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峰

(浙江工業(yè)大 學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2)

一

在世界文學的歷史長廊中，中國文學是居于顯赫地位的，這不僅取決于其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傳統(tǒng)，而且有賴于其鮮明的民族特色和千匯萬狀的優(yōu)秀作品——作品映現(xiàn)出特色，特色凝固成傳統(tǒng)，傳統(tǒng)又沉淀為歷史。美善相兼的本質(zhì)，傳神寫意的方法，中和的美學風格，以復古為通變的發(fā)展道路，諸如此類的抽象概括未必盡確，但一鱗一爪，不廢其真，多少都觸摸到了中國古代文學的迥不猶人的個性特征，稱之為特色或視之為傳統(tǒng)，均無不可。

中國文學的序幕在先秦時期便已揭開。它濫觴于原始歌謠和遠古神話，但蔚為大觀，卻是在先秦詩歌與散文閃亮登場以后。先秦詩歌有《詩經(jīng)》與《楚辭》前后踵武，分別奠定了我國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傳統(tǒng)，高揭慧火，垂范后世;先秦散文則有歷史散文和諸子散文相映生輝。作為歷史散文的代表著，《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或以年為序，或以國為別，不僅真實生動地記錄了歷史的演進歷程，而且已程度不同地顯示出描狀人物與事件的藝術(shù)技巧，為后代史傳文學的發(fā)展“導夫先路”。諸子散文在百家爭鳴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應(yīng)運而生，因此，它所具有的思致縝密、說理透徹、語言犀利等特點，其實正是染上了時代色彩。但時代共性不掩個性，《論語》的警策、《孟子》的雄暢、《墨子》的謹嚴、《荀子》的淳厚、《莊子》的汪洋恣肆，無不靈光獨運，各擅勝場。

漢魏六朝時期，中國文學走向全面成熟。兩漢文學呈現(xiàn)出辭賦、詩歌、散文三足鼎立的局面。《子虛》、《上林》、《七發(fā)》、《甘泉》等漢代辭賦以“潤色鴻業(yè)”為宗旨，鋪張揚厲，歌頌升平，是名副其實的盛世華章。漢代詩歌以漢樂府民歌和“古詩十九首”為主體，前者與《詩經(jīng)》一脈相承，但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有所豐富與發(fā)展;后者則是文人五言詩成熟的標志，被劉勰《文心雕龍》譽為“五言之冠冕”。漢代散文可析為政論散文和史傳散文兩大構(gòu)件，前者指點江山，議論風發(fā);后者的代表作是《史記》與《漢書》這兩部煌煌巨著，它們以紀傳體的形式和創(chuàng)造性的筆墨，將敘事散文推進到相對成熟的階段。魯迅“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評價，《史記》實足當之。魏晉以降，文學開始進入“自覺”時代:一方面，原有的各種文學體裁不斷成熟、演變與完善;另一方面，新的文學體裁在經(jīng)歷了初始的萌芽階段后脫穎而出，以《搜神記》為代表的志怪小說和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軼事小說的問世，表明小說一體已具雛形。當然，在魏晉南北朝的諸種文體中，詩歌的發(fā)展嬗變軌跡最為奪目。從“建安風骨”到“左思風力”，再到“齊梁詩風”，它一路走來，雖非盡履康莊、風光無限，但路轉(zhuǎn)峰回，終無阻其跨越步伐。從“三曹”、“七子”以五言詩寫胸襟，中經(jīng)阮籍以五言詩“詠懷”、左思以五言詩“詠史”，到陶淵明以五言詩寫田園，謝靈運以五言詩寫山水，五言詩一直保有著蟬蛻后的快速成長勢態(tài);而“永明體”(即新體詩)的形成，則充分顯示了詩歌聲律學的進步，讓人開始感覺到唐代近體詩的胎動。

