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琪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092)
辛亥首義:第一槍與第一功
陳家琪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092)
圍繞辛亥首義第一槍、第一功的榮譽爭奪看似清楚,實則迷離。這種狀況,印證了孫中山1912年辭去大總統(tǒng)后在武昌這個首義之地所說的一番話:“其真理約分二宗,首曰政治,次即言論。言論者,發(fā)自團體,以補助政治者也?!币嗉呆斞赶壬f的:為什么革命來革命去,社會生活的“內(nèi)骨子是依舊的”呢?無非是因為在幾乎所有的革命者心中,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而已,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
辛亥首義;第一槍;第一功
馮天瑜、張篤勤合著的《辛亥首義史》(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版)是一本巨著,將近85萬字的篇幅,上百幅圖片、照片,構(gòu)成了對辛亥首義從遠到近、從粗到細的全景描畫。書好讀,場面逼真,人物如生,筆端流淌著激情,敘事投射出慎思,說是只講辛亥首義,其實百年歷史的走向脈絡、端倪氣象盡在其中;一口氣讀下來,馮先生近年來對于有關“封建”一說傳統(tǒng)謬誤的辯正(見其《“封建”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有關現(xiàn)代漢語之文化內(nèi)涵的來由(見其《語義的文化變遷》,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早已化為這本書的內(nèi)涵骨架。
1978年我參加“文革”后第一屆研究生面試,走出考場,就直奔“紅樓”(湖北咨議局——湖北軍政府舊址),就是為了看看辛亥首義的地方。當時尚不知能否被錄取,覺得哪怕不被錄取,看了“紅樓”,也不枉武漢之行。以后在武漢生活了18年,每有來客,大多也是陪游“紅樓”,前前后后少說也去了十多次,差不多每去一次在感覺上必有所觸動。后來與馮先生同在湖北大學共事,知道他對中華元典精神多有獨到見解,其中也包括對辛亥革命史跡的收集整理,出了幾本關于“武昌首義”的書??戳诉@本書,才知自童年起,作者就生活在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兩湖書院舊址旁,上初中時必過“黃克強塑像”,讀高中又需行走于彭劉楊路、閱馬場一帶。他家有一位老鄰居謝家家,曾在黎元洪府上幫傭,言語間多稱“都督家”或“副總統(tǒng)家”,而家對面的“李太太”就是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李漢俊的夫人,李漢俊的哥哥李書城乃辛亥革命元老,同盟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陽夏戰(zhàn)爭期間任黃興的參謀長。而另一位耿伯釗更是民國孫中山總統(tǒng)府的軍事秘書長兼大總統(tǒng)顧問。1957年,這位“耿秘書長”因建議中共應加強法制建設而被打成“極右派”,受到猛烈批判,再不見過去印象中挺拔的身板、執(zhí)手杖和黑色氅篷。作者說:“如果說,少時的我只看到耿氏風儀整竣的外觀,那么,時下閱讀耿氏辭世前幾個月的談話記錄,方得見民主共和精神在一位辛亥老人心中閃耀。”[1]649
關于辛亥首義,可說的事太多,最讓我不能釋懷的倒還是作者對首義中“第一槍”和“第一功”的考證、梳理、論述。
