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西部地區(qū)蘊(yùn)含著眾多歷史悠久的文明形態(tài),華夏兒女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也在繼承和創(chuàng)新本民族的文化。在平武縣,興起并正式命名只有20多年時間的“清明歌會”便是一個十分典型的例子。如果說傳統(tǒng)文化的一脈相承讓我們知曉了文明線性的發(fā)展模式,新興的民俗則可以讓我們找到文明突變的某些規(guī)律。
農(nóng)歷四月四日正午,陽光稀稀落落地打在大山之上。57歲的朱天華站在家門口向山下望了望,木座寨林立的灰色板棚房與房頂烏黑的瓦片隔絕了他的視線。他的老伴錢足波從家中抱出不滿2周歲的孫女“巴夏白”(音譯),小孩子雙腳一落地,便東搖西晃著在屋外蹣跚而行?!皟鹤?、女兒們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孫兒、孫女讓我們帶了?!敝旒夜灿?個兒子、3個女兒,除了大兒子、二女兒、三女兒在家務(wù)農(nóng)外,四兒子、小女兒以及最小的兒子都去北京打工了?!暗搅舜蟪鞘?,除了春節(jié),他們就很少回來了。我兒子說想在北京要個女朋友,在外面安家了?!崩咸吅鍖O兒邊說道。
朱天華走出家門,沿著泥濘小道來到村口,村口的平壩上,幾個兒童正在打籃球。一群婦女,均頭戴自制的盤形圓頂荷葉邊純白羊毛氈帽,穿著白馬藏族特有的自織本色麻布,配以彩色邊幅的長衫,自發(fā)圍成一圈,坐在平壩中央。人群中間碼放著一堆干柴火,兩件未開箱的啤酒放在人群的身后。“今年的‘清明歌會’要等晚上才辦了。人都走的走,打工的打工,沒法子了?!敝焯烊A的言語中有些許遺憾。
對于平武木座寨,這也是村民們一年中少有的一段農(nóng)閑時間,春分剛過不久,下一輪播種的農(nóng)時還沒到來。天性樂觀、喜歌善舞的白馬藏族人,沒有了自家釀制的米酒和歌舞,這樣輕閑的日子又將如何打發(fā)呢?
村中最老的“道師”
此時,在離平壩不遠(yuǎn)的一個小山坡上,75歲的村民楊正明正坐在家中的火塘邊對著柴火發(fā)呆,他曾是這個寨中兩位“道師”(當(dāng)?shù)刈迦何讕煹淖苑Q)中的一位,而如今,另一位前幾年就外出打工去了,留下年事已高的他,孤零零守護(hù)在村莊里。
楊正明慢慢端起茶缸,喝了一口素茶,點(diǎn)起一支蘭花煙,若有所思地一口一口抽著煙。白色的煙霧從他嘴角吐了出來,朦朧而迷幻?!鞍遵R番人的后代白馬藏族集中分布在四川和甘肅交界的摩天嶺山脈南北兩側(cè)。包括四川的平武縣、青川縣,阿壩州的南坪、松潘等地,以及甘肅文縣地區(qū)。在我們這里,跳白馬藏族‘曹蓋’風(fēng)俗最正宗的有更上面的厄里寨,而搞‘清明歌會’的好像只有木座寨了。”當(dāng)?shù)赝械耐趵孔跅钫鲗γ娼榻B道。
王利所說的白馬跳“曹蓋”,即為白馬藏人最重要的宗教活動。“曹蓋”系白馬藏語音譯,全稱為“曹格曹莫”,意為面具,其本意為一種木雕的面具。跳“曹蓋”即戴上面具跳祭祀神鬼、驅(qū)災(zāi)祈福的舞蹈。據(jù)老人介紹,解放前,他一直是當(dāng)?shù)氐牡缼?,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五、初六的跳“曹蓋”,老人從小就幾乎沒斷過。