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高古一品“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嚴羽《滄浪詩話》中論詩品有九,其中有“高”,有“古”?!肮拧弊鰹槭且粋€美學范疇,也成為品判藝術品的一個標準,對紫砂壺亦然。
這是個陰雨的下午,畫室陳列柜中的古畫在柔和的光線下,多了分沉靜,對視這些經(jīng)典,似乎讓人進入一個遠古的時代,身在一片古山古水,或是鳥鳴禽語之中,古色古香,天荒地老………輕緩的音樂游走在空氣中,大濛品著茶,談起了古:
“古是什么,古不是古老,也不是復古,是高古之古,古雅之古,是一個美學范疇。中國藝術都是尚古的,“古”言說的是一種超越,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對時空的超越。王國維曾提出古雅之說,我認為可以用在工藝美術的審美上。”
“從時間上看,古是一個很久遠的時段,早年曾看到四字“人唯求舊”,舊可以說是古的一個載體,所以有古舊之說,但并非所有舊的都是古的。一個逝去時段的藝術品也會非常當代,古是舊審美上的一個特征,古的東西氣息會更純凈,它承載有一種時空的觀念,承載著懷舊的情感和對遠古的想象。”
“一件藝術品,譬如一個紫砂壺,一塊玉,通過空氣﹑陽光﹑風雨﹑時間的洗禮后,時間的痕跡,滄桑的變化,人事的浮沉和生命的氣息會烙印其中,也就豐富了它的藝術內涵和審美價值。黃山的巖石很久遠,石頭歷經(jīng)幾十萬年的風花雪月,非常遠古,讓人感覺到純凈之氣,有時空在里面。”
我明白了:“藝術,紫砂都是這樣,回到主題,藝術還是要求舊的,但是求的不是舊的表象,是古的精神,是一種古舊中的古雅。
大濛微笑的點頭:“所以書法我們要回到秦漢,回到魏晉。紫砂也如此,民國就回到了明代,把藝術的高度重新認識,吸收了很多營養(yǎng)為當時所用。西方很多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吸收的是古典主義,但是氣息卻是當代的,發(fā)出當代的味道。”
“紫砂要講究創(chuàng)新,就要有復古風,要達到一個高度,就要向古舊去學習。譬如旗袍,是滿族的傳統(tǒng)服飾,二十世紀上半葉參考滿族女性傳統(tǒng)旗服和西洋文化基礎上設計出來的,把東西方文化糅合的具象,但是主導旗袍的內在思路是中國文化的文雅和純凈,這里舊就變新,舊和新某種意義上是相互轉化的?!?/p>
我看著案上的壺,不由說:“那么,去品判紫砂自然也是要看是否有古舊,古雅之氣了?!?/p>
圖1 王大濛老師
大濛點頭:“是的,我們評判一件藝術作品,或是紫砂,是要看是不是令人心遠。像曼聲壺的造型,就會讓我的心去漫游,走近她的世界去想入非非,去做夢……那些不令人心遠,還讓人反胃的壺,自以為很好很新,其實是對傳統(tǒng)沒有很好的認識,對古雅沒有很好的認識,當然是很不好的現(xiàn)象。所以不僅要練練書法,讀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作品,更要了解中國藝術的審美,這樣,我想紫砂創(chuàng)作自然會更上一層樓?!?/p>
