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一下班,我就急急忙忙趕回家里,呆在張明菲跟前,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情,甚至每個身體語言都賠著小心。晚上很早就會上床躺著,偶爾一沾床就睡,更多的是躺在那里陪張明菲說傻話,哄孩子一樣哄她睡覺,甚至給她講童話故事。張明菲的皮膚越來越柔滑,乳房越長越大。那是一種有光澤的柔與滑,昭示著一個孕婦的光榮和驕傲。
我父母到家里來暫住,他們一天到晚無所事事,與同樣無所事事的張明菲在一起,把家里搞得干凈、衛(wèi)生,把東西收拾得我基本上找不出來。張明菲把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分散了,我的受控制情況得到了改善。我把舊同事、老朋友們約出來,閑聊,喝酒,喝茶什么的。有人看到我臉上長滿了青春痘后提議去嫖一下,我說,那多不好意思,哈哈,真是不能嫖的,尤其是這個時候不能嫖。
我打電話給李北海的時候,他正郁悶著,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剛剛睡醒。他說他有事要跟我說。
李北海的父親是北京人,母親是上海人,所以他有了這樣一個名字。當年,他父親想把家搬回北京,母親想搬回上海,結果哪兒都沒搬成,一直都是別別扭扭地呆在廣東。李北海總是搞不清楚自己是北京人、上海人,還是廣東人。他們家向來都是這么復雜著的,他的祖父是北京人,奶奶是廣東人。在他父親十六歲那年,祖父去世了,奶奶領著父親回到老家投靠大哥,奶奶的大哥分了一間很舊的老屋給他們母子……現(xiàn)在這間屋子的外墻上寫著一個很大的字:拆。拆字外面還有一個不大工整的白色圓圈,把拆字包圍著。
天氣很熱,沒有風,天氣預報說近日將有臺風登陸。我剛吃完晚飯就被李北海叫了出來。夏天的白天總是很長,這個時候太陽還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掙扎著不肯下降。城市的空氣質(zhì)量很糟糕,到處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污染。
我們是在茶莊見面的,李北海嚴肅地要求我,不能帶上張明菲,連只小狗都不能帶。茶還沒有泡好,李北海就揮手讓服務員退下。他咬著牙說,我快結婚了。我吃驚,但還沒有來得及恭喜他又補充說,如果你給我說出去了,我殺人滅口。
準備去哪里渡蜜月?我問。李北海說,打算去麗江。我說,怎么結婚的人都去麗江?真俗氣。李北海說,俗點好。
2
李北海低著頭開始訴說。他食指和拇指時不時按在胸前某個點上。見我留意他這個小動作,李北海解開兩個扣子,露出掛在胸前的項鏈。項鏈掛的是他的結婚戒指,有一顆鉆石在那里閃閃發(fā)光。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把結婚戒指掛在胸前。李北海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百無聊賴,他說,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習慣了在胸前掛點什么,這里原本掛的是一塊玉。我說,現(xiàn)在為什么不掛那塊玉了?他說,還是掛那塊玉舒服,不掛那塊玉,總覺得胸口少了些什么。
李北海喝口茶后點上一根煙,開始傾訴他的故事。他似乎把我當成了一塊木頭,自顧自地說著話,很少抬頭看我,但我從他低垂著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其實一直留意著我的身體語言,留意身邊環(huán)境的變化,服務員剛走近,他就低著頭不耐煩地揮手讓她們走開。他這么煩躁不安,令我有些替他擔心。
李北海的結婚對象陳芳華,是在酒吧里認識的。
那天晚上,那個酒吧里亂七八糟的,李北海心里也是亂七八糟的。
這是糟糕的一天,從早上一直到晚上,都很糟糕。奶奶的后事剛結束,回到公司,不近人情的老板又派他到天河城去跟客戶溝通。這是辭職走了的舊同事的客戶,很難對付的一個人。
早晨,坐地鐵的人不多,電動扶梯緩慢地往上爬。冷冷的氣體從頭頂斜吹下來,冰涼冰涼,像從地獄里吹來,夾雜著一股欲說還休的邪氣。李北海想起了奶奶,他以為剛才那陣風里夾帶著奶奶的靈魂,來看他最后一眼。李北海的過敏性鼻炎發(fā)作的時候,有種驚天動地的氣勢,他一連打了四個氣勢如虹的噴嚏,把附近的人都逗笑了,但他仍然冷著臉,什么表情都沒有。
有個女孩,可憐兮兮地站在天河城地鐵站的出口處,低眉順眼的樣子勾著頭看自己的腳。她穿著一雙劣質(zhì)涼鞋,胸前舉著一張紙,紙上寫著:我媽媽去世了,我想回家,我不夠錢買票回家……
人們板著臉從女孩的身邊經(jīng)過,沒人肯把目光停留在女孩的身上,哪怕只是一秒鐘。是直覺讓李北海在女孩的面前停了下來,他似乎看到了一顆心正在滴血。李北海想起前些天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則消息:一個外出打工的男孩,在工地辛勤勞動了一年,沒能從老板那里得到一分錢,萬念俱灰之余躲藏在貨運火車上回家,快到站時,從車上跳下來,摔斷了雙腿。寫這則新聞的人可能還是個文學青年,他在文章最后有這樣一句話,“從一列火車上飛翔而下的鏡頭,大多數(shù)人以為只會出現(xiàn)在影視作品中,而這個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卻因這一個簡單的飛翔動作失去了雙腿?!憋w翔,飛翔……李北海的思路有些游離,飛翔兩字,差點脫口而出。奶奶的靈魂現(xiàn)在正在空中飛翔,奶奶在天上看著我……我有一個飛翔的夢,我夢想飛翔。
李北海擰了擰脖子,把無邊的思路打斷。他小聲問,你媽媽去世了?
是的。女孩的聲音更小,但李北海聽到了。她抬頭看了一眼李北海,迅速又垂了下去,垂得比剛才更低。李北海看到一雙哭腫了的讓人心疼的眼睛。
你媽媽多少歲?
45歲。
啊……
是讓車撞的。我爸說,如果有錢,是有可能救得過來的。
什么時候去世的?
兩天了。我把錢全部都寄回去搶救媽媽了,但媽媽還是救不回來,現(xiàn)在我沒有錢買車票回家。沒有人肯借錢給我。撞我媽的那輛車跑了……
你家在哪里?
東北。
你還差多少錢?
還差一百。
李北海拿出三百元來。女孩不敢接,還往后退了一步。她紅腫的眼睛直視李北海。李北??吹脚Ⅲ@愕地看著自己,就把錢對折起來,塞給女孩。女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北海的反應很快,把姑娘整個拽了起來。姑娘全身發(fā)抖著。她的眼神很無助,眼睛里全部都是淚水。李北海猶豫了一下,咬咬牙,又拿出兩千元來,說,你坐飛機回去吧,別讓你媽媽等太久了。他相信女孩說的都是真的。
女孩連連搖擺著雙手。
一些路人圍了上來。有人低聲嘀咕,這個人是托吧?有一句話差點從李北海的嘴里跳出來,但他忍住沒有說。這句話是,你媽才是托,你們?nèi)叶际峭小?/p>
大哥,你為什么要幫我?女孩問。
李北海說,我奶奶也去世了。
女孩最后只要了三百元,還要走了他的一張名片,說以后有錢了就還給他。李北海硬塞給姑娘一千元,還領著她到附近的面包店,買了些面包和牛奶。
3
路有些堵,李北海遲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達客戶那里。
商談是次要的,條條框框的東西,利潤和回扣這些,大家心知肚明。中午吃飯的時候,李北海沉默地醉了,昏頭昏腦地聽客戶與他們自己公司來陪酒的女職員說些亂七八糟的話,然后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再到廁所里設法讓自己狂吐。在壓抑的廁所單間里,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飄,像浮在半空中一樣無依無靠,連一根救命的稻草都無力抓牢。這窄小的空間,卻讓他感覺到了無限的巨大威力。他想起了剛才地鐵口外面遇到的那個可憐的東北姑娘,不知她母親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入土為安。李北海有一種用頭去撞墻的沖動。
再接下來是桑拿。
回到自己公司的時候,李北海覺得很虛弱,整個身體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樣虛無飄渺。他把合同與消費發(fā)票同時拋在老板的面前,像從摩天大樓的頂端拋下一堆碎紙片一樣把這些有意義的紙片拋在老板的面前。老板有些意外但不失溫和地望向李北海。李北海以酒后渙散的目光望向他苛刻的老板,像挑戰(zhàn)一樣,那意思像是說,若老板有任何不滿,他就要還以無限多的顏色。他很想告訴老板,他不干了。這個時候,他那種做什么都覺得沒勁的意識越來越明顯,他有一種想掙脫一切破壞一切的沖動,他需要有人給他一個導火索。但老板只是溫和地望著他。
從公司里出來,李北海感覺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的,里面裝的全部都是空氣,他一點食欲都沒有,只是一個勁地口渴。他裝著一肚子氣,搖搖晃晃地回到奶奶留給他的那間舊房子里,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他睡了一會兒,起來喝口水,繼續(xù)再睡。他在做夢,不停地做夢。他沒有夢見奶奶,雖然他一直希望奶奶能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中,但他從來就沒有夢到過奶奶。他看到眼前晃蕩著一個紅色的燈籠,后來這個燈籠變成很多個燈籠,變成了燈籠的世界。他起來喝水的時候,看到的也都是紅紅的燈籠,整個屋子里都是紅紅的燈籠,掛得到處都是,連地上都擺滿了,他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踩到一個燈籠,但腳落下去時又是硬邦邦的地板……一陣急劇的鈴聲,把所有的燈籠都擊碎了。是電話。有人打電話來讓李北海到酒吧去,他答應了,但他沒能想起來是誰給他打的電話,他只是問清楚了是哪間酒吧。
