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宋曙光
孫犁先生尚在病中時,有一天,他的女兒孫曉玲給我打電話。記得那是個冬日的上午,辦公桌上滿是稿件和報紙大樣,曉玲先是談到她對父親病情的擔(dān)心,接著又談起對父親的眷念之情。不久,電話那邊便傳來隱隱的抽泣聲,這使得我的心情也驟然變得沉重起來。
曉玲給我打電話的初衷,是想問我,能否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寫一些有關(guān)她父親的文章?那時孫犁先生久病臥床,早已不能寫作。我當(dāng)即回答曉玲,回憶父親的文章不僅可以寫,而且很有寫頭兒,因為你的父親是孫犁。于是,從那之后的許多個日子,曉玲常會打電話到編輯部來,我們會就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每次都要很投入、很動情地談很長時間,因為所有涉及到的細節(jié)都飽含情義,一方面出于女兒對父親的親情,另一方面也是我對孫犁先生的敬意。
孫犁先生臥病多年,曉玲和家人都是極盡孝心。與哥哥、姐姐不同的是,曉玲心里還埋藏有一個情結(jié),那就是她非常崇拜自己的父親,想再為父親做些什么。父親筆耕一生,早已在中國文壇確立了文學(xué)大師的地位,但曉玲眼中的父親,始終是一位和藹可親、疼妻愛女,頭上沒有光環(huán),和其他普通人一樣的父親,他們之間充滿了父女情長。
正是這種父女之情,讓曉玲想到了回報父愛的一種最好方式,那就是寫出自己心中的父親。在孫犁先生的子女中,曉玲是比較喜歡文學(xué)的一個,也正是由于她的這種愛好,才更多地得到過父親的關(guān)心和勉勵?,F(xiàn)在,在父親的病榻前,曉玲萌生了一個既讓她激動又感到任重的想法,她要動筆寫寫自己的父親,她要讓父親的音容笑貌活在文字里,讓女兒的感恩之心永恒在文章中。
曉玲對父親的真情令人感動。我從1977年起便在孫犁先生任職過的天津日報文藝組工作,并在初做編輯時得到過他的扶助和關(guān)注。這些,我已經(jīng)在《憶前輩孫犁》一文中,做過詳細記載。孫犁先生作為《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直到晚年仍然做著園丁工作,他是這塊文學(xué)苗圃所有前輩編輯最杰出的代表。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應(yīng)當(dāng)支持曉玲的這個想法,而且,這是一個極難得的寫作題材,應(yīng)該很好地把握住。
孫犁先生的作品讀者已不陌生,可是關(guān)于他寫作之外的生活、家庭和親人,這些方面沒有人寫,局外人也不可能寫得了,而曉玲作為孫犁的女兒,握有這方面的第一手資料。特別是在她守護父親期間,親筆記錄了不少父親對往事的回憶,這勢必對她的寫作起到不小的幫助。但同時這又是一項極艱巨的寫作任務(wù),需要連續(xù)創(chuàng)作并且始終保持在一定的高水準,這對曉玲來說也是一個考驗。更為重要的是,讀者非常關(guān)心和需要這方面的信息,也將為孫犁研究者提供一份真實而鮮活的史料。
盡管這是一種極有難度的寫作,但其獨特含意和史料價值則無法估量,必將在未來凸現(xiàn)出罕見的光彩。所有的寫作計劃,我和曉玲都是通過電話完成的,這種溝通和交流,超越了一般的編者與作者的關(guān)系。從文章的總題目“記我的父親孫犁”,到每一篇作品的具體內(nèi)容,都經(jīng)過認真篩選和排序,在寫這一篇的同時便定好下一篇的題目。我叮囑曉玲,這組文章的情節(jié)必須真實,不能有虛構(gòu),別人說過的話和寫過的文字,一概不要再用,包括不要引用他人已有的資料,即使孫犁先生的原著和評介他的著述也不要過多引用。這組作品,就是一個女兒寫她的父親,突出第一手資料的新鮮和生動。
那段時間,也就是在這組文章刊登之前,我們的通話往往帶有感情色彩,每當(dāng)說到父親的一些細節(jié),曉玲都會話語哽咽,就是在她查找的資料、抄好的稿紙上,也常會留下淚水的痕跡。2001年2月8日,這組文章的第一篇《戰(zhàn)友情——記我的父親孫犁之一》,發(fā)表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記敘了孫犁先生與梁斌兩位作家之間的感人友情。將近一年半之后,當(dāng)文章發(fā)到第三篇的時候,孫犁先生不幸病逝。這組飽蘸親情的文字,是曉玲為父親獻上的最后一次花束,也是孫犁先生臨終前,得到的一份最好的心靈慰藉。