“第一槍”可以籠統(tǒng)地講,比如“武昌起義打響了推翻滿清統(tǒng)治的第一槍”,也可以具體為“1911年10月10日的第一槍”,更可以再具體為“是夜,城內(nèi)工程第八營率先打響第一槍”。但具體到人,這“第一槍”到底是誰打的,打向了誰,今天還說得清楚嗎?這不僅只是一個史實的考證問題,它會讓我們想到許多復雜的理論問題,比如“歷史1”(歷史上真正發(fā)生了的事)與“歷史2”(史書上的有關記載,沒記載的自然也就無法進入歷史)的關系,因為我們都知道,就是這本書對“第一槍”、“第一功”的考據(jù),也不得不糾纏于歷史真實與文字記載之間,而且,它本身就可視為“歷史3”,是我截止目前所相信或所愿意相信的“實史”。再比如“長時段”與“短時段”的關系,就“長時段”而言,涉及我們對整個中國在未來走向的整體設想:是不是“革命”就只有“槍桿子”這一條出路?槍響處人頭落地,有了這“第一槍”,以后又會有多少“第一槍”?就“短時段”而言,我們又不能不承認有關“民族國家”的意識(廢滅韃虜清朝,創(chuàng)立中華民國)在當時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而這一訴求,在開始時并不一定非要開槍。再比如“猝發(fā)”(第一槍)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比如人死不能言,而活人又會受到各種名利誘惑,以為世人皆渾渾噩噩,不會探一究竟,于是便以訛傳訛,造成既有事實,如此等等。
有關“第一槍”的考據(jù)在第四章“武昌起義”,第三章寫的是“革命時機成熟”。而就“成熟”論,先要說“清朝預備立憲及立憲派的活動”。其中最吸引人的就是:革命往往爆發(fā)在“清朝已經(jīng)開始了立憲活動”的前夜。
清末的立憲運動是繼洋務運動、戊戌維新之后的第三波改革進程。一方面是立憲派(康有為、梁啟超、江蘇的張騫、四川的蒲殿俊、湖北的湯化龍、湖南的譚延闿)等等,另一面就是直隸總督袁世凱、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周馥聯(lián)名奏請十二年后君主立憲,行憲政,非如此不能緩和社會矛盾、穩(wěn)定統(tǒng)治秩序。于是,1905年10月清政府派載澤等五大臣分赴日本及美歐考察政治;1907年清廷詔令各省籌設作為省議會雛形的咨議局;1910年1月中旬,各省咨議局代表32人聚集北京,成立“國會情愿同志會”,呼吁速開國會,實行君主立憲,獲得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那桐等人贊同;清政府在各方壓力下最后同意于宣統(tǒng)五年(1913)召開國會。國會未開之前,先厘定官制,設立內(nèi)閣;1911年5月8日,清廷終于宣布成立第一屆責任內(nèi)閣,慶親王奕劻任總理大臣,大學士那桐、徐世昌任協(xié)理大臣,盛宣懷為郵傳大臣,內(nèi)閣大臣13人中,滿族貴族占9人,而其中皇族又占5人,于是引起咨議局議長議員四十余人的更大不滿,認為皇族內(nèi)閣不合君主立憲之公例,失臣民立憲之希望。1911年6月,立憲黨人組成憲友會,湯化龍、譚延闿等發(fā)布“宣告全國書”,認為“希望絕矣”,“救亡之策窮矣”,表示只有另尋出路。
這也表明清朝末期,正是一種種族上的特殊的利益集團(滿族貴族)才使得民族國家的訴求具有了某種特殊的難度(當然,任何一種利益集團的構(gòu)成與維護都會有其特殊理由,于是也就有了相應的不得不的難度,這里面真正需要的就是那種高超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想象),最后終于走到不得不打出“第一槍”的地步。