李北海在酒吧里轉了兩圈后,被認出來了,然后被朋友拉進了酒吧的包間。他坐在那里,喝了五杯酒才想起來,把他拉進包間的看著很面熟的是他的高中同學,他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見面了。以前,他們經(jīng)常一起泡酒吧,一起泡妞。其余的人,他就一個都不認識了。這些人,有很明顯的在道上混的感覺。他終于相信了,他這個同學是道上的人這個傳說。
李北海問同學為什么要叫他來喝酒。同學說,我想你了唄。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劃拳,有人在搖晃腦袋,還有人在強迫一個小姑娘喝酒。那姑娘躲到了坐在靠近門口的李北海身后,想借他高大的身體阻擋一下用意不善的勸酒。姑娘的衣服很有意思,七分褲,黑色緊身衣,背后有大小不一的洞洞五六個。她的皮膚很白,五官很精致,頭發(fā)染得黃黃的,像個洋娃娃。女孩低聲請求李北海幫她的忙。女孩說,今天上午我看到你了,在天河城……話還沒有講完,她被粗魯?shù)木乒硗献吡?。兩個壯壯實實的小混混模樣的人強迫她喝酒,他們像家長按住不停扭動身體不肯吃藥的孩童一樣,要把酒倒進她的嘴里。姑娘無助地看著一個醉倒在沙發(fā)上的男子,小聲喊:大哥,大哥。后來,李北海才知道,醉得像死去了的男子真的是這個姑娘的大哥,親大哥,某個單位的“中層干部”。
李北海喝下去的酒,包括中午在廣州喝下去的酒全部涌上了腦袋,他“霍”一下地就站了起來,像一座山一樣站在兩男一女三個扭在一起的人面前,他要把幾乎粘在一起的幾個身體分開,但沒有成功,反倒被其中一個男的推得滑倒在地。爬起來的時候,李北海順手拎起桌上的酒瓶子,在一個人的頭上砸了下去。
接著,除了醉得像死了一樣的幾個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跑到大街外面去叫起板來了。李北海和老同學這邊略占上風,但要打起來也是不容易的,這兩邊的支持者都認識,不好出手。對方打了電話,要找一些不認識的人來修理李北海。李北海幾乎對著同學吼叫,阻止同學打電話找人來幫忙。他讓所有人都不要管這事,他強調(diào),這是他個人的事。他截停了一輛路過的的士,讓女孩上車走人。女孩不肯走,從開始折騰,她就一直在李北海的身后亦步亦趨,一刻也沒有遠離過。
一群人,七八個,像是從不遠的地下鉆出來的一樣,向著這個方向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李北海這一邊的人,全部都在往后退,包括他的同學。只有李北海和那姑娘,站著沒有動。
李北海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昂著頭,以帶淚的眼睛,漠視著迫在眉睫的災難。來的人中,領頭那個人,像個時裝模特那么高大,而且還很強壯,熊一樣一步步迫近。李北海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他想起讀書的時候,有一次跟一個手球隊的同學打架,整個人都被打得騰空而起……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嗎,大哥?李北海冷不丁問了我一句,倒是把我稍稍嚇了一跳。我想了想,比較嚴肅地想了想說,你當時應該是有種活不下去的感覺吧?李北海說,正確,我那天一整天都在犯賤,恨不得那個大個子把我打死,我一整天都在想,活著真沒什么意思。好吧,我繼續(xù)講。
來的人中,有認識李北海的,也有認識他的同學的。這架又沒有辦法打起來了。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道上混的,這個不熟那個熟,要打一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有的人,包括李北海本人,都有些泄氣了。大家一起吃了個氣氛不大對勁的宵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李北海說,那女孩叫陳芳華,我現(xiàn)在的老婆。大家都叫她方方。方方是她的小名。
從那天以后,陳芳華就天天去找李北海。她說他是好人,她喜歡他,那天上午,她在天河城地鐵口看到李北海傻得掉渣的舉動,看到他拿出一大沓錢給那個女騙子,晚上在酒吧又見到他更沒有理由的傻勁,她特別感動。她說李北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李北海說,那天是我這輩子最傷心的一天,方方你搞錯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其實不想做什么好事,我只是不想活了,我那是故意給自己找不自在,我犯賤呢我。李北海說完,覺得還不夠過癮,又說,那女孩真的很可憐,她肯定不是騙子。陳芳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李北海,似乎想說他的智商有些低,但又不忍心。
我說,你怎么知道那女孩不是騙子?
李北海說,如果那女孩是騙子,我去跳樓好了。
我說,你真狠!
李北海笑笑,沒接我的話,再度旁若無人地繼續(xù)他的故事。
4
那天晚上,陳芳華又去找李北海。他們喝下了不少啤酒。
酒能亂性。
麻煩從此就來了。
李北海沒有把陳芳華當成女朋友,但陳芳華把他當成男朋友了,天天都要跑到他面前晃悠,偶爾提出過幸福生活的要求。李北海有些郁悶,不太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回事,這姑娘到底有沒有問題,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好,總覺得這是一個陰謀,而不是愛情。拒絕是不可行的,陳芳華不是那種想甩就甩得掉的女孩,更別說她還有如此強硬的后臺了。她對李北海說,你逃不掉的,你別以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有一天,陳芳華說,我懷孕了,怎么辦?
結婚嘍。李北海說。他猜陳芳華八成是在胡說。
結婚?好啊,好啊!陳芳華簡直就要跳起來了。
李北海算準了日期,提出要跟陳芳華恩愛一番。陳芳華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天她來了例假。
他們就這樣拖拉著過,一個拼命地逃,一個拼命地追。李北海那間舊屋子的鎖匙,陳芳華是有的,她每天一下班就跑到他那里去,像個好妻子一樣,把屋子弄得窗明幾亮。有一天,李北?;氐郊依铮l(fā)現(xiàn)陳芳華正與父母坐在那里聊天,三個人聊得眉飛色舞。廚房里飄來誘人的美食味道。李北海陰著臉進屋,換鞋,倒水。水只喝了一口,手就不聽使喚了,杯子被摔碎了。他甩門而去。
李北海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星期。輕微的失落之后有輕微的內(nèi)疚隱約覺得不安,他覺得自己這樣,讓一個姑娘感覺到自己很賤,是不仁義的。在這一周里,陳芳華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慶幸擺脫了影子一樣的一個人,終于又像以前那樣自由而孤獨了。
為了打發(fā)無聊和孤獨,李北海天天都泡在網(wǎng)上,像以往那樣,跟聊天室里的阿豬阿狗們胡說八道。
倒是他的父母,有了些變化。多年以來,都沒怎么把他這個獨生子當回事,在他剛剛會走路時就把他扔在奶奶那里,現(xiàn)在卻是每天都打個電話來慰問一下,旁敲側擊他的愛情生活。做父母的,也是值得同情的,他們甚至不敢直白地問李北海跟陳芳華的事。
那天,上午,接近下班的時候,李北海接到父親的電話,讓他趕緊回家,是回到他自己的家,奶奶留給他的家里。他問是什么事,父親說,要出大事了,快回!說罷,電話就斷了。
當李北海餓著肚子回到家里的時候,后悔得要命。不僅他的父母,還有陳芳華和她大哥也在。陳芳華的大哥就是那天在酒吧里見到的那個混混頭目,喝醉了酒后無法照顧自己的妹妹的那個時尚青年。他還帶來了三個長相很像電影里的混混的男孩。陳芳華無辜地躲在這間破舊的屋子最陰暗的角落里,可憐兮兮地縮著身子看著這一出與自己有關的鬧劇。
大哥讓李北海與陳芳華結婚。李北海大怒,吼道,這跟你他媽的有鳥的關系!剛吼完,臉上挨了一巴掌,稻草人一樣被甩到奶奶坐了大半輩子的藤椅上。藤椅支離破碎。李北海倒在一堆破舊的藤條上面。他憤怒的同時又有了一種快感。李北海對我說,真他媽的要命,每次被人家打得飛起來,我都有一種強烈的快感,像他媽的高潮一樣!我笑著讓他繼續(xù)把故事講下去。
李北海被兩名小混混用穿著硬底皮鞋的腳踩著。
陳芳華想要奔上去,被她大哥一把按住,哭著說,北海,北海,對不起,這不關我的事,不是我讓他到這里來的,不關我的事……正喊著叫著,被她大哥一巴掌拍了過去,當即暈倒在地。
李北海父親的心臟病在這個時候開始發(fā)作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家,被大哥挾持到這里來,在這個可怕的早上,受盡了委屈和恐懼,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不爭氣的身體向屋子里的年輕人提出了可怕的警告。母親拿在手里的藥丸被大哥的手下?lián)屃巳?。大哥說,你結不結婚?不結婚,我今天就讓這個老頭死在你面前!