直到上世紀(jì)60年代,經(jīng)書、服裝全燒了?!?966年,就在現(xiàn)在那個壩子中,中間也燒了一堆大火,我們把所有的經(jīng)書、服裝全丟進(jìn)了大火中,木制的面具因為太厚,怕燒不完,就留了下來?!蔽覇柪先嗣婢攥F(xiàn)在何處,他嘆了口氣:“那些迷信的東西,早就拿到山下農(nóng)家樂,掛上墻當(dāng)裝飾品了?!睏钫餮壑形羧盏哪切懊孕拧保鋵嵤且环N原始的儺祭儀式,在人類學(xué)上的意義非同一般。有學(xué)者考證,“曹蓋”象征著白馬人的崇拜對象“達(dá)臘斯界”,意為“黑熊神”。這實際上是白馬藏人對天地、山河、樹木、熊豬等整體崇拜的一種反映。跳“曹蓋”舞中,除了宗教意義上的敬神請神、攆鬼驅(qū)邪,更為重要的是,舞蹈中隱含了白馬藏人遠(yuǎn)古生活與歷史的基因。根據(jù)四川學(xué)者李宗鑒的研究,儺祭是一種古老的宗教儀式,早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就有了記載。儺祭儀式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就成為有故事情節(jié)、初具娛樂功能的儺戲。但白馬藏人的舞蹈缺乏故事情節(jié),還不能稱為真正的儺戲,只是一種原始的儺祭儀式。它存在的價值,甚至比彝族的儺戲還要原始,更加古樸。
楊正明和村中純大多數(shù)村民一樣,并不知曉在跳“曹蓋”活動中,有可能隱掩著這個身份至今仍有爭議的族群真正族源的密碼。在老人的回憶中,他一直念念不忘木座1978年興起的寨山歌會,那是屬于一個村莊的狂歡節(jié):頭幾天,人們便在平壩邊沿自發(fā)搭起了棚子,以便道士安坐于內(nèi)念經(jīng)送福。臨到歌會這天,下午2點(diǎn)整,道士們便進(jìn)入棚內(nèi)打鼓念經(jīng),誦經(jīng)要一直不問隔持續(xù)到翌日下午。當(dāng)晚8時,穿著民族服裝的男女老少,便開始圍著壩子中的篝火,邊跳“圓圓年”邊唱山歌。午夜時分,頭披牦牛尾,反穿白色羊皮襖,頭戴兇猛可怖的“曹蓋”面具的道師,在一陣陣氣壯山河的吶喊聲中出場了。激昂的鑼鼓聲中,道師手持寶劍,邊揮動寶劍,邊上下起舞?!疤苌w’可將鬼怪趕出寨外,保一年人畜平安、五谷豐登。所以跳‘曹蓋’,寨子中每一戶人家都要跳到,有時,要跳兩天兩夜?!闭勂鹞羧盏母钑x執(zhí),老人開始興奮起來:“凌晨2點(diǎn),道師還要有紙扎的‘鬼偶’送到‘夏多’。”見我手忙腳亂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老人停了停:“‘夏多’是離這里一里半遠(yuǎn)的一棵大樹,我們把‘鬼偶’掛在樹上,然后用火藥槍把它打下來,用刀砍成碎片片。歌會前后,地中麥子剛結(jié)‘果果’,我們要把害蟲驅(qū)趕出去。”
今日,眼前冷冷清清的山寨雖然一如幾年前我初來時那般寧靜,但“清明歌會”那讓人驚心動魄的序曲早已不復(fù)存在了?!斑@幾年越來越?jīng)]意思了。歌會上‘道師’必須要會念經(jīng),但村子會念經(jīng)的‘道師’打工走了,再說,還要有服裝、皮鼓、鈴鐺、大鑼和全套羊皮褂子,羊皮褂子前后要有一個突出物,前公后母,還要掛上四根牦牛尾巴,這些東西就早就全沒有了?!崩先苏勗掗g,言語有些啰嗦,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現(xiàn)在的娃娃不行了,“現(xiàn)在,小的喜歡看電視,他們喜歡看電視上的戲,喜歡娛樂。跳‘曹蓋’他們不愿參加,不愿意學(xué)跳舞?!睆墓耪f到今,老人牢騷好像多了起來,“現(xiàn)在的娃娃不行了,看電視把身體架子看垮了?!彼肓讼?,找出了其中的緣由:“風(fēng)化了?!彼a(bǔ)充了一句。
