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年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桂林,541004)

1.引言

時政用語具有單義性(monosemy)、簡短性(brevity)、通用性(commonality)、語境獨立性(contextual independence)等顯著特征,即一個時政用語只應適用于其本身,只和一個概念的意義保持一致。它不僅形式簡潔、便于記憶和傳播,還能被同一語言社團的受眾所接受。因此,為了使用的方便,人們常在時政用語中隱去共知的信息,從而得到一種以語義缺省(Semantic Default)為特征的語言表達式。例如,20G、APEC、baby boom、new collar、東盟、公投、以人為本、命運共同體等等。可見語義缺省并不是語義缺失或漏損,而是共享知識的內隱和默認,是一種經濟的語言表達形式。

然而,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是:時政用語中的缺省意義或內隱知識在同一語言社團內是不言而喻的,但對另一語言社團的成員來說卻是陌生的、不易識解的。因此,時政用語的口譯并非易事。譯者不僅要諳熟時政用語語符的能指,還要透視其所指,通過譯語重構,把時政用語的真值表述出來,傳達給另一語言社團的受眾。

Jaszczolt(2005)在其缺省語義學(Default Semantics)理論中把語義缺省區(qū)分為認知缺省(cognitive default)和社會文化缺省(social-cultural default)兩種類型。她認為,認知缺省是自發(fā)的、無意識的,是濾除瑣碎語符或冗余信息之后的語言表達形式。社會文化缺省是由語言使用者的社會背景、文化積淀所形成的,是不可輕易廢止的隱性知識。Jaszczolt把語義分析對象定位為交際行為中的話語,主張調動多種信息源來動態(tài)地分析語言的意義。缺省語義學解釋了人類互相理解話語的效率和方法,為時政用語的口譯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2.認知缺省與譯語表達

從表象看,時政用語的認知缺省類似一個長語符概念的緊縮式,如“中紀委”(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ECFA(economic cooperation framework agreement)等。但究其本質,認知缺省是對某一概念非語境知識或直義的簡化,缺省的信息是同一語言社團共享知識的默認值(default value)。因此,在時政用語中,認知缺省的意義具有規(guī)約性特點,它可以通過缺省推理(reasoning by default)獲得。缺省推理的基本邏輯是:當且僅當沒有事實證明S不成立時,S總是成立的(徐則宇、顧海悅2000:18),即在沒有其他語境參與時,時政用語中的默認值總是穩(wěn)定存在的。因此,對時政用語中認知缺省的理解勿需過多的意識努力。按Jaszczolt的話說,認知缺省的識解是迅速的(quick)、自動的(automatic)和無意識的(unconscious)。理解歸理解,但對口譯譯者來說,還有另一個任務,就是要在瞬間把原語的默認值通過譯語表達出來。例如:

(1) 捂盤惜售property hoarding

在西方人的認知世界里,“捂盤惜售”既是股市用語,又是房市用語。但在中國人的頭腦中,它的規(guī)約意義是:房地產開發(fā)商為了追求更高利潤或為了哄抬房產價格而囤積房源的行為。這是中國人對“捂盤惜售”的默認值,在漢語交際中它作為瑣碎的信息被濾除或背景化了。譯者根據認知缺省的推理邏輯,將“捂盤惜售”譯成“property hoarding”,不僅保留了該用語在漢語中的單義性、簡短性特征,而且也消除了外國聽者對該用語的歧解。

洛克(1970)認為語言具有雙重符號性:1.觀念作為存在的符號標記,內存于心靈;2.語言作為觀念的符號標記將其外化。據此,一個人的語言使用只能用來表示使用該語言的人心中的觀念(轉引自徐則宇、顧海悅2000:18)。通常情況下,一種語言的認知缺省,并不能為使用另一種語言的受眾所識解,因此,譯語總是有適切度的要求。例如:

(2) 國家二級企業(yè)

a.China’s secondary enterprises

b.the second-grade enterprises in China

c.the second class of enterprises in China

d.the second best enterprises in China

(3) 信訪制度

a.the Letter Feedback System

b.Administrative Petition System

c.the system for handling complaints in the form of letters and visits from the public

