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放

(東北師范大學日本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24)

偽滿洲國成立后，日本推行文化專制政策。除強制實行日語教育，割斷中國東北與關內(nèi)的文化聯(lián)系外，還全面禁止任何威脅偽滿“國家存立之基礎”的文化產(chǎn)品。這些文化產(chǎn)品包括報紙、雜志、普通讀物、地圖、電影和唱片等。日本宣揚“滿洲國”自古就是不同于中國的獨立國家，其獨立和發(fā)展有賴于“日滿親善”。凡有悖于這種理念的出版物、音像制品都要遭到查禁。偽滿頒布了《出版法》、《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電影法》、《通訊社法》、《新聞法》和《記者法》等一系列文化監(jiān)管法規(guī)，使得這種文化專制披上了法律的外衣。其中，對出版物和電影的監(jiān)管最為重要。

1932年3月9日，偽滿洲國頒布了《人權保障法》。該法并未涉及當時世界主要國家已在《憲法》中規(guī)定的“出版自由”。同年10月24日，偽滿《出版法》問世。這部法律集中了1909年《日本報紙管理法》、1906年的《大清印刷物專律》和1914年的《中華民國出版法》的一些特點，總計四十五條，報紙、期刊出版事宜均規(guī)定在內(nèi)。偽滿《出版法》規(guī)定了8種“不得揭載”的事項: (1)不法變革國家“組織大綱”或危害國家存立之基礎;(2)涉及外交與軍事機密;(3)對外交有重大影響;(4)煽動犯罪;(5)不公開之訴訟辯論; (6)惑亂民心及擾亂財界;(7)由檢察官或執(zhí)行警察職務人員所禁止者;(8)其他擾亂安寧秩序或敗壞風俗者［1］。

出版自由向來并非沒有邊界。20世紀上半期世界各國的《出版法》對出版自由大致有如下限制:歧視性(尤其是民族和種族歧視)、煽動性、損害公共利益的造謠、涉及國家機密、包含色情內(nèi)容等。相比之下，偽滿對出版物的限制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民族歧視在日本殘酷的殖民統(tǒng)治下隨處可見，但能夠在偽滿公開發(fā)行的出版物都鼓吹民族和諧與“日滿親善”，那些“非法”出版物被查禁的原因也不可能是歧視性問題。關于煽動性犯罪，同時代歐美國家的法律均以是否造成嚴重后果為衡量標準，甚至已經(jīng)取消了相關罪名。更何況，煽動犯罪、惑亂民心、擾亂安寧，這些抽象的詞匯原本沒有法律意義。偽滿《出版法》規(guī)定的“不公開之訴訟辯論”也有違于世界法制文明的潮流，至于“檢察官或執(zhí)行警察職務人員所禁止之事項”更是賦予了出版物檢查機構隨意處置的權限。違反上述8項規(guī)定者，將被“處以300元(偽滿國幣)以下的罰款或者一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實際遭受的處罰遠比法律條文規(guī)定的更為嚴重。很多革命志士和知識分子因為文化上有“反滿抗日”的嫌疑而被殘酷殺害。最典型的例子是1936年發(fā)生的“《黑龍江民報》事件”，作家金劍嘯、《民報》社長王甄海和記者閻達生慘死。

偽滿《出版法》還規(guī)定，偽國務總理大臣隨時可以“有礙于外交、軍事或財政”，或“維持治安”為理由，禁止或限制報紙、期刊的新聞報道。在嚴密的控制下，日本財閥西片朝三創(chuàng)辦的《民聲晚報》也因發(fā)出與《盛京時報》不同調(diào)的聲音而最終被取締，報紙負責人援引《出版法》也無濟于事。

偽滿當局在境內(nèi)加強文化控制，也非常注重對“境外”輸入的出版物的審查。審查的地點主要是位于大連的“關東州”和山海關。1934年12月，偽滿“治安部大連派遣員事務所”成立，其職權就是取締非法出版物。1935年，“關東州”公布了對進口出版物和留聲機唱片的“取締規(guī)則”。1936年，又制定了《關東州不穩(wěn)文書取締令》。隨著偽滿與中國關內(nèi)恢復通車、通郵，1938年3月，山海關對“境外”出版物的審查也開始了。

