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魯迅“大撤退”的討論正在進行中。一方力圖證明魯迅部分經(jīng)典篇目的刪除只是基于教學目標的微調(diào);一方高揚經(jīng)典“一個都不能少”的大旗,要堅決“捍衛(wèi)”魯迅。在這場爭論中,人們似乎不應止步于具體篇目遴選之是非,更應著眼于“我們拿什么教育下一代”的深遠議題。
學者錢理群:魯迅作品必須進入中學課本
我認為魯迅的作品不僅必須進入中學課本,還應該有一定的分量,成為重點或者基本教材。魯迅之于中學生的意義有兩點:
第一,魯迅不是一般的偉大的作家,他是中國文化史上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家,就像莎士比亞之于英國,歌德之于德國,托爾斯泰之于俄國一樣。他們的意義在于,當這個民族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永遠可以回過頭去重新讀他以找到問題的答案。而中學教育是一個人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也是對一個民族的未來很重要的階段,所以魯迅在這個階段不可缺席,應該讓他作為源泉性的基礎(chǔ)教育讀本。
第二,魯迅的作品文字非常優(yōu)美,是現(xiàn)代漢語的最高典范,所以也應該成為中小學生學習語言的范本。我曾經(jīng)在北京、南京和臺灣講過魯迅作品,發(fā)現(xiàn)魯迅作品最能打動學生的,至少在最初的時候,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的語言。這也是為什么我在臺灣教書的時候,專門從魯迅作品中挑出一些寫天、地、人的句子組成一篇文章《天?地?人》,并不給學生講授,只是帶著他們高聲誦讀。學生們都被魯迅語言中強烈的音韻感打動,讀得非常開心,也對魯迅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關(guān)于中學語文教學中的魯迅,應該找到一個淺顯與深刻以及文章數(shù)量的平衡點。這也是因?qū)W生的年齡而異的。初中階段可多選一些魯迅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愛和美的感悟的描寫與思考,相對明朗的文字;高中階段則可選一些更能體現(xiàn)魯迅最基本的思想,更為嚴峻,理解有一定難度的文字。
現(xiàn)在的新課改將語文分為必修和選修兩部分也能夠更好地促進學生們了解魯迅。一些關(guān)于情感與美的、能夠讓學生在生活中找到連接點的文章可以放在必修課本中。高中生與父母間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所以我講《父親的病》這篇文章時,就讓他們從自身出發(fā),從“父子”的角度去學習魯迅,從而找到共鳴。選修課則可以吸納一些更深刻的文章。
關(guān)于魯迅作品的教學,以前提倡的“講深講透”這種說法我是不贊成的。一方面,作為一個中學語文老師,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根本沒辦法把魯迅的文章真正講透;另一方面,就算老師真能夠講透,學生也未必理解。所以,對于魯迅的作品可以要求學生“有所懂有所不懂”,對于那些非常難理解的部分,老師可以有意識地不講。在中學的語文教學中,講魯迅的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帶學生認門牌號,讓他們對魯迅感興趣。讀魯迅應該是一輩子的事情,應該是常讀常新的。他們對魯迅有大致的了解,以后還可以找來讀,那時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
思想更深刻一點的文章,實在不利于中學生理解的,可以直接剔除出去。比如《〈吶喊〉自序》這篇文章就不應該放進教材,因為它表達的思想太深刻了,就連我們現(xiàn)在在大學里講,也很難講清楚。但對于現(xiàn)在人教版中《藥》這篇文章被刪除,我還是有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這篇文章體現(xiàn)了魯迅最基本的思想,而且它的文字有很強的畫面感,如果教師真的能夠講好,學生并不難理解。況且,現(xiàn)在的中學生比我們那時候成熟多了,我相信他們有很大的潛力去接受這些思想。
總之,在思想上,魯迅是異端。他的意義就在于在中國的文化長河中體現(xiàn)出一種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想法,逼你去思考,而這也應該是教育終極的目的和意義所在。而在語言上,學術(shù)界的共識是,他的文字非常細膩非常美。至少根據(jù)我的教學經(jīng)驗,魯迅把每個孩子內(nèi)心最美好的東西都激發(fā)出來了——對漢語的感知也好,對內(nèi)在想象力的拓展和激發(fā)也好,都能夠通過閱讀魯迅完成。
作家李錕:魯迅作品可以對學生進行人格所造
其實,盡管被認為是一種“劍走偏鋒”的作法,把語文課本上的經(jīng)典課文從教材中刪去,卻是許多省區(qū)正在進行的事情。自從中學教材“解禁”以來,各省有了自主選擇,原本千篇一律的“大一統(tǒng)”時代隨之土崩瓦解,對于語文教學的改革,不是件壞事。但是,一味刪除,借刪除經(jīng)典大加編者自己的“私貨”,卻是不明智的選擇。
