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紅
(安徽大學(xué)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1](下稱《選編》)收錄洛陽出土的北魏墓志近三百方,所錄志文詳加點校,且選出史料價值較高、魏碑體書法精美的200多方圖版附錄于后。它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諸方面的歷史見證,具有重要的價值。但是,該書在文字識讀方面,多有可商榷之處,茲就筆者管見,提出若干條?!哆x編》中多數(shù)墓志與《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2](下稱《匯編》)有所重合,只不過墓志名稱不同而已,故讀《選編》不得不提及《匯編》,下文相關(guān)聯(lián)處會加以說明。
1.后以山胡校亂,征撫西岳,綏之以惠和,靖之以威略,一二年間,群兇懷德,勳績既昭,朝賞方委。而彼倉不吊,鯈焉夙徂。(《元彬墓志》,錄文5頁,圖版219頁)
“校亂”在此不解,當(dāng)為“狡亂”。同篇墓志《匯編·持節(jié)征虜將軍汾州刺史(元)彬墓志》(38頁)亦錄為“校亂”。復(fù)審原拓作,左邊似“扌”旁(俗書扌、木不分)也似“犭”旁,不足以下定論。但該篇墓志銘文中有:“終蒞西岳,胡歸仁,方旋德猷,與政時動?!弊帧哆x編》、《匯編》均錄文“狡”字。比較“校”、“狡”前后兩字拓本,其實并無大異,只是筆畫粗細上略有差別。且從墓志內(nèi)容上看,上文“山胡狡亂”正與下文的“胡狡”印證,只不過“胡狡”已臨時構(gòu)成一名詞,“胡”即“山胡”,亦稱稽胡,古族名。“胡狡”即為“山胡狡亂者”。“狡亂”即為害作亂。該詞在傳世文獻中亦有用例,晉袁宏《后漢紀(jì)·明帝紀(jì)上》:“楚王無道,狡亂天下?!薄端鍟ぬ煳闹鞠隆罚骸捌浜蠛罹敖苼y,帝以憂崩?!薄稘h書·嚴延年傳》:“涿人畢野白等由是廢亂?!碧祁亷煿抛⒃唬骸皬U公法而狡亂也?!?/p>
2.明宇陸離,穸寢泉居,揚門竚駟,松埏奄途。勒金重源,永銘不渝。 (《元嵩墓志》,錄文17頁,圖版238)
“重源”一詞在此不解。同篇墓志《匯編·故使持節(jié)都督揚州諸軍事安南將軍贈車騎大將軍領(lǐng)軍將軍揚州刺史高平剛侯(元嵩)之墓志》(52頁)亦錄為“重源”,復(fù)審原拓作,似“源”。 其實,當(dāng)為“湶”字,“湶”乃“泉”的俗字。 原拓本下為“小”,《敦煌俗字典》[3](332頁)“泉”字條引敦煌文獻斯388號《正名要錄》作,《碑別字新編》[4](96頁)中《漢楊君石門頌》“泉”正作;而上一小短橫當(dāng)為書法家為求美觀而增加的飾筆。正如《漢語俗字研究》[5]所說:“古人(尤其是書法家)講究字形的均稱稠密,平穩(wěn)方正,所以常常增加飾筆,以迎合人們這方面的要求。”(89頁)至于“泉”旁加氵,當(dāng)為意符的增加,使得該字從水之意更加顯豁。此字張涌泉在《漢語俗字研究》“給已有意符的字加上意符”(47頁)已作具體的說明,蓋“泉”下已從水,又在左邊增加氵,遂成床上疊床、屋上架屋了。
另外,墓志中,“重泉”一詞常見,同“九泉”,指死者所歸?!秴R編·魏故朔州刺史華陰伯楊(泰)君墓志銘》:“以熙平三年二月遷窆于故鄉(xiāng)之弘農(nóng)華岳之東北十有五里。讬玄石以記號,勒盛德于重泉。”(101頁)“勒盛德于重泉”與“勒金重泉”從語法結(jié)構(gòu)上看也相似。《選編·元賄墓志》:“重泉己(原書作己,當(dāng)改為已)閉,宿草方衰,口口徒勒,榮錫空追。”(54頁)《匯編·魏故使持節(jié)都督青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青州刺史任城王 (元彝)之墓志銘》:“重泉無曉,殯惟永冥,叫叫孀孤,號咷天性。 ”(226頁)《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唐故冠軍將軍代州都督上柱國許洛仁妻襄邑縣君宋氏夫人墓志》:“落景西傾,逝川東往,瘞玉質(zhì)兮重泉,遂埋魂兮幽壤?!保?29頁)《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唐故贈平原長公主墓志銘》:“而逝水難留,重泉易閉。照藏金鏡,是失飛鸞;聲咽玉簫,非從去鳳?!保?044頁)傳世文獻亦見。南朝梁江淹《雜體詩·效潘岳〈悼亡〉》:“美人歸重泉,悽愴無終畢?!彼翁K軾《祭單君貺文》:“云何不吊,銜痛重泉。”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宦娘》:“獨此技未有嫡傳,重泉猶以為憾?!?/p>