李北海點頭了。
父親吃下救命的藥丸。
下午,李北海領了結婚證,用四十元照了結婚快相,用九元辦了手續(xù)。
5
領了結婚證的李北海更加熱衷于網(wǎng)絡聊天了,還裝了攝像頭,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上網(wǎng)瞎聊。這段時間,陳芳華很少到他這里來,一是因為李北海要求他們不要天天在一起,二是陳芳華后來自己說,她覺得自己的婚姻透著不可消解的壓抑,大哥橫插一手,促成了她的婚姻,卻令她與李北海的距離變得更加遙遠,她有些不好意思去找李北海。
李北海的QQ和MSN上的好友暴增,原因是他把自己的相片,經(jīng)過處理的帥得讓人發(fā)呆的相片,貼到人氣很旺的網(wǎng)站上了。他貼了三個網(wǎng)站,一個廣州的,一個上海的,一個北京的。
他每天都在網(wǎng)上跟姑娘們聊啊聊。他認識了很多人,記住了很多人,也把很多人搞混了。他見了數(shù)名本地網(wǎng)友……有一個北京的姑娘,偶爾與他玩短信,一個上海姑娘天天都跟他發(fā)短信,玩視頻。有一天,天氣有些熱,他打開視頻的時候,沒注意自己沒有穿衣服,姑娘捂住嘴笑了一下后,也把外衣脫了。姑娘的身材很好,差點讓李北海噴了血。姑娘告訴李北海,她在包間里,外面的人看不到。李北海讓她繼續(xù)脫,她卻不肯了,后來央求了半天,姑娘終于答應了,條件是李北海先把褲子脫掉。游戲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有搞笑的成分了。雖然他們的視頻沒有繼續(xù)黃色下去,但李北海終于把這個可愛的,有兩個小酒窩的姑娘的名字記住了,她叫司馬燕。令李北海不理解的是,這個姑娘的上網(wǎng)時間很不固定,她的上線時間,早晨、中午、下午、深夜,都有可能,好像她一整天都掛在網(wǎng)上一樣。對此,她的解釋是,她是一間四星級酒店的服務員,三班倒,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在上班,也有可能在休息。似乎是為了讓李北海相信她是星級酒店的員工,她時不時打出幾句簡單的英語來。她每次跟李北海聊天的時間都不長,最長不超過半小時。她每次下線的理由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都是要到書店去。她說她最喜歡呆的地方是書店,如果讓她到書店去上班,不給工資也可以。
司馬燕說她讀過一年大學。不再讀下去是因為母親去世了。她父親風流得過了頭,母親自殺。她回老家把母親送至陰曹地府,再回到學校,收拾了行李,就自動失蹤了。說完這些,司馬燕給李北海發(fā)來一個網(wǎng)址。圖片很有意思,說明的文字是“猜猜這個人從頂樓上摔下去是怎么死的”,那個房子可真高啊,李北海的鼠標拖了老半天還沒有把這沒完沒了的房子看完。這幢超級高的房子里,人們在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吃飯的有,吵架的有,搞衛(wèi)生的有,看電視喝酒的有,做愛的也有,像時尚版的清明上河圖。李北海告訴司馬燕,他可猜不到摔下來的這個人是怎么死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什么樣的可能都有。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要是有誰從這上面摔下來,死了也是值得的,因為他從半空到地面這個過程中,什么事情都看到了,都經(jīng)歷了,就算是死,也沒什么好遺憾的。
司馬燕說,你愿意為我去死嗎?如果真有必要的話。
李北海說,我愿意。
司馬燕說,我可不要你死。你死了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
李北海說,就是,就是,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相愛。
他們在網(wǎng)上,盡說些傻里傻氣的情話,說得多了,李北海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原來在自己的心底下,隱藏著如此之多的甜言蜜語。
那天早上,李北海剛剛上班,就接到司馬燕的電話。她哭得很傷心。她告訴李北海,昨晚上深夜班的時候差點讓值班經(jīng)理給奸污了。她整個晚上都沒回酒店,衣冠不整地在網(wǎng)吧里呆到現(xiàn)在……就這個差點被性侵犯的事件,他們討論了四天,得出的結果是,司馬燕要到廣東來,來到李北海的身邊,與他一起共同生活……
這個時候,距離李北海大喜的日子還有三個星期。
聽到這個有些神化了的故事,我真有些吃驚,但我決定不打算打斷李北海的講述,讓他繼續(xù)講下去。我抽空發(fā)了條短信給老婆,告訴她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她的回答很簡練:知道了。
司馬燕姑娘真來了,在一個淡灰色的黃昏來到李北海那間破舊的樓房里,拎著一個帶輪子的行李袋,還抱著一盆長勢很好,綠得像是假的一樣的金錢樹,一種喜陰植物。司馬燕告訴李北海,這棵金錢樹她養(yǎng)了兩年了,無論去哪里她都帶在身邊。李北海觀察了一下,盆里的泥土很黑,很松軟,不像是種了好幾年的樣子。李北海對我說,我看一眼就知道這棵金錢樹是司馬燕在我們家附近的花鳥市場買來的,上海有沒有這種植物還說不定呢。不過,他當時沒有把心里的疑問說出來。他想,哪里買的并不重要,反正這東西也不是長時間種在他家里,像司馬燕一樣,過幾天找到合適的出租屋她就搬出去住。這是他們事先說好了的。他們還說好了,司馬燕來的路費是她自己出,到來之后所有的費用將由李北海負擔。另外,李北海得給司馬燕找一份書店的工作,要負擔她的房租,偶爾給她買些日用品,買幾件能穿著出街的衣服……司馬燕知道李北海沒有結婚,但當他提出,她不能住在他家里時,她像是心照不宣地點頭稱是。
他們先是去距離李北海家很近的小區(qū)里看房子。這是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小區(qū),只有四幢二十二層的房子,沒有會所,沒有常駐的物業(yè)管理公司,所以賣得不好,業(yè)主們買這里的樓是因為價格低,買了來出租。一連看了三處房子,一處大小適中,但還是毛坯房,到處都是水泥灰;第二處太大,三居室,空空蕩蕩的讓人覺得害怕,更重要的是要價太高;第三處房子,沒有前面兩處房子的缺點,不過,更不合適,因為是與別人合租,共用洗手間,共用廚房。他們都有些泄氣。李北??吹贸鰜恚抉R燕想租下那處大大的房子,她說到時候可以轉租另外兩個用不著的房間給別人,自己做二房東。李北海堅決不同意,租這樣一處大屋子,自己能否承受得住還是個未知數(shù),打死他也不敢冒這個險。他清醒地記得自己還要供樓,馬上就要舉行的婚禮也是要用不少錢的。在陳芳華大哥的操辦下,李北海、大哥、李北海的父母,各出幾萬元,為李北海他們在城南買了個房子,并且已經(jīng)開始裝修?,F(xiàn)在,他每個月要在15號之前把兩千元存進銀行。而即將到手的因為拆遷而補的房子,因為面積偏小,位置不好,他們商量過后,準備用來出租。
吃中飯的時候,司馬燕一改剛來那兩天的活潑和開朗,低著頭,一根接著一根地夾盤里的青菜。她嘴上沒說李北海舍不得為她花錢,但身體語言已經(jīng)出賣了她。李北海心里略略有了點不快,也有點不安。他似乎感覺到哪里有些什么不對勁,很模糊,也很真實。
李北海覺得有些暈頭轉向,他問了自己一句:她怎么會在這里呢?
下午,他們?nèi)チ艘粋€城中村看房子。菜市場旁邊的墻上,貼滿了招租廣告。他們按墻上的電話打過去,電話里的房東,客氣地把他們請了去看房子。這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村子,被城市包圍起來的農(nóng)村,進入到村子里面后,一般人無法感覺得到方向,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太近,沒有陽光,潮濕而陰森,三步一間發(fā)廊,五步一間號稱是時裝店的小服裝店,還有就是賣舊手機的小店、話吧什么的。每一間房子,李北海都能找出三到五處不合理的地方,司馬燕能找出五到六處。每一間房子,李北海都想租下來,但他還沒有開始和房東談價錢的時候,司馬燕已經(jīng)咚咚咚地走下樓去了。
這天的行動,直接的結果是影響了他們身體接觸時的質(zhì)量。李北海是一個在動蕩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敏感得很。這令他沮喪。令李北海惱怒的是,司馬燕激動,或者說是假裝激動起來,把他掛在脖子上的玉觀音的紅繩子扯斷了。這玉觀音可是李北海的傳家之寶,他奶奶傳給他的,是奶奶的奶奶傳給奶奶的…這可是塊被數(shù)代人的汗水滲透了的美玉,翡翠,紅色的是翡,綠色的是翠。
第二天,一大早,司馬燕就起來了,做好了早餐才把李北海叫醒。李北海一邊吃面條,一邊聽著司馬燕的高論。
她說她想去整容。
什么?
