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當弗里茲·郎初次來到紐約的時候,滿目的摩天大廈與縱橫聯(lián)通的城市空間讓他震懾不已。在這片在兩百年前還是不毛之地的海邊,一個年輕的民族親手搭建了未來,一個工業(yè)文明的現(xiàn)世奇跡,讓這個來自歐洲的電影導演驚嘆于新大陸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想象力。人類可以史無前例地規(guī)劃自己的身份、軌跡、空間定位與每天日程。20世紀已經(jīng)可以忘記雅典、羅馬、佛羅倫薩,取而代之的是機器時代的立體空間中密密麻麻的格子,和每個公民精確的三維坐標,他們每日的所思所想,行動和信仰,都驅(qū)動著這巨大的立方體運轉(zhuǎn),日夜長明。
翌年返回德國的弗里茲·郎,開始著手“建造”他心目中的未來城市,他在1928年拍攝完成的《大都會》,成為了未來主義流行熱的最耀眼燈塔。
在那個時代,誰都在仰望人造的最高峰,因為那是文明的等高線;在每個大洲,誰都憧憬著下一個不夜城,因為這將使生活的意義翻倍。難怪這曾是一句很流行的戲言:人類最偉大的三件發(fā)明分別是語言、貨幣,還有紐約!而我倒愿意相信,并不是人類發(fā)明了紐約,而是空間發(fā)明了紐約。當這些類人猿們走進20世紀的工業(yè)文明制高點,他們才會愕然發(fā)現(xiàn)這古老而平坦的大陸需要再墊高一點什么。在接下來的80年里,城市化進程席卷全球,從不熄滅的新森林將世界的平均海拔一再拉高。假若當年參加《大都會》首映的觀眾們,能在散場走出影院之后直接看見新的世紀,他們將驚呼:紐約已經(jīng)是整個世界。
我出生在上海,有幸能在中國當代最戲劇化的二十年中,見證周遭是如何開始變化的。而在北京生活了六年之后,這時空的隔差讓我每每返鄉(xiāng)時,更驚訝于地表的多變。人造的地理特征是最混亂,最不忠實的——甚至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所諳熟的城市地貌其實是維系于人際關(guān)系與社會地緣的,而不是密密麻麻的建筑本身。如果提供給我們一個合適的空間是建筑與生俱來的使命,讓我們有地方去思考、去祈禱、去分配時間和生命,那么城市也應(yīng)該是一種“人情”的集合吧?無論在什么時代,或多或少,我這么猜測。
如果城市本該是這種人和建筑的疊合,那無疑它將在夜間因失去平衡而顯得光怪陸離??v使每個角落亮著“不夜城”的霓虹花冠,蕭疏的午夜城市卻總讓我這種失眠的街頭行人傾心。說起來,就像誰都會有的所謂“廢墟審美”一樣,每個現(xiàn)代人都好奇于一片失去生機的人造場景看起來會是什么樣子。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澆注的混凝土蟻穴之中,很多人疏于打理自己誠實的空間,而向往著孤獨的曠野。就像英國城市社會學家埃比尼澤-霍華德一樣。生于城市卻在中年毅然投奔鄉(xiāng)村生活,最后卻不甘寂寞再次回到現(xiàn)代都市的正中央。在他一百年前的著作《明日的花園城市》一書中,他所提出的“花園城市”理論,就是為了解決工業(yè)化條件下城市與理想居住條件之間、大城市與人的內(nèi)心之間矛盾而提出的一種理想理論。但是在一個世紀后,誰還能說自己不是“紐約人”?
寂靜的凌晨三點到五點、沉默的八車道、無所事事的校舍和操場、昏昏欲睡的居住區(qū)和商業(yè)街、不語的垃圾焚燒廠和發(fā)電站、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一個扛著三角架的陌生人……我經(jīng)?;孟霃囊粋€地外文明的望遠鏡里觀察這個星球背光的一面,它們無一不是一個時代的奇跡。因為城市是文明不眠的風景,地平線上最醒目的剪影。即便它們的名字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卻時刻在當下的被改變,夜以繼日地點亮了這個魔方的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