3.女子有行,遠其兄弟,合巹宗王,同心異體??跓o擇言,身無擇體,令譽愔愔,微風(fēng)濟濟。(《元融妃穆氏墓志銘》,錄文21頁,圖版245頁)
“微風(fēng)”在此不解。復(fù)審原拓,中間下方泐,不清楚,單憑字形無法斷定是“微”還是“徽”。“微風(fēng)”當(dāng)為“徽風(fēng)”之誤,“徽風(fēng)”指美好的風(fēng)范,在文中與“令譽”相對成文?!盎诊L(fēng)”一詞墓志中習(xí)見?!哆x編·元祐墓志》:“惟齊惟魯,如楚如梁,代承嘉祉,世襲休光。洪基增構(gòu),徽風(fēng)載揚,司文霄殿,贊軌長房。”(46頁)《選編·元誨墓志》:“斜漢晚傾,晨光早滅。載銘徽風(fēng),式揚休烈?!保?57頁)《匯編·魏故使持節(jié)侍中太宰丞相柱國大將軍假黃鉞都督十州諸軍事雍州刺史武昭王墓志》:“聿奉休蹤,式揚清烈,令問緝熙,徽風(fēng)昭晰?!保?78頁)傳世文獻亦有用例。南朝宋謝莊《孝皇帝歌》:“德敷金石,道被管弦。有命既集,徽風(fēng)永宣?!薄读簳ふ衙魈咏y(tǒng)傳》:“徽風(fēng)遐被,盛業(yè)日新?!?/p>
4.及靖王薨,居喪喻禮,殷憂積心,遂成結(jié)患。(《元悅墓志》,錄文24頁)
復(fù)審原拓,“俞”前有一小圓塊,“喻”當(dāng)為“踰”之誤?!秴R編·魏故益州刺史樂安哀王(元悅)墓志銘》亦錄文“喻”(63頁)。 “踰禮”,過禮也,墓志文獻中常見。 《選編·魏故尚書寇使君墓志》:“遭繼母憂解任,居喪踰禮,蒙著里名為孝親里?!保?06頁)《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周故朝散大夫行洛州陸渾縣令韋府君墓志銘》[6]:“丁母憂去職,執(zhí)喪踰禮,幾至毀滅?!保?60頁)《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二)·下冊·明儒官肅軒李公(拱)暨元配王氏繼韓氏張氏合葬墓志銘》[7]:“至喪葬大故,烝嘗時祀,其豐潔迥異尋常,固足多也。而哀毀踰禮,痛悼失情,尤人所難哉! ”(371頁)“踰禮”也作“逾禮”,《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貞觀〇〇一》:“孝子等居喪逾禮,毀過滅性。 ”(8頁)《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大唐故臨川郡長公主墓志銘》:“麟德之歲,紀(jì)國太妃韋氏薨,公主又號踴過哀,損瘠逾禮?!保?60頁)
5.婦圖擒績,女史飛萱,質(zhì)華星婺,德耀姬原。(《王普賢墓志》,錄文29頁,圖版256頁)
“擒績”一詞費解。同篇墓志《匯編·魏故貴華恭夫人(王普賢)墓志銘》亦錄文如是(70頁)。 復(fù)審原拓,“績”暫且不論,“擒”則為“摛”之誤無疑。原拓作,右邊為人下一禹字。又《選編·王紹墓志》:“敦詩習(xí)禮,早敖齠歲,擒文綴翰,實懋儁年。 ”(錄文36頁,圖版265頁),“擒”字原拓右邊亦為人下一禹字,《選編》兩處均誤。同篇墓志《匯編·魏故輔國將軍徐州刺史昌國縣開國侯王使君(紹)墓志》(82頁)錄為“摛”,是。 《碑別字新編》(287頁)“摛”字條引《魏貴華恭夫人墓志》(與《王普賢墓志》為同一墓志)中的“摛”正為,同條又引《魏東豫州刺史元顯魏墓志》中“擒”字,蓋“摛”字俗書作“擒”,遂與擒拿之擒混用無別,造成異字同形的現(xiàn)象。
6.松戶酸月,寒閨操日,貞軀口口,刊銘芳質(zhì)。(《元颺墓志》,錄文34頁)