把眼睛整大一點,嘴唇整豐滿一點,雙眼皮割深一點,下巴拉長一點……看到李北海把吃完面條的碗拿去洗,司馬燕也跟了上去,說,我是說真的,要想把愛人留在身邊,就要把自己整得更美一些。
李北海說,你看你,兩個酒窩能裝下一斤酒了,還整容!
司馬燕望了李北海一會兒,說,不跟你廢話,我就是要去整!我睡覺了。說完,果真回房間睡了。
李北海本來想早些回到公司,但又折身回到房間。突然間,他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司馬燕講,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個時候,他變得有些怕這個說來就真的到他身邊來了的姑娘了。這么一怕,說話,做事,就多了幾分小心,多留了幾個心眼。他說,我去上班了,你一個人在家里悶不悶?不悶。司馬燕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閉著的。李北海聞到從漂亮姑娘嘴里傳出來的口臭。我可以看碟,看書,還可以到書店里看一看。司馬燕繼續(xù)不自知地從嘴巴里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你不會趁我上班的時候自己走了吧?李北海言下之意是說,司馬燕會把他簡陋的家洗劫一空。李北海說這樣的話,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提醒司馬燕這樣做。在他的內(nèi)心里,的確是這樣期望的。司馬燕一下子就明白了,眼睛突然睜開,似笑非笑地看著李北海說,很難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去哪找不到喜歡的人呢?李北海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是,把皮鞋一蹬,翻身上床。
6
前天,李北海通過朋友給司馬燕找了份書店的工作,他還領了她去見工了。試用期一個月,月薪七百元,試用期滿后,增加一百元。工資這么低,令李北海有些心涼,可是,司馬燕沒當回事,還與店長商量了開始上班的時間。從書店出來后,司馬燕說,錢少點沒關系啊,我又不需要很多錢,而且我還有你?!拔疫€有你”,是個彈性很大的句子,李北海的心當即忽悠了一下,心想,天下間真的是沒有免費的午餐。
李北海上班的時候,心里非常不自在。照這樣的情形,這個司馬燕還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還有十幾天他可是要結婚了。這結婚前有很多的瑣碎的事情做,還要做很多很多的形式文章。父母已經(jīng)說過幾次了,要到他家里來幫他收拾收拾,他母親還提出要把家裝修一下。李北海不敢再想下去,想破了腦袋也無法理出些許頭緒來。
他感覺到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就在身邊蠢蠢欲動,他也明白到自己對這潛在的危險根本就無能為力。他多么渴望陳芳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情啊。陳芳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她大哥自然也會知道,她大哥知道后,自然要為妹妹討還一個公道。李北海設想了一個最有娛樂性的結果:大哥會把他的腿打斷,甚至會在他上班的時候到公司來,把他從十三樓的陽臺上扔下去,他想,陳家大哥直接殺了他的可能性是不大的,頂多勒令他跟陳芳華離婚,同時給司馬燕一個嚴厲的打擊。古時候,給一個姑娘最嚴厲的打擊,無非是把她賣到妓院去做花姑娘,現(xiàn)在沒有妓院了,最嚴厲的打擊又是什么呢?
剛剛上班,老板就讓他到天河城去討賬。李北海說我一去,有八成的把握能把錢要回來,有九成的可能性是把那王八蛋滅了。老板問,滅了是什么概念?李北海說,滅了就是殺人滅口。老板就讓別的人去要錢了。
李北海在辦公室里百無聊賴了一個上午后,終于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回家。司馬燕的語氣是神采飛揚的,她說她做了一個美麗得讓人心疼的夢。李北海笑幾聲,壓著嗓子說了幾句肉麻話就把電話掛了。司馬燕的情緒有些反常,起碼跟今天早晨反差太大了點。他決定回家一趟。
下了班車往家里走的時候,他在一間專門賣紅酒的店里買了兩瓶兩份快餐就能換一瓶的紅酒。似乎是直覺讓他買這兩瓶紅酒的。他身上的現(xiàn)金差不多全部用完了,銀行卡上也只剩下兩千元存款。這幾天,他帶司馬燕去逛了一次街,買了不少東西給她。那個鉑金戒指,差不多兩千元,給錢的時候,李北海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他粗略結算了這幾天的開支,心里罵了句娘,惡狠狠地想,媽的,五星級的妓女也不用這樣的天價!
很意外地,司馬燕不在家里。
固定電話的來電顯示上,有三個陌生的電話,一個是深圳的,一個是從上海打來的,還有一個是手機。他按查詢鍵,天啊,司馬燕打了接近二十次這幾個電話,總的時間加起來差不多有十個小時。再查日期,她來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打那個電話了,再看一下時間,李北海努力地回憶,媽媽的,好像是他們剛剛進屋沒多久,她是不是趁他洗澡的時候打這個電話的?
那么現(xiàn)在,司馬燕去哪里了?
李北海猶豫了大概有三分鐘,決定把事情弄個明白。他打深圳那個電話,沒人聽,再打手機,他還沒有說話,電話那里就傳來了憤怒的聲音:叫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他媽的欠你什么了?神經(jīng)病!非要跟著我做什么?你他媽的搞得我離婚了還想怎么樣?
李北海害怕了,條件反射一樣掛斷了電話。
他打開剛剛拎回家的紅酒,對著瓶口倒了小半瓶進嘴里,再按重撥鍵。
那男人大吼,我快要發(fā)瘋了你知道嗎?
李北海說,對不起,是我,不是她。
是你?你是誰?
我是司馬燕的朋友……
男人自我介紹,叫阿杜,生意人。他聽完李北海與司馬燕的故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他終于好過點了,因為他終于找到一個比自己更傻B的人了。
李北海心里想,那我就是傻A了。
這個男人阿杜說司馬燕是小姐。
男人阿杜,一時糊涂,花錢包了她一個月后,怎么甩都甩不掉,她說她愛上了他。他是聽了她的故事后,覺得她的身世可憐,也欣賞她對父親的態(tài)度,就包了她。后來,他看出她不對路,就不要她了,之后,她天天跟著他去鬧,到家里去,到公司去。男人被弄得沒有辦法了,給了她一筆錢,她收了錢,沒多久又來鬧,終于給他早就想離婚的老婆找到了不利于他的證據(jù),他只好被老婆狠狠地敲了一筆后離婚了。她還是不甘心,擺出了非他不嫁的架勢。他找人去把她打得鼻青臉腫,她還是去找他。男人說,我總不能把她殺了吧?你說我怎么辦啊兄弟?正好這時,公司要在深圳開個分公司,他就主動到這邊來了。
李北海說,原來她到廣東來的目的是找你。媽的,我讓她當猴耍了還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你是個有錢人?
知道。我從不對小姐隱瞞我有錢。鬼知道她想干什么,我老實跟你講吧,這個女人有病,絕對有病。
你相信她說的故事嗎?李北海問。
開始的時候相信,后來就不相信了。你想想看,一個人如果讀過一年大學,戶口應該是在學校里的,可是她身份證上的戶口還是農(nóng)村的。
李北海罵道:操!
李北海繼續(xù)打電話,又從另外兩個人口里聽到兩個令人無法置信的故事。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李北海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頭已經(jīng)很暈。一整瓶紅酒見底了。他在屋子里急急忙忙地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走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這個時候,他來到陽臺上,望著遠處匆匆忙忙的行人,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很笨?
老板打電話來,問李北海為什么不回去上班。李北海等老板說完,忍住心痛,把手機整個摔到地上。支離破碎的手機拼起來后,居然還能用。他給老板打電話,說自己在籌備婚禮。老板不相信他的話,他從沒聽李北海提過要結婚的事。李北海大著舌頭說,要不要賭一把?如果明天我能把結婚證拿回去給你看,你給我一千元,沒有的話,我給你一千元。李北海問,你是老板,你嘴巴大,要是你不認賬怎么辦?老板說,如果我不認賬我自己從公司上面跳下去,你知道,我們公司在十三樓上——要是你輸了不認賬呢?李北海接著老板的說,如果我輸了不認賬,我也跟你一樣,從十三層上跳下去。老板說那就說定了,拿不出結婚證,要不然給我錢,要不然你給我跳下去。
李北海醉眼蒙目龍地把結婚證裝進包里,心里有一種古怪的快感。
剛剛掛斷了老板的電話,陳芳華的電話也打進來了,她讓李北海跟她一起去取婚紗照。李北海猶豫了一下,說剛才中午跟客戶吃飯,喝得有些高了,相片就明天再去取。他想讓陳芳華自己去取的,但又有些于心不忍。陳芳華的電話打進來時,他的內(nèi)心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雖然已經(jīng)有些醉了,但他還是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欠了這個女人太多。他想,陳芳華到底有什么缺點呢?沒有。
陳芳華說要到家里來看看李北海,一下子令他血管賁張,酒也醒了三分。他連忙說睡一會兒就得回公司了,最近公司里的事情很多,他也想多掙點錢,結婚是要用很多錢的。就這么幾句虛假的話,陳芳華在電話那頭已經(jīng)感動得聲音都有些不一樣了。
李北海坐在床上發(fā)了條短信給司馬燕,問她在做什么。司馬燕回短信說,在家里睡覺。然后又補充了一條,她很困,無所事事比忙忙碌碌還要困,睡得越多越想睡。李北海摸摸屁股下面的床,仿佛司馬燕真的躺在床上睡覺。
李北海決定趁還沒有醉倒在地之前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檢查一下。檢查的結果是,所有的東西都還在,他前幾天買給司馬燕的衣服和化妝品這些東西也還擺在窗臺前的桌子上。正瞎想著,電話響了,是剛才那個被司馬燕弄得離了婚的男人阿杜打來的。他告訴李北海,剛才司馬燕又打電話給他,他煩得快要殺人了。他還告訴李北海,要想在司馬燕面前全身而退,也不是特別難,一是攻心,二是讓她知難而退。李北海頭腦一熱,說,我還有十幾天就要結婚了,我怕時間不夠啊。阿杜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說,那你只好把這個婊子殺了。
傍晚時分,司馬燕才回到家里。她看到李北海躺在床上,有些意外,不過她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不在這兒的理由了,她說是去書店看了一下午的書。
你一身酒氣,臭死了。
中午喝高了,同事把我送回家的。
你一個人在家里喝的吧?我都看到酒瓶子了。
嗯。
喝酒也不叫上我。哼!