“哦,對,風(fēng)化了?!弊谖疑磉叺闹焯烊A一直一聲不吭低頭吸著煙,突然,抬起頭,恍然大悟般急忙跟上話。
溶于酒精中的歌會
傍晚7時許,陪同我在寨子中走了一大圈又一起回到家中坐在火塘邊烤火聊天的朱天華,神情開始有點(diǎn)急躁起來了。他起身,不停在屋子里外竄來竄去,錢足波飛快地在桌子上擺好了飯菜, “快點(diǎn)吃,吃好了,好去歌會。原來我們每家每戶6點(diǎn)剛過,晚飯就吃完了?!敝焯烊A勸著坐在火塘邊發(fā)呆抽煙的我。
“上世紀(jì)50年代,每到冬日,當(dāng)寨子中把麥子收完了,青稞、黃豆也打完了,老人們帶頭,我們晚上天天跳‘圓圓舞’,一直要跳到正月十五。以后過集體生活就打亂了,再也沒有了。”在追溯木座寨“清明歌會”的由來時,坐在飯桌旁的朱天華小口喝著酒,大口大口吃著飯?!暗纫幌赂钑嫌芯坪?,大家少喝點(diǎn)?!彼址愿懒艘痪洹?/p>
吃完晚飯,夜色已經(jīng)完全降臨在木座寨。就著手電簡的光,小心翼翼走過村中崎嶇不平的黃泥小道。很遠(yuǎn),就依稀看見平壩中那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穿著白馬傳統(tǒng)服裝婦人的身影,頭頂高聳的白色尾羽,似仙女下凡。她們身上穿戴著的各類復(fù)雜而絢麗的發(fā)飾、耳飾和腰飾,火光下,閃閃發(fā)光,飄飄蕩蕩。
走近篝火堆,今天以白馬婦人和小孩子為主的歌會已開始許久了。會場中,婦人們聊著天,天真的孩童們在人群堆外嬉笑打鬧。偶爾,一位婦人帶頭唱起了一首山歌,頭一句還沒有唱完,眾人便緊跟著合唱起來。清明歌會離不開酒,當(dāng)一位大姐手捧酒杯,在我面前唱起《敬酒歌》時,辛辣的“白干酒”也只有喝了。一杯剛喝完,另一杯滿盞的酒杯,又端到我的跟前,看著我愁眉苦臉的難堪樣子,人群大笑起來。我隨手從地上的啤酒箱中拿出一瓶啤酒,開了瓶,連喝了幾口,這才算馬馬虎虎過了“酒關(guān)”。
“清明歌會的流程十分漫長,一般先是唱歌,到了深夜,就跳‘圓圓舞’。你有空,可先去村寨走一走?!弊诎宓柿硪活^的王利說道?!拔覀儫o論勞動生產(chǎn),談情說愛,婚喪祭祀,過年過節(jié)都要對歌,一年四季歌聲不斷,特別是寒冬臘月的閑暇時節(jié),對歌更為活躍,數(shù)人或數(shù)十人圍聚在火塘邊,大家一起唱,輪流對唱,亦或是一個領(lǐng)眾人和,不分晝夜地唱,唱累了倒在火塘邊睡一覺,醒后又加入對唱行列?!迸赃叺闹焯烊A補(bǔ)充道。
離開歌會會場,我又返身去找楊正明老人。走進(jìn)寨子,亮著燈光的幢幢房居不時傳出電視機(jī)的聲響,偶爾一兩戶,還夾雜著成年男子打牌、“斗地主”的喧嘩聲。推開楊家的房門,老人正在里屋烤火,我問老人為什么不去參加“清明歌會”,老人苦笑了一聲:“現(xiàn)在不行了?!痹诶先说挠洃浿校?998年木座寨歌會20年大慶時,那樣的景況幾乎空前絕后了:“那是一個大活動,省上、市上和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來了。山下村子的人全都上來了,白馬鄉(xiāng),甚至還有綿陽市的人也來了。”老人用了一句成語“人山人?!