中學語文教學作為基礎(chǔ)學科,且是人文學科,直接關(guān)系著中學生的文化素養(yǎng)和精神發(fā)展,對于塑造健全的人格,亦意義重大。改革得好不好,沒有一個完整的評價體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看到改革的效果。于是,紛繁蕪雜、千奇百怪的改革走馬燈般,在各地出現(xiàn)。而首當其沖的,就是語文教材的“大換血”。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曹雪芹、魯迅、曹禺、朱自清紛紛被攆走,海明威、戴望舒、梁實秋、卞之琳相繼登場。
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語文教材的改革,不是你說好就好了的,不是你說成功就成功了的,它需要時間的檢驗。同理,作為教材,應該保留那些經(jīng)過時間檢驗過的、符合中學生需要的文章。要用一種長遠的目光來選擇,要繼承文明,也要面向未來。動輒“大換血”,把原先已經(jīng)被認同、肯定,且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可以對中學生進行人格塑造的傳統(tǒng)篇目撤換殆盡,不僅是一種因噎廢食的舉動,對于語文改革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此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被教材編者塞進來的文章,盡是些《熱愛生命》、《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雨巷》、《斷章》之類的心靈雞湯。不是說這類文章不好,而是說,語文教材的編寫,是越來越《讀者》化了。眾所周之,甘肅《讀者》雜志素以選載謳歌人間真情,鼓舞志氣的文章。這類文章,軟弱有余,硬氣不足?;乇芰藢ι鐣F(xiàn)實的大膽揭露,回避了對社會發(fā)展面臨的種種羈絆的真實描述,是得了“軟骨病”的文學。
或許有人認為,魯迅作品的人文性太強??墒侨绻麤]有人文,語文又是什么呢?語文教學在人的一生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可以這樣認為,如果語文教育沒有正確的人文導向,沒有自由、平等、博愛的基本理念,沒有愛國情感的教育,沒有對真善美的追求,沒有人道的精神教化,到21 世紀下半葉,中國即使物質(zhì)上變得富裕,精神上仍然站不起來,中國語文仍然只能是與集權(quán)文化相適應的“學科”教育。
無論是人文精神的培育,還是語文能力的培養(yǎng),魯迅作品仍然是我們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好的學習材料。他的作品中體現(xiàn)的鮮明的立場和是非標準:文明、進步、人權(quán)、人道主義、悲憫情懷、對真善美的追求,他的作品所體現(xiàn)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他對語言精益求精的追求,等等,對一個渴望成長的學生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范本。
我認為,把傳統(tǒng)經(jīng)典篇目刪除掉,加進去自己的“私貨”,是教材選編者一時“拍腦袋”的結(jié)果。你拍腦袋就拍了,遭殃的學校里的孩子們。一味灌輸真善美,忽視假惡丑,對于孩子的發(fā)展,是極其偏激的。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們,未來都是得了“軟骨病”的孩子。阿Q到底擊中了誰的軟肋?這個問題值得三思啊!
教師乾羽:課本也是代際溝通應注重文化的延續(xù)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教材更新?lián)Q代是一個必然。畢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化需求。但更新?lián)Q代需要有一個整體的思路,其表現(xiàn)不應該是篇目的簡單更換,而應該是一種文化的補充和發(fā)展——新興的文化現(xiàn)象被收錄到教材中,以豐富原有的文化審美與生態(tài);原有的優(yōu)質(zhì)的傳統(tǒng)文化得以傳承,以新的篇目和新的視角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只有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才能說更新沒有傷及原有的文脈,更新是一種文化在新時代、新背景下的變化與完善。否則,更新就可能損害到文化的延續(xù)性。
從這個角度看,我贊同一些新篇章的加入,也贊成一些舊文章的刪除。這些新篇章,可以在文化性、審美性上做得更好。毋庸諱言,我們的教材之前過于重視思想性,過于重視宣傳教育功能,反而忽視了語文應該具有的文化熏陶和審美培養(yǎng)的功能,因此一些文本粗淺,主題直白的文章選入了中學教材,加之教師在講授時對文章進行了肢解式的解讀,則整個文章的意義多存在于教師的講解中,學生們并沒有感受到文章的美。而一旦文章是缺少美的,就算文章內(nèi)在的含義深刻也難以滲透到學生的心靈中,他們能夠記住的只是死記硬背后記下的要點,而不是心靈上的共鳴和感動。
所以,那些缺少文化性和思想性的文章的確應該刪除,沒有必要再占據(jù)中學教材的位置。相反,那些能夠傳遞文本美感和思想深度的文章應該代替這些文章,以拓展學生的視野,培養(yǎng)學生的素養(yǎng),在引導學生方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其實,很多文學作品都有其時代性,那些完成自身任務缺少文化性與思想性的作品退出教材時,應該有這樣的超越時代的作品成為學生的文化食糧。
