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的不同,是在感覺的深處。這種不同,反映著人這種動物的聰明與神奇的兩極?;ハ鄬W習是需要的,但沒必要一定要將我變成你,或?qū)⒛阕兂晌?。要變,恐怕就像程大利說西方人學國畫,須下五千年的功夫不可
前不久,翻譯家楊憲益先生去世了。他給我們一些人留下的印象,突出的不是他翻譯的英文版《紅樓夢》,而是他與他的那位一聽就會令人肅然起敬的英國夫人戴乃迭。
兩位文化老人,一中一西,白頭偕老。
楊先生本人是極中國的。他寫的打油詩,不是五言便是七律,然后與一幫自甘寂寞的文人詩酒往還、嘻笑怒罵,喝最便宜的酒,抽最便宜的煙,灑脫無羈,渾身無處不透射著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落拓名士的風韻與氣節(jié)。
近日讀了一些知情者、友人回憶他的文章,聯(lián)想到他的夫人,那位金發(fā)碧眼的英國女人。她年輕時的照片,看上去絕對是一個異域美人。這倆人生活在一起,在那些日常的細節(jié)里,諸如一嗯一啊的瞬間,又是多么的不同于我們。
戴乃迭如不來中國,大概會嫁一個英國男人,那種極紳士又極條理的老派文人,像小說家亨利#8226;詹姆斯,或散文家查爾斯#8226;蘭姆那樣的。譬如蘭姆,寫《論烤豬》,不惜洋洋千言,將那種體面的英國紳士于美食面前,既垂涎欲滴又彬彬有禮的樣子,描寫得惟妙惟肖。
這事兒在楊先生這里大概是不屑的。盡管北京全聚德烤鴨的味道絕不在倫敦小烤豬之下。對于戴乃迭這位英國女士,如與蘭姆這樣的英國老派文人在一起,不管吃不吃小烤豬,大概都會使她的生活以至于命運完全不同?!徽f多么幸福,有更多的熨帖和安適,卻是可以肯定的。但這就是命運。楊憲益與戴乃迭,通過一段浪漫的跨國姻緣,創(chuàng)造了中西合璧的奇跡。
我想,東西方的不同,是在感覺的深處。這種不同,從文化上思考,其實都極偉大、極本質(zhì),反映著人這種動物的聰明與神奇的兩極。
拿繪畫說,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精確與真實感,是我們先人萬不能及的。即便不是感覺的不同,拿工具說,也截然兩樣。油畫的材料,是工業(yè)的結(jié)果。而宣紙和毛筆,則來自鄉(xiāng)間作坊。材料決定了繪畫的兩個不同方向。不同的方向居然又與各自的哲學和文學相輔相成,嚴絲合縫。
前些日子翻閱一個資料,看到半個世紀以來一些藝術(shù)家欲將東西方繪畫結(jié)合在一起的努力,其中不乏一些大家的手筆。但給人的感覺,總不能說有多成功。
我想,生拉硬拽湊成的姻緣,肯定是有問題的。我們繪畫講究寫意。幾年前曾看到一個外國人的中國畫作展覽。筆墨中規(guī)中矩,但總覺缺少點什么。當代國畫大家程大利先生,在我亦師亦友。有人問他,西方人學畫國畫須幾年時間?他開玩笑說,五千年。
這玩笑聽來唐突,細想是有道理的。不過我聯(lián)想到梵高畫的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靴,他的《吃土豆的人們》,心想我們在意趣上并沒獨享。藝術(shù)到了頂端,許多地方是接近的,相通的。親見程大利先生畫山水,筆觸猶如油畫的畫筆,一遍遍地往紙上畫,色彩極渾厚,層次極豐富。我說他,像在畫油畫。他默笑認可。
是啊,這不又證明了這個道理?西方人所追求的真,或者我們所說的“道”,在優(yōu)秀的文人藝術(shù)家那里,做到頂端,其實是無分別的。像楊憲益和戴乃迭二位相濡以沫的夫婦,日常生活里還有東西之別嗎?
看來互相學習是需要的,但沒必要一定要將我變成你,或?qū)⒛阕兂晌摇R?,竟真如程先生所言,須得下五千年的工夫不可了?/p>
(作者為作家、畫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