恒的存在這樣的問題,就與氣的聚散聯(lián)系在一起,宇宙始終在運動、聚散,在此中的存在則通過聚散,凝固為生命或者死亡。人的生命之氣是有生有滅的,但是宇宙之間始終是氣的流行,是無始無終的,總之,宇宙是永恒的。作為生物的人的生存與萬物的生存是一致的,它們都是有限的。萬物的生存擁有相同的原則,它們有同樣的物質(zhì)基礎,同樣的精神原則。萬物的創(chuàng)生與變化都是氣運動的結果,氣作為本原,它具有運動的特性,不需要一個第一動因,因此作為超越于人的存在比如上帝,因為在氣論里沒有放置的位置,缺席了。真實的世界是流動和生成的,而不是靜止的。存在就意味著將流動和生成變化的氣凝聚起來,凝聚依靠的是精神,所以精神與物質(zhì)是互相作用的。
總之,氣的生存論具有典型的一元論的特點,雖然在氣的內(nèi)部存在著陰陽二氣的二元結構,但它們之間是一種互補多于對立的關系,是氣本身的裂變,最終要歸于統(tǒng)一,這就避免了二元分立后難以統(tǒng)一的缺陷。從生存論的角度來說,由于人與萬物同原,所以人的個體存在總是可以通過返歸內(nèi)心,達到與外在世界的溝通,個體的矛盾總是可以通過自身的轉(zhuǎn)化得到解決,而不是向外擴張。同時,物質(zhì)與精神同源性,決定了心靈與肉體的對立原則在中國哲學里從根本上被否棄,心靈與肉體在中國人的生存視域里統(tǒng)合于氣。
注 釋:
① 關于道家修煉一事,前道教協(xié)會會長、著名修煉家陳櫻寧所著《道教與養(yǎng)生》(華文出版社,2000年版)一書有敘述,也可參見田誠陽的《中華道家修煉學》(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一書。
② 李約瑟、肯尼斯·羅賓遜《物理學:聲學》,收入李約瑟主編《中國的科學與文明》,第4卷,第一部分,第132-133頁(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
[1] 楊儒賓,祝平次,黃俊杰.儒學的氣論與功夫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2] 李澤厚.論中國的智慧[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38.
[3] 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9.
[4]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198.
[5] 鄧曉芒.思辨的張力[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46.
B2
A
1007-8444(2011)06-0752-05
2011-05-02
2010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徐復觀解釋學思想研究”(10FZW027);200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徐復觀解釋學思想研究”(09ZW2852)。
劉毅青(1971-),男,江西瑞昌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后,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美學、中國思想史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