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鵬軍
陳融在完成《讀嶺南人詩絕句》之后,曾寫下七絕四首,以志當時的心境。其一云:“蠻方輕誚古來今,風力堅遒后起任。不染岳云湖綠色,江衣嶺帶郁蟠深?!逼渌脑?“搜索遺文卌載來,光陰偏待惜殘灰。獨留一管枯馀筆,等到無書讀處開。”①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成書此》,《讀嶺南人詩絕句》卷首圖版,香港:1965年謄印本。從中可見作者在經(jīng)過時四十年的斷續(xù)寫作、反復修改之后,終于將這部三十多萬言的《讀嶺南人詩絕句》寫定之后的復雜心情和深切感受,而作者對于嶺南詩人詩作的熟稔程度,扎實的文獻根底,特別是對嶺南詩人詩作的充分肯定和深厚感情也從中可見;其中也流露出作者對幾十年間經(jīng)歷的時勢變化、世事滄桑的多重感慨。
陳融(1876—1956),字協(xié)之,號颙菴,別署松齋、颙園、秋山。廣東番禺(今廣州)人。早年肄業(yè)于菊坡精舍,攻詞章之學。光緒三十年(1904)入日本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翌年加入同盟會。1911年4月參加辛亥廣州起義。廣東光復后,任軍政府樞密處處員。1913年后,歷任廣東省司法籌備處處長、廣東法政學校監(jiān)督、廣東警察學校校長、廣東審判廳廳長、司法廳廳長、高等法院院長、大本營法制委員會委員、廣東省長公署秘書長兼政務廳廳長、行政院政務處處長。1931年任廣州國民政府秘書長,旋任西南政務委員會政務委員兼秘書長。1948年受聘國民黨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1949年赴澳門,1956年病逝。他的詩詞、書法、篆刻、藏書俱負時譽,著有《讀嶺南人詩絕句》、《黃梅花屋詩稿》、《竹長春館詩》、《颙園詩話》、《秋夢廬詩話》、《黃梅花屋印譜》等,編選有《越秀集》等。
《讀嶺南人詩絕句》是陳融一生用心最勤、用力最久、最為重要的一部著作,凡三十多萬言,從草創(chuàng)至完成前后歷時四十年。在如此漫長多變的歲月里,六易其稿,方始寫定,可見作者對此書的執(zhí)著用心、一往情深。全書分十八帙,以七言絕句并系小注方式,記載、歌詠、評論、考辨從漢代至民國年間一千三四百年的嶺南詩人凡二千○九十四家,寫下絕句二千六百八十一首;其中有小部分散佚,如第十四帙論民國詩人部分即佚其前半,含詩人五十三家,詩一百○二首;是書今存者,論列嶺南詩人二千○四十一家,絕句二千五百七十七首①冒廣生《〈讀嶺南人詩絕句〉序》有云:“平生所遭順逆之境,如夢幻然,若羊胛之乍熟,使人俯仰,有不能喻諸于懷者。獨其于詩,愈老而嗜好愈篤。乃以暇日,成此四千馀首,凡六易稿始寫定?!币姟蹲x嶺南人詩絕句》卷末。按:筆者據(jù)該書目錄所列詩篇數(shù)統(tǒng)計,全書原論及嶺南詩人二千○九十四家,有詩二千六百八十一首,除去散佚者,今尚存詩人二千○四十一家,詩二千五百七十七首。據(jù)此可知冒氏所說“四千馀首”之數(shù)不確。另,何氏至樂樓叢書第三十二種本《黃梅花屋詩稿》后附有《讀嶺南人詩絕句拾遺》(又名《讀嶺南人詩絕句補編》),增補詩人六十二家,詩一百二十五首,即《讀嶺南人詩絕句》所佚之第十四帙論民國詩人部分,系由陳融弟子余祖明多方搜求所得,并于1972年編定,何氏至樂樓1989年冬月刊行。若將此部分計算在內(nèi),則《讀嶺南人詩絕句》共存詩人二千一百○三家,詩二千七百○二首。。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此書還專辟三帙,用以記載與品評嶺南婦女詩人、方外釋家詩人和道家詩人。這雖然是一些詩歌紀事著作和史學著作的常見作法,并非其首創(chuàng),但是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處理方式,既表現(xiàn)了重視女性詩人、方外詩人的文學觀念和文化眼光,又反映了嶺南詩歌史上女性詩人、方外詩人作出的杰出貢獻和應有的文學批評史與文學史地位,這種判斷也符合嶺南詩壇的具體情況②張伯偉曾將“論閨秀”視為清代論詩詩內(nèi)容方面值得重視的開拓之一,見所著《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第4章《論詩詩論》,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28—432頁。??梢哉J為,在古今眾多的研究者中,對嶺南文學與文獻如此執(zhí)著、如此深情者,除《廣東新語》、《廣東文選》的作者屈大均之外,另一重要人物則當推《讀嶺南人詩絕句》的作者陳融。
《讀嶺南人詩絕句》全部為七言絕句,從多個角度品評每位詩人,少則一首,多則四五首,大抵依其重要程度而定,影響較大、材料豐富或爭議較多的詩人則品評文字較多;除絕句之外,還以少則幾字,多則上千字的小注形式對所品評的每位詩人進行具體的說明闡發(fā);詩與注之間形成了非常明顯的彼此映襯、相互發(fā)明的密切關系。而且,就保存嶺南人物與史事的文學價值和文獻價值方面來看,這些詩注有時候甚至比詩本身還要顯得重要,至少不亞于詩本身的價值。應當認為,陳融的《讀嶺南人詩絕句》是論詩絕句這種特色鮮明的文學批評形式和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進入總結(jié)時期以后取得的一項標志性成就,具有獨特的批評史、文體史和文學史價值。
《讀嶺南人詩絕句》具有獨特而重要的文獻價值。就陳融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主要目標來說,與其說這是一種詩歌批評形式,不如說是系統(tǒng)研究嶺南詩歌的學術(shù)意圖的詩體表達③關于此問題,可參考程中山:《清詩紀事成猶未,誰識兵塵在眼前——陳融〈清詩紀事〉初探》,《漢學研究》,臺北:漢學研究中心,2008年10月,第263—289頁。。郭紹虞、錢仲聯(lián)、王遽常所編《萬首論詩絕句》嘗選錄《讀嶺南人詩絕句》三百一十一首①郭紹虞、錢仲聯(lián)、王遽常編:《萬首論詩絕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第4章《論詩詩論》嘗提及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云:“此據(jù)《萬首論詩絕句》所收,編者題下注云:‘錄三百十一首?!芍甯?。”(第423頁腳注)周益中在為陳氏所編《論詩絕句》撰寫的《導讀》中云:“陳颙蓭的《讀嶺南人論詩絕句》更多至四千多首,可謂前所未有。”(臺灣:金楓出版社,1999年,第31頁)所說數(shù)字同樣不確,且所述書名亦不確。可見二書對《讀嶺南人詩絕句》一書均語焉不詳。,以為殿后,且為全書選錄數(shù)量最多的一家,可見推重。從嶺南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的角度來看,《讀嶺南人詩絕句》展現(xiàn)了空前詳贍的嶺南詩歌史歷程,提供了豐富的嶺南文學與文獻資料,許多是一般研究者未曾注意的材料,其價值足當引起重視。