唐宋時期，不僅是古代詩詞的黃金時代，其他各種文學體裁也氤氳著高度繁榮的氣象。唐代國力強盛，政治亦相對清明，詩論家所津津樂道的“盛唐氣象”無疑植根于此。鳥瞰唐代詩壇，不僅流派眾多、風格繁富、體制完備，而且初、盛、中、晚各個發(fā)展階段都是名家輩出、星月交輝，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李白、杜甫的萬丈光焰，遮蓋不了夜空中的群星閃爍。宋代詩歌在唐詩盛極難繼的情況下另辟蹊徑、多方開拓，亦呈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風貌。唐音宋韻，各臻絕唱，乃致“唐宋詩之爭”也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樁公案。唐宋詞的發(fā)展輪廓較為清晰，對這一輪廓的一般描述是興于唐、衍于五代、盛于宋，但其間風云卷舒、波浪騰涌的景象卻又殆難言傳。唐宋散文的發(fā)展歷程同樣是九曲回環(huán)。唐宋古文運動綿延兩代，前有韓、柳振羽高蹈，后有歐、王、曾、蘇奮翥相繼，終于沖破了駢文的桎梏，恢復了散文的主導地位，而“唐宋八大家”在散文史上的不朽地位也因此得以確立。至若小說，從文言體的唐傳奇到白話體的宋話本，這一演變過程，昭示了相對較晚發(fā)足的小說藝術(shù)的漸趨成熟，而《霍小玉傳》、《李娃傳》、《碾玉觀音》等代表作品則以其鮮明的人物形象、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和富于表現(xiàn)力的語言，佐證了后起的小說文體的完全獨立。

至若中國近代、現(xiàn)代及當代文學，雖然不斷高張“變革”與“創(chuàng)新”的大旗，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呈現(xiàn)出色彩斑斕的時代風貌，其間亦不免風起云涌、濤飛浪卷，展示盛衰起伏的軌跡，但始終未隳感應(yīng)時代潮汐、折射時代精神的文學傳統(tǒng)。從“詩界革命”，到“新文學運動”，再到“延安文學”、“傷痕文學”、“先鋒小說”、“新詩潮”，盡管在百轉(zhuǎn)千回中一次次經(jīng)歷血與火的洗禮，卻不僅繼續(xù)驗證了“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的著名論斷，而且也再度顯示了中國文學與時俱進、百折不撓的生命力。

中國文學的歷史流程大致如此。這種掛一漏萬的描述，只能粗線條式地展示山脈的走勢與河床的流向，而不可能精確地顯現(xiàn)山上的每一片樹葉與河中的每一朵浪花。不過，由此溯流而上，或可貼近中國文學史的脈搏，并進而把握其生命的律動。

二

追溯中國文學史的編寫工作，早在上世紀初，林傳甲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已肇其端。至上世紀五十年代，隨著游國恩先生等聯(lián)袂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集體編寫的同名著作以及劉大杰先生獨力撰著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相繼出版，高校中文專業(yè)的莘莘學子擁有了可供參酌取用的規(guī)范化教材，一時亦有“彬彬乎其盛”之感。進入歷史新時期以后，文學史研究更是突飛猛進:原先罕見有人道及的文學史觀和文學史學，差不多已成為一個熱門的話題，雖然沒有、也不可能“火爆”到街談巷議的地步，卻為越來越多的學人所津津樂道，并且時有一新天下人耳目的精到之論見諸報刊。更重要的是，數(shù)十部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了新觀念、新思維、新方法、新體系的斷代或分體文學史已翩然問世，從而表明文學史觀的闡揚和文學史學的建構(gòu)，已脫離了純學術(shù)探討的形態(tài)，而生動地體現(xiàn)在卓有成效的編寫實踐中。就中，章培恒、駱玉明先生主編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與袁行霈先生主編的四卷本《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分別因視角獨特、新見迭出和體系嚴密、勝義紛呈而代表了當今文學史研究的最高水準，備承學界贊譽。盡管人們一直期待的“大文學史”迄今尚不見分娩的跡象，以至很難斷言它已指日可待，但完全可以說，它不僅早已進入了漫長而又艱難的孕育過程，而且已能實實在在地觸摸到其胎動。

唯其如此，當我們審視文學史研究的現(xiàn)狀時，才有理由感到欣慰;但與此同時，我們卻又抑制不住向?qū)W界叩問的沖動:文學史研究在由微觀走向宏觀、單一走向多元以后，是否還有必要從域內(nèi)走向海外呢?