從2001年2月8日至2010年7月8日,“記我的父親孫犁”系列文章,在將近十年時間里,總共發(fā)表了17篇。在這樣一個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曉玲始終保持著堅定的寫作激情,無論在多么困難的情況下,她都沒有放棄寫作,按照我們事先商定好的篇目默默地寫作著,每完成一篇,她都因感情投入過多而大病一場。這期間,特別是在孫犁先生去世的7月份,《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必定會在版面上刊發(fā)懷念文章,曉玲的作品經(jīng)常是重點稿件。這組作品初發(fā)不久,便有出版社預(yù)約出書事宜,更有多篇文章被《作家文摘》、《散文海外版》等報刊轉(zhuǎn)載,其中《搖曳秋風(fēng)遺念長》一篇,不僅收入長江文藝出版社《60年散文精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還榮獲了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金獎。
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我的父親孫犁”見報篇數(shù)的不斷增加,十年懷胎——這組文章終于有了自己的新書名《布衣:我的父親孫犁》(三聯(lián)書店出版),該書收入了發(fā)表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的全部17篇作品。尤其令我感動的是,所有文章的落款處,均注明原載報刊及時間,不論這是否屬于該書的一種體例,還是作者念及舊情,我都認為這是對原刊報紙的一種尊重和認可。當(dāng)我重新翻閱書中那熟悉而又親切的文字,不禁又回想起當(dāng)年初讀這些文章時,對孫犁先生的戰(zhàn)友深情、師生友誼、家庭關(guān)愛,而生發(fā)的頗多感慨,而其中某些段落、章節(jié)和文字,使我依稀想起曾經(jīng)斟酌、把握和修飾過它們:有的初稿因為素材密集而做過刪節(jié),有的則因某些內(nèi)容與題目不符,被挪到別一篇里去,當(dāng)文章中出現(xiàn)先父、慈父、爹等多種稱謂時,均統(tǒng)一為父親……那些留在原稿上的筆跡,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皆因那是出自我對于孫犁先生的一份深情緬懷。
在孫犁先生去世后的第六年,也即2008年,天津日報社編纂出版了一套上下兩卷本《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收入了孫犁先生在天津日報社工作的53年間,發(fā)表在文藝副刊上的所有文章,包括一些注釋及與孫犁先生共事或接觸過的新老報人的回憶文章,計有百萬字之巨。這部《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顯示出孫犁先生作為一代報人,新中國報紙文藝副刊的早期創(chuàng)辦者,他在黨報副刊園地打下的堅實基礎(chǔ)和建樹的崇高風(fēng)范,將永遠為后人所敬仰。時隔三年,由他女兒孫曉玲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撰寫的“記我的父親孫犁”系列文章,又以《布衣:我的父親孫犁》為書名結(jié)集出版,填補了孫犁研究方面的又一項空白。
《布衣:我的父親孫犁》和《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兩書之間,似有一種血脈傳承,在書的情韻及親緣上形成并蒂之美,前者可作后者的別集,也可稱為文集的續(xù)編。今后,無論孫犁研究工作如何深入,這部《布衣:我的父親孫犁》,都將是別無二致的研究成果,它的獨到、特色和深意,均無人可以同比。
當(dāng)初,從醞釀、構(gòu)思這組文章的那天起,我便將一種情緣埋在心底,始終懷想著它,期望著它,這種情感的寄托外人無從知曉。整整10年了,每發(fā)表一篇作品,這種期盼就加重一分,朝著預(yù)期的設(shè)想邁進一步——按照原先的設(shè)想,是應(yīng)將所有定好的題目全部寫完之后再編輯成書,而今提前結(jié)集多少令我感到有些遺憾。但是就現(xiàn)有篇章來講,這17篇作品也完全可以面對讀者,因為當(dāng)它們初登報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過很好的編輯加工,想到這書里曾浸透著自己一份深摯的情結(jié)和無私的心血,我便又釋然了。
讀者決然不會想到,這部《布衣:我的父親孫犁》在成書之前,它的背后會有這樣動情的故事,它的作者和編者,曾經(jīng)花費了怎樣的時間和精力,淚水和汗水。它終將是一部充滿感情色彩的書,因為它來自作者樸實而真誠的文字,來自書中主人公孫犁先生作品的感人力量。一部被讀者和社會所認可的書,不會是速成的,也不會是浮躁的,更不會是嘩眾取寵的。
現(xiàn)在,孫曉玲終于完成了自己的這個心愿,這是值得慶賀的,而孫犁先生生前非常疼愛的這個女兒,為他敬獻了一份最難得、最貴重、最無價的禮物,曉玲是幸福的。
2011年7月11日 孫犁先生逝世9周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