《讀嶺南人詩絕句》根據(jù)清晰準確的文獻史實,相當全面地清理和記載嶺南詩人詩事及有關史實,表現(xiàn)出明確系統(tǒng)的載記鄉(xiāng)邦文獻、傳承地方文化的意識。全書開篇第一首詩即鮮明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詩云:“海風漸漸掃南氛,八代焉能不闕文。嶺表詩源議郎首,有人說過漫重申?!弊⒃?“楊孚,孝元,南海,屈翁山云:‘廣東之詩,始于楊孚。’梁崇一云:‘漢和帝時,南海楊孚為《南裔異物贊》,詩馀也。’”②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506,693—694頁。將楊孚作為嶺南詩歌興起的標志,這一觀點雖非陳融首創(chuàng),而是在沿用屈大均③屈大均嘗云:“漢和帝時,南海楊孚字孝先,其為《南裔異物贊》,亦詩之流也。然則廣東之詩,其始于孚乎!”見《廣東新語》卷12《詩語》“詩始楊孚”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45頁。、梁崇一提出的見解,但是從中依然可見陳融對嶺南詩歌起源問題的重視和追索嶺南詩歌淵源的興趣。詠王邦畿詩四首,第一首云:“王如美玉孟如珠,珠小偏能與玉俱。篇幅不多《耳鳴集》,浩然猶是此區(qū)區(qū)。”注有云:“其感時傷事,一托于詩,自名曰《耳鳴集》。澹歸序略云:‘雷峰雖提持祖道,然不廢詩,皆推說作第一手。余亦時為詩,性既粗直,詩亦憤悱抗激。每見說作詩輒自失,以為有愧于風人也。說作詩諸體皆工,至其五七言律,真足奪王孟之席。余雖不知詩,天下后世見說作之詩,又將以余為知詩也。王孟并稱,當時無異詞,千載而下,亦未有敢易置者。譬之置珠于左,置玉于右也?!?此序見《徧行堂集》鈔本)又錢牧齋序略云:‘諸君子生于嶺南,而同室視余,余誠有愧。然若吾里之叛而咻者,所謂蜀日越雪也。王君之詩,學殖而富,意匠深,云浮胐流,殆將別出諸君子之間。名其集曰《耳鳴》,而序之曰自鳴也、自驗也。愿以是正于余,余之愧且喜,亦余之耳鳴云爾?!?此序為《有學集》所無,于《楚庭稗珠》見之)”④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74—175頁。按:此段文字與《楚庭稗珠錄》所錄頗有異同,見檀萃編,楊偉群校點:《楚庭稗珠錄》,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22頁。除對王邦畿其人其詩予以高度評價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引用澹歸和尚、錢謙益所作兩篇《耳鳴集》序言以為證明,而且這兩篇文獻或僅見于鈔本《徧行堂集》,或不見于通行本《有學集》,可見其珍貴程度和特殊價值,作者借以保存鄉(xiāng)邦文獻的清晰意識和細致用心由此也清晰可見。
詠譚瑩的三首詩也皆側(cè)重表彰譚氏在嶺南文獻匯輯、刊刻與傳播方面作出的重要貢獻。第一首云:“風詩典雅略波瀾,持較駢儷季孟間。審定叢書及詩話,是渠歸宿九疑山?!钡诙自?“檢得畫墁三四律,晚晴果得頷中珠(晚晴簃所選畫墁堂數(shù)首,皆佳構(gòu))。世情推勘皆癥結(jié),坐月支琴總自如?!弊⒃?“譚瑩,玉生。南海。道光舉人,化州訓導,學海堂學長。工駢體文。南海伍氏所刻《嶺南遺書》、《楚庭耆舊遺詩》、《粵雅堂叢書》皆其手校,跋尾詩話皆其手筆。生平精力略盡于此。有《樂志堂詩文集》?!雹蓐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506,693—694頁。可見譚瑩一生主要精力之所在,在伍崇曜出資刊刻幾種重要總集與叢書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陳融對譚瑩的充分肯定也寄予其中。詠吳道镕詩一首云:“樂府連環(huán)前代事,尚疑游戲見清裁。茫茫文獻鄉(xiāng)園淚,后死誰當著作才?”注云:“吳道镕,玉臣,澹庵。番禺。光緒進士,官編修。國變隱居。有《明史樂府》,所任編選《廣東文征》,自漢迄清,凡六百馀家,人系一傳,遺稿未及寫完;經(jīng)張學華接董其事,續(xù)得一百數(shù)十人,以次編入,合七百一十二家?!蹲髡呖肌肥韵瘸桑珪灞緩蛯懯欧?,分藏各圖書館,刊布有待?!雹揸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506,693—694頁。對吳道镕主要是從其發(fā)起編輯《廣東文征》并率先完成《廣東文征作者考》,對嶺南文獻作出重大貢獻的角度進行評價的,可見陳融對嶺南文獻搜集、整理和傳播的重視與期待。當時《廣東文征》尚未出版,因此陳融有“后死誰當著作才”之嘆,復有“刊布有待”之語。可以補充的是,時隔多年之后,吳道镕纂輯、張學華增補、葉恭綽傳錄的《廣東文征》第一冊(即卷1至卷14)影印本于1973年10月由香港珠海書院出版委員會出版;《廣東文征》全書鉛印本六冊也以“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叢書第一集”的名義,作為“香港中文大學建立十周年紀念”,于1973年10月出版①許衍董任總編纂,汪宗衍、吳天任參閱之《廣東文征續(xù)編》鉛印本四冊,后來亦由廣東文征編印委員會于1986年9月至1988年9月在香港出版,顯系《廣東文征》之延續(xù)發(fā)展。。吳道镕纂輯廣東歷代文獻以表彰嶺南文化傳統(tǒng)的愿望終于結(jié)成了豐碩的果實,陳融的期待也得到了部分的實現(xiàn)。
又如,第十七帙《婦女》所列女性詩人,除少數(shù)如王瑤湘、黃之淑、葉璧華、范蒥、黃芝臺、黃璇、鄧秋零、汪鞠生等之外,大多并不為人所知,有的甚至連真實姓名也未曾留下;但是這種對于嶺南女性詩人的關注本身,就足以證明陳融周詳全面的文獻意識和比較先進的文化觀念。如詠鄧秋零詩云:“逃禪不遂竟沉淵,恨事當年道路傳。一卷天荒讀遺句,秋風秋雨奈何天。”注云:“鄧秋零,慕芬。順德。父業(yè)農(nóng),精拳術(shù)。零幼亦諳習,能只手舉鐵機百斤,有女英雄之目。稍長就讀港滬女校,與校友黃秋心素稱莫逆。早存厭世之想,嘗欲削發(fā)為尼。民國三年冬,與秋心同返粵,詣肇慶投鼎湖慶云寺禮佛,夜并沉于飛水潭。事詳《天荒雜志》,并載秋零《題雨中芙蓉》一絕云:‘秋風秋雨奈何天,斷粉零脂只自憐。何事畫師工寫怨,染將紅淚入毫端?!帧蹲灶}披發(fā)小照·調(diào)寄點絳唇》一詞,亦多解脫?!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747,1,152—153頁??梢婈惾趯X南杰出女性的重視與評價。
《讀嶺南人詩絕句》對一些珍稀文獻與重要史實進行準確的記錄和中肯的評述,或留下重要的文獻線索,或澄清重要的歷史事實,彌補了以往載記之不足,有助于相關問題的研究和評價。該書品評的第二位詩人是劉珊,有詩二首,其一云:“江南有客賦悲哀,送得知音海外來。畢竟當朝重文翰,故教嶺左拔清才?!逼涠?“記室翩翩數(shù)輩儔,五言詩最擅風流(張正見,清河東武城人,善五言詩)。宮庭湖水司空妓,未許清河勝一籌?!弊⒃?“劉珊,正簡。南海。篤學有志操,州郡舉為咨議侯。景文之亂,徐伯揚浮海至廣州,見其文,嘆為嶺左奇才。及為司空侯安都記室,亟薦之。太建初,除臨海王長史,與記室張正見輩為文翰之友。見《陳書》?!雹坳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747,1,152—153頁。以《陳書》為主要根據(jù),記述劉珊詩歌創(chuàng)作與為官經(jīng)歷、生平交游的重要情況,以正史材料參證詩史人物之用意非常明顯。詠陳邦彥詩四首,第一首云:“真氣彌綸書卷多,詩心純在舊山河。老成方略胸中有,時露精沉出詠歌。”第四首云:“廣大師門擷眾英,三家四子各崢嶸。錦巖蕭索風煙后,僅有斐然嶺學聲?!弊⒂性?“丙戌清師入粵,擁兵拒戰(zhàn),退保清遠,力竭被執(zhí),不屈死。永歷贈兵部尚書,謚忠愍。著有《雪聲堂集》,《南上草》未見。溫汝能輯《巖野集》四卷,存。又著有《易韻數(shù)法》、《阮志注》,存。其子恭尹,淵源家學。屈大均久游其門,梁佩蘭或云同出其門,或云私淑弟子。同時薛始亨、何絳、羅大賓、程可則皆先后鈞陶,云淙開社。巖野曾未參與,蓋抱負不在此也。而巖野之詩卒開三家四子面目,世稱‘錦巖詩派’,二百馀年,僅得詩以鳴其故國之思而已?!雹荜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747,1,152—153頁。這段文字除高度贊譽陳邦彥抗清不降、英勇就義的烈士精神,對其僅以詩歌鳴世的際遇多有同情外,考辨的史實也頗為重要:一是陳邦彥著作的流傳與版本問題,因其書在清代屢遭禁毀,流傳不易;二是包括一般所說三家四子在內(nèi)的巖野門人弟子問題,特別是對在反清與仕清之間搖擺不定的梁佩蘭是否為巖野及門弟子的考究,可以見出作者對此類重要歷史細節(jié)的重視,保存嶺南珍稀文獻之用心亦清晰可見。