筆者認為,(2a)是更準確的譯語。在中國,“國家二級企業(yè)”(相對于“一級企業(yè)”)是指企業(yè)的規(guī)模較小,說穿了就是“中型企業(yè)”的意思(陳德彰2010:13)。那么,“中型企業(yè)”就是“國家二級企業(yè)”認知缺省的規(guī)約意義,其中的“二級”在英語中的對應詞應該是secondary.類似的用語還有secondary industry(第二產業(yè))、secondary market(二級市場)等等。(2b)-(2d)這三種譯法都不合適,因為它們容易誤導外域聽者把“國家二級企業(yè)”當作中國的“二流企業(yè)”、“次等企業(yè)”和“第二好的企業(yè)”。此類誤譯必然導致受眾的誤解。

(3a)和(3b)是在西方國家盛行的“信訪制度”(the Letter Feedback System)和“行政訴狀制度”(Administrative Petition System)。中國的“信訪制度”有別于西方國家的“信訪制度”和“行政訴狀制度”,它包括通過信件和當事人到場兩種上訪形式,反映了中國民主政治的真實狀況。原語缺省的信息雖為中國人所熟知,但卻不是西方人意識中的知識。因此,原語的認知缺省必須在譯語中得到表達。在(3c)中,譯者采用了補償性處理,讓外國聽者意識到了中國“信訪制度”和西方一些國家的“信訪制度”的區(qū)別,從而加深了對中國民主政治的理解。

口譯是解釋性的,不求硬性對等。同時口譯也是即時性的,對術語的認知缺省必須高效輸出,而不允許過久推敲。再如:

(4) 863計劃

a.the 863 Program

b.the March 1986 Hi-tech Program

(5) 直接三通

a.Three Direct Links

b.direct links of mail, transport and trade

譯語(4a)和(5a)看似簡單,卻仍基于中文受眾,即懂得英語的中國人可以理解其中的缺省信息,但外域聽者在碰到這種照葫蘆畫瓢似的“缺省譯語”時會出現意義真空(vacuum of sense),不識內中含義。(4a)和(5a)作為譯語,仍然保留了原語中的缺省信息,因此在口譯中是無效的。(4b)和(5b)是原語認知缺省的“完形”,滿足了外域聽者的信息要求,是比較典型的譯語重構范式。不可否認的是,像(5a)這樣的表達也是時政用語,但只有將其置于特殊語境(如斜體詞所示)下使用時才能成立。例如:

The three direct linksacrosstheStraitsshould be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one China, direct and two-way exchange, and reciprocity and mutual benefit”(兩岸直接三通,必須遵循“一個中國、直接雙向、互惠互利”的原則)。

在沒有其他語境參與時,時政用語的默認值不能像(4a)、(5a)那樣,成為跨語言受眾的會意真空。上述(1)-(5)的事例說明,當不同語言社團對同一概念的意義可能產生認知變異時,時政用語的缺省值需要在譯語中轉化為必要值(essential value)。

3.社會文化缺省的意譯重構

社會文化缺省是Jaszczolt(2005)提出的動態(tài)語義學概念,指說話人在與其意向受眾交流時對雙方共有的相關文化背景知識的省略,其功能在于提高交際效率?！叭笔　弊鳛轭A留的想象空間,可以增強交際的魅力。但是這一現象若在時政用語中發(fā)生,就給口譯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因為這類時政用語帶有“非直義”特征,譯者不僅需要借助特殊語境知識對其真值加以識解,還須對缺省信息進行合理的移植,乃至補償和重構,使聽者獲得對源語文化的了解,從而把握時政用語的真值。下面我們先引入周學藝(2001)曾列舉的兩例加以說明:

(6) a smoking gun

a.煙幕彈

b.罪證

(7) negative campaign

a.消極競選

b.攻訐性競選活動

從純字義的角度來說,a smoking gun可譯為“冒煙的槍”,在某些具體語用環(huán)境下,譯成“煙幕彈”也未嘗不可。但在法律范疇的特殊語境下,a smoking gun卻被視為社會文化缺省現象,是語用獨立性的表現。就是說,a smoking gun作為司法用語出現時,專指“罪證”。周學藝對此做了如下解釋:

其實a smoking gun指確鑿的證據或罪證,原為偵探小說用語。發(fā)生命案,找到兇器,便可定罪。如果找到的槍支還在冒煙,更是鐵證如山了,持槍人定是兇手無疑。出處是福爾摩斯探案中的一句話:“The Chaplain stood with a Smoking Pistol in his hand”(周學藝2001:67).