這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的中國,它至少給了我們這樣三點啟示,一是如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所反復說過的,盡管路易十六是舊王朝中最繁榮的時期,但這種繁榮恰恰加速了革命的到來,因為對于任何一個喪失了民心(政權(quán)合法性)的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發(fā)生在它已經(jīng)開始改革而且使改革取得成就的時刻;其二,就是全社會悄悄彌漫著的不滿現(xiàn)狀、不耐等待而又喪失前途的情緒與氣氛;其三,就是文化上所感受到的危機感,往往會迫使文化人不得不走向企望國家保護或強權(quán)支撐的不歸之路,于是文化上的“希望絕矣”也就與政治上的“救亡之策窮矣”混攪在了一起。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到“第一槍”的話題。
據(jù)馮、張二位先生考證,真正率先開槍擊斃清方軍官的是一個名叫程正瀛的兵士。具體情況是這樣的:10月10日傍晚,工程第八營二排長陶啟勝帶護兵二人查鋪至六棚,忽見六棚正目金兆龍荷槍實彈,大驚,直前欲奪金兆龍槍,金大呼:“眾同志再不動手更待何時!”湖北鄂州人程正瀛率先開槍,擊中排長陶啟勝,接著又開槍擊斃軍官多名(隊官黃坤榮、司務長張文濤、工程第八營營長阮榮發(fā)),全營震動。
關于這件事的原始記錄見工程第八營共進會代表熊秉坤事后交湖北革命實錄館的四篇文字,其中《前清工兵八營革命實錄》中詳盡記錄了起義前后的經(jīng)過,表明當清方營官、隊官、司務長、排長與二排正目金兆龍發(fā)生正面沖突時,共進會員程正瀛率先開槍擊中排長陶啟勝,然后又向隊官黃坤榮、司務長張文濤及營主阮榮發(fā)開槍,此即“首義槍聲”??傊?,熊秉坤于辛亥首義一年間,應湖北革命實錄館征集文獻的要求,先后提供了四份書寫認真、內(nèi)容詳實的材料,所有敘事均完全一致,即10月10日晚打響“第一槍”的是一位名叫程正瀛的兵士。槍響后,熊秉坤方下樓吹哨集合,率隊抵達楚望臺軍械庫。
然而中華民國建立后,隨著辛亥武昌首義在民國開國史上的意義越來越重大,熊秉坤關于工程第八營起事的經(jīng)過在表述上也就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是1914年7月,熊秉坤在日本東京加入孫中山組建的中華革命黨,孫中山當即指著熊說:“這就是武昌首義放第一槍的熊秉坤同志啊!”1918年10月10日,孫中山再在上海《晨報》上撰文,稱“今日何日,此非我革命同志熊秉坤以一槍起義之日乎!”至此,“熊一槍”之說由此鵲起,以后居正等人也力倡“熊秉坤第一槍”說。
請注意:這里的前提是熊秉坤加入了孫中山在同盟會外重新組建的中華革命黨。也許這在許多人看來并不重要,因為同盟會之外畢竟還有許多名目繁多的革命組織;但也許在某種情況下又很重要,很有意義,因為它涉及到“第一槍”在不同組織間的歸屬,是一種榮耀與資本。
這里面明顯有著對“第一槍”的榮耀與資本的爭奪。
再以后,熊秉坤本人也改口,在20世紀20年代、30年代、50年代發(fā)表的多篇憶及辛亥首義的文章中,也與他1912—1913、1918年的記述大相徑庭,說打響“首義第一槍”的就是他熊秉坤:他在樓上巡查,見二排長陶啟勝迎面跑來,“即開槍對其射擊,陶下樓逸去”,這就是“熊一槍”的由來。
而真正打響第一槍的程正瀛則于1916年在黨人內(nèi)爭中被賈正魁處死,沉入長江。
熊秉坤身為工八營革命黨人代表,是發(fā)難過程的重要組織者,但“第一槍”卻非由其打出,這一事實訂正,至少告訴我們:時間距離越遠、當事人越多不測,后來者越為名利所累,事實真相也就越為模糊,距離“實事”也就可能越來越遠。
特別是程正瀛之死,實乃黨人內(nèi)爭(原因不詳),他之沉沒長江,在象征的意義上,至少具有一種讓人們永遠忘記或者再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打響了“辛亥第一槍”的意味,這更免不了使人唏噓悵然。
“第一功”一說出自黃興的一首詩。
