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33年,在廣州的鬧市上,一群男女老少正追逐著一輛囚車,他們指指點點,有的嘆惋,有的笑罵。囚車上的犯人年近半百,須發(fā)花白,雖然長發(fā)披散,卻無法掩飾那份溫文儒雅的天性。這位即將被棄市的囚犯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才華“獨占一斗”的謝靈運。
謝靈運出身于東晉謝氏家族,他的祖父是在淝水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謝玄,曾外祖父是后世尊之為書圣的王羲之。謝靈運生性靈秀俊逸,加之受家學(xué)淵源的熏陶,其詩文和書法都獨步當(dāng)時,被宋文帝劉義隆稱為“二寶”。公元432年,謝靈運因事被流放廣州,其鄉(xiāng)鄰薛道雙、趙欽等七人組成營救小組密謀途中劫持,不料事泄激怒了司徒劉義康,被就地正法。
謝靈運才華橫溢,以文才名世,為山水詩開宗立派,他的不得善終,固然與其偏激的性格因素有關(guān),但是,生不逢時的謝靈運不識時務(wù),也是造成其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
生于世家大族,長于權(quán)貴豪門,謝靈運對權(quán)勢極為熱衷,在政治上更是十分自負,“自謂才能宜參權(quán)要”,不甘寂寞,一心想成就一番功業(yè)。公元405年,年方弱冠的謝靈運就踏入仕途,但幾十年下來,仍是慘淡經(jīng)營,權(quán)不過幕府參軍,位不過黃門侍郎,直到晉宋鼎革,也沒有太大的建樹。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在劉宋時代,烏衣巷口已經(jīng)是落日斜照,豪門士族的權(quán)勢已經(jīng)不再炙手可熱。士族所依賴的門閥政治在其自身的腐朽和庶族崛起的沖擊下,已經(jīng)開始無可挽回的江河日下。門閥政治的衰落,也讓謝氏家族無從幸免。寒門出身的宋武帝劉??桃獯驂菏孔?,更讓門閥政治雪上加霜,在這種既定的政策之下,謝靈運被降爵為康樂侯,食邑也從兩千戶減至五百戶,為謝靈運的未來蒙上了濃重的陰影。這是一個足以讓寒門充滿希望的時代。
謝靈運自視甚高,不僅在于其血統(tǒng)的高貴,胸懷經(jīng)邦濟世的才華與抱負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更渴望君臣際遇的傳說。廬陵王劉義真酷愛文學(xué),四處招攬文士。謝靈運視劉義真為伯樂,與顏延之等人周旋在其周圍。宋少帝劉義符失德,司空徐羨之欲立劉義隆為帝,而劉義真作為劉義隆的兄長,無意間竟然成了劉義隆繼位的絆腳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劉義真輕率自負,頗乏心機,時出不軌之言。于是,隨著劉義真被殺,謝靈運也以“構(gòu)扇異同,非毀執(zhí)政”的罪名被遠黜永嘉。
謝靈運滿腹委屈,卻無處申辯,雖然經(jīng)此一劫,可他對名利卻仍是癡情不改。到了永嘉之后,謝靈運肆意山水,吟詩作賦,游遨無度,企圖借山水之靈氣,蕩除胸中之塊壘。世俗的名利,似乎本就與山水無關(guān),以山水醫(yī)治內(nèi)心的憤恨和失望,豈不是奢談?
劉義隆在群臣的簇擁下繼承大寶,是為宋文帝。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徐羨之等人功高震主,廢天子劉義符,殺皇兄劉義真,死是注定的。黨同伐異,人之常情,謝靈運自然是被召回京都。他滿以為時來運轉(zhuǎn),機會已至,于是在光祿大夫范泰的慫恿下,乘興出山。誰知“文帝唯以文義見接,每待上宴,談賞而已”,到頭來不過是秘書監(jiān)而已,整理藏書、撰寫晉史,何談?wù)伪ж?劉義隆不過是把他當(dāng)作標榜風(fēng)雅的工具而已。更讓謝靈運無法容忍的是,文帝居然讓他與無名小卒為伍。失望至極的謝靈運,極為不滿,經(jīng)常稱病不朝。在文帝的暗示下,謝靈運主動離職,臨行前向文帝上《勸伐河北書》,陳述了自己的政治主張,或多或少促動了劉義隆的元嘉北伐。
這一次罷職還鄉(xiāng),讓謝靈運對自己的政治理想徹底失去了信心,于是他縱情山水,瘋狂地尋山陟嶺,在放誕中搜求一種內(nèi)心的平衡,以致與會稽太守孟顗發(fā)生沖突,終于不可收拾。為了改變謝靈運的尷尬境地,惜其文才的文帝后來讓他出任臨川內(nèi)使。在臨川,謝靈運仍然我行我素,終日出游不理政事,甚至把抓捕他的從事鄭望生扣押起來。他賦詩以張良等自比,將劉宋王朝喻為暴秦,這下惹怒了專斷好殺的司徒劉義康,最終無可挽回。
謝靈運的盛名,無非來自其家族與其文才的構(gòu)建。劉裕對謝靈運的重視,將他起而復(fù)用,不過是把他作為籠絡(luò)世族的招牌;劉義隆對謝靈運的重視,也不過是愛惜他的文學(xué)才華,以功勛之后為謝靈運開脫。
謝靈運幼年寄養(yǎng)他處,所以以客兒為乳名。人生如旅,謝靈運何嘗不是,他更像劉宋王朝的匆匆過客。倘若謝靈運身在前朝,家族顯赫,胡漢兵戎相交,或許真的能像其祖一樣,成就一番功業(yè),誰知造化弄人,謝靈運成了新朝的匆匆過客。文采斐然的盛名,未嘗沒有掩蓋謝靈運的政治才華,或者說政治抱負,至少,他的政治抱負沒有引起當(dāng)權(quán)者的注意??上Э諔岩簧碚伪ж?,不為當(dāng)時所重,更為可惜的是謝靈運不識時務(wù),失意時無所禁忌,放誕而行,違禮越度的行為授人以柄,最終招致殺身之禍。
家族的沒落,注定其地位的沒落;本應(yīng)該立名卻非要立功,注定其理想的落空?!昂尬揖又荆猾@巖上泯?!惫?33年,一代文宗謝靈運,帶著對今生的遺憾,帶著對來世的期盼,走完了他的生命歷程,如一顆流星在歷史的天空劃過一道短暫而耀眼的光芒,倏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