從“a smoking gun”到“罪證”,就像中國人說“完璧歸趙”(把東西完好地還給某人),而不會認為是藺相如派人把和氏璧送往趙國一樣,交際者只聚焦其“用意”而不關注其“直義”。狹義地講,在這種情況下,譯者只處理語言載體所表達的意義而不是載體本身,也就是說,語言載體(在此)是被忽略的信息(趙彥春2003:119)?！癮 smoking gun”在司法范疇內的語用值被全盤移植到譯語中。

例(7)是常出現于美國人政治生活中的術語。在美國總統(tǒng)競選活動中,候選人A常常批評對方(候選人B)搞“negative campaign”.不了解美國總統(tǒng)競選這種文化背景知識的中國人,通常會把它譯成“消極競選”。果真如此,候選人A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為何批評對方“消極競選”呢？顯然是譯者忽略了“negative campaign”中所缺省的文化內涵而對其產生了誤解。“negative campaign”是指在競選或派系斗爭中,一方通過揭發(fā)另一方的過失或陰私而采取的攻擊行為。這是美國普通選民特有或默認的文化語境,為了交際的便捷而被言者隱去了。通曉本族語文化的選民聽到“negative campaign”時,會對這一術語進行自發(fā)的、甚至是無意識的解讀。但中國人沒有這種概念,譯者只有把美國文化語境下的那種潛存信息釋譯出來,中國受眾才能了解其用意。周學藝(2001:68)建議把“negative campaign”譯成“攻訐性競選活動”,即(7b),此譯法很貼切,因為譯透了原語中文化缺省的內容。雖然(7b)不如(7a)簡潔,但當譯語的語言資源(如詞義、語法結構等)許可時,譯文應盡量向原文趨同(趙彥春2003:119)。再看兩個漢譯英的例子:

(8) 進城務工人員

a.outgoer

b.rural migrant workers in cities

(9) 小康社會

a.well-off society

b.a moderately prosperous society

(8a)是國外的一些媒體對中國“進城務工人員”的誤譯?！斑M城務工人員”對許多外國人來說顯得陌生,但他們對“outgoer”這個概念卻很熟悉。然而“outgoer”與“進城務工人員”的社會文化內涵相去甚遠。“outgoer”是現代西方社會的產物,包含兩個意思:(放棄傳統(tǒng)農業(yè)的)轉產農民或改行農民;(為追求更多利潤而將土地另作它用的)農場主。例如:The outgoers compensation of 18p a litre falls well short of providing a viable incentive.(給轉產農民每升18便士的補償已遠不能提供一個有效刺激了。)(胡雅倩2001:80)。而“進城務工人員”是在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特殊時期出現的。中國城市經濟的快速發(fā)展,為廣大農民提供了大量就業(yè)機會。一些農民在保留其承包土地的情況下進城務工,以獲得更多收入。所以,“進城務工人員”就是這些從農村到城市去打工的農民,即農民工(rural migrant workers),因而正確的譯法應該是“rural migrant workers in cities”.這個譯語向外國受眾準確地詮釋了原術語中社會文化缺省的內隱信息。

例(9)“小康社會”目前有兩種流行的譯法,即(9a)和(9b)。孰優(yōu)孰劣,頗有爭議。一種觀點認為,“well-off”超過了“小康”的量度,是相當富裕的意思;另一種觀點則認為,“moderately prosperous”不是英文的慣用表達,易增加西方人的識解負擔(過家鼎、張志明2009:3/775)。而屈文生(2010:80)則認為(9b)是一種研究性的翻譯與注釋,能給讀者帶來有益的啟發(fā)。筆者也注意到,一些口譯教師和譯員有使用“well-off society”的偏好和傾向,但筆者認為(9b)這個譯語更可靠。原因有兩點,一是我國目前被旗幟鮮明地定義為“發(fā)展中國家”,不管是對外表態(tài),還是陳述國情,(9b)都能貼近“小康社會”的原意;二是時政用語的翻譯是對國家意識和政策的傳播,并帶給聽/讀者以外域文化的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說,口譯的目標是“趨同于”原語的主旨,而不是“雷同于”目標語的文韻和形式。正因為如此,“棚戶區(qū)”才譯成“run-down areas”,而未被譯成“Shanty Town”;“外向型經濟”放棄舊譯“export-oriented economy”,而改用新譯“global-market-oriented economy”.