1911年10月初,四川保路風潮達到高峰,盛傳成都為革命黨人所得,黃興十分振奮,寫了一首喝和譚人鳳(號石屏)的七律,詩稱:
懷錐不遇粵運終,露布飛傳蜀道通。
吳楚英豪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虹。
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來頻敗北,馬前趁拜敢稱雄。
第二年,也就是1912年10月,黃興又以此詩中“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之句題贈武昌首義參加者吳醒漢,以此表明他在武昌首義前就對武漢起事的期許。
這里面透漏出的問題就更多了,與前面提到的對“第一槍”的歸屬爭奪一樣,這里也涉及到在有關武裝起義部署上,以內(nèi)地,特別是兩湖為代表的一幫革命黨人與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一幫革命黨人之間的矛盾或不同思路。
就到底應該在哪里打響“第一槍”的謀劃而言,黃興其實一直追隨著孫中山。但他作為湖南人,又明確知道兩湖一帶的革命黨人想在長江中下游一帶起事的意圖,所以當武昌打響了“第一槍”后,他就以自己當初的詩句(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來印證自己的“預見”。
打響“第一槍”的人是誰(哪個組織)的人,榮耀也就歸于誰(那個組織);打響“第一槍”的地方在哪里,此謀劃的“第一功”在理論上也就應該屬于誰(哪個組織)。
這種“預見”,同時也就表明了革命黨人內(nèi)部的分歧;概括而言,這種矛盾或思路的不同至少涉及到如下10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1907年3月,孫中山與黃興在關于同盟會的旗式上發(fā)生了激烈爭論,此次爭論幾乎導致二人就此決裂。孫中山堅持同盟會應沿用興中會、也就是第一次廣州起義時的青天白日旗,以此確立興中會在同盟會中的正統(tǒng)地位,也就借此鞏固提高了孫在同盟會中的領袖地位。而在黃看來,孫的堅持實在大可不必,因為他既不爭名,也不謀利,“先生何定須執(zhí)著第一次起義之旗?”他認為同盟會的旗式應該是井字旗,以遠古中國的井田制來表示同盟會的平均地權(quán)之意。在這場爭論中,不僅黃興的湖南同鄉(xiāng)宋教仁站在黃興一邊,就是一直緊跟孫中山的胡漢民也認可黃興的寬厚揖讓之風。
第二,同年3月4日,孫中山離開日本前往南洋,他隨身攜帶了日本股票商贈送的8000元(共10000元,其中2000元留給主辦《民報》的章炳麟等人,他們辦報經(jīng)費困難,自然嫌少),后又得日本政府贈送的5000元路費。所有這一切都使章炳麟、譚人鳳、張繼等人大怒;到1908年9月,陶成章更是因在孫中山、胡漢民等處籌款不著,覺得他們心不在同盟會而要求“開除孫文總理之名,發(fā)布罪狀,遍告海內(nèi)外”;此要求遭到主持同盟會總會會務的黃興、譚人鳳拒絕后,章炳麟、陶成章更是向海內(nèi)外同盟會各分支寄發(fā)信函,對孫進行攻擊;就連遠在巴黎的張繼也要求孫退隱深山,辭退總理。而這一切,都使得孫決意在同盟會外另開局面。
第三,于是,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wèi)等人就先在新加坡成立了“同盟會南洋支部”,說是“支部”,但在章程中卻只字不提與東京總部的隸屬關系,更不呈報東京總部批準。
第四,就是中華革命黨的成立。1910年2月,廣州新軍起義再次失敗后,東京同盟會業(yè)已處于癱瘓狀態(tài);6月10日,孫中山秘密來到東京,宋教仁、陶成章、譚人鳳等均對孫不理會務及處理財務不公表示不滿,孫索性于24日再離東京,秘密籌建中華革命黨,改變同盟會的誓詞,并使得檀香山、紐約等地的同盟會均按中華革命黨的章程行事。至此,孫與東京同盟會一批同道的分歧已昭然若揭。