1935—1938年禁止出售出版物數(shù)量

篇幅不長的偽滿《出版法》還對出版物的“印刷所”加以嚴格限制。該法第九條規(guī)定:“發(fā)行人與編輯人必須將出版物是否和時事相關以及發(fā)行所與印刷所的所在地呈報國務總理?！憋@然，和時事相關的出版物將受到更為嚴格的監(jiān)視。而且和時事相關的出版物的印刷所“不得設于本法施行地域之外”。該法的施行地域當然在偽滿的“領土”之上，此項規(guī)定意在打擊那些在偽滿“境內(nèi)”具備合法手續(xù)，但卻在境外(尤其是蘇聯(lián)和中國)“非法”印刷的出版物?！坝捎谔鞛幕蛘卟坏靡咽马?，印刷所和發(fā)行所必須變更的時候，必須上報國務總理大臣備案。”這是防止有些出版物通過不斷變更“印刷所”地點逃避審查。

偽滿《出版法》第四十五條規(guī)定:本法施行以前已經(jīng)發(fā)行的出版物自本法施行之日起兩月內(nèi)遵照本法程序處理。此條款針對的是該法制定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和偽滿“存立之基礎”相違背的出版物，在法律上屬于典型的溯及既往條款。法律不溯及既往原則歷史悠久，已經(jīng)為世界各國公認，《出版法》這類法律本是對文化行為加以規(guī)范，更無溯及既往的必要。這一條款完全是為禁絕那些威脅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出版物提供法律依據(jù)。

1940年6月至1941年11月，古海忠之以偽滿經(jīng)濟部次長身份參與修改了《出版法》，還制定了《通信社法》、《新聞社法》和《記者法》，統(tǒng)稱“弘報三法”。日偽利用獨占的新聞工具大力宣揚奴化思想和殖民政策，嚴禁“反滿抗日”的出版物和關內(nèi)抗日報刊輸入東北。《新聞社法》規(guī)定“非依本法設立的新聞社不得發(fā)行新聞紙”(第六條)，“國務總理大臣認為公益上有必要時對于新聞社得命令解散”(第二十條)。這些條款為偽滿對新聞社的控制提供了法制的外衣。《新聞社法》第十四條至第十九條，大約整部法律的六分之一都和新聞社的“合并”相關?！昂喜ⅰ蹦切┲袊私?jīng)營的新聞社，加強殖民統(tǒng)治才是《新聞社法》的根本目的。根據(jù)《新聞社法》規(guī)定，最終建立起了偽滿當局直接控制的中文的《康德新聞》、日文的《滿洲日日新聞》和《滿洲新聞》三大新聞社。

這三大新聞社壟斷了整個偽滿境內(nèi)的新聞傳播。1942年9月，“康德新聞社”通化支社創(chuàng)辦了《通化新報》，成為通化歷史上最早的報紙［2］896。通化支社40余人，只有1臺8頁印刷機，社長是日本人，設有編輯部、總務部和印刷廠。《通化新報》是四開四版的中文日刊:第一版為偽滿洲國和通化省新聞，第二版為國際新聞，第三版為本地新聞，第四版為文藝。稿件來自于偽通化省及下屬各縣弘報處和該報記者的直接采訪，主要是宣傳偽滿的方針政策。該報在偽滿后期極具代表性，直至1945年8月15日?？?/p>

除新聞社外，很多中國人開設的書店也被日本的新聞印刷機構合并。1933年在通化東門外東順城街(今民主路)開辦的世昌書局是一家中國人經(jīng)營的出售古代通俗文學作品的書店，兼賣幾何、三角教科書，還有巴金、老舍和張恨水等人的現(xiàn)代小說，就是這樣一家合法經(jīng)營的書店，在1944年居然也被“通化印刷株式會社”合并［2］883。足見日本殖民當局對文化控制程度之深。再以沈陽為例，日偽初期，國人經(jīng)營的大小書店有30余家。但由于當局的控制與兼并，最終都瀕于倒閉［3］。