詠黎簡詩四首,第一首云:“不出其鄉(xiāng)黎二樵(近人論粵詩有此句),似譽似毀太無聊。須知河岳江湖客,界限森嚴見未消。”第四首云:“風雅升沉一代愁,蕭條冷月望羅浮。屈陳一百馀年后,應有樵夫在上頭?!弊⒂性?“黎簡,簡民,石鼎,未裁,二樵。順德。乾隆拔貢生,有《五百四峰堂詩鈔》。汪氏續(xù)刻《詩鈔》。評其詩者,除近人有‘不出其鄉(xiāng)黎二樵,江山文藻太蕭寥’句為貶辭外,譽者多小異而大同。余嘗訪不匱室主人,見其手《五百四峰堂》一卷,因問對二樵詩有何品評,主人曰:‘亦跬步二李,而上追杜韓?!罩魅藦突輹?‘二樵詩前謂其亦是二李,頃誦其《答同學問詩》云云,自道甘苦,似勝他人之評量;闊步清爽,則非二李所能囿矣。’續(xù)又來書云:‘讀二樵詩臆說,承獎高興,更申瞽見。詩卷十五《與升父論詩》,尤見作者胸臆與本領?!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311—312,35,121—122頁。特別重要的是,此處引用胡漢民與陳融個人交往的言論與書信中對黎簡的評價,可見胡漢民論詩的見解和特點。這樣的材料不僅極為難得,反映了胡漢民與陳融二人同門交往的片段,而且益發(fā)可見作者留存嶺南詩壇材料、以論詩詩傳人記史的深遠用意。陳融詠乃師黎維樅詩三首云:“碧腴少日結(jié)吟窩,白牡丹花藻譽多。八首磨礲矜一字,內(nèi)心當駕易秋河?!薄懊姹跓o功不易臻,精純原得義山真。一樵略比二樵意,老杜終為眾妙津?!薄吧耥嵁斎缗加鱿?,輕清易入野狐禪。簡嚴師訓無多語,七十年來在耳邊?!弊⒂性?“黎維樅,簴廷。南海,原籍新會。貢生,候選訓導,學海堂學長,越華書院監(jiān)院。能賦,善畫,工駢體文,于詩尤戛戛獨造。遺著甚多,身后余所搜得,只有《碧腴樓吟稿》甲編一冊、《蓮根館叢稿》庾集一冊,暨其少作《思源吟草》一冊,殆不及什之二三。思欲刊行,為師存其一鱗半爪而已。展堂甚有同情,為之序曰:‘余十八九歲時從簴廷師學詩,師設帳于里中讀月山房,湘勤、協(xié)之實先受業(yè)。師頗賞兩人所作,而謂余好馳騁,少含蓄,勖以枕葄唐賢,改其故步,心竊儀之。未幾師歸道山,余遂未能卒業(yè)。師早歲即以詠白牡丹烏桕詩著名于嶺南,迄為學海堂學長,掌文科,同時作者皆避席。此數(shù)卷為協(xié)之今年得之于舊好蟫蠹中,師所手訂,識其歲月,則已六十七年矣。卷中皆少作,雖不足以盡師之生平,而雋永綿麗之作,已足以卓然名家。或曰嶺南詩人悉好昌谷而師義山,師晚年自號一樵,蓋竊比二樵山人之意。二樵亦近昌谷,義山之裔也。協(xié)之先曾得師之遺稿若干篇,因并合付梓。聞其他稿多散佚,不可復得’云云。后因欲再事搜索,歲月忽忽,蹉跎至今,余等之罪也!”②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42—643頁。按:“庾集”當為“庚集”之誤。這段文字,從弟子這一獨特角度回憶老師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成就,引同門胡漢民之序以為補充說明,并對老師的詩歌取徑、教導學生有所發(fā)揮評價,表達弟子們對老師的深厚感情和深切回憶,情真意切,令人動容;對黎維樅的著述創(chuàng)作、存佚流傳情況及其門弟子的教育經(jīng)歷、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獨特的揭示,對了解嶺南近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教育傳承也具有特殊的價值。這樣的文字只能出于陳融筆下,他人斷無法寫出,可以說非常珍貴。
《讀嶺南人詩絕句》運用相當充分的文學批評史、文學史材料及正史、方志、筆記等其他文獻資料,對某些尚未弄清或存有分歧的文獻與史實進行簡要的考證辨析,或豐富了以往載記之不足,或辨明存有歧見的史實,使是書不僅獲得了重要的文學批評史和文學史價值,而且具有一定的地方史、社會文化史價值。品評孫蕡之詩共四首,可見陳融對孫蕡的重視。第一首云:“南園先后五先生,首數(shù)西庵氣象橫。閩十才人吳四杰,同時風雅動神京?!钡谒氖自?“身畔蔣陵秋夢多,蕭聲涼夜逼天河。騷壇有礙人如玉,劍及儒冠果為何?”注云:“孫蕡,仲衍,西庵。南海平步,即今順德。洪武舉鄉(xiāng),官至翰林典籍。何真歸附,求蕡作書,與王、李、趙、黃開抗風軒于南園,世稱南園五先生。以題畫坐藍玉黨,竟置之法,門人黎貞收葬于安西之陽(葉遐庵云:‘西當系山之誤。西庵葬沈陽之安山,又名鞍山,即日本設重工業(yè)處。余曾訪孫墓,已無人知矣?!?。有《和陶》、《集古》、《西庵集》、《通鑒前編綱目》、《理學訓蒙》等著?!雹坳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311—312,35,121—122頁。除對南園五子之首孫蕡因為藍玉題畫而被目為藍玉同黨、竟至被殺的遭遇深表同情外,值得注意的還有所引葉恭綽語,對孫蕡所葬之地進行了考辨,表現(xiàn)出明確的以人物系重要史事的用意。詠區(qū)大相詩四首,第一首云:“南園消息久銷沉,嶺海鐘靈此國琛。畢竟虞山大司馬,有無他故棄球琳?”注有云:“前后七子稱詩號翰林,為館閣體,大相始力祛浮靡,還之風雅……朱錫鬯云:‘海目詩持律既嚴,鑄詞必煉,其五言近體,上自初唐四杰,下至大歷十子,無所不仿,亦無所不合。嶺南山川之秀,鐘比國琛,非特白金水銀、丹砂石英已也?!衷?‘海目五言律詩,如鈍鉤初出,拂鐘無聲,切玉如泥;又如鐃吹平江,秋空清響。虞山錢氏置而不錄,予特為表出之?!雹荜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311—312,35,121—122頁。嘗在明代詩風轉(zhuǎn)變過程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區(qū)大相,并未引起錢謙益的應有重視,陳融引朱彝尊對區(qū)大相的高度評價,重新表而出之,顯然有糾正未當、彌補闕失之意。
詠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詩四首,后二首云:“題素思歸戛玉聲,昭關字字筑金城。定知老到難為弟,也許飛揚勝乃兄?!薄坝裼呀鹄ナ拦矀?,彬彬風雅一門強。韶年幼弟先秋氣,剩有哀辭哭華姜?!弊⒂性?“屈士煌,泰士,鐵井。諸生。與兄士燝往來陳子壯軍中。同產(chǎn)五人先后卒,獨士煌奉母匿跡山村。事跡詳于翁山所著墓表。往歲吾友隋齋胡子得其遺詩鈔本,輯入《南華雜志》,曾語余曰:‘鐵井先生集未見前人著錄,遺詩八十五首,友人陳君善伯錄自沙亭屈氏鈔本。細玩諸篇,本事前后錯雜,似未經(jīng)先生手定。而《粵東詩?!匪浫准啊抖饧芬皇?,均未見收,更可證明全集斷不止此?!詽M清一代文網(wǎng)之密,為從古所無,雖有孝子賢孫不知冒幾許危難,始克保存先人遺著以迄今日,如此編是已。若先生伯氏白園所著《食薇草》,余固求之十年而未能得,即訪之屈氏族人,亦無知之者,為可慨耳?!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65—166,555,624—622頁。通過對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著作存佚情況的分析評論,反映清代文網(wǎng)之嚴密、思想之專制、文獻之禁毀等重要的歷史事實。以友朋間談論內(nèi)容為材料品評論說,堪稱獨家所有,其珍貴程度顯而易見。