李北海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招手讓司馬燕到他身邊去。
李北海抱著司馬燕,把頭壓在她的小腹上。司馬燕像母親一樣撫摸著李北海的頭發(fā)。她問李北海是不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李北海轉念一想,就很誠懇地說,沒什么事,有事也是小事情,我一個人能應付得來。
司馬燕數(shù)次詢問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李北海就是不肯松口。
7
第二天,李北海把結婚證摔在老板面前,來勢兇猛地說,給我錢,要不然你去跳樓!老板低聲罵了句臟話,給了他一千元,還同意了李北海請假的要求。李北海認真工作的時候,是很能替公司掙錢的。李北海的老板是個爽朗的老板,大家都說他是個頭腦愛發(fā)熱的人,要不然不會在全市最熱門的商業(yè)區(qū)租下這十三樓上的辦公樓。對此,老板的解釋是,他喜歡這個辦公樓有個龐大的陽臺,他和他的員工們可以站在高高的十三樓上遙望遠遠近近的燈紅酒綠。
李北海的婚事,在公司里引起了騷動。大家的意識里,李北海是個毫無家庭觀念的人。
李北海懶得理會公司里眾同事的詢問,打電話約陳芳華吃午飯。
吃飯的時候,陳芳華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不停地給李北海夾菜了,甚至連話也不大敢說。李北海幾乎沒吃什么,但眼睛像看空氣一樣一刻不停地盯著陳芳華,把她盯得心里都有些發(fā)毛。李北海夾起一個墨魚仔,直接送到陳芳華的嘴邊。陳芳華整個人彈了起來。李北海笑著把墨魚仔送進自己的嘴里。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他內(nèi)心的恐懼也是真誠的。
陳芳華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李北海說,對不起,方方,我做了那么多對不起你的事,我以前對你這么不好……可是,我到底有什么好呢?
陳芳華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她說,我到底哪里不好呢?
李北海的手拉起陳芳華放在桌子上的手,輕輕地撫摸。
影樓的人都還認得李北海和陳芳華,熱情而虛偽地招呼他們看照片。
那張有半扇門一樣大的照片上,兩個人的眼睛稍稍望向上方。李北海呵呵地笑著說,美女,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想法的人?
什么意思?
你看這照片,在上面加幾根大蔥,就是兩頭大象。
陳芳華提議他們一起把照片送到李北海家里。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她整個人都貼在李北海的身上。李北海感覺到她的身體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一樣。
李北海否定了準新娘的提議,理由是家里馬上要簡單裝修一下,最起碼要抹抹墻什么的,這些相片放在家里,有可能會受到破壞。他的意思是先放到陳芳華家里去,順便去她家里看望一下未來的岳父母。李北海說,我們都要結婚了,你們家里我也只認識你哥哥一個,你家里還有什么人我還不知道呢。
陳芳華低聲說,我只一個哥哥,家里沒別的人了。
8
你就在這個時候愛上陳芳華的是嗎?我問。
李北海迅速笑了一下,又迅速把笑容收了起來。他說,愛?我不懂什么是愛,你知道,我是粗人,我只是在那個時候突然發(fā)覺陳芳華是個好姑娘,我相信結婚以后我會對她很好的。
那你好好珍惜。
這個我知道。還好是遇到了司馬燕那樣的瘋子,要不然,我跟陳芳華就算是結婚了,也可能會像以前那樣下去,把她當成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喝了太多茶,我們分別去了廁所。李北海回來的時候,臉上濕濕的,他用水洗了臉,連脖子也洗了,好像我們剛才喝的是酒而不是茶。茶也能調(diào)動人的情緒,不是嗎?
服務員低眉順眼地來給我們續(xù)水,又讓李北海粗暴地趕走了。李北海慢慢走到臨街的窗前,望著外面有些出神。我輕輕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的,都過去了,我想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是不是?
李北海說,你是不是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對不起,這些事情壓在心里不說出來,我會發(fā)瘋的。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讓你聽得煩了?
我說,不煩,很精彩,我聽得很過癮。
太晚回家,你老婆不會有意見嗎?
不會。
李北海于是繼續(xù)講。
由于不用上班,鬧鐘響了以后,李北海醒了還賴在床上不動,假裝沒有醒過來。鬧鐘是司馬燕調(diào)的,每天早上,她像趕鴨子一樣趕著李北海去上班。當他確定司馬燕也醒了以后,開始低聲嘆息。他感覺得到司馬燕在偷偷地觀察自己,所以眉頭皺得很緊,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他夢中也焦慮著。
司馬燕終于熬不住,起來,穿著睡衣在家里走來走去,把所有的窗簾拉開。李北海假裝被強光刺痛了眼睛一樣很不高興地起來了。司馬燕說,你要遲到了。李北海說,我做了個噩夢,我把自己的一只手撕下來了,放進嘴里咬,我大口地咬著自己的肉,大口地喝著自己的血,我身上到處都是血……司馬燕哆嗦了一下,扔過來一件李北海的臟衣服,蓋在他頭上。她說,你快去上班。李北海沒理她,假裝發(fā)呆。
一大早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不就一個夢嗎?真是迷信!
你才心事重重,我多么樂觀啊,天塌下來當被蓋!
去,快去上班。你不去上班,我們可沒錢吃飯哦。
沒班上了。
被炒魷魚了?
老板讓我這段時間不要在公司出現(xiàn)。
為什么?
因為……沒事。你不要問了。
李北海說完,像個酒鬼一樣,沒有洗臉就去倒了杯紅酒,就著酒吃昨天買回來的面包。
你今天怎么啦?
都說了,沒事!
你怎么這樣說話,我又沒招你惹你!
我心情不好不行嗎?李北海說著,左手拿起半片吃剩的面包,右手舉著半杯紅酒,進了洗手間。洗手間里傳來淋浴的聲音,還有李北海大聲咳嗽的聲音。這個李北海,一覺醒來之后,像換了個人一樣,連咳嗽的聲音也流露出急躁。
這個上午,李北海舉著高腳杯在家里走來走去,沉默著,沒多大一會兒就把整瓶紅酒都喝完了。
李北海的反常讓司馬燕很不舒服,她氣鼓鼓地拿起包包要出門去。李北海大聲問,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要去哪里,不想呆在家里,你這樣晃來晃去,把我眼睛都晃花了。
李北海說,哦,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出去。
我去散步,你跟我一起做什么?
去散步你拿著包做什么?
不拿包我拿什么?
你不想跟我一起出去嗎?
我去書店。明天就要去上班了,我今天去看看,認認路。
我去買瓶酒。
還喝!喝死你!
他們一起出了門。司馬燕一到街上,攔下了一輛的士走了,留下李北海一個人站在那里半天沒反應過來。李北海讓賣酒的往家里送一箱酒,他想,反正等司馬燕走了后,這些酒也是有用的,結婚后,肯定會有很多朋友要到家里來鬧的嘛。他還到一個地攤上買了個價錢不高的望遠鏡。
李北海明明知道是多此一舉,也還是打電話去問書店的朋友,司馬燕有沒有到書店去。朋友說,除了那次李北海帶她去面試時見過面外,他從來就沒有再見到過這個漂亮的妹妹了,他很懷念她。
李北海決定折磨一下司馬燕。他發(fā)短信告訴她,說自己喝高了,很難受,讓她去買菜回家,要馬上,因為他餓得快要發(fā)瘋了。
回到家里,李北海把一瓶紅酒全部倒進廁所里,把空瓶子和剛才那個,并排放在醒目的地方。
司馬燕帶了一只燒雞和超市里買回來一熱就可以吃的菜回來了。她開門的聲音很輕,李北海分明聽到了,但故意裝成沒有聽到。他手拿望遠鏡,站在陽臺上,全神貫注,看著下面。陽臺上,到處都是陳年的灰塵,地面上,有著一個又一個的腳印。那盆司馬燕帶來的浪漫的金錢樹,放在陽光無法直射的角落,像個可憐蟲一樣。
司馬燕悄無聲息地來到李北海身后,觀察了好一會兒才問,你在偷看美女洗澡嗎?
李北海下意識地回答說,不,我觀察一下地形。
地形?