隨著長期封閉的國門的“訇然中開”，我們在責無旁貸地肩負起與世界經(jīng)濟、文化接軌的時代使命的同時，不能不痛苦地反思以往閉關(guān)自守的文化政策所帶來的后果，那便是既有效地遏止了海外文化向中國的滲透，也有力地箝制了中國文化向海外的傳播。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當然有必要全方位地走出國門、走向世界，在域內(nèi)和海外之間編織起一條聯(lián)系的紐帶。而從歷史淵源看，文學史研究完全有條件“導夫先路”。

毋庸諱言，時至今日，人們對“大文學史”的期待依然如故。在我看來，所謂“大文學史”，絕不僅僅意味著卷帙的浩繁和論述的詳密，它除了應(yīng)當兼有獨立的學術(shù)品格、獨特的學術(shù)構(gòu)想和獨到的學術(shù)視野外，還應(yīng)當具備涵蓋面更廣、包容性更強的全新體系。這就必須從縱橫兩方面加以拓展:“縱”能思貫古今，勾勒出文學興衰因革的軌跡;“橫”能視通中外，映現(xiàn)出文學源流正變的脈絡(luò)。前者意味著，所謂“大文學史”，不應(yīng)當是微觀研究的累積，不應(yīng)當是彼此割裂的作家作品論的簡單連綴、生硬拼合與機械疊加;而應(yīng)當以其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構(gòu)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呈現(xiàn)出“史”的繼承性與發(fā)展性。換言之，對文學發(fā)展鏈條上的每一細微環(huán)節(jié)，它都不能作孤立的靜態(tài)描述，而必須在有機的動態(tài)考察中進行宏觀把握，抽繹出其“發(fā)展”、“演變”的線索，顯示出“史”的過程與趨向。這也就意味著，所謂“大文學史”，應(yīng)當是一部能夠從總體上把握各文學體裁、文學思潮、文學流派的發(fā)展演變歷程的宏觀文學史;后者則意味著必須站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處，將視野拓展到曾經(jīng)覆蓋東亞地區(qū)的漢字文化圈，將衍生與演變于其中的海外漢文學尤其是蔚然可觀的海外漢詩視為中國文學的重要分支，納入文學史研究的范疇——這正是我們在此所要著重討論的話題。

竊以為，我們現(xiàn)在慣常使用的“中國文學史”這一概念，雖然很少有人質(zhì)疑，但其內(nèi)涵與外延似乎并不十分明確。所謂“中國文學史”，按照時下對“中國”的界定，應(yīng)當理解為包括漢族及回族、滿族、藏族、維吾爾族等少數(shù)民族在內(nèi)的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學史。但流行的幾十種《中國文學史》著作，對漢民族以外的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形式大多并未涉及，有的甚至不置一詞。因此，嚴格地說，它們實際上相當于漢民族的文學史。不過，稱之為漢民族的文學史或者漢文學史，似乎仍有不妥，因為其中述及的遼代的蕭觀音，金代的完顏璹，元代的耶律楚材、薩都刺，清代的納蘭性德等人，就其民族屬性而言，都是少數(shù)民族的作家。想來之所以將他們收錄其中，有的還不惜使用較多的篇幅對他們進行以褒揚為主的評說，大概是因為他們也用漢語寫作，也能熟練地駕馭漢文學的形式，并且成就卓著。而這又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這意味著我們今天所使用的各種《中國文學史》，包括教育部所重點推薦的作為“面向21世紀教材”使用的《中國文學史》，對它們的準確稱呼，或許應(yīng)當是“漢語文學史”。然而，如果稱之為“漢語文學史”，新的問題又產(chǎn)生了:它們并沒有把海外漢文學包容在內(nèi)，對海外漢文學幾乎只字未及。