《讀嶺南人詩絕句》還注意記載和考辨與嶺南詩壇相關的非嶺南人物或事件,根據(jù)可靠史料和著述對一些重要史實進行考證辨析,由嶺南指向其他重要的地方文化區(qū)域,使史實的敘述、詩人的品評獲得了更加廣闊的文學與文化空間,表現(xiàn)出明晰的整體的中國文學與文化意識。詠丁日昌詩三首,第二首云:“百蘭花盛冶春天,不算銷魂不杜鵑。欲學無端寫哀樂,時時借著芷灣鞭。”第三首云:“波瀾忽自何蝯叟,強起荒疏十五年。連歲荔枝香色好,不甘無字作枯禪?!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65—166,555,624—622頁。由于丁日昌的特殊政治地位和廣泛影響,陳融對之予以特別的重視,三首七絕之下的詩注長達千字。值得注意的是,陳融品評丁日昌詩,一方面將其置于嶺南詩歌、客家詩歌的層面上進行考量,指出丁日昌有意學習宋湘的創(chuàng)作路向;另一方面,又特別指出丁日昌與當時嶺南內(nèi)外的許多重要人物皆有交往,詩作亦頗受這些人的啟發(fā),還特意引用丁日昌與湖南道州詩人、書法家何紹基的酬唱,以示丁日昌詩歌的廣泛影響。從嶺南、嶺北兩個維度上考量評價丁日昌詩,使品評獲得了嶺南以內(nèi)與嶺南以外的雙重價值,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中國詩歌批評的整體意識。詠朱啟連詩三首云:“誰識中強部勒奇,桐城文法及于詩。盆山竹與碔砆玉,那是謙辭是傲辭?!薄伴]門遠俗陳無己,掩淚空山元裕之。都有寥天弦外意,茫茫相許在心脾。”“元陳姜合是平生,切切頤巢死友評。一曲河梁愁萬古,為君寸斷玉弦聲。”注有云:“朱啟連,棣坨,跂惠。本浙江蕭山人,父仕粵不歸,遂托籍于粵。游汪谷庵之門,且為館甥。一試不第,即棄去。性敏介,與世落落寡合,憤時嫉俗,輒出以詼諧。嘗刻小印曰‘隘與不恭’。工詩古文,善章草隸書。晚好琴,妙達音律。陶子政為作家傳,頗能揭其學行,有曰:‘性行似元結(jié),文學似陳師道,藝術(shù)似姜夔。非今之士所有也?!悓汅鹪?‘志行鄿乎古人,文學超乎儔類。闇然不以其中之所有希世之知,世亦卒鮮知之?!瘲钿J云:‘詩無一語不經(jīng)醞釀而成,一洗近時淺易粗獷之習?!渥栽u詩曰:‘清而薄,如僧櫥之粥也;挺而弱,如盆山之竹也;黝而削,如羸夫之肉也;瑩而確,如碔砆之玉也?!m自謙抑,然堅挺秀健,此正良喻?!雹坳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65—166,555,624—622頁。嶺北各省人士入粵并著籍嶺南,是嶺南文學與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這些圖南人士為嶺表文學和文化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對朱啟連的品評就反映了陳融對歷代入粵人士的重視,而且引用多人評價揭示朱啟連的多方面成就,在廣闊的中華文化背景下,特別是在嶺南文化與嶺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中認識朱啟連這一類型的入粵名人的重要地位。
此外,對嶺南僧人詩作與世變之際僧俗變化、處世態(tài)度的關注也是《讀嶺南人詩絕句》的突出特點之一。詠函可詩四首,前三首云:“關門有夢哭揮毫,雪滿千山詩興高。幾曲浩歌存變雅,一生禪語帶《離騷》?!薄笆蒹H背子雪霜欺,鞭策長鳴振鬣時。得罪以詩詩更好,油然忠孝念吾師?!薄帮L沙黯黯衲衣寒,萬里書來忍淚看。痛定哦詩詩是淚,以詩和淚寫闌干?!弊⒂性?“函可,祖心,剩人。博羅。本姓韓,名宗騋,文恪公日纘長子。少負才名,既喪父母,一意學佛,與曾起莘同參道,獨于華首。崇禎己卯,年二十九,入匡山為僧。旋上金輪峰,入古松堂,禮壽昌博山塔。乙酉至南都請經(jīng),值國變,詠歌憑吊,致亡國之痛。及將南還,為門者所持,逮京師下獄。洪承疇為文恪門下士,頗左右之,乃以此登彈事獄,具戍沈陽。初至,入普濟寺讀經(jīng)。既歷主廣慈、大寧、永安、慈航諸大剎,苦行精修,暇輒為詩。自謂‘繞塔高歌,正如風吹鈴鳴,塔又何曾經(jīng)意?’戍沈陽后,叔兄弟、姊妹、子婦咸死于難。每得家書,流涕被面。痛定而哦,或歌或哭,每以淟涊茍全、不得死于國家為憾?!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769—770,801—804頁。雖是品評函可其人其詩,卻從一個重要側(cè)面展現(xiàn)了世變之際嶺南與嶺北的重要史事。詠大汕詩三首,第一首云:“百家絕技一身勝,天界威光萬里騰。豪俠逼人離六集,為離為六對心燈?!钡谌自?“一書多趣屈介子,平等不甘潘稼堂。生命區(qū)區(qū)一回事,志書文闕亦荒唐。”注有云:“大汕,廠翁,石蓮,長壽寺僧,自稱覺浪盛嗣,未知是否。所著有《離六堂集》、《證偽錄》、《不敢不言源流就正》等,攻《五燈全書》,兼攻《五燈嚴統(tǒng)》。潘耒稼堂嘗作《天王碑考》以反駁之,見《遂初堂別集》四,非袒全書,實惡大汕也……大汕本諍《五燈全書》,而反為潘耒所諍,以致于死,固夢想不及也。然大汕與翁山交惡后,曾欲首其《軍中草》,陷之死地,說見潘耒《救狂書》。果爾,則潘耒亦效汕所為耳。漁洋《南海集》下有《詠長壽寺英石贈石公》詩,而《分甘馀話》四極詆之,殆受潘之影響?!兜拦盘眉庠姟贰队伍L壽寺傷石濂大師》云:‘離六堂深坐具空,低回前事笑交訌。紛紛志乘無公道,締造緣何削此翁?!?‘省府縣志皆不言師建寺,深惜之也?!嗉驹パ浴对囂霉P記》四六論潘向汕索賕事頗詳,可參證。大汕《離六堂集》序者十五人,梁藥亭、屈翁山外,江浙為多,中有徐電發(fā)釚,亦己未鴻博,與耒同邑,而盛稱大汕,豈亦念同鄉(xiāng)之誼耶?何毀譽之懸殊也?以上錄《國粹學報》第七十八期,及陳垣先生《清初僧凈記》。”②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769—770,801—804頁。此處征引多種文獻資料,通過大汕、潘耒、屈大均個人際遇和相互關系前后變化、復雜糾結(jié)的考訂分析,不僅呈現(xiàn)了重要歷史細節(jié)、復雜多變?nèi)诵缘哪承﹤?cè)面,而且從具體人物和事件的角度反映了嶺南人物與江蘇、浙江文化某些方面的重要關聯(lián),呈現(xiàn)出更加具體的文學史和文化史景觀。
《讀嶺南人詩絕句》中除頻繁引用豐富的嶺南文獻外,還多次引用朱彝尊、錢謙益、趙翼、洪亮吉、徐世昌、陳衍、王逸唐等非嶺南人物的著作或言論,以與嶺南人物的有關品評相比較參證,也表現(xiàn)出同樣重要的價值。這種思考和寫作方式一方面使對于嶺南詩人詩作的評騭認識獲得了更加可靠的參照比較對象和評價角度,另一方面也有效地拓展了對嶺南詩歌的認識空間,從而使《讀嶺南人詩絕句》獲得了超越嶺南地域文化范圍以外的文學批評史和文學史價值。
陳融一生如此衷情于《讀嶺南人詩絕句》的創(chuàng)作,除了搜求、保留、傳承嶺南歷代詩歌文獻的深遠用意外,還表現(xiàn)出相當明確的批評觀念。假如說《讀嶺南人詩絕句》的文獻價值從其外在形式上即已得到相當充分的表現(xiàn),那么,它的批評觀念則主要通過其內(nèi)在理路同樣集中地表現(xiàn)出來。與以往的論詩絕句相比,《讀嶺南人詩絕句》表現(xiàn)出通達而深刻的批評觀念,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批評意識和詩學主張多有堪可總結(jié)、值得汲取之處。
《讀嶺南人詩絕句》以愛古人而不薄近人的評判態(tài)度,以既突出大家又適當關注小家的記述原則,非常注重探求嶺南詩歌的古老源起,又注重探究其流變壯大的歷史過程,也不忽視記錄和品評時人與時事,在論詩詩的抒情性與史料的可靠性之間尋求中和穩(wěn)妥的尺度,力圖全面詳盡地展現(xiàn)嶺南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貌。全書從東漢楊孚、南北朝時期陳朝劉珊起,至作者同時代人物為止,著錄品評一千四五百年間的二千多家?guī)X南人物的詩作,確可以說是蔚為大觀,空前絕后。書中所錄,除為人們所熟知的大家名家外,尚有大量的不為一般人所知但又確有其價值的小家;被采入是書者,除一般意義上的“詩人”外,還有一些并不以詩名世的各種類型的嶺南人物。這也許是該書以“讀嶺南人詩絕句”為名,而不用“讀嶺南詩人絕句”、“論嶺南詩人絕句”或其他名稱的原因之所在,亦可見作者的寬闊眼光和深遠用意。與眾多論詩之作推重古人、窮究古事的習慣相比,《讀嶺南人詩絕句》既推重古人又不鄙薄近人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不僅表現(xiàn)得更加通達開闊,而且符合嶺南人物、文學乃至文化發(fā)展變化的實際情況,更能準確地反映嶺南人物與詩歌興起、流傳、發(fā)展壯大的歷程。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嶺南文學雖然起源很早,可以上溯至漢唐時代,宋代也是嶺南文學一個關鍵性的積蓄、過渡時期,但不能不承認,只有到了明清以后,中國文學最為活躍的區(qū)域、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中心區(qū)域才從中原地區(qū)、江南地區(qū)逐漸再度南移而至于五嶺以南,嶺南文學方真正迎來了全面發(fā)展的時期,嶺南詩歌的氣象面貌才逐漸形成,并逐漸為其他文化區(qū)域的人士所認可。而到了晚清民國時期,由于嶺南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生態(tài)特點,嶺南詩歌乃至多個文學領域才出現(xiàn)了繁榮興盛、盛況空前的局面,嶺南文學與文化也迎來了輝煌的黃金時代。因此,《讀嶺南人詩絕句》采取的重古人而不薄近人、重詩人而不棄其他人士的方式,是符合嶺南詩歌、文學和文化的實際情況的;或者說,這樣的處理方式,更能有效體現(xiàn)嶺南詩歌、文學與文化發(fā)展變化的特點。