第五,孫中山長期將革命目光聚集于兩廣及華南地區(qū),在他本人自述的十次武裝起義中,大多發(fā)生在兩廣地區(qū),因為他覺得兩廣地區(qū)臨海,購運武器方便,華僑眾多,便于籌款。另外,就是孫的最為得力的幾位助手如胡漢民、汪精衛(wèi)等均為廣東人。在同盟會的骨干成員中,除張繼(河北人)外,其余均為南方人,這也就影響了他們的目光所及。在南方人中,兩湖的人尤為不滿,認為孫、黃等人只在廣東招募會黨起義,正如譚人鳳所言,“吾當日謂‘天下事斷非珠江流域所能成’,蓋輕視其人,而因輕視其地也”。
第六,1907年4月至8月,在同盟會之外,長江流域(特別是湖北)的人就在東京成立了共進會,主要人物有湖北的居正、孫武、劉公等,他們對孫中山為總理的東京同盟會組織渙散、行動遲緩不滿,而且對同盟會長期將革命戰(zhàn)略中心放在華南及沿海地區(qū)不以為然。譚人鳳更是認為孫中山“自負雖大而局量實小,立志雖堅而手段惡劣”。1908年后,共進會發(fā)起人分頭回國,隨后在川、鄂、湘、贛等省相繼成立分會;而孫武等人設立的湖北共進會果然成為領導武昌起義的兩大革命團體之一;而真正打響了“第一槍”的程正瀛即為共進會會員。
第七,繼共進會之后,在同盟會之外又成立了由章太炎為會長的光復會,起因也是章炳麟、陶成章等人與孫中山分歧太大,覺得難以共事。
第八,在東京同盟會總部渙散的情況下,宋教仁、譚人鳳等主持中部同盟會把武裝起義的戰(zhàn)略重點轉(zhuǎn)移為長江領域;在中部地區(qū)發(fā)動起義已經(jīng)成為當時革命黨人的共識。1911年2月23日,譚人鳳奉黃興之令由香港經(jīng)上海抵達漢口。對于武漢地區(qū)的革命組織,孫中山幾乎一無所知,黃興等人盡管曾在兩湖書院讀書,也安排過許多人前往日本留學,但對武漢各革命組織的派系及領導成員也不清楚;此番譚人鳳來,就以為居正為湖北共進會的領導人,這導致了真正的領導人孫武在辛亥革命后更愿意附和黎元洪而長期與孫、黃不合。譚人鳳乃湖南人,但就當時革命人士在海外的活動而言,湖南人要比湖北人更為活躍,也更見過大世面,以致譚人鳳初見湖北革命人士,覺得他們“土頭土腦,或如老學究,腐氣熏天,或如貴公子,紈绔未脫”。但恰就是這樣一批毫不引人注意的革命黨人成就了武昌首義的壯舉;相比于黃興、宋教仁、譚人鳳等人而言,孫中山就更是大感意外了。
第九,廣州黃花崗起義乃同盟會投入人力、財力最多,也是決心最大的一次起義,起義失敗后,湖北共進會于1911年5月3日在胭脂巷24號召開了一次極其重要的會議,也就是在這次會議上,兩湖革命志士決心把起義重點確立在兩湖,約定若湖北首先起義,湖南則率先響應;若湖南起義在先,湖北則呼應之。大家均對孫中山、黃興一味經(jīng)營華南不滿,決心把共進會與文學社合為一體,共謀大計,其中就包括領導人員分布、往迎黃興、宋教仁、譚人鳳來漢、軍政府一旦成立后的人事安排等等。而所有這一切幾乎都繞過了孫中山,革命的領導權(quán)正悄悄轉(zhuǎn)移到了兩湖人士手中,而經(jīng)費籌措一事,主要靠清末襄陽三大富室之一的劉公(號稱劉百萬)慷慨解囊(比較可靠的說法是兩萬兩銀票),有了這筆錢,才有了收購、制造槍彈、炸彈、印制中華銀行鈔票、趕制旗幟文告,分遣同志四出聯(lián)絡之類的籌備工作。
第十,也是最后一項,即中部同盟會的成立,總部在上海,推舉宋教仁、譚人鳳、陳其美等人為總務干事,對此前孫中山、黃興等人利用華僑捐款,在東南沿海一帶冒然起義進行了批評,特別批評了對黃花崗善后事宜的處理方式;最后,宋教仁為中部同盟會制定了具體計劃,要者有四:
以湖北為中國之中,宜首倡義;
一俟湖北舉事,即令湘、蜀同時相應;
武昌既舉之后,即派兵駐守武勝關,使敵兵不得南下;
擬長江下游,同時于南京舉事,并即封長江???,使敵軍海軍艦隊孤立,而乘利應便以取之。
從這里已經(jīng)看出,中部同盟會的成立,已使武昌首義具有了一個完整雛形;但同時也說明,革命黨人的分裂、內(nèi)部黨爭也已發(fā)展到相互不通信息、各自獨立行事的地步。