歷史上即便有再多的水，也不如現(xiàn)在去發(fā)現(xiàn)有沒有水。于是，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火星大氣層中含有少量水汽，而地表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水冰。

需要聲明的是，我們并不想在這里玩弄概念游戲，也無意改變“中國文學史”這一大家都已經(jīng)接受與認同的名稱，我們只是想強調(diào)研究海外漢文學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其實，所有文學史的研究者對下列史實并不陌生:包括今天的日本、韓國、朝鮮、越南在內(nèi)的漢字文化圈各國，在攝取和消化中國文化的過程中，都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包括小說、詩歌、散文等各種體裁的漢文學作品;這些漢文學作品不僅具有與中國古典文學相同的語言形式和體裁格律，而且具有與中國古典文學相類似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我認為，應(yīng)當把這部分漢文學作品視為中國古典文學在海外的有機延伸，并進而作為文學史研究的對象，使之最終成為文學史著作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

誠然，這部分漢文學作品究竟能否劃入中國文學的范疇，學術(shù)界難免仁智相左、歧見紛出。以日本漢文學而言，有人便認為:所謂“日本漢文學”，其本質(zhì)是“日本文學”，“漢”只不過是外在形式。但在現(xiàn)、當代日本學界，傳統(tǒng)的漢學研究者卻大多把日本漢文學劃歸中國文學的范疇。如著名漢學家神田喜一郎曾特意將他譽滿學林的傳世之著《日本填詞史話》的正標題，擬作《在日本的中國文學》;他在該書的序言中還聲稱:本書所寫的是“在日本的中國文學，換言之，是作為中國文學一條支流的日本漢文學”。日本漢學界的權(quán)威刊物《日本中國學報》，也同樣發(fā)表關(guān)于日本漢文學的研究論文，并編制論著目錄索引。正因為在許多日本學者心目中，日本漢文學是發(fā)源于中國文學的一條支流，所以有的日本文學史干脆將日本漢文學完全排斥在外，以至讀者根本無法從中覓得日本漢文學的歷史蹤跡。既然如此，假使我們今天撰寫的中國文學史著作也把海外漢文學包括日本漢文學排斥在外的話，那么，海外漢文學便會因為處于邊緣地帶、居于夾縫地位而淪落為“爹不疼、娘不愛”的棄兒，這該是怎樣一種讓人無法釋懷的尷尬景象啊!

我覺得，無論海外漢文學是“嫡裔”還是“庶出”，它總是分娩自中國文學這一母體，僅憑這一點，我們也不應(yīng)該把它忽略過去，或者故意漠視它的存在。事實上，海外漢文學盡管至今“妾身未分明”，但國內(nèi)一些學者及論著卻并沒有完全忽略它為我們提供的材料。如《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便將日本詩僧空海(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列入其中;陳尚君教授編撰的《全唐詩續(xù)拾》第10卷也收錄了日本詩僧道慈和辨正的三首“唐詩”;此外，陳編《全唐詩續(xù)拾》第23、26卷還分別收錄了新羅無名詩僧作品一首和日本詩僧空海作品四首。顯然，這些漢詩作品得入編者法眼，亦因誕生于中國本土故也。但能否以作品產(chǎn)生的地域來確定其歸屬，似乎還值得進一步討論。如果我們側(cè)重從語言屬性、體裁屬性及歷史、文化內(nèi)涵來審視海外漢文學的話，也許還是把它看作中國文學衍生于海外的一個重要分支更為合適。從這一意義上說，開展對海外漢文學的研究，豈不正是文學史研究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退一步說，即使把海外漢文學視為嚴格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多有未妥，因而不應(yīng)該將其納入中國文學的范疇，但至少我們也應(yīng)該把它們納入中國文學史研究的范疇;因為只有努力開拓海外漢文學這一新的研究領(lǐng)域，才有可能擴大既有的研究半徑，在更廣闊的范圍內(nèi)對中國文學、包括中國古典詩歌進行總體把握和全面觀照，最終撰寫出一部能橫貫與涵蓋整個漢字文化圈的“漢文學史”。