大濛似乎意猶未盡,從他那充滿擔憂又滿懷希望的眼中,看到的是對紫砂由衷的熱愛和關切。
圖2 大濛刻壺
圖3 大濛刻壺 16×14cm 2011年
圖4 大濛刻壺 16×8cm 2011年
圖5 大濛刻壺 29×9cm 2011年
紫砂壺的款識,奧玄寶《茗壺圖錄》中云:“款識或以詩句,或以古文,或以姓名,或以別號,或以堂、亭、齋、館諸號?;蛴』蚍?,大抵用真、行、草、間有用篆隸者。印文有朱白,肥瘦諸體。其鐫刻所在,或腹,或底,或流下,或鋬下,或蓋背,或蓋之口外,無一定位置,各隨作家心匠而為之耳?!边@段話把紫砂壺的款識盡數(shù)道出。
在畫室,大濛正在往畫上蓋印章,想到了紫砂壺的印章,我開始詢問起紫砂的印章。“工藝美術里面,紫砂壺是唯一有完整款識的,”大濛在談到印章,略有感慨:“匠人中,做家具的﹑做茶壺的﹑做裁縫的,包括明式家具,很少留下姓名。最多有時代款,如乾隆款,很少有匠人的名字留下來,一般工匠不留名?!?/p>
“工匠的水平很高,但是不能留下姓名,西方建筑有名字,蘇州園林卻沒有設計者的名字,古代工匠的地位很低,不留名,但把藝術留給世人?!?/p>
我說:“是不是因為古代工藝品素為歷朝忽視,工藝品只是士大夫閑暇時的玩物,還有“玩物喪志”一說,所以多是要引以為戒。這種情況下,工藝品也就大都無名,工匠在自己的作品中亦不敢署自己的名號。”
“是一個很大原因??!”大濛說:“留下姓名,代表個體生命情感的一種流傳,在書畫上面流傳,是對藝術的尊重,文人畫畫都是要留下姓名,不留名倒是不常見。所以紫砂壺在諸多工藝品中是特別的,紫砂壺一般都是有款識的,這和文人的參與有很大關系,也和自重的壺藝師有關。”
“紫砂史上的壺藝家在紫砂壺上留下自己的印款。講到印款,明代的時候不大用印章的,用竹刀刻的,是那個時代的特征,大多用晉唐小楷,用竹刀刻上自己的姓名,這種表現(xiàn)方式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方法,沒有落款的藝術價值低于落款的?!?/p>
“明末清初,文人參與紫砂壺創(chuàng)作,文人影響下,紫砂壺的款識得到更多的重視,留下自己的印款成為共識?!?/p>
想到繪畫中的印章,我問道:“繪畫的發(fā)展中,落款也是從無到有,到詩書畫印的全面結合,這是否可以講是藝術發(fā)展成熟的一個表現(xiàn)?”
“詩文書畫的結合是藝術發(fā)展成熟的一個表現(xiàn),”大濛說:“更是藝術家傳達表現(xiàn)自己情感的需要,譬如西方的音樂要加協(xié)奏曲,豐富鋼琴的語言,增加更多藝術語言來傳達情感?!?/p>
“落款的歷史,宋代繪畫多以繪畫本身表現(xiàn)作者的情感,到元代的時候,只通過繪畫語言來表現(xiàn)自己的情感遠遠不足,詩書畫印全部走入繪畫,增加了繪畫的空間美,也拓寬了藝術欣賞的容量,倪云林晚年都經(jīng)常是長題,很少窮款,這種繪畫語言的充實,也是中國畫獨特的魅力所在?!?/p>
我又問:“篆刻在唐、宋、元時候,一直處于衰微狀態(tài),明清時候廣泛發(fā)展,這應該對當時紫砂的款識也有很大影響吧,會不會讓紫砂壺款識印章更加講求藝術品位?”