詠屈大均詩凡四首,第一首云:“儒素緇藍托意深,詩人氣骨自森森。從來燕趙稱豪杰,舍卻沙亭何處尋?”第四首云:“九世深仇雖可復,千年正統(tǒng)未能存。詩亡義有春秋在,可讀先生宋武篇。”表達了對屈大均道德文章、人品詩作的由衷欽敬,作者的深摯感情溢于言表。在詩注中,陳融首先引用胡漢民(展堂)關于梁佩蘭、屈大均、陳恭尹這“嶺南三家”詩之聯(lián)系與區(qū)別、取徑與高下的論述:“竊謂翁山之詩,以氣骨勝;元孝之詩,以情韻勝;藥亭之詩,以格律勝。翁山如燕趙豪杰,元孝為湘沅才人,藥亭乃館閣名士也?!敝筇岢鲎约旱囊娊獾?“展堂之說如是,可以序翁山之詩矣。翁山詩學太白,曾自言之,見于《覆大汕和尚書》。第是書言之有物,非總括自評其生平所學也。翁山詩何止專學太白?讀者當知如展堂所云云,知其得于杜者尤深。竹垞所評,似未盡允當?!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66—169頁。按:胡漢民論嶺南三家之語,又見于陳融《颙園詩話》。認為屈大均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取徑多受李白影響,自有其道理;但是從整體創(chuàng)作風格的角度來看,陳融所強調(diào)的屈大均在深受李白啟發(fā)的同時,也頗受杜甫詩風的影響,無疑更為通達顯豁。詠黃遵憲詩四首,第一首云:“定庵濡染從何說?晞發(fā)觀摩亦偶然。左列濤箋右端硯,古人何事位拘牽?”注云:“人境廬詩,或以為濡染定庵,陳石遺則以為宗仰《晞發(fā)集》。而詩中《雜感》有句云:‘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琉璃,高爐爇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第二首云:“松陰寰海盡工夫,并力方成人境廬。想象平生知己語,我詩亦許霸才無?”注云:“人境廬《李肅毅侯挽詩》句:‘人哭感恩我知己,廿年已慨霸才難?!宰⒃?‘光緒丙午,余初謁公,公語鄭玉軒星使,許以霸才?!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09,138—139頁。清末以降,論人境廬詩并予以高度評價者不計其數(shù)。通觀陳融所論,仍有其獨到之處:一是注重黃遵憲博采眾長、追求獨創(chuàng)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實踐經(jīng)驗,并非只受一家一派之影響,這也恰與黃遵憲的創(chuàng)作主張相合;一是將李鴻章稱黃遵憲為“霸才”之事引入對人境廬詩歌的評價,揭示了認識黃遵憲及其人境廬詩的一個重要角度,可見推重,這也恰與錢鐘書評價人境詩的思路略有相通之處③錢鐘書云:“余于晚清詩家,推江弢叔與公度如使君與操。弢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無妨二人之為霸才健筆?!币姟墩勊囦洝费a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47頁。。
《讀嶺南人詩絕句》具有相當明確的價值判斷標準和詩學評騭尺度,表現(xiàn)出對道德正義、烈士情懷、真情實感、自然澄明、曉暢平易等思想觀念或風格特征的尊重甚至崇敬,對嶺南詩人詩作體現(xiàn)出來的某些核心價值的深度認可或期待。評黎遂球詩四首,第一首云:“偶為名花寫妙詞,金罍錦服渡橋時。才人落魄揚州夢,聊慰邯鄲午后饑?!钡诙自?“筆為砥柱墨翻波,磨劍從軍花下歌。此是英雄真本色,任教長慶又元和?!钡谒氖自?“閣上須眉萬古尊,詩人魂亦畫人魂。輿圖只有林巒補,字字應思碧血痕?!弊⒂性?“《廣東詩語》:美周五古最佳,如《古俠士磨劍歌》、《結(jié)客少年場》諸作,與困守虔州,臨危時擊劍扣弦,高吟絕命有云:‘壯夫血如漆,氣熱吞九邊。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復厭,心苦肉不甜?!粫r將士聞之,皆袒裼爭先,淋漓飲血,壯氣騰涌,視死如歸。以視李都尉兵盡矢窮,委身降敵,韋鞲椎結(jié)對子卿,泣下沾襟,相去何啻天壤?又有《花下口號》,皆不失去英雄本色。”④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09,138—139頁。通過對黎遂球在世變之際、臨危之時不失“英雄本色”之行為與詩作的記載與表彰,表現(xiàn)了對英雄人格與烈士情懷的敬仰之情。詠鄺露及其子鄺鴻詩四首,第一首云:“五色肝腸絕世姿,一生不重取師資。自然晚有驚人筆,更益崟嵜海雪詩?!钡诙自?“桃葉端陽放浪吟,荒原廣武發(fā)悲音。是真豪士縱橫筆,酒熱窮途涕淚深?!弊⒃?“鄺露,湛若。南海。工篆隸諸體。為諸生時,學使校士,露以真、行、篆、隸、八分五體書于試卷,為學使所黜,大笑棄去。游吳楚燕趙間,賦詩數(shù)百章,才名大起;又游廣西,尋鬼門銅柱舊跡,遂入岑藍胡侯槃五土司境,歸撰《赤雅》一書,紀其山川風土。旋以薦擢中書舍人還廣州。清兵至,與諸將戮力死守,凡十閱月。辛卯城陷,幅巾抱琴出,騎白刃擬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戲耶?’騎亦失笑。徐還所居海雪堂,列古器圖書于左右,抱所寶古琴,不食死(或曰為清兵所殺)。所著有《赤雅》三卷,《喬雅》四卷?!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150—151頁。按: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2《詩語》“鄺湛若詩”條云:“湛若南海人,名露,少工諸體書。督學使者以恭寬信敏惠題校士。湛若五比為文,以真、行、篆、隸、八分五體書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棄去??v游吳楚燕趙之間,賦詩數(shù)百章,才名大起。歲戊子,以薦得擢中書舍人。庚寅,奉使還廣州,會敵兵至,與諸將戮心死守。凡十閱月城陷。幅巾抱琴將出,騎以白刃擬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戲耶?’騎亦失笑。徐還所居海雪堂,環(huán)列古奇器圖書于左右,嘯歌以待騎入,竟為所害?!薄稄V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0—351頁。這段文字雖不多,活畫出鄺露極其剛烈鮮明的性格,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清順治八年辛卯(1651)清軍攻破廣州城時鎮(zhèn)定自若、誓死如歸的英雄氣慨。非常明顯,字里行間,也表現(xiàn)了作者對鄺露人格操守的欽敬之情。