當然,如前所述,我們認為馮、張二人的這本書也只是一種說法,或可稱之為“歷史3”,我們也相信還存在著更多的“歷史3”,如胡漢民、汪精衛(wèi)等就很可能對這一段歷史另有解釋。但無論怎么解釋,無論是孫氏,還是黃氏,或者宋教仁、譚人鳳等重要人物畢竟在“辛亥首義”時一個也不在現(xiàn)場,其直接后果就是起義后建立的湖北軍政府未能由革命黨人直接掌握。在同盟會領導人中,黃興是最重視兩湖地區(qū)革命形勢發(fā)展狀況的,但他對湖北新軍的情況畢竟缺乏了解,所以武昌起義一爆發(fā),他就火速自香港經(jīng)上海(偕同宋教仁、陳果夫等,其中最著名、也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由番禺人張竹君所率領的由中外人士所組成的紅十字救護隊)到武漢,但也已經(jīng)是10月28日了。
陽夏之戰(zhàn)的慘烈就不必多說了。這段時間,孫中山遠在美國;黃興一到武漢,黎元洪就令人制一大旗,上書“黃興到”,派人舉著大旗騎馬在武昌、漢口跑了一圈,使前線將士士氣高漲,軍心大振。這也說明,值此戰(zhàn)況危難之際,所有內(nèi)在矛盾、特別是爭權(quán)奪利之事也就壓在了下面,大家一心一意抗擊清軍。黃興當然甚孚眾望,但他此行此舉,其實也含有為他、為兩湖謀劃此事的眾首領爭邀“神州第一功”的意味。
但黃興畢竟未獲“兩湖大都督”的要職(這與他舉事時不在現(xiàn)場密切相關),而是出任“民軍戰(zhàn)時總司令”;黨人本欲與黎元洪分權(quán),“總司令”不必經(jīng)由黎元洪委任,但湖北革命黨人的實際領袖孫武卻自負首義之功,自黃興來后身價銳減,于是堅持由都督黎元洪授予黃興總司令稱號,這就是我們后來都看到的武昌“拜將臺”,而黎是“主公”,黃為麾下元帥,類似于劉邦與韓信的關系,此種格局自然也就為日后的黨人大權(quán)旁落埋下伏筆。究其根本,一是與孫、黃革命爆發(fā)時均不在現(xiàn)場有關,與黨人內(nèi)部的心術之爭也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還是取決于戰(zhàn)局的發(fā)展與“槍桿子”到底掌握在誰人手中。
這樣想來,后來發(fā)生的真正打響起義第一槍的程正瀛于1916年在黨人內(nèi)爭中被賈正魁處死,沉入長江也就不足為怪了。
按馮、張二人的分析,陽夏之役失敗,原因有四,第一條,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指揮不統(tǒng)一,內(nèi)部不團結(jié)”(宋教仁謂之“事權(quán)軍令之不一”),黎元洪黃興貌合神離,軍務部長孫武、參謀部長吳兆麟亦意見不一,新到的湘軍與起義的鄂軍也有種種相互指責之處,加上畢竟是新募的民軍,軍紀渙散,號令不一,這一切都使得起義部隊遠不是久經(jīng)訓練的北洋軍隊的對手。馮國璋不顧百姓死活和外國駐漢口領事館的抗議,漢口縱火,大火三日三夜不熄,天為之變赤,使整個漢口繁盛區(qū)成為一片焦土,此種行徑,也使民軍不得不撤出漢口,后又于11月27日撤離漢陽,與北洋軍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北洋軍或戰(zhàn)或和,行動的主動權(quán)完全掌握在老謀深算的袁世凱手中;而無論是黎元洪還是黃興,也都不得不把革命的前景寄托在袁世凱身上。黃興在寫給袁世凱的一封信中,直接把他比喻為拿破侖、華盛頓,說:“明公之才能,高出興等萬萬?!崩柙楦窃诮o袁世凱的信中說:“公果能來歸乎?與吾徒共扶大義,將見四百兆之人,皆皈心于公。將來民國總統(tǒng)選舉時,第一任之中華共和大總統(tǒng),公固不難從容獵取也。”[1]520~521
黃興在這里所說的“興等”,包括不包括孫中山?而當黎元洪提及“民國總統(tǒng)選舉時的第一任中華共和大總統(tǒng)”時,又是如何設想他與袁世凱之間的關系的?
