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茹
《西游記》中的觀音“疥癩”形象源流考
高美茹
《西游記》第八回中觀音為尋取經(jīng)人,幻化模樣后的人間形象是一個滿身病瘡的,衣衫襤褸的落魄和尚。在人們心目中法相莊嚴(yán)的觀音怎么會幻化成這樣一副模樣?這絕不是信手拈來的自由發(fā)揮,而是有著文獻(xiàn)依據(jù)的。通過一連串相互繼連的記載可以考證出其源流。
《西游記》;觀音形象;《心經(jīng)》;疥癩
《西游記》家喻戶曉,孫悟空大鬧天宮、唐僧念《緊箍咒》等,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經(jīng)典情節(jié)。較完整的長篇小說《西游記》,在明初已形成,現(xiàn)存最早版本是明萬歷年間的金陵唐氏世德堂本,共一百回。明代流傳下來的各版本上,都未屬作者之名。小說中那些引人入勝情節(jié)究竟出自誰人之手?
一般說來是吳承恩,而吳承恩的名字源于考證,考證并不充分確鑿,可信度低。黃永年先生《論西游記的成書經(jīng)過和版本源流》就否定了著者吳承恩的說法,指出“過去認(rèn)為百回本出于某人的憑空創(chuàng)作,并把作者捧得如何高明如何偉大的傳統(tǒng)觀念,看來需要改變”?!段饔斡洝烦蓵?jīng)過,也說明它是由話本一步步演進(jìn)而來的,這過程經(jīng)歷了兩百多年。所以《西游記》不會在一時出自一人之手。其中的很多元素存在于相關(guān)的佛教故事以及中國古典神話怪志之中?!段饔斡洝分械暮芏嗲楣?jié)和人物在真實的歷史以及傳統(tǒng)的神話中都能找到創(chuàng)作的原型或其所依托的事物。其故事的主干貞觀年間玄奘遠(yuǎn)去天竺取經(jīng)的故事就是真實的歷史事件。而二郎神、哪吒等又出自中國傳統(tǒng)的神話。
要尋求觀音形象的源流,首先來關(guān)注《西游記》中的相關(guān)片段。
《西游記》第八回《我佛造經(jīng)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中有這樣的記敘:
如來將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后,回到“雷音寶剎”。
一日對眾言曰:“……我今有三藏真經(jīng),可以勸人為善。”
如來想找個取經(jīng)的人,觀音菩薩道:“弟子不才,愿上東土,尋一個取經(jīng)人來也?!?/p>
如來道:“……但恐信善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p>
這五件寶貝是“錦襕袈裟”“九環(huán)錫杖”“三個箍兒”。與“三個箍兒”對應(yīng)的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作用說得明白:“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xué)好,跟那取經(jīng)人做個徒弟……”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金箍連同《緊箍咒》與袈裟、錫杖同為如來賜予觀音,囑托給予“取經(jīng)人”——唐玄奘的護(hù)身之寶。
于是菩薩來到凡間,找到了合適的人選?!段饔斡洝返谑亍短仆醣\修大會 觀音顯圣化金蟬》:
聽說太宗選舉高僧講經(jīng)。
菩薩十分喜歡,就將佛賜的錦襕袈裟、九環(huán)錫杖二件,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長安城里,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艷艷生光,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要賣多少錢?”
后來,唐王欲購這兩樣寶貝,“疥癩和尚”謝絕銀兩贈與唐王,而唐王求寶物的目的是賜予玄奘。
當(dāng)玄奘講經(jīng)時,“疥癩和尚”(菩薩)近前來,指點玄奘“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p>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游僧,扯下來說混話?!蓖趿钋軄?。
太宗聽聞“西天天竺”有“度亡脫苦,壽身無量”的大乘教法大喜。請“疥癩和尚”上臺開講。
這時,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臺,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現(xiàn)出救苦原身,托了凈瓶楊柳。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觀世音菩薩的形象是“疥癩和尚”“疥癩游僧”。關(guān)于疥的解釋:疥瘡,一種傳染性皮膚病,非常剌癢,是疥蟲寄生而引起的。通常稱“疥瘡”,亦稱“疥癬”。癩:麻風(fēng)病;癬疥等皮膚??;表皮凸凹不平或有斑點的。這個“疥癩”很有可能就是指得了麻風(fēng)病的樣子。在古代這類細(xì)菌或者寄生蟲引起的皮膚病被視為是不治之癥,且易傳染給他人,即使親人都不得不拋棄這樣的病人。反映唐代各方面世俗生活的《太平廣記》中多次提到這樣的病癥:
《太平廣記》卷一百七強伯達(dá)條:
唐強伯達(dá),元和九年,家于房州,世傳惡疾,子孫少小,便患風(fēng)癩之病,二百年矣。(出《報應(yīng)記》)
之后其家人將其放在山中,任其自生自滅。之后,遇見僧人指點念《金剛經(jīng)》才得以痊愈。
《太平廣記》卷一百一云花寺觀音條:
云花寺觀音
長安云花寺有觀音堂,在寺西北隅。大中末,百姓屈巖患瘡且死,夢一菩薩摩其瘡曰:“我在云花寺?!睅r驚汗流,數(shù)日而愈。(出《酉陽雜俎》)
《太平廣記》卷一百一十一齊建安王條:
齊建安王
齊建安王患瘡,念觀音不息,夜夢見觀音,手為敷藥,明旦瘡愈也。(出《感應(yīng)傳》)
《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尼修行條、卷一百道嚴(yán)等條中,也提到過這種瘡病?!稄V記》多次提到神仙或異僧為病者治愈這種疾病,這恰恰反映出在現(xiàn)實世界中這種疾病非常難治愈,這些故事正是苦不堪言的病人強烈的求醫(yī)愿望的體現(xiàn)。
綜上,可見這一類皮膚病在當(dāng)時還較常見的。
“疥癩和尚”“疥癩游僧”這樣的形象是人人避而遠(yuǎn)之的對象。可是一直在人們心目中法相莊嚴(yán)、慈愛秀美的觀世音怎么會以這種形象出現(xiàn)在《西游記》中呢?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作者署名為慧立、彥悰,是佛門弟子為玄奘寫的傳記?;哿⒃谪懹^十九年,奉召在長安長期協(xié)助玄奘翻譯佛經(jīng)。玄奘在譯經(jīng)之暇常常與弟子們講述自己生平經(jīng)歷,這成為慧立做傳記的第一手資料。所以這部書的史料價值是很高的。
《三藏法師傳》卷一中這段文字值得留意:
從此去,既莫賀延磧,長八百里,古曰沙河……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jīng)》。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憫將向寺,施與衣服飲食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jīng)》,因常誦習(xí)。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后,雖念觀音不能全去,既誦此《經(jīng)》,發(fā)聲皆散。
這段文獻(xiàn)倒敘了玄奘在蜀地遇見“異人”得到“寶經(jīng)”的傳奇經(jīng)歷,這位傳經(jīng)人的形象是“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雖然文字簡短,沒有指明此人是誰,但此人身份必定不一般,他傳授給玄奘《般若心經(jīng)》(《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在危難時刻給玄奘莫大幫助。
這位異人,第一身體上有明顯瘡痕,第二會念《心經(jīng)》,不難推出他是“有病的僧人”,基本符合《西游記》十二回中觀音“疥癩和尚”的形象定義。這身瘡臭穢的會念經(jīng)的人,就是西游記第八回中觀音形象的雛形?
在《太平廣記》中我們看到了新的線索。
《太平廣記》卷九十二異僧六玄奘條:
沙門玄奘俗姓陳……往西域取經(jīng),行至罽賓果,道險,虎豹不可過。奘不知為計,乃鎖房門而坐。至夕開門,見一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床上獨坐,莫知來由。奘乃禮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經(jīng)》一令奘誦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開辟,虎豹藏形,魔鬼潛跡。遂至佛國,取經(jīng)六百余部而歸。其多心經(jīng)至今誦之。初玄奘往西域,于靈巖寺見松一樹,玄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佛教,汝可西長;若吾歸,既卻東回。使吾弟子知之。”(《獨異志》、《唐新語》)
這是五百卷的《太平廣記》對于玄奘全部的記載。都是關(guān)于玄奘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奘最值得后人不斷演繹流傳的便是這段西天取經(jīng)的經(jīng)歷。
這段文獻(xiàn)和《三藏法師傳》相比,有出入:首先,已經(jīng)明確指出是一位“僧人”;其次,遇見僧人的地點變?yōu)槿〗?jīng)途中。這兩方面的演化更加接近《西游記》中的情節(jié)。不變的元素還是“患皮膚病的僧人”傳授《心經(jīng)》。雖然還是沒有出現(xiàn)“觀音”二字,我們還是能讀出背后的隱意,這位僧人必非凡人。
《太平廣記》的這段文獻(xiàn),雖然已更接近但還不能和《西游記》的描述完全并軌,需要繼續(xù)順藤摸瓜。
在編號為S.2464的敦煌卷子《唐梵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中,漢文音譯的經(jīng)文前有這樣一段序言:
西京大興善寺石壁上錄出慈恩和尚
奉 昭述序