哦,不,我隨便看看。
說完,臉紅紅地把望遠鏡拿回房間,放在抽屜里,還上了鎖。他知道,他交給司馬燕的那串鑰匙上,有這把鎖的鑰匙。司馬燕還站在陽臺上向外張望。李北海悄悄走到她身后,把她往外一推,嚇了司馬燕一大跳。李北海說,看你嚇成這樣,真沒出息,這里離地面這么近,摔下去肯定摔不死,你信不信?司馬燕白了李北海一眼說,摔死了倒好說,要是摔成終身殘廢可就慘了。你說,我要是摔殘廢了,你會不會養(yǎng)我一輩子?李北海大著舌頭說,不要說你摔成殘廢,你現(xiàn)在這樣不殘廢我也是要養(yǎng)你一輩子的。
李北海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但司馬燕笑了起來。她說,要不,我現(xiàn)在就跳?
李北海說,好啊,你跳,你跳,你跳我也跳,看誰怕誰?
司馬燕白眼一翻,說,傻B,不跟你說這些傻B話了。
李北海也學著司馬燕的樣子,翻了幾個白眼,然后去洗澡。南方的夏天,熱起來沒得商量,每天洗澡五次也于事無補。天氣預報天天都報道有雨,但雨一直都沒有下。臺風可能會有,但臺風也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臺風來臨之前,空氣像不愿意流動一樣,總是讓人無法擺脫壓抑。
這個下午,李北海睡了個好覺后,起來就開始打電話,還神神秘秘地跑到陽臺上去用手機打。他揮動著胳膊,壓低嗓子,急匆匆地說著些什么,一會兒又跑到廚房,低聲下氣地跟人討價還價。司馬燕豎起耳朵,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詞組和單句,比如,操你媽;我也不想活了;你去死吧,我有個球的錢;你去死吧,大不了抱著一起死。諸如此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就是她聽到李北海跟別人約好了時間,夜里八點,地點就是離李北海家不遠的地方。這地方就是李北海剛才用望遠鏡觀察的地方,她每天都要在這一帶走來走去,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
更搞笑的是,李北海在睡覺的時候,突然手腳亂舞,像在跟人拼命一樣,嘴里還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怪叫聲。
到了晚上七點多的時候,李北海出門前,打了個電話,大聲叮囑朋友一定要守時,要不然他就死定了。
司馬燕在望遠鏡里看到李北海和五六個人一起,推推搡搡了十來分鐘,然后,一群人一起,在巷子的拐彎處不見了。
李北海很晚才回家。他的手腕被紗布包著,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的,關節(jié)脫臼。
這么熱的天,李北海連澡也沒有洗就睡覺了。睡一會兒,不老實,臭烘烘地要跟司馬燕那個一下。司馬燕氣得跑到沙發(fā)上睡。睡了一會兒,不甘心,重新起來,把假裝睡著的李北海弄醒,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李北海說,你別問了,我能處理。
司馬燕說,真出大事情了?
沒有。
沒有你的手還搞成這樣?
都說了是摔傷的。
你還當不當我是自己人了?我是你老婆,你也不跟我講,你讓我傷心不傷心?
都說了沒事!只是錢的原因。我一個人能解決,不用你管。再說了,我告訴你,你能幫我什么?你說你能幫我什么忙?好好睡吧,明天你是第一天去上班呢。
過了一會兒,李北海被司馬燕的哭泣聲吵醒了。他只好告訴司馬燕,他賭錢輸了一些錢,也不是很多,十幾萬,現(xiàn)在人家找上門來了。今天晚上,他本來想找朋友來把事情擺平,起碼能多寬松幾天。沒想到,找來的人,卻是那追債人手下的馬仔。
李北海說,燕燕,明天我去給你找個旅館,你去那里住些天吧,我怕你住在這里不安全。
司馬燕說,我怕什么?又不是我欠他們的錢。
你是我老婆。
大不了我跟他們拼了。
能拼命倒是不錯,我怕的是他們會傷害你。你知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會一輩子都內(nèi)疚的。
9
你就這樣把她哄走了?我問。
沒有,哪這么容易。你聽我說。李北海似乎對我打斷他講故事很不滿意。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二點了。我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機拿出來看,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短信息。我老婆張明菲就這點好,知道我跟朋友在一起應酬,從不查我的崗。
今天就不說了,改天吧。李北海說,他細細軟軟的頭發(fā)搭在腦門上,擋住了他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他的手把頭發(fā)往后一撥,露出一個光潔明亮的前額。
不,我想聽,我想一次性把這故事聽完——快要結束了吧?
是快了。說完,他從包包里取出一塊藍色的頭巾,把頭發(fā)包了起來。
我說,天啊,你真是帥呆了。
李北海說,陳芳華買給我的,因為戴了后大家都說我比不戴帥了三倍,說得我都不好意思戴。
一只不知道死活的蒼蠅落在我們的茶點上。李北海大怒,伸開手掌,拍在茶點上,把蒼蠅拍死在茶點上面。嘴里還念念有詞:你以為你能飛我就拍不死你?
李北海的眼神變得有些黯淡。他沒有看著我說話,看著桌子上的茶杯。他的故事,進入了晦澀階段。他講得有些艱辛了……
李北??粗抉R燕,看了很久才說,能天天這樣看著你就好了。司馬燕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沒有表示感動,也沒有表示懷疑。媽的,真想喝點酒!李北海說。他說完,沒有征求司馬燕的同意,就去換衣服,準備出門去。司馬燕攔在門口,不讓他出去。李北海說,我去外面買點東西,回來一起吃點,一起喝點。
離家不遠就有大排檔,菜很快就買回來了。
李北海說,我今天可能要喝醉的,我也想把自己喝醉,喝死算了。不過,在我喝醉之前我們要好好談談,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我現(xiàn)在只剩下兩千元了,我全部的現(xiàn)金加上銀行存折上的錢,總共只有兩千元了。燕燕,過三天,如果我拿不出六萬元利息來,一些人就要到這里來鬧事。
司馬燕問,怎么鬧?
不知道,可能跟電影里差不多吧。
你真的輸了十幾萬嗎?
是的,那是一個地下賭場,我借了十四萬,一個月后要還二十萬,三天后他們就會來收那六萬元利息。
怎么會要這么多利息?
合約上寫著要這么多的。
那些王八蛋,還不如去搶!
這比搶容易。
你為什么要賭博呢?
我是跟一個朋友一起去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好像鬼上身了一樣,開始的時候贏了三萬元,后來不知不覺間就輸了十幾萬,一邊輸一邊問那些人借錢。現(xiàn)在我找不到那個朋友了,打電話他的電話也欠費停機了,所以我懷疑是我那個朋友跟那些人串通好設計讓我上當?shù)摹?/p>
那怎么辦?
具體怎么辦我現(xiàn)在也沒有想好,最好的辦法是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把這個地下賭場鏟了。不過,如果我真這樣做的話也是有些難度的,也很危險,一是我得花一筆錢讓朋友馬上把這個地方鏟掉,另一方面,就算這個賭場沒有了,他們很快也能查出是我做的。我朋友勸我不要這樣做,這樣做了,搞不好我會死得很難看。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三天內(nèi)給他們六萬元,他們就可能放過你?
是的,六萬元可能會有一兩個月的好日子過,他們也不是想我死,他們只是想要錢罷了,要我的命也沒有用處,我跟他們又沒有殺父大仇。
那一兩個月以后呢?你還是要還給他們十幾萬?
是。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我現(xiàn)在給你六萬元,也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你給我六萬元?你能給我六萬元?
李北海故意裝成欲欲躍試的樣子,一下子提高了司馬燕的警惕性。她說,我只是假設一下,沒說要給你錢的,我哪里有這么多錢!
李北海低聲嘀咕,我知道你有。
司馬燕問,你嘀咕什么?
李北海說,真讓他們逼急了,我他媽從中信大廈頂樓跳下來算了。
中信大廈?
廣州最高的房子。
沉默了片刻,司馬燕又問,那你怎么辦?總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
我想跟他們拼命算了,先到我那個朋友家里搞點事出來,找?guī)讉€朋友到他們家搞一下,看能不能把他引出來,然后大家一起出來把事情作個了斷。
這樣做可以嗎?
不知道可不可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風險也很大,搞不好那個鳥人的家人會報警,我很有可能會被捉起來。
聽起來好像什么辦法都沒有。
是的。是什么辦法都沒有。燕燕,情況我已經(jīng)全部告訴你了,我想讓你先回上海去,等我把這里的事情都處理好了,你再過來好嗎?
你當我是什么,要我來就來,讓我走就走嗎?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李北海心里冷笑,嘴里卻說,我是不想讓你受到牽連,是為你好,你想想,那些是什么人,他們能做出什么來,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啊。
你怎么就不會想到我會和你一起面對這些問題呢?你怎么就不考慮我們一起來對付那些人呢?
李北海只好繼續(xù)表演下去,他一把捉住司馬燕的手,激動地說燕燕,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你知道嗎?你什么忙也幫不上,你想想看,你在這里,我能放得開手腳去跟那些人搞嗎?