《讀嶺南人詩絕句》以通達的眼光和明確的詩史意識,對各派詩人與各種人物采取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注意兼顧突出重點與照顧全面的關系,尤其是對某些下層人士、有爭議人物或負面人物也采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以存人事與史事之真實,表現(xiàn)出明晰的歷史感。詠招子庸詩三首,第一首云:“書生戎馬萍蓬客,畫壁旗亭遠上詞。試問風流賢令尹,可能深結(jié)上峰知?”第三首云:“薄命天涯啼淚多,酒闌燈炧一枝歌。新聲合授琵琶和,人說江湖薄倖何?!弊⒂性?“招子庸,原名為功,字銘山,又號明珊居士。南海。嘉慶舉人,性跅弛不羈,善騎射,能挽強弓,善畫蘭竹及蟹,復精琵琶,與徐鐵孫榮同游張南山之門……銘山精曉音律,尋常邪許,入于耳即會于心,蹋地能知其節(jié)拍。故所輯《粵謳》,雖巴人下里之曲,而饒有情韻,擬之子夜讀曲之遺,儷以詩馀殘月曉風之裔,一時平康北里,譜以聲歌,雖羌笛春風,渭城朝雨,未能或先也。銘山有《九松山房詩鈔》,不可見,詩選見《海岳詩群》?!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444—446頁。值得注意的是,陳融對招子庸的多方面才華和他編輯整理的《粵謳》給予高度評價,并介紹有關情況,特別對廣東的民歌俗曲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為全面了解招子庸及其文學成就提供了重要的文獻線索。詠周子祥詩二首云:“不知浮世復何物,高詠風花敲唾壺。流水高山幾時近,余懷渺渺問樵夫。”“不自然中非易學,二樵生硬卻能神。功成刻意軋新響,未易心香屬九真?!弊⒂性?“周子祥,九真。南海布衣。詩學黎二樵……李子虎云:‘二樵學山谷多不自然,九真學二樵卻能自然。’此證明恐于兩方均有未到處。胡展堂有云:‘山谷力求生新,以砭東坡之熟巧。二樵句云谷拙實競巧,非薄山谷,但笑不善學山谷者耳。故二樵生峭處亦時近山谷也。九真適得自然,多于近體得老熟之境界而遂止,學二樵尚未能生峭也。此處可參看第六帙黎二樵絕句詩注所錄胡展堂論二樵、與升父論詩及二樵飲酒詩第五首?!雹坳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583—584頁。按:陳融此處所云“第六帙”不確,查原書,論黎簡絕句在第七帙中。由陳融對布衣詩人周子祥的重視和高度評價,可見他論詩并非僅僅是以仕宦通達者為標準,對于平民詩人的關注頗能體現(xiàn)《讀嶺南人詩絕句》以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為去取標準的文學批評意識。而將周子祥與黎簡聯(lián)系比較,則既有助于認識周子祥的詩歌取徑與創(chuàng)作水平,又有助于認識其獨創(chuàng)之處,彰顯其詩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而詩注中的“參看”云云,則體現(xiàn)了陳融撰寫《讀嶺南人詩絕句》的嚴謹?shù)膶W術(shù)態(tài)度與實證精神。詠梁士詒詩二首云:“驪歌殘淚滴離觴,落月蕭蕭繞屋梁。晚歲小詩隨意得,不消臺閣有文章?!薄扒跋绾谓梵缰\,南歸無語入詩謳。簪裾知己龍門感,交道殊非居下流。”注云:“梁士詒,燕孫。三水。光緒進士,授編修。雖出身翰苑,而不尚文藝。晚歲間為小詩。民國十一年因膠濟路案,去職赴日,魚琦送友歸國有詩云:‘壯懷伏劍說非難,綠水青山俯仰間。又唱驪歌索殘淚,驛亭忍使酒杯干?!甑脧垖W良電,知國府取消通緝,有詩云:‘閉門學易尋常事,雪滿寒江一草廬。起視屋梁繞落月,五更清夢入莎車?!曜溆谏虾!H~裕甫為作神道碑云:‘籌安議起,已出公府;洪憲事敗,某方聒當局以之負其責,而南歸侍親,終不一辯,素性然也?!雹訇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頁。對于并不擅長文學的政治人物梁士詒的評論,雖于文學上價值不大,但對其在幾次重大事變中的立場和處境進行描述介紹,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梁士詒其人及相關事件,自有其文學批評史、文學史以外的政治史、文化史價值。
《讀嶺南人詩絕句》將濃郁的鄉(xiāng)邦情懷與通達的文化觀念結(jié)合起來,將嶺南詩人詩作置于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考察,既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邦人物與文學的理解之同情,又有意識地避免鄉(xiāng)曲聲氣和偏狹之見。品評陳獻章之詩凡五首,以五首詩論一人的情況在《讀嶺南人詩絕句》中并不多見,可見推重。其第一首云:“詩亦端倪出靜中,儒宗畢竟異禪宗。桴亭自有平生論,狂者天機到處逢?!钡诙自?“得意柴桑栗里間,籬花日夕鳥飛還。先生尚有撝謙語,千煉不如莊定山?!弊⒂小爸戾a鬯云”:“白沙詩與定山齊稱,號陳莊體。然白沙雖宗擊壤,源出柴桑。其言曰:‘論詩當論性情,當論風韻;無性情風韻,則無詩矣?!仕鳘q未墮惡道,非定山比也。其云‘百煉不如’,蓋謙詞耳?!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頁。概括陳獻章詩歌特點并與江蘇江浦詩人莊昶(1473—1499)之詩聯(lián)系比較,且引朱彝尊之語以為證明,既使持論更顯通達,益發(fā)可靠可信,又避免了單純鄉(xiāng)曲之論的局限性。詠黃佐詩二首云:“春宵大醉有深懷,信筆扶摶韻絕佳。天下知音惟有酒,歸山心事已安排?!薄安痪雨戀Z終軍下,功在章縫變粵風。等是彌綸天壤事,江南差讓嶺南雄?!雹坳惾?《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頁。對黃佐在嶺南詩風振衰起弱的歷史轉(zhuǎn)變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關鍵性作用、所當擁有的在嶺南詩派中之“領袖”地位、所發(fā)生的廣泛影響予以高度評價。詩注中更征引屠文升、張崇象、陳師孔、王士禛、顧玄言、陳子龍、朱彝尊、錢謙益、屈大均諸人之品評以為證明,其中不僅有嶺南人,而且有非嶺南人,且均具有相當強的權(quán)威性,遂使立論更加質(zhì)實可信。論順德梁有譽詩三首,第一首云:“唐律齊驅(qū)謝茂秦,古風平揖李于麟。紫英石畔奇花好,未盡英華跡已陳?!弊⒂性?“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若無人,于是七子才名播天下,后擯先芳,維岳不與……時嚴嵩柄國,子世蕃欲親有譽,有譽恥為褻狎,謝病歸,筑拙清樓,杜門讀書,學者稱蘭汀先生,為南園后五子之一。朱錫鬯云:‘蘭汀學詩于泰泉,又與同人結(jié)社,所得于師友者深。雖入王、李之林,習染未甚。誦其古詩,猶循選體,七五律亦無叫囂之狀。四溟以下,庶幾此人;度越徐、吳,何啻十倍!’”④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頁。將梁有譽置于前后七子、南園后五子兩個具體語境中進行聯(lián)系比較,置于全國詩壇和嶺南詩壇兩個維度上進行評價,特別是將梁有譽與當時的詩壇領袖人物謝榛、李攀龍相參照,征引朱彝尊的言論,既展現(xiàn)了梁有譽的文學貢獻,突出其詩歌特點與處世態(tài)度,又反映了當時的詩壇風尚,增強了品評的針對性和可靠性。詠溫汝能詩三首,第二首云:“張吳洪趙(船山、谷人、稚存、味新)道相親,一點何曾撲俗塵。聊付閑評北江語,高峰終望嶺頭云?!弊⒂性?“溫汝能,希禹,謙山。順德。乾隆順天舉人,官內(nèi)閣中書。有《謙山詩文鈔》。謙山輯粵東詩文為《詩文?!罚詽h迄清凡千有馀家,為書近二百卷,蔚然巨觀。平生以詩才最捷稱于時。洪稚存稱其:‘一見如舊相識,每劇談終日,脫略形骸,論古今天下事,娓娓不倦。予并奇其人,遂與之訂交焉。因盡覽其詩古文詞,無體不備,蓋出入于唐宋諸大家,而深臻其奧者。其所與游,則吳谷人侍講、陳古華太守、張船山檢討、趙味新中翰諸子,皆予宿契,退食之暇,詩酒招邀,互相酬唱,世俗貴游之習,聲氣趨競之場,概不能染。然后知謙山之詩與其人所以高出流品者,固別有在也。’”⑤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第691—692,48—49,64—65,85—86,359—360頁。引洪亮吉之語,述溫汝能所交往的詩壇人物,將其置于具體的詩壇風氣之中,以見其文學地位與影響,對當時全國的詩壇風氣和文學狀況也有所反映,充分體現(xiàn)了陳融持論允當恰切的特點和豐富的學術(shù)內(nèi)涵。