梵本《般若多心經(jīng)》者,大唐三藏之所譯也。三藏志游天竺,路此益州,宿空惠寺。道場內(nèi),遇一僧有疾。詢問行止,因話所知。乃難嘆法師曰:“為法忘體,甚為稀有……我有三世諸佛心要法門,師若受持,可保來往?!彼炷丝谑谂c法師訖。至?xí)?,失其僧焉。三藏結(jié)束囊裝,漸離唐境?;蛲窘?jīng)厄難,或時有閬齋羞。意而念之,四十九遍。失路即化人指引,思食則輒現(xiàn)珍蔬。但有誠祈,皆獲戟佑。至中天竺摩羯陀國那爛陀寺,旋繞經(jīng)藏。次忽見前僧,而相謂曰:“逮涉艱險,喜達(dá)此方。賴我昔在支那國所傳三世諸佛心要法門。由斯經(jīng)歷,保而行途。取經(jīng)早遂,滿而心愿。我是觀音菩薩?!毖杂櫅_空。即顯奇祥,為斯經(jīng)之至驗。信為般若,實為圣樞。如說而行,必超覺際。突如來旨,巨歷三祗,諷如來經(jīng),能銷三障。若人虔誠受持著,體理斯而懃焉。
序文中說這段文字來自西京大興善寺石壁之上,這個故事的敘述就更為復(fù)雜立體,但是不變的元素依然是有“病的僧人”,傳授給玄奘《心經(jīng)》。畢竟是來自長安興善寺石壁之上,行文多加修飾潤色,描寫的人物豐滿,事件曲折。至于“疥癩和尚”“頭面瘡痍,身體膿血”的露骨而不雅的描寫也被淡化了,只是含蓄表述“僧有疾”。但是進(jìn)一步分析,什么樣的疾病能夠第一眼看出呢?之前所說的,出現(xiàn)在頭面部的皮膚病瘡痕就是這種一眼就能看出“有疾”的。在這里菩薩的真身顯現(xiàn)了, “膿瘡”“疥癩”這樣的詞匯用在這里總有褻瀆神靈之嫌。這是經(jīng)書的序文,語言一定要講究,而在世俗小說《西游記》中,就毫無顧忌的使用了。
我們還是能推斷出這段記述是建立在之前的兩個文獻(xiàn)基礎(chǔ)之上的。其有力證據(jù)是,此處授經(jīng)的地點。它一方面繼承了《三藏法師傳》最原始的“蜀地受經(jīng)說”;一方面又繼承了《太平廣記》更富傳奇性的“取經(jīng)途中受經(jīng)說”,因此雜交出 “三藏志游天竺,路此益州,宿空惠寺”之說。玄奘游歷西域并沒有路經(jīng)益州(蜀地),《三藏法師傳》中說“法師兄因住成都空惠寺?!笨栈菟略诔啥紵o疑。這里授經(jīng)地點違背事實的記載,正說明了作者參照了前面兩個文獻(xiàn),或者是借鑒了同源的傳說。因此才將這兩個文獻(xiàn)雜交出一個違背事實的敘述:取經(jīng)路過蜀地。
但是無論如何,這與《西游記》的情節(jié)更為接近了:傳授了《心經(jīng)》的“僧有疾”——觀音,自報家門后當(dāng)場幻化真身飛升而起。
綜上所述,從《三藏法師傳》中的“病僧”到《太平廣記》“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再到敦煌《心經(jīng)序》中“僧有疾”,逐漸演化到《西游記》中的“疥癩和尚”,是一條沒有間斷的DNA鏈條?!度胤◣焸鳌分械摹安∩本褪恰段饔斡洝返诎嘶赜^音形象的源流。
西游記的作者究竟是誰?玄奘本身就是作者之一,沒有他的天竺取經(jīng),便沒有這部小說的框架。沒有慧立傳記中異人授經(jīng)的記載,也就沒有《太平廣記》中西天取經(jīng)途中傳授《心經(jīng)》的繼續(xù)演繹,以至于敦煌卷子中《心經(jīng)》與觀音的聯(lián)系,最終形成西游記第八回中的觀音形象?!段饔斡洝凡皇强罩袠情w,它的根扎在這飽含了佛教文化的中國文化的營養(yǎng)液中。
[1]黃永年.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黃永年,黃壽成,點校.西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宋)李昉,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唐)慧立,嚴(yán)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
[5]大藏經(jīng)[M].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87.
[6]黃永武.敦煌寶藏[M].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81.
ClassNo.:I207.41DocumentMark:A
(責(zé)任編輯:趙潔婷 宋瑞斌)
OnOriginoftheFigurewithScabiesSkinDiseaseConvertedfromAvalokitesvarainPilgrimagetotheWest
Gao Meiru
In Chapter Eight of the book Pilgrimage to the West , the vision of Goddess of Mercy is a down and out monk .Why would Avalokitesvara with a solemn Hoss become a shabby monk with scabies skin disease. The paper tries to discuss the origins of the story according to some literatures.
Pilgrimage to the West;Avalokitesvara image;The Scripture of Heart;scabies skin disease
高美茹,碩士,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陜西·西安。郵政編碼:710062
1672-6758(2011)01-0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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