司馬燕一把甩開李北海的手,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今天我終于看清楚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了,你這樣的男人,就是他媽的膽小鬼,你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值得我愛,我他媽的算是瞎了狗眼了……
這些,都在李北海的意料之中,那個叫阿杜的男人已經(jīng)跟他描述過類似的情形了。阿杜當時之所以陷得那么深,完全是因為司馬燕這些表演過于人性化,讓他信以為真,真的認為這個女人是值得用生命去維護的。李北海故意裝成很吃驚的樣子看著司馬燕發(fā)揮,他站起來,企圖去擁抱司馬燕,但她拒絕了他的擁抱。為了躲開他的擁抱,她幾乎是跳著往后退。
李北海忍不住贊嘆,燕燕,你往后跳的動作真優(yōu)美,像仙女一樣,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
司馬燕忍不住罵道,你去死吧李北海,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北海又說,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著有一天,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安靜地坐在家里,吃幾樣親手炒的小菜,用高腳杯子高雅地喝著法國進口的紅酒。
司馬燕一聽這話,冷笑一聲,說,虛偽!喝吧,看不喝死你。說完,自己去倒酒喝,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李北海弄不明白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動機才這樣去喝酒??粗抉R燕不要命地喝酒,他反倒不怎么喝了,只靜靜地坐那里看著司馬燕表演。剛才是他表演,現(xiàn)在輪到司馬燕表演。
當?shù)厣系木破孔釉黾拥剿膫€以后,司馬燕開始哭泣。她反復著兩句話:我怎么這么失敗?上天為什么總要跟我過不去?
然后她開始叫著喊著,說天氣太熱,一邊叫著喊著,一邊脫衣服,還一邊吐。
狂吐一輪后,司馬燕有氣無力地說,十幾萬又不是很多,你把這房子賣了不就可以了嗎?
李北海嚇出一身冷汗來,這個女人醉成這樣了,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他說,這房子早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你沒看到墻外面寫著個水牛那么大的“拆”字嗎?這里很快就要變成一條馬路了你知道嗎。
司馬燕終于支持不住,倒在客廳中央。地板上,有很多她吐出來的臟東西,她就倒在那些臟東西上面。她在地上睡了一會兒,李北海本來想讓她一直躺在那些臟東西上面,又有些于心不忍,就去抱她,準備把她抱上床。哪里知道,李北海剛剛才碰了她一下,她就整個人彈了起來,大聲說,你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的存折。李北海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柔聲問,燕燕,你的存折在哪里?話未講完,臉上“啪”的一聲,挨了一記耳光。
半夜里,司馬燕的哭泣時斷時續(xù),時而高聲呼喊:李北海,我愛你!時而喊:李北海,我操你老娘!
天快亮的時候,司馬燕終于挨不住,讓李北海送她到醫(yī)院去。她酒精中毒了。
上午,李北海就在司馬燕的催促下,給她買了當天下午去上海的火車票。只有軟臥還有票,別的都沒有了。李北海手上的錢的確是不多了,雖然并不像他說的那樣只有兩千元,也多不了多少,拿出七張百元大鈔買票時,他心里不免有些不舍得。
中午,司馬燕終于能清醒地站起來了。她蒼白的臉上多了一點血色。
回到李北海的家里,她去洗澡,然后光著身子出來,對李北海說,再做一次吧,我要讓你一輩子都對我內(nèi)疚!
李北海欣然應戰(zhàn)。
司馬燕真的要離去了。她全部的行李,也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旅行包。在即將出門的時候,李北海突然想起陽臺角落里那棵被稱之為金錢樹的喜陰植物,他飛快地把它拿到客廳來。司馬燕一看到這青綠的植物,眼淚就紛至沓來。李北海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司馬燕說,我跟你視頻的時候,你給我看過家里種的花花草草,你告訴我,你喜歡種植物,所以我把這盆我種了兩年的金錢樹從上海帶了過來。這本來就是送給你的禮物……以后,我不在這里了,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樣……
李北海惟一的念頭是讓司馬燕以光速遠離自己,所以一聽到這話,馬上就往臉上運送感激和感動,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把植物送回陽臺。
離開車還有一小時不到的時候,他們到達車站。司馬燕說,你給我買張貴賓室的票吧,我不想跟這些民工一起擠。貴賓室的票,十元一張,用小車直接把人送上車。李北海就買了。司馬燕說,你走吧,我不想你看著我離開,讓我看著你離開。
他們像情侶一樣激烈地擁抱,以及接吻。
司馬燕說,給我點錢吧,我怕回到上海錢不夠。
李北海拿出錢夾,拿出五百元來給她。司馬燕的手伸過來,按在他的錢夾子上,很堅定地按在上面。李北??梢圆蛔屗眠@錢夾子里的錢,但他沒有阻止。他像個貴族看著平民一樣看著司馬燕小丑一樣的動作,內(nèi)心充滿了憐憫。司馬燕的舉動,居然被他猜中了,錢夾子是提前做過準備的,司馬燕親手拿走的,也不外乎是幾百元人民幣。
10
我看著李北海笑,決定不安慰他。我說,你就這樣把這個變態(tài)的妓女打發(fā)走了?很順利嘛。還好她走了,要是她一直留在你家里,你會死得很難看哦。
我也以為她走了,其實沒有,她選擇了留在廣州。
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
昨天。
昨天?
是的,昨天晚上,我很晚才上網(wǎng),看到她在線,IP顯示是廣州的。我是隱身上線的,沒敢露臉。你知道我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嗎?不寒而栗!
那你怎么辦?
不知道怎么辦,我懷疑她會回來找我的。
不要去想她了,如果她真的敢回來鬧事,你告訴我,我剁了她。
我還有十天就要結婚了。
家里什么都沒有準備吧?
沒。
明天,我拉些人去幫你把家收拾一下,也把你父母給發(fā)動起來,結婚這么大的事,父母是要出些力的。
11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這個時間才回家,家里還有個身懷六甲的妻子,我覺得自己有些惶恐。果然,老父親聽到我回家的聲音,從房間里出來批評我。
父親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我。我被看得有些發(fā)毛。我決定扮一下天真,以緩和父親弄出來的緊張情緒,我的舌頭吐了出來,說,我只是跟朋友在喝茶,又沒有做壞事,爸你快些睡覺吧,老人家要早睡早起的。父親說,以后再這么晚回來的話,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我剛回到房間,就聽到張明菲“嘁”的一聲笑了起來,倒是把我嚇了一跳。張明菲把床頭燈打開,柔和的光線灑滿我們的房間,我看到笑容在她臉上洇開了。她無聲地笑著,心情很好的樣子。我說,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張明菲還是笑。她輕聲說,你爸剛才說,這個晚上他不睡了,等你回來,要打斷你的狗腿。我也笑了起來,我爸要是真打我,你幫不幫我?張明菲說,你媽會幫你的。
我說,李北海給我講了一個傳奇故事。
張明菲馬上來勁了,要我講給她聽。這些天,她白天睡得太多了,到了凌晨兩點的時候,反倒變得精神奕奕。
我說,我可是困了。
張明菲說,我不困。
我說,我要睡了。
張明菲說,我餓了,我想吃糖水,我想吃輝記的糖水。
現(xiàn)在哪里還有糖水店開著門?我說,你放過我吧寶貝,你老公明天還要上班去賺錢哦。
張明菲說,你去不去買?不去?好,我去跟你爸講,讓他打斷你的狗腿!
我的一只手輕輕按在張明菲的肚子上,我撫摸她的肚子,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嘴巴也沒有閑著,及時而深情地吻著張明菲的嘴唇。
我感覺到胎兒在動。
我說,張明菲,你上火了,你的口氣很重。
張明菲失聲笑了起來,使勁拍了我一巴掌。
張明菲笑著說,去給我沖杯金銀花茶,我要吃紫菜餅!
這些都是家里現(xiàn)有的。家里如果有一頭牛,張明菲要吃,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牛煮熟來給她吃。
12
李北海準備辦喜事的家里塵土飛揚,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他未來的大舅子,以及大舅子的三個兄弟,還有兩位請回來的抹灰的師傅,都在忙忙碌碌。我是下午下班后到他家里去的。李北海的故事總是讓我有種不安的感覺,從茶館分手后我就一直渴望著再見到他。
一個陳舊的家,可以扔掉的東西是很可觀的。我進門前被李北海家前空地上的破爛嚇了一大跳。裝電器的紙箱子,舊的椅子,舊的花盆,舊的衣服,少了一條帶子的旅行包,缺了個口的碗,掉了瓷的盤子,沒了一只耳朵的鍋,半舊的鞋子……品種繁多,應有盡有。這些東西再放回到屋子里去,會是什么樣的一種景象?一間這么小的屋子,怎么能裝得下這么多零碎?
他們共同努力著,要把一間爛屋子舊貌換新顏。
我拉著李北海到陽臺上抽煙。香煙的吞與吐之間,李北海把一個舊塑料袋子拋到外面去。塑料袋在微風的吹拂下不降反升,歪歪扭扭地向遠處的天空上升著。我們看著那個反地心引力的塑料袋有些出神。那盆被李北海描述過的金錢樹在陽臺一角沉默地觀察著我們。
我被李北海打發(fā)去買礦泉水。陳芳華大哥剛才覺得他們燒水的壺不順眼,隨手拋到屋外去了,等李北海的母親發(fā)覺后,已經(jīng)被拾破爛的人拾走了,他們家現(xiàn)在沒有燒水的器皿。
當我抱著一箱礦泉水回來時,太陽快要下山了??諝馀婧娴摹4蠹铱吹降V泉水,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都把手頭的活放下來喝水。
李北海的父親擰著被汗?jié)裢噶说拿?,說,這要命的臺風,什么時候才能來?