論詩詩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也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值得重視的創(chuàng)作體式之一。歷代論詩詩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體式多樣,古近體皆有,比較常見的有五言古體、七言律詩等,而最多者當推七言絕句,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組詩式的七絕,這種體式是中國文學批評和詩歌創(chuàng)作中論詩絕句的主導形態(tài)。這種情形當與七絕短小靈活、便于運用的體式特點密切相關,特別是與這種體式便于組織連綴而形成具有總體性特征、便于系以小注、充分發(fā)揮論人品詩的文體功能相關。
錢仲聯(lián)嘗在《萬首論詩絕句·前言》中說過:“用詩來說詩,是我國古代詩歌理論常見形式之一。在大量的論詩詩中,論詩絕句,占有較多的比重。這一體裁,濫觴于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后人踵事增華,作者不下七、八百家。”①郭紹虞、錢仲聯(lián)、王遽常編:《萬首論詩絕句》卷首,第1,4—5頁。又指出:“評論作家作品的大型組詩,涉及面廣,自成系統(tǒng),可以作為詩學批評史讀……論某一個地區(qū)的,如論湖北詩,論四川詩,論廣東詩,都可以作為地方文學史的重要參考資料?!雹诠B虞、錢仲聯(lián)、王遽常編:《萬首論詩絕句》卷首,第1,4—5頁??梢妼φ撛娊^句的重視,特別是對其中的大型組詩、地域性詩歌專論的推重。郭紹虞也曾在《元遺山論詩絕句》一文中指出:“自從杜少陵的《戲為六絕句》,開了論詩絕句之端,于是作者紛起。其最早者,在南宋有戴石屏的《論詩十絕》,在金有元遺山的《論詩三十首》。此二者都是源本少陵,但是各得其一體,戴氏所作,重在闡說原理;元氏所作,重在衡量作家。這卻開了后來論詩絕句的兩大支派。到清代,王漁洋規(guī)仿元氏之作,于是論詩絕句,遂多偏于論量方面,或就一時代的作家論之,或就一地方的作家論之;其甚者,摭拾瑣事以資點綴,闡說本事以為考據(jù),而論詩絕句之作,遂亦不易看出作者的疏鑿微旨了?!雹酃B虞:《元遺山論詩絕句》,《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3—244頁。概括了論詩絕句或重在闡說詩歌創(chuàng)作原理、或重在品評衡量作家的兩種不同寫法,也指出自清代王士禛之后,論詩絕句有偏于數(shù)量的增加、或重于某一時代的詩人、或重于某一地域的詩人的趨勢,特別是對“摭拾瑣事以資點綴,闡說本事以為考據(jù)”,以至于“不易看出作者的疏鑿微旨”的現(xiàn)象提出了針砭。其實,從文學批評觀念與方法、詩歌體式與作法的角度來看,論詩絕句的這種變化趨勢,反映了清代以降論詩絕句尋求內(nèi)容拓展和形式更新的愿望,豐富了論詩絕句的數(shù)量,強化了論詩絕句的地域特色,也未始不是一種有益的探索和嘗試。
從論詩絕句發(fā)展歷程的角度來看,陳融歷時前后四十年終于完成的《論嶺南人詩絕句》,對于論詩絕句這種古老的論詩形式、作詩體制進行了集成式的發(fā)展與生新,具有明顯的綜合、總結(jié)、終結(jié)論詩詩的意味,這是它特殊價值的核心之所在。這種價值至少從以下諸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彰顯,從而體現(xiàn)出其獨特的批評史、文體史和文學史地位。
第一,明晰的地域文化意識。地域文化意識的興起并逐漸明晰,特別是相對于中原地區(qū)而言的偏遠地區(qū)自我文化意識的漸盛,是明清以降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重要趨勢之一。這種趨勢在論詩絕句這種詩歌批評形式和詩歌創(chuàng)作體式方面的體現(xiàn),就是具有明晰的地域文化意識的論詩絕句的出現(xiàn)。從嶺南文學批評史的角度來看,嶺南人還是第一次像《讀嶺南人詩絕句》這樣表現(xiàn)出如此明確的嶺南文化意識與文化自信。周益中曾指出:“有清一代,論詩絕句可謂郁郁乎盛矣哉!詞客方家非但用以闡說詩理,品騭作家,進而以之論詞,論曲,論畫、論印等等,不一而足。錢大昕《養(yǎng)新錄》曰:‘元遺山論詩絕句:王貽上仿其體,一時爭效之。厥后宋牧仲、朱錫鬯之論畫,厲太鴻之論詞、論印遞相祖述,而七絕中又別啟一戶牖矣!’”④周益中:《論詩絕句的馀流衍派》,周益中編:《論詩絕句》附錄三,第280頁。這段文字中涉及的其他方面姑置之不論,僅就清代論詩絕句的興盛一點而言,可以認為,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出現(xiàn),不僅印證了清初以降論詩絕句漸興并延續(xù)到民國初年的事實,而且充分地表現(xiàn)出嶺南地域性論詩絕句的非凡成績;同時也終結(jié)了嶺南乃至全國論詩絕句的流風馀韻,從而獲得了總結(jié)性的價值。假如說屈大均《廣東新語》的出現(xiàn)標志著明清鼎革之際嶺南人自我文化意識和民族意識的一次全面覺醒,是嶺南文化精神的一次著力張揚和集中表現(xiàn),那么,就可以認為,當三百年后的又一次世變之際,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出現(xiàn),則是嶺南人自我文化意識的又一次弘揚,表明嶺南論詩絕句創(chuàng)作達到了最高水平,具有空前絕后的標志性意義。
第二,明確的紀史存人意識。郭紹虞嘗將“重在闡說原理”和“重在衡量作家”視為“論詩絕句的兩大支派”①郭紹虞:《元遺山論詩絕句》,《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第243—244頁。。假如以此為參照進行具體考察,則可以發(fā)現(xiàn)陳融的《讀嶺南人詩絕句》的重點并不在于闡說詩歌創(chuàng)作原理,而在于衡量歷代詩歌作者,而且對以往的論詩絕句的成法和內(nèi)容進行了大幅度的開拓,從而顯示出明顯的創(chuàng)新價值。在此需要特別注意并辨析的是,陳融所論并非歷代“嶺南詩人”,而是古今“嶺南人詩”。后者的指稱范圍顯然大于前者,而且這種處理方式也應當是作者的有意為之?!蹲x嶺南人詩絕句》的創(chuàng)作,并非出自作者的一時之興,而是以系統(tǒng)研究清詩并計劃編撰《清詩紀事》的學術(shù)基礎與多方準備為基礎的②參考程中山:《清詩紀事成猶未,誰識兵塵在眼前——陳融〈清詩紀事〉初探》,《漢學研究》,第263—289頁。。這一點,從《讀嶺南人詩絕句》中引用的大量文獻史料、涉及的眾多人物事件、披露的多種珍貴故實中均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而全書由嶺南古今人物和事件構(gòu)成的相當完整的詩歌史序列,則從整體上顯示了普通論詩絕句所無法具備的文獻價值和史料價值。因此,就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主旨而論,與其說這是一部專論嶺南詩道詩藝、顯示自己詩歌才華的著作,不如說這是一部具有明確的學術(shù)意識和詩史意識、以論詩絕句的形式傳達嶺南人物與歷史的學術(shù)性著作更為恰當。這種情形與有清一代詩學大盛、傳統(tǒng)學術(shù)進入總結(jié)階段的總體文化環(huán)境也是密切相關的;或者說,這是清代以降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詩歌批評觀念變遷的一種可堪注意的表現(xiàn)方式。