“是的,”大濛點頭:“清初篆刻的發(fā)展流派紛呈,西泠八家、浙派、海派都各有自己的風格,篆刻之風也影響到紫砂壺的款識上。清初很多壺藝家都講究印章,很多壺藝家有幾套印章,大下不一,小壺用小,大壺用大,小到綠豆那么小,很是可愛。因為有篆刻家的參與,有些印章更是出于篆刻名家之手,陳曼生為楊彭年治印,吳大徵為黃玉麟治印,印章本身就是高水平的藝術佳作,也增添了紫砂壺的藝術魅力。”
“紫砂壺中的用印和書畫中用印一樣,可以體現(xiàn)出壺藝家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印章也是鑒賞品判紫砂壺的高低一個因素,好的壺藝家是極講究的。印章的大小,大壺不能鈐小印,小壺也不能鈐大印;鈐印的位置,是在底部?蓋內?還是鋬下?印章的風格和紫砂壺器形材質是否相協(xié)調,印章用陽文還是陰文,這些問題都要周全考慮,反復考究?!?/p>
“用印是為了增加的紫砂壺的意境、味道、神韻,同時欣賞到印章的美。不同的壺藝家印章風格各不相同,豐富多彩?;蛘哂妹?,或者用號,不一而足,陳曼生的印有‘曼陀羅室’、‘桑連理館’或者‘陳曼生制’,邵大亨的印,一個‘大亨’,葉子形,自然簡潔?!?/p>
大濛拿起壺示范起來,“印章的美要體現(xiàn)出來,打印也要很講究,輕重要適中,用力恰到好處,使印章飽滿,完整地體現(xiàn)出來,印章是紫砂壺一個重要的審美符號,現(xiàn)在很多的壺卻是很不講究印章,是沒有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所以,我還是講紫砂壺是一個綜合的藝術,需要各個方面綜合的修養(yǎng)。僅是壺做的好,沒有高水平的印章,也就減了紫砂的美啊!”
紫砂壺所用泥料,周伯高在《陽羨茗壺系》云:“出土諸山,其穴往往善徙,有素產于此,忽又他穴得之者,實山靈有以司之,然皆深入數(shù)十丈乃得。”從深穴得之,后將這些風化的礦石搗碎,碾成粉末,加水浸泡,幾個月后取泥錘煉,練好之后放于陰涼處陳腐時日,這個過程名曰“養(yǎng)土”,養(yǎng)好之后,才可拿來做壺。
看眼前安之若素的砂壺,卻是源于石之骨,經(jīng)沉寂,歷錘煉,受水火洗禮,又名工琢磨,終成器形,流連于人世間,輾轉于文人側,只是何故得文人青眼?是文人選擇了紫砂?還是紫砂選擇了文人?
大濛家的客廳,一壺清茶過后,大濛目光移向了窗外,滿墻流碧,翠竹帶風,夏日的暑氣在這里消退,眼前的綠要把人帶到一個空靈的精神世界中……
“文化的理想是心靈里面對某種境界的渴望,這種精神所渴望的境界或者說這種理想,需要某種形式和材料來表達出來,大至一個民族,一種藝術,小至一種情愫,都需要一定的表達方式,需要承載這種方式的某種材料做載體?!贝鬂髡f:
“中國文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同樣要找到一種表達方式和一個載體。中國歷史上,文人創(chuàng)造了一支筆,一段墨,一張紙,尋到了一塊石(硯臺),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毛筆取大自然中禽獸羽毛,又以竹為筆桿,這個天才的設想符合了文人的理想,東漢書法家蔡邕,專門寫《筆賦》,評述毛筆的選料、制作、功能,文人對筆的喜愛認真又執(zhí)著?!?/p>
“同樣,文人找到了墨,一樣是取之自然,南唐著名的徽墨以皖南古松為原料,附之其他材料,終得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雅品。文化的差異,在西方也有做墨的材料,但西方?jīng)]有選擇一段墨,在中國溫文爾雅的文人手中,墨成為表情達意不可或缺的伴侶?!?/p>
“以青檀樹皮作為主要原料,經(jīng)浸泡、灰掩、蒸煮、漂白、制漿、水撈、加膠、貼洪等十八道工序,幾番沉浮制成的宣紙,也是文人選擇的上品,五代的澄心堂紙“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落光潤,冠于一時”,元代的時候有了生宣,一張素白上心緒隨水墨舞動,自然便成為文人的青睞之物?!?/p>