除《出版法》外，偽滿重要的文化監(jiān)管法規(guī)還有《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施行細則》(1934年頒布，本文簡稱《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和《電影法》(1937年)等。偽滿《電影法》的特殊性在于比日本國內(nèi)的《電影法》(1939年10月生效)早兩年，這在偽滿法律中是極其罕見的。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偽滿洲國作為“試驗場”的特點。

20世紀上半期，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都用法律手段對電影加以限制。各國大多以電影劇本與書籍同樣看待，在開演以前需要檢查，但是各國檢查的方法不一致。當時的奧地利是根據(jù)憲法，法國是根據(jù)特別法令，英國是根據(jù)數(shù)百年的慣例，美國各州則是由社會團體負責，德國《魏瑪憲法》禁止一般的檢查制度，唯獨對于電影，國會可以制定任何適當?shù)姆杉右韵拗?。在當時的中國，劇本檢查屬于中國國民黨中央黨部的職權。不過，南京國民政府也有《電影檢查法》。1930年11月3日由國民政府教育部與內(nèi)政部共同制定，僅有三條禁令，1931年1月公布了《實施細則》，中國第一個全國性的電影檢查制度始于此。1932年，國民黨又設立了“中央電影檢查委員會”，將電影審查權收于專門機構。

偽滿查禁的電影大致分為兩種:一是政治上妨礙公共安全;二是有傷風化。1934年8月3日，偽滿頒布《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其中規(guī)定的妨礙公共安全的理由包括:褻瀆帝室尊嚴、違反王道主義、違反民族協(xié)和的宗旨、有損于國家或官方的威信、和軍事機密相關、妨礙外交、包含紊亂政治秩序或打破社會根本規(guī)則的思想、有表示團體的斗爭或助長社會紛擾之可能、表示攻擊國家機關或公共機關、有擾亂經(jīng)濟秩序的可能、蔑視法律及其他國民義務、提供新奇巧妙的犯罪手段或者湮滅證據(jù)之手段方法。概括起來，任何違背偽滿洲國“建國精神”的電影創(chuàng)作都是法律所不許可的。

關于風俗上的理由包括:拍攝殘酷或丑惡之情形者，拍攝接吻擁抱跳舞裸體游行等情形、表現(xiàn)癡態(tài)丑態(tài)或使人聯(lián)想不純之情感者、有破壞貞操觀念之可能者、違背善良家庭之風習者、其他有害風俗之可能者、國民教育上有妨礙者、助長兒童之惡戲心者［4］。為加強社會控制，凡稍有嫌疑者均可納入禁止的范圍。偽滿初期的電影法規(guī)主要目的是取締舊有電影和限制電影“進口”。1937年7月，中國全面抗戰(zhàn)開始。為加強對電影生產(chǎn)的控制，偽滿和日本先后頒布了《電影法》。

在查禁電影的過程中，偽滿審檢機關洞悉了文藝工作者的動態(tài):“他們(抗日分子)巧妙的改變方針，變露骨地排日辱日，喬裝成喜劇漫畫或時代電影的形式以鼓動和煽起排日意識?！保?］如果劇本或電影被查出存在違禁內(nèi)容，作者或制片人將遭受嚴重處罰。舉例來說，在“滿映”工作的文藝青年王則因批評“滿洲電影”而遇害。他曾經(jīng)寫過一部劇本《大地的女兒》，講述了一對年輕的男女，以大地為家，苦苦地為生存而奮斗的故事。由于不符合建設“王道樂土”的宗旨，沒被通過。后來，王則發(fā)表了批評“滿洲電影”的文章，他寫道:“這一時期的電影計劃不切實際，制作目的不清楚，以武俠、偵探、神怪、傳奇為中心拍攝的影片，只為了迎合觀眾心理，效果并不好。這類影片并沒有拓寬滿洲觀眾的視野，反倒把他們拉到迷魂陣去了，滿洲電影制作者的立場，如同大家庭中的丑姑娘，不僅是賠錢貨，由于面目可憎，當面受到的是冷嘲笑罵，背后更是苛責不已，因此賠錢的丑女不得不拼命地用化妝品來掩飾黑斑和麻點，顧不上化妝品中的鉛中毒了。”［6］王則最后被當做國民黨的同情者而逮捕殺害。