面對一個陌生的概念,異域受眾除了有認知省力的訴求外,總是對原語的缺省信息保持著一個期待向量,即在語符層面被隱去的語用值。因此,意譯重構就是要在與原語保持“主旨趨同”的基礎上向受體順應。

4.語義缺省的節(jié)譯重構

語義缺省是人類交際的一種編碼模式,但語義缺省的編碼并不總是表現為語符上的簡約,有些時政用語反而以文化色彩濃厚的習語來表達簡單的用意,從而形成冗余性語義缺省模式(Redundant Mode of Semantic Default)。時政用語帶有典型的民族情調化傾向,這是社會成員按照自己民族文化的模式創(chuàng)造語言、運用語言的結果。我們認為,跨語言受眾所期待的信息是時政用語缺省的意義,那些借以映襯時政用語真值的修飾性詞匯是附帶的、冗余的信息。因此,當聽者沒有這種信息期待時,譯者就沒有必要將其全盤移植到譯語中,可以采用節(jié)譯(economic interpretation)的方法,對原語的意思進行譯語重構。節(jié)譯重構就是濾除原語繁瑣、冗余的信息,鉤沉缺省的意義,用最經濟、切適的語詞來表達原語的真值和意圖。例如:

(10) 打好節(jié)能減排攻堅戰(zhàn)和持久戰(zhàn)

strive to conserve energy and reduce emission

(11) 保障“米袋子”、“菜籃子”安全

secure food supply

(12) 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的周邊外交方針

the foreign policy of friendship and partnership

例(10)中的“攻堅戰(zhàn)”是說做一件事情困難,“持久戰(zhàn)”意味著做好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二者均隱喻“節(jié)能減排”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攻堅戰(zhàn)”、“持久戰(zhàn)”的凸顯,使“努力”缺省了。譯語僅用一個“strive”就把原語使用兩個突顯詞的用意表達出來了。

例(11)的“米袋子”、“菜籃子”被節(jié)譯成“food”(原文缺省的意義),能被聽者感受和理解。通過節(jié)譯重構,言者、譯者、聽者三方形成了直截了當的默契。至于字面上的“米袋子”、“菜籃子”并不是跨文化受眾所期待的信息,可以忽略。

例(12)中的“與鄰”、“以鄰”及“周邊”的語義重疊、信息冗余,使(12)本欲傳達的“友善”、“伙伴”以及由此引申的“和平外交”旨意被弱化。而且如果作為我國廣義的外交方針,它所表達的信息量應大于(或并不局限于)“鄰(邦)”和“周邊”的字面語義量。原語之所以那樣說,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關。中國人深受儒家“仁、和、禮、讓”思想的影響,其語言自然帶有這種民族文化的風格:含蓄而婉約。因此,原語的表述方式是民族用語習慣和文化語境決定的。譯者并沒有把“旨意”之外的細節(jié)翻譯出來,僅用“friendship and partnership”直陳和彰顯了我國的外交方針。經過節(jié)譯重構的譯語顯得干凈而廣闊,使跨文化的受體能即刻“心領神會”。當然,在面對“鄰國”受眾的語境時,作為一種大國的外交承諾,例(12)也可以譯成“a policy of making friends and partners in the surrounding areas”或“make friends and make peace with neighboring countries”.總之,原語含蓄的文化神韻和婉約的文體風格,通過譯者重構,能在受體中產生認同和共鳴,這種譯語才是成功的、有效的。

值得提出的是,節(jié)譯重構并不違“信”,而是動態(tài)地闡釋和演繹了“信”的精神與準則。這和Jaszczolt(2005)所倡導的動態(tài)地表達和理解語義缺省的觀點是一致的。其實,“信”所作用的層面不是文字,而是文字所表達的原作的意圖(趙彥春2003:120)。節(jié)譯重構是基于受體對“缺省值”的期待所做的趨向性順應和調整,因此是基于效度而求其信度的。

5.結語

本文根據Jaszczolt對語義缺省的分類理論,討論了語義缺省型時政用語的口譯問題。文章認為,當不同語言社團對認知缺省的默認值可能產生認知變異時,時政用語的缺省值需要在譯語中轉化為必要值;當社會文化缺省值是異域受眾所期待的語用信息時,就需要在時政用語的譯語中得到恰當的移植和補償。然而,語義缺省的編碼并不總是表現為語符上的簡約,它也可能以附帶、冗余信息為表現形式,這些繁瑣的信息可以通過節(jié)譯予以濾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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