第三,細密的詩注相成意識。論詩絕句之下加以注文,當與論詩者詩史意識和詩歌敘事功能的強化密切相關,或者說就是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逐漸加強的結(jié)果;當然也與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與詩歌體式的演變、詩注的出現(xiàn)和漸盛密切相關。張伯偉嘗將“詩加注文”視為“清人對論詩詩的形式”所作的“兩項補充”和形成的“兩項頗為突出的特點”之一③見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第4章《論詩詩論》,第434—436頁。,可見對這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關注。周益中也說過:“論詩絕句雖然為詩人及譚家所喜愛,但也因為受到絕句這一詩體自身的限制,而形成了諸多特色,如組詩的形成、詩中的自注等等,此即是以絕句論詩者的補救之道?!雹苤芤嬷袨樗帯墩撛娊^句》撰寫的《導讀》“六、論詩絕句的缺點”,第30頁。又說:“論詩絕句之發(fā)展,至有清可謂登峰造極矣。詞、曲、畫、印、古泉、藏書等等支流衍派,莫不可以絕句論之也?;蚓売星迥恕乃噺团d時代’所致。學術(shù)發(fā)達,史實考據(jù)興,為詩者因得旁征博引、分派漫衍、無所不至,是以于議論之外,大量夾注,詳其本末、無虞困窘。一則用以存真,再則表章才學,好之者既樂此不疲,所為所論,乃至不可勝數(shù)也?!雹葜芤嬷?《論詩絕句的馀流衍派》,周益中編:《論詩絕句》附錄三,第298頁。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不僅集中反映了這種創(chuàng)作趨勢和演變軌跡,而且有意識地將詩與注的功能有所區(qū)分:詩主要司抒情、品鑒之責,注主要盡敘史、紀事之用,二者相互補充,彼此發(fā)明,從而構(gòu)成一個頗為完整、相當自然的整體,共同實現(xiàn)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標。從論詩絕句的發(fā)展過程來看,詩注從無到有,從短到長,經(jīng)歷了復雜的發(fā)展過程,總體趨勢是作者的思考日益細密周詳,詩注的作用逐漸被強化。論詩絕句文體形態(tài)的演進,作者創(chuàng)作習慣的變遷,反映了論詩絕句創(chuàng)作觀念和詩歌批評觀念的變化。從這一點來看,可以認為,陳融的《讀嶺南人詩絕句》具有代表論詩絕句最終形態(tài)的典型意義。
第四,執(zhí)著的巨型組詩意識。杜甫《戲為六絕句》作為論詩絕句的開創(chuàng)之作,實際上已具有組詩的性質(zhì)。其后的論詩絕句也經(jīng)常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如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王士禛《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舒位《論詩絕句二十八首》、姚瑩《論詩絕句六十首》、李希圣《論詩絕句四十首》、陳衍《戲用上下平韻作論詩絕句三十首》等等,均可稱代表。論詩絕句的總體演變趨勢是作者的組詩意識逐漸加強,組詩的規(guī)模逐漸擴大。但是,如《讀嶺南人詩絕句》這樣以二千七百多首七絕構(gòu)成的組詩,無論在嶺南文學批評史、詩歌史和文學史上,還是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史、詩歌史和文學史上,都可以說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冒廣生在《〈讀嶺南人詩絕句〉序》中曾評價說:“若專為一都一邑網(wǎng)羅文獻,托之長言,蔚成巨制,以吾淺陋,今始得于番禺陳君協(xié)之《讀嶺南人詩絕句》見之。夫嶺南固詩國也,世之溯嶺南詩者,至張曲江而止矣。協(xié)之此作,乃從《漢書》托始楊孚,下逮平生交游,若胡展堂、熊皭然,咸有論列,楚庭耆舊,于是乎因詩以存。美矣富矣,蔑以加矣!”①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卷末。其中雖含有出于師友之誼的褒揚之詞,但從論詩絕句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學術(shù)價值的角度來看,此論還是道出了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獨特貢獻。蘇文擢也在《籌印陳颙菴先生〈讀嶺南人詩絕句〉募捐啟事》中說:“自漢迄清,延綿并世;旁搜遠紹,暝唱晨書。時閱卌年,稿經(jīng)數(shù)易;著錄者二千馀氏,品題者三十萬言。屬辭比事,載以好音;望古可儔,于今獨步?!雹陉惾?《讀嶺南人詩絕句》卷末。也是從內(nèi)容之廣博、創(chuàng)作之勤勉、內(nèi)容之豐贍的角度高度評價《讀嶺南人詩絕句》的獨特價值。從論詩詩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在如此廣闊的時空背景下,用二千七百多首七絕歌詠嶺南二千一百多位古今詩人,并一一系以小注以為進一步說明闡發(fā),可以想見,假如不是具有過人的詩歌才華和深厚的學術(shù)根底,特別是對嶺南古今詩壇的熟稔,加之執(zhí)著堅韌的精神,斷難完成這樣的鴻篇巨制。這表明陳融在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過程中,具有非常明晰的將數(shù)量如此眾多的論詩絕句構(gòu)造為巨型組詩的意識和能力。
可以認為,杜甫《戲為六絕句》開創(chuàng)的論詩絕句傳統(tǒng)雖代有傳人,但是在論詩絕句這種傳統(tǒng)體制走向終結(jié)的近現(xiàn)代時期,陳融《讀嶺南人詩絕句》的橫空出世,確可謂超邁前賢,后無來者。因此可以將《讀嶺南人詩絕句》視為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論詩絕句傳統(tǒng)的一個精彩有力的總結(jié),同時也是中國詩歌史、文學史上論詩詩創(chuàng)作成就的最后一次全面重要的體現(xiàn),也是對中國文學批評文獻的一項重要貢獻。
綜上所述,陳融的《讀嶺南人詩絕句》不僅表現(xiàn)出明晰的鄉(xiāng)邦情懷、過人的詩性精神,而且具有鮮明的學術(shù)意識和歷史意識。作者自覺將這些因素結(jié)合起來,從而形成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貌,取得了杰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無論是從嶺南文學批評史、文體史與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還是從中國文學批評史、文體史和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都可以認為《讀嶺南人詩絕句》是具有獨特價值的詩歌批評文獻,是論詩詩、論詩絕句的杰構(gòu),是陳融以半生精力為嶺南文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學作出的一項重要貢獻。因此,可以認為,《讀嶺南人詩絕句》不僅是嶺南文學批評史和文學史上的標志性成就,而且是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史和文學史上的標志性成就,是中國歷代論詩絕句的一個集成式的總結(jié),也是一曲悠遠的絕唱。
最后還需說明,《讀嶺南人詩絕句》雖然是陳融最重要的嶺南詩論著作,但尚非其論詩之作的全部。陳融的《颙園詩話》、《秋夢廬詩話》中也多有關于嶺南詩人詩作的記錄與品評,其詩集《黃梅花屋詩稿》、《竹長春館詩》中也有若干關于嶺南時人時事的詩篇,所編選的《越秀集》中也體現(xiàn)了陳融文學觀念與文化觀念的某些側(cè)面。凡此皆可與《讀嶺南人詩絕句》相參證,亦可由此更加全面深入地認識和評價陳融的詩論與詩作。不過那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論題,或可俟諸他日再進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