音樂表演屬于廣義的“演劇自由”，1937年發(fā)生了“哈爾濱口琴社事件”，“口琴社”成員王家文被判處5年徒刑，侯小古被判處死刑。這是毫無依據(jù)的法律審判。在法律的外衣下，表達自己愿望的中國人被非法地判刑殺害，充分說明了殖民主義法律制度的血腥本質(zhì)。

通觀《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的全文，在林林總總的限制中，“有助于增長兒童惡戲心”的規(guī)定值得注意。雖然目前未找到這方面的案例，但此條款的“立法技術”值得后人體會?！霸鲩L兒童惡戲心”用現(xiàn)在的術語來說是“有害兒童身心健康”，而這方面的規(guī)定在世界各國《憲法》中的出現(xiàn)是20世紀40年代以后的事情，代表性的有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基本法》第五條規(guī)定:“(表達自由)得依一般法律之規(guī)定、保護少年之法規(guī)加以限制?！北容^而言，偽滿《電影法》中的保護兒童條款在形式上值得肯定。

何謂“增長兒童惡戲心”?凡使得兒童在看演劇后短期或長期內(nèi)身心健康遭受傷害，或者兒童出于模仿而有傷及他人健康者當在此列。為防范此類事情發(fā)生，世界各國在法律上對演劇加以限制，同時建立電影分級制度，對于嚴重涉及淫穢、暴力、血腥場面者禁止未成年人觀看。明治以來，日本政府重視兒童教育，在讀物和演劇方面亦有這樣的法律規(guī)定，堪稱日本戰(zhàn)后電影分級制度的濫觴。這是此條款的意義所在。

何謂“增長兒童惡戲心”?朝不保夕、顛沛流離的東北同胞度過了十四年的亡國奴生活，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很多中國兒童還要被迫觀看偽滿官方的奴化教育電影，身心遭受嚴重傷害。偽滿的電影法規(guī)也并不因關注兒童身心健康而改變殖民主義的本質(zhì)。

戰(zhàn)后日本的歷史教育問題經(jīng)常引起人們的關注。對亞洲鄰國人民殘酷的屠殺何以不能寫入歷史教科書?有日本學者舉出“傷害少年兒童身心健康”的理由。這和“避免增長兒童惡戲心”有共同的地方?？此坪侠?，實則偷換概念。所謂正視歷史，并不是用國家的手段使青少年閱覽真實的殘酷圖片，而是在教育中有一個基本的是非觀念。

由偽滿《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想到:兒童由于觀看演劇而釀成悲劇不在少數(shù)。有小朋友模仿電視劇而上吊，最終不治身亡?！罢埼鹉７隆钡奶崾菊Z很難完全杜絕影視作品的這類流弊。電影立法應該進一步完善。

在偽滿的文化監(jiān)管法規(guī)中，《出版法》和《電影片取締規(guī)則》居于核心地位。1937年以后，為了應對全面侵華戰(zhàn)爭開始后的新形勢，偽滿《電影法》出臺。日偽當局對出版物和音像制品的廣泛限制，完全違背了當時世界文明的潮流。溯及既往條款讓偽滿的《出版法》連形式上的正義也喪失殆盡了。對“違法者”的殘酷處罰，更是揭穿了偽滿洲國殖民統(tǒng)治的血腥本質(zhì)。

［1］石麗珍主編.偽滿洲國史料16［G］.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2:2.

［2］通化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通化市志［G］.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1995.

［3］沈陽市人民政府地方志編纂辦公室.沈陽市志13［G］.北京:文化新聞出版社，1990:181.

［4］民國法規(guī)集成(74)偽滿洲國政府法規(guī)［G］.合肥:黃山書社，1999:44.

［5］吉林省公安廳公安史研究室東北淪陷十四年史吉林編寫組編譯.滿洲國警察史［G］.長春:長春人民印刷廠，1990:370.

［6］梅娘.滿洲映畫的王則［A］.新文學史料［G］.2007 (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