但是,這種增加的合理并不能證明刪除的恰當,尤其是一些經(jīng)典作品被刪除的恰當。比如,魯迅先生的《藥》《阿Q正傳》。這些作品當然是時代的產(chǎn)物,如果沒有特定的時代背景的了解,這些作品在今天的中學生看來可能都是晦澀難懂的,也很難對以上的作品快速地產(chǎn)生興趣。這些因素可能是教材編寫者“痛下殺手”的原因。但是,對于魯迅先生的幾篇作品,是否應該僅僅從可讀性的角度去考慮呢?可讀只是文章文化性和思想性的最淺表的一個符號,可讀性的后面還應該有更深層的思想性。
所以,我們在判斷這些作品是否應該刪除時,不應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以文章的文本價值決定文章的價值。對于任何文學作品來說,文本價值都應該附著在思想價值上才有具體的意義。反之,若文章的文本價值稍顯晦澀,但文章的思想價值都值得汲取,不能因其過深過難而刪除。因為,這些文章構(gòu)成了文化的一種傳承,這些文章依然在時過境遷之后具有鮮明的針對性。就像《阿Q正傳》中阿Q早已成為消失于歷史煙云中的文學形象,但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卻依舊存活于國人的心中。這種思想的針對性是文學作品不可替代的價值之一,這種思想的針對性本身也是文化的一種延續(xù)。這些文章雖然深刻,但是營養(yǎng)豐富。所以,對其刪除應該慎之又慎。
魯迅對世事的洞察力,對問題的深刻分析,魯迅的想象力,魯迅的幽默感,魯迅的語言藝術(shù),對中學生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語文教育資源。對這樣一位偉大作家的作品,在兼顧多樣化的前提下,適當多收幾篇也屬正常。至少在現(xiàn)階段,魯迅作品還是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魯迅是語文教育的重要資源。教師如果自己能讀懂《阿Q 正傳》,又能帶學生讀懂《阿Q 正傳》,并讓學生喜歡《阿Q 正傳》,他就具備了成為一名優(yōu)秀語文教師的稟賦。學生閱讀魯迅與不讀魯迅,真正的差異將出現(xiàn)在將來。
鏈接:中小學語文教科書中魯迅作品概覽
●20世紀20年代初-1949年
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孔德學校編印的《初中國文選讀》收錄了《風波》、《故鄉(xiāng)》、《鴨的喜劇》、《社戲》等,是目前所知最早收入魯迅作品的中學語文課本。有資料顯示,新中國成立以前,魯迅作品共選入教科書25篇。
當時,邊區(qū)教科書中也選入了魯迅作品。筆者見到由晉察冀邊區(qū)行政委員會教育廳審定、華北新華書店出版的《中等國文》(1948年3版)第1冊30篇課文中有3篇魯迅作品,分別是《大眾并不如讀書人想象的愚蠢》、《給顏黎明的信》、《一件小事》。
●1949年-1966年
有資料統(tǒng)計,這一時期所選入的魯迅作品有31篇,實際上并不止這些。在各種文體中,雜文數(shù)量最多,作品選目如下:
散文:《好的故事》、《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小說:《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11篇;
雜文:《〈吶喊〉自序》、《燈下漫筆》等14篇;
詩歌:《自題小像》、《自嘲》、《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
●1966年-1976年
有研究以“文革”期間北京市中學語文教材編寫組編寫、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市中學試用教材·語文》為例,指出該套教材的1966-1968年版無一篇魯迅作品;1969年版開始收錄魯迅的《答北斗雜志社問》和《“友邦驚詫”論》兩篇雜文;在之后的版本中,陸續(xù)出現(xiàn)了《論“打落水狗”》、《文學和出汗》、《自嘲》、《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等魯迅作品。
●1977年-20世紀90年代初
從改革開放到20世紀90年代初,語文教科書中選入的魯迅作品有28篇,其中《范愛農(nóng)》、《阿長與〈山海經(jīng)〉》、《拿來主義》、《流產(chǎn)與斷種》、《魯迅自傳》5篇為首次入選。90年代中期以后,又去掉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文學和出汗》、《“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等政論性強的雜文。這一階段中學語文課本中的魯迅作品,主要是對“文革”前17年大部分選目的恢復。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至今
此時期,魯迅研究進入一個多元化、全球化的學術(shù)研究階段。有的小學語文課本只有《少年閏土》一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中最新魯迅作品選目有《雪》、《孔乙己》、《燈下漫筆》等15篇文章。另外,香港中學語文課本中選編的魯迅作品,根據(jù)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很少,只有《孔乙己》、《一件小事》、《阿Q正傳》、《風箏》、《傷逝》、《非攻》等。臺灣中學課本則幾乎不選魯迅作品,在最近出版的國文教科書中,只有《風箏》入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