“宋代詩人張九成賦詩:“端溪古硯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在廣東肇慶200米的地下文人找到了大西洞的巖石,細膩、潤滑、嬌嫩的石質,既不傷筆又能迅速地發(fā)墨特質,讓文人愛不釋手,以至無數(shù)文人墨客為之賦詩作詞,蘇東坡,米芾都不止一次吟詠端硯。”
“這種文化理想,尋找最有意味、最自然的材質,經(jīng)考究的工藝,出最佳的材料,后用之表情達意,一支筆,一段墨,一塊石,一張紙,既代表一種典雅文化的品味,也是文人心中的渴望。”
略作停頓,大濛望著案上的子冶石瓢,滿眼的喜愛……
“文人品茶,同樣需要找到一種合適的材質,一個理想的載體,紫砂便是最佳的選擇,你想想看,歷經(jīng)幾千年風雨沉浮,若干次跌宕沉寂,大自然的無窮變幻,歲月的枯榮長消已經(jīng)讓它除去鉛華,甚至形容模糊,這些風化的石,再次從大地深處被換醒,生命的涅槃也在等待它……”
“文人選擇了紫砂,選擇這個承載幾千年滄桑的石骨,因為它無語、質樸,它溫厚、久遠,是大自然美的凝固。在它身上,讓文人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夢……”
大濛飽含深情地望了一眼砂壺,似乎這小小的砂壺也在傾聽,在回憶……
“是什么樣的心理讓文人選擇了紫砂?選擇大自然中風化的石骨為質?”我不禁追問……
“是中國的哲學,”大濛說:“最代表中國哲學高度的老莊講求的是天人合一,崇尚大自然,大自然是人類之本,我們沒有必要改造自然,相反,要融合入自然。天、地、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文人是把大自然看作自己的老師朋友,道家的樸學,把樸作為天地的一個本源。懂哲學,曉人生的文人,自然是懂得這些的,也是按照這些去做的,文人喝茶要到大自然中尋找到紫砂,就像找到200米下大西洞的巖石?!?/p>
我想到《陽羨茗壺系》中的記載:“相傳壺土所出,有異僧行徑村落,口呼曰,賣富貴,人群嗤之,僧曰:“貴不欲買,買富如何?”因引村叟指山中產土之穴。及去,發(fā)之,果備五色,爛若披錦?!弊仙巴恋陌l(fā)現(xiàn)頗帶神話色彩,第一位做紫砂壺的也是世外僧人,金沙寺僧,但第一個用紫砂壺的文人是誰,似乎已不可考。
想到“除了源于自然,“備五色,若披錦”,我便問道:“紫砂的質地也是文人選擇的重要因素吧?”
大濛微笑著點頭:“紫砂的質地有著一種顆粒美,宋代時候紫砂有了雛形,但沒有完美的質地。明中期以后,紫砂才有了發(fā)展,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明末清初的一些紫砂壺,質地依舊比較粗,當然粗并非不好,粗砂也有獨特的美感。到清代,隨著技術不斷的完善,錘煉有很細的沙,還有條沙,有各種不同的質地追求,使紫砂形成一種顆粒美。這種美既不光滑過膩,也不粗糙簡陋,細看有微小顆粒,古而樸。這些顆粒美在物理結構上使紫砂壺在泡茶時候有透氣功能,保持茶的色、香、味。美與實用集于一身,非紫砂莫屬??!”
案上的子冶石瓢顯然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把摩,發(fā)出幽幽的光,大濛微笑道:
“文人選擇紫砂,可能還因為紫砂的美是一種要把玩才會煥發(fā)出的美,紫砂的質地不需要任何的彩釉裝飾,加釉彩反而畫蛇添足,紫砂是要素面素心,只要長久養(yǎng)用,就會發(fā)黯然之光,這也是任何其它陶土無法比擬的。這正是文人的審美理想啊,素雅的﹑含蓄的,天長地久的陪伴中,美慢慢的生長……”
窗外的樹影留在案上些許,子冶石瓢在光影下發(fā)出幽幽的光,竟有了出塵之致,不由暗想,那曾經(jīng)的石之骨,如今可是幻化成了石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