研究海外漢詩的意義還在于:隨著這一新的研究畛域的拓展，對產(chǎn)生于華夏本土的中國古典詩歌的認知將可得到進一步的深化。這就是說，研究海外漢詩，不僅可以張大文學史研究的“廣度”，而且可以拓進文學史研究的“深度”。比如，過去我們在考察作家作品及思潮流派的影響時，往往只作縱向的追蹤，即僅僅從時間(歷史)的角度探討它們對后世的影響，致力于辨析前后代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而很少作橫向的掃描，即從空間(地理)的角度探討它們對鄰國的影響，致力于辨析左右鄰之間的借鑒關(guān)系。由這種非立體化的研究方式所得出的結(jié)論，縱然有可能是精粹的，卻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全面的。而如果我們把海外漢詩作為接受影響的對象加以觀照，我們的探討則也許可以時空合一、縱橫交錯，而避免線性研究所容易導致的片面、粗疏和膚淺。例如，如果我們對日本漢詩已經(jīng)獲得比較充分的了解的話，那么，在考察白居易詩的影響時就不會僅僅著眼于簇擁在他周圍的“元白詩派”的成員，也不會僅僅注目于宋初以徐鉉、李昉、王禹偁為代表的白體詩人，就會高度重視日本平安朝詩人奉白居易為偶象、奉白居易詩為楷模的一系列實例，并從中抽繹出其不同凡響的意義。

例1:醍醐天皇在《見右丞相獻家集》一詩中自注道:“平生所愛《白氏文集》七十五卷是也?！?/p>

例2:具平親王(村上天皇第六子)在《和高禮部再夢唐故白太保之作》一詩中自注道:“我朝詞人才子以《白氏文集》為規(guī)摹，故承和以來言詩者，皆不失體裁矣?！?/p>

例3:藤原為時亦在同題之作中自注道:“我朝慕居易風跡者，多圖屏風?！?/p>

例4:因為天皇和太子都耽讀《白氏文集》，以至出現(xiàn)了侍讀《白氏文集》的專業(yè)戶。大江匡衡《江吏部集》卷中有云:“近日蒙倫命，點文集七十卷。夫江家之為江家，白樂天之恩也。故何者?延喜圣主，千古、維時，父子共為文集之侍讀;天歷圣代，維時、齊光，父子共為文集之侍讀;天祿御宇，齊光、定基，父子共為文集之侍讀。爰當今盛興延喜、天歷之故事，而匡衡獨為文集之侍讀?！蓖嫫湔Z意，頗以大江家獨占侍讀《白氏文集》之專利而自豪。

顯然，坊間已有的幾種《白居易評傳》，如果加上這四條材料，肯定比泛言“白居易集在作者生前已傳入日本”要深刻、切實得多，何況具有同等價值的材料稍覓即得。再如，在中國，唐末五代以還，“詞為艷科”、“詩莊詞媚”的觀念曾經(jīng)支配著封建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使他們視寫詩為“正道”、填詞為“薄伎”。于是，在詩中他們不敢稍露的東西，在詞中卻可以發(fā)泄無余，以致后人在閱讀歐陽修詞時深感“殊不類其為人”，而懷疑是“仇家子”所嫁名。與此相仿佛，在日本平安朝時代的貴族階層中，則似乎存在著“歌為艷科”、“詩莊歌媚”的意識。大江千里的《句題和歌序》透露了這一消息:

臣千里謹言，去二年十月，參議朝臣傳敕曰:古今和歌，多少獻上。臣奉命以后，魂神不安，遂臥薪以至今。臣儒門余孽，側(cè)聽言詩，未習艷辭，不知所為。今臣僅枝古句，構(gòu)成新歌，別令加自詠古今物百余首。悚恐震懾，謹以舉進，豈求駭目，只欲解頤。千里誠恐誠懼，謹言。