眮硇稳莓?dāng)時的情況,“村子每個路道上都擠滿了人。光請到場的人就有4800多人。那天我跳‘曹蓋’,掙了3元錢的工資。下來,又給領(lǐng)導(dǎo)們當(dāng)廚師,又掙了3元錢的工資?!闭勂甬?dāng)年的“雙工資”,老人笑了起來,眉宇間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再次返回會場時,熊熊篝火的旁邊,身著鮮艷服裝的白馬藏人,已經(jīng)手拉手,肩并肩,圍著篝火歡快地跳起“圓圓舞”。夜愈來愈深了,跳完幾圈“圓圓舞”眾人返身回到篝火旁邊依次落坐,歌會會場一下子靜寂下來了,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烈女子”的61歲的老婆婆坐在我身旁,對著眼前的篝火發(fā)著呆,她下意識地哼唱了幾句,旁邊及四周便馬上有人應(yīng)和了一聲。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唱著山歌,而眾人大多只是埋頭喝酒,不再言語。據(jù)村支書講,因為明天一早寨子中的年輕人要到山下的水庫砌堤壩,所以今天的清明歌會,壯年男子幾乎都沒有到場。
午夜時分,對唱與“圓圓舞”,喝酒與聊天,木座寨“清明歌會”輪番上陣的這幾個固定模式終于讓我在火堆旁邊昏沉欲眠,站起身欲返回朱家休息時,我感覺在場的人也變得稀稀落落了。
第二天一早,穿過寨子中林立錯落的民居,我眼前空蕩蕩的平壩上,只余下一大堆黑糊糊的木炭塊。幾個小時前的那些歡歌笑語,燃燒的篝火,激情的“圓圓舞”,似清晨的露珠,在日出的陽光下,瞬間蒸發(fā)殆盡,它們仿佛從來沒有在這個窄小的操場中駐足停留過。我仿佛置身于電影《未曾雕刻的時光》中的場景:時光,什么也沒有帶來,但時光,卻帶走了一切。我想起之前在平武縣城看到的一份資料,那是一份《關(guān)于在四川平武建立白馬人生態(tài)博物館的思考》的建議書,其作者在近幾年來對白馬藏人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變遷的關(guān)注中感到:“作為一個古老的小民族,白馬人在現(xiàn)代化的大潮中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和危機(jī),白馬文化呈現(xiàn)一種衰微之勢。如果不借助外在力量,任其自生自滅,白馬文化的未來堪憂?!?/p>
人類的歷史,就像一條不合晝夜的忘川,而各種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卻是組成歷史忘川之水的一個個不停新陳代謝的細(xì)胞。從族群角度而言,白馬藏人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其祖先可以上溯至先秦時期的氐羌人。而從文明角度而言,類似“清明歌會”這樣摻雜傳統(tǒng)民俗,在新時代逐漸形成,又以新的形式固定下來的民俗節(jié)慶活動,其誕生之初,便意味著要在強(qiáng)勢的商品時代的夾縫之中掙扎、生存。文明空間脈胳中的發(fā)展策略與村民時空認(rèn)知中的個體生活史,仿佛永遠(yuǎn)充滿著矛盾。對于木座寨而言,清明歌會是一個與世隔絕村寨的集體記憶,也是村中每一位村民一年一度的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