“操日”一詞在此不解。同篇墓志《匯編·魏故使持節(jié)冠軍將軍燕州刺史元颺使君墓志銘》(76頁)亦錄為“操”?!安佟碑?dāng)為“慘”之誤。 “慘”之繁體為“慘”,俗書“厶”與“口”不分,故“厽”亦可寫為“品”。 《碑別字新編》(149頁)“參”字條《隋楊暢墓志》即作“喿”,“慘”(286頁)字條《隋云騰墓志》作“懆”,而又因為忄、扌形近易誤,故誤作“操”字。且“慘日”與“酸月”相對成文,均為墓主去世后使得日月慘淡無光并為之動容之意。
7.重泉己閉,宿草方衰,口口徒勒,榮錫空追。(《元賄墓志》,錄文54頁)
“己”當(dāng)為“已”之誤,與“方”相對成文。 “己”、“巳”、“已”三字往往相混,確定哪一個字要視具體語境而定。
以上之外,筆者發(fā)現(xiàn)《選編》尚有不少錄文可以商榷之處,如《選編·元楨墓志》:“威整西黔,惠結(jié)束氓,旻不錫嘏,景儀墜傾。 ”(4頁)當(dāng)中的“束”當(dāng)為“東”之誤,“東氓”與“西黔”相對成文;《選編·李蕤墓志》:“同位且來,日月流遽,瓏首煙凝,松閞捿霧。幽埏一晦,泉庭不曙,身滅黃廬,芳題篆素。 ”(14頁)“捿”字錄為“棲”,俗書扌、木相混,當(dāng)據(jù)文義改為“棲”字;《選編·元勰墓志》:“壽乖與善,福舛心慶,隆勳短世,遠情促命。 ”(19頁)復(fù)審原拓,“心”為“必”之誤;《選編·元飏墓志》:“桂落秋下,間彫口口,云堂毀緣,風(fēng)口凝塵。 ”(34頁)“間”當(dāng)為“蘭”之誤,蓋因繁體字“間”、“蘭”形似而誤,且“蘭彫”正與“桂落”對舉成文;《選編·王禎墓志》:“對壁比溫,瞻松學(xué)節(jié),氣聳煙霞,情明冰雪。 ”(35頁)“壁”當(dāng)為“璧”之誤,《說文解字·玉部》:“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說文解字·玉部》:“璧,瑞玉圜也?!辫禐橛裰环N,故有“對璧比溫”之說,正與“瞻松學(xué)節(jié)”對舉成文。這幾條《匯編》錄文已發(fā)之,筆者不過羅列出來作一些分析。
近年來,傳世墓志和新出土墓志的整理研究工作越來越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然而,墓志的整理,尤其是墓志的釋文,絕非一件簡單的認字工作”[8],因為“墓志涉及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對墓志文獻的正確釋讀,需要多學(xué)科的知識”[9],其不僅涉及文字、音韻、訓(xùn)詁的知識,而且“包括了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方面”[10]。如墓志中涉及的喪葬文化就最為突出,上文的“對璧比溫”就涉及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1]朱亮,何留根.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1.
[2]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M].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
[3]黃征.敦煌俗字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4]秦公.碑別字新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5]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
[6]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中國文物研究所,陜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二)·下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8][10]任昉.《洛陽新獲墓志》釋文補正[J].故宮博物院院院刊,2001,(5).
[9]周阿根.五代墓志整理及詞匯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