這段文字，不止一次被日本的漢學家所引用，但他們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大江千里奉敕撰進句題和歌集這一點上，而我們所著眼的則是“臣儒門余孽，側(cè)聽言詩，未習艷辭，不知所為”云云。竊以為這寥寥數(shù)語頗堪玩味:把“和歌”稱作“艷辭”，且強調(diào)自己是儒門之后，漢詩得自家傳，于和歌則向未染指。這番似謙恭而實倨傲的表白，多少流露出作者所代表的縉紳階層對和歌所固有的輕視態(tài)度。當我們評議唐末五代以還的正統(tǒng)詩學觀念時，以此作為印證，也許可以挖掘出一些深層的東西。而這豈不是又說明，拓展海外漢詩這一研究畛域，可以為文學史研究提供新的材料和新的視野，從而豐富我們既有的研究成果，提高我們既有的研究水準，推動文學史研究在更浩瀚的空間內(nèi)實現(xiàn)新的躍遷嗎?

三

當然，這暫時還只是一種有待實施且未必成熟的學術(shù)構(gòu)想，或曰學術(shù)展望。不厭其煩地闡述這一構(gòu)想的目的，既是為了引發(fā)文學史研究者的共同關(guān)注與思考，更是為了激發(fā)青年學子求索與開拓的熱情。盡管這一構(gòu)想尚不可能體現(xiàn)在本書的編寫中，但作為一種全新的文學史觀，對初涉學海的年輕朋友或許會有所啟發(fā)。

本書的編寫，是為了適應(yīng)理工、財經(jīng)、政法科院校新聞傳播類專業(yè)教材建設(shè)的需要。在學科、專業(yè)的綜合化已成為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的情況下，各地的理工、財經(jīng)、政法院校紛紛開辦新聞傳播類專業(yè)，以圖在充分滿足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對此類人才的迫切需求的同時，推進整體的人文素質(zhì)教育，實現(xiàn)文理滲透、學科交叉的宗旨。按照“厚基礎(chǔ)、寬口徑”的要求，這類專業(yè)都有必要開設(shè)中國文學史課程，但由于培養(yǎng)目標、培養(yǎng)規(guī)格以及與此相應(yīng)的培養(yǎng)方案的差異，顯然不能簡單化地沿用現(xiàn)有的中文專業(yè)的文學史教材;而坊間已見的幾種可供非中文專業(yè)使用的文學史教材，或存在體例、容量未盡切合的缺憾，或有待吸納學術(shù)界的最新研究成果。這正是我們致力編寫本書的起因與動因。

本書既然以“簡史”為名，自必試圖采取“納須彌于芥子”的做法，濃縮中國文學的精華，在有限的空間中，嵌入最大容量的文學珠璣?；谶@一寫作意圖，行文自必追求簡明扼要。我們的設(shè)想是:從“通古今之變”的角度，考察并梳理中國文學的歷史流程，用盡可能明晰的線索和盡可能曉暢的語言加以顯現(xiàn);并結(jié)合對代表作家的評析和典型作品的解讀，描述其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使得教材使用者一卷在手，不僅能獲得對中國文學發(fā)展歷程的基本認知，豐富自己的文學史知識，而且對文學史學和文學史觀也能形成一定的概念，從而完善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充實自己的文化底蘊，提升自己的綜合素質(zhì)。

浙江工業(yè)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創(chuàng)建時間不長，但起點較高，發(fā)展較快，后勁較足，近年來取得了一系列標志性成果:繼成功申報浙江省重點學科、浙江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后，又獲得一級學科碩士學位授予權(quán)，并榮膺“國家精品課程”和“國家特色專業(yè)”的命名。而本書的編寫人員，也以“國家級教學名師”領(lǐng)銜的“國家級教學團隊”為主體。唯其如此，我們不敢妄言本書饒有特色，但自信尚合規(guī)范，亦切實用。

注釋:

①《中國文學簡史》一書即將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