下一步,“第一功”的“先著”未得,漢口、漢陽先后失守,黃興等人(包括李書城等十余位要員)只好離開武昌東下,企圖在滬寧再起革命;如他所說,“以武昌之眾順流而下攻南京,南京克,雖失武昌,不為大害”;但背后,也有著趙鳳昌、張騫、湯壽潛等江浙人士認為趁孫中山尚未歸國(孫中山要到12月25日方才回國),如能讓黃興統(tǒng)帥江浙軍隊攻克南京,就仍不失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功”的想法。黃興要走,黎元洪也要走,剩下的就只有一些固守武昌首義之“第一功”的將士們準備與袁軍做殊死一戰(zhàn)了。但在湖北守軍中,主持軍務的孫武又與負責維持全局的劉公不合;而江對面的袁世凱又只與黎元洪為談判對手,這一切都使得重掌武昌軍政府大權(quán)的實權(quán)人物非黎元洪莫屬。那么無論從哪一方面講,中華共和大總統(tǒng)與“神州第一功”之間的關系就只能在黎元洪(后面站著袁世凱)與黃興(后面站著孫中山)中產(chǎn)生了。這本書的第八章名為“漢滬寧京角力”,唯獨沒有了粵,可見孫中山作為南京臨時政府的臨時大總統(tǒng),確實只能是“臨時”而已。
后來的局面就不必細說了,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其中湘軍援鄂,準備合力戰(zhàn)勝袁軍,攻克北京,無疑還是想延續(xù)“第一功”的榮耀(其中也包括譚人鳳就任武昌防御使,準備與袁軍最后決戰(zhàn)之類的事情,但湖北軍政府派系之爭亦使得他不得不乘舟東下,改為鄂省議和代表),然今非昔比,就是鄂省都督黎元洪也無意北伐,只是希望南北議和,實現(xiàn)共和。就人格特征而言,黃興素有寬厚揖讓之風,甘當孫氏副手;黎元洪愛兵知兵,長厚遜和,遇事多有優(yōu)柔,自然也不是袁世凱的對手。如是看來,當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袁氏立即興兵,謂“此后之戰(zhàn),皆為項城,非為滿洲”;盡管副總統(tǒng)兼陸海軍大元帥黎元洪多次發(fā)布北伐、討袁通電,但武昌、上海兩方面的主要希望還是不得不寄托在同袁世凱的和談上,所謂“項城贊成共和,則兵彌而中國可以不亡;項城若效忠清廷,則禍結(jié)而中國必無幸存”[1]546。于是,共和之第一功的果實,自然就會落入至少在口頭上表示擁護共和的袁氏以及唯一代表武昌方面的黎氏囊中。無論是孫中山還是黃興,均在對臨時政府的人選考慮上繞過了武昌首義的直接領導者,這也不能不讓武昌方面的人心中不平;而武昌方面的“首義代表”,無形中就成了黎元洪一人,黎與孫、黃暗中較勁,對袁卻一味逢迎,這尤其表現(xiàn)在定都之爭上。最后的結(jié)果,當武昌方面在黎的暗中支持下也表示應該建都武昌時,革命派內(nèi)部的紛爭,已使得南京方面和武昌方面都不得不最終順從袁世凱的意愿,定都北京;而孫中山,則在辭去大總統(tǒng)后再三表示中國應定都武昌。
辛亥首義,第一槍、第一功的事看似清楚明白,實則又撲朔迷離,至少在結(jié)果上看是這樣。
這種看似清楚,實則迷離的狀況,恰好說明了孫中山1912年辭去大總統(tǒng)后在武昌這個首義之地所說的一番話:“其真理約分二宗,首曰政治,次即言論。言論者,發(fā)自團體,以補助政治者也?!盵2]260~261當然,說得更好的還是魯迅先生:為什么革命來革命去,社會生活的“內(nèi)骨子是依舊的”[3]68呢?無非是因為在幾乎所有的革命者心中,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而已,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2]581。這也是我在讀完這本書,特別是想到“第一槍”與“第一功”時所深深感受到的一種悲哀。
[1]馮天瑜,張篤勤.辛亥首義史[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
[2]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紀念館,政協(xié)湖北省委員會.湖北軍政府文獻資料匯編[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
[3]魯迅.朝花夕拾[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
K257
A
1001-4799(2011)05-0015-06
2011-05-20
陳家琪(1947-),男,北京人,曾任教于湖北大學,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西方啟蒙思潮中的政治哲學及現(xiàn)代性問題研究。
朱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