我說,可能還要好幾天。
陳家大哥說,熱啊。
那棵裝在八角盆里的金錢樹,這時很醒目地擺放在客廳正中央。細陶的八角花盆有八個平面,間隔著出現(xiàn)梅、松、蘭、竹,還有一些詩句:
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
自許高材老更剛。
曾興蒿藜同雨露,
終隨松柏到冰霜。
是王安石的《詠竹》。
我心念一動,想做些什么,想對李北海說些什么,又有些猶豫。我抱著花盆站在客廳中間發(fā)呆、猶豫。我的腳被花盆砸到,很痛。泥土把我的雙腳掩埋住,涼涼的,有點舒服。
換個盆可以再種的。李北海的母親說,多好的一盆金錢樹。
我把泥土和金錢樹一同裝進垃圾桶。我當然是故意摔碎這盆植物的。李北海懂我的意思。我想告訴他,是時候跟過去一刀兩斷了。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李北海第二天,會跑去給這盆金錢樹重新配了一個更漂亮的花盆,帶回到他十三樓的公司中去。
這天,我們是一起吃晚飯的。
吃飯的時候,李北海接了不少電話。他母親說,一個人結婚的這個月是最旺的,你看我們家小海,有這么多電話要接呢。
有兩個電話他是坐在椅子上說的,其中一個讓他晚上去酒吧玩,他拒絕了;另一個是公司讓他明天早上回去一趟,他的客戶出了點問題,老板讓他回去處理一下。別的電話,他都是跑到外面去聽的,沒有人知道是誰打給他的電話,也不知道這些電話的內(nèi)容。
13
接下來的幾天,李北海不大愿意再跟我說話。
李北海的舊屋子,已經(jīng)是變了樣了,有點喜氣洋洋的味道。美中不足的是,抹了灰的墻有些味道。
這天,我到的時候,李北海,他父母,陳芳華,陳芳華大哥都在,他們圍在一起討論酒席的事。我們這個城市,擺酒席是有些講究的,誰該請,誰不該請,安排誰坐哪一桌,都有講究。我?guī)Я诵┧^去,順便在買水果的時候問老板要了些柚子皮。新裝修的房子里面都要擺些柚子皮來吸除異味。
陳芳華和她大哥都主張不用理會他們那邊的親戚,一個也不請,給她的同學留一桌就可以了。李北海表示他什么都無所謂,不擺酒席也無所謂。李北海的父母不答應年輕人的提議。陳家大哥說了他們小時候的事,說得有些動情,陳芳華的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最后,李家二老決定,兩家的親友還是都要請一請的,李北海父親說,你們小時候受欺負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都過去了,你們現(xiàn)在也長大了,他們也欺負不了你們了,有什么好恨的呢?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大家和解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以后你們過日子,多幾房親戚走動也熱鬧一些。
親戚朋友不算多,全部加起來,滿打滿算才十三桌。
李北海父親說,我喝了人家的喜酒幾十年了,終于可以還個人情了。
李北海母親說,我也是喝了人家?guī)资晗簿屏?,可沒聽說誰家,都快要大喜了,酒席還沒有訂下來!
陳家大哥說,姻伯父,姻伯母,你們放心,酒席包在我身上,誤不了事。
14
在婚禮還有四天就舉行的那天,中午,李北海到單位去派喜糖和請柬,就出事了。
這天上午,我接到李北海的電話,他張嘴就說,我去她那里了。我問,誰?
司馬燕。彩虹花園別墅區(qū),她現(xiàn)在在那里,一個人住在一間三層的別墅里。
那天,司馬燕把票退了,在廣州泡了三天,很神奇地找到了一位有別墅的富裕的人。
我對著話筒大聲罵:我操你大爺啊李北海。
這個時候,李北海站在公司樓下,車水馬龍的馬路上人來人往。人們行色匆匆,一部分人胳肢窩里夾著雨傘。他說,他仰頭望向十三樓上的公司,有些欠缺勇氣。兩大包喜糖喜煙放在他腳邊,他的公事包里裝著數(shù)十張大紅的請柬。
李北海告訴我,他搞不清楚司馬燕怎么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又找到另一個冤大頭,搞不清楚她為什么要自己去找她,他也沒能搞清楚自己怎么會去找她。我應該跟她一刀兩斷的。李北海這樣對我說。他惟一清楚的是,他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他那塊翡翠玉觀音不見了。但是,李北海也不確定這玉觀音是怎么丟失的。
我很不客氣地說,李北海同志,如果你再這樣下去,你會死得很難看的!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大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中間有閃電和雷鳴。汽車防盜器尖銳的聲音長久地響徹云霄。
臺風終于來了。
15
雖然,我在李北海死前不久對他說過“你會死得很難看的”,但我沒有詛咒他的意思。他是我的朋友。
四天后,也就是原來定下來,李北海與陳芳華婚禮的那一天。我陪陳芳華到他的公司去收拾他的遺物。
是陳芳華執(zhí)意要在這天到他公司去的。
那天,他跟我通電話的那天,李北海死于非命,死在公司的樓下。
以下部分,是他的同事跟我們講的。
李北海回到公司后,同事一擁而上去搶他的喜糖和喜煙。
阿姨從飯?zhí)盟蛠盹埐?。沒有李北海的,他就從這個人碗里要塊排骨,那個人碗里要條青菜,將就著吃了個半飽。氣氛是很好的,李北海也是很開心的,他跟大家一起設想了美好的婚姻生活。他說,我們計劃生一對雙胞胎,最好是龍鳳胎。有人說,你有沒有這么牛哦?李北海說,現(xiàn)在的醫(yī)術這么高明,多生個女兒不難。
李北海還告訴大家,他們將去麗江度蜜月,每天都要跟陳芳華泡在懶洋洋的酒吧里,泡累了就租輛雙人自行車運動運動。
有同事在老板的示意下沖下樓去買了一箱啤酒回來。
風聲很緊。十三樓的風聲讓人感覺到,這里不是南方,不是夏天,而是在北方,賊冷的北風夾雜著樹葉那么大的雪花使勁吹啊吹啊吹。
有人用電腦音箱放出了搖滾音樂。
老板說,李北海,你小臉通紅,還沒結婚,戰(zhàn)斗力就差了這么多。
李北海說,沒辦法,縱欲過度,縱欲過度了。
一道強光,從天際劈了下來,隔了一秒種后,雷聲在不遠處炸響。
李北??粗雷由系慕疱X樹好一會兒才說,植物是要被雨水淋了才能長得壯的。
有同事自告奮勇地把他的金錢樹搬到陽臺上去淋雨了。
有部分人,包括李北海,跟著一盆行走著的金錢樹去到陽臺。
李北海說,這雨淋不到它。說著,他單手托著盆底。準確地講,他的手托在承載花盆的盤子底上,伸到了陽臺外面。
有同事喊,李北海,你別傻了,衣服都讓雨打濕了。
李北?;仡^一笑。
一道閃電,一道讓人無法捕捉的閃電,“叭”的一聲劈了下來,李北海手中只剩下一個花盆托盤了,別的從十三樓上跌了下去。緊接著的雷鳴響起來的時候,大家看到李北海整個人飛了出去。
沒有人能猜測得出,他怎么會飛身而出,陽臺是有護欄的。
李北海摔下去的時候,正好砸中了一位打著傘路過的大姑娘。姑娘死了。她死在李北海的下面。兩位死者中間,被一把花布傘隔開。他們旁邊,是一盆支離破碎的金錢樹。這該死的金錢樹后來居然成了李北海的遺物,被陳芳華認領回家,用一個新的花盆種了起來。抱著這些東西回家的時候,陳芳華跟我講,這棵東西怎么看都不像一棵樹,怎么叫做樹呢?我看了那棵喜陰植物一眼說,這個問題問得好,我沒考慮過。
如果說李北海的死與他的所作所為有關,與我的多此一舉有關,那么,被他砸死的姑娘就與此次死亡完全無關,雖然她死得比李北海還要慘烈。
過了不久,陳芳華有一天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一個讓我笑不出來的笑話。李北海與那個被他砸死的姑娘結成陰親了,是雙方父母他們撮合的。
我說你就可以安心跟另外一個人結婚了,他在陰間結婚,你在陽間自然也要結婚的。
陳芳華說,李北海父母告訴她這個事情的理由是希望她也盡快找個人結婚,不要因為李北海的事耽擱了自己的青春。李家父母的意思是說,他們家兒子有虧人家陳芳華。陳芳華說,你說我怎么這么命苦呢,幼年喪父母,青年喪夫……唉,不知到了中年以后會不會喪子。說完,竟笑了起來。
我笑不出來了。我問,那棵金錢樹還在嗎?陳芳華說,還在,不過不在她家里了,她把它當垃圾扔掉后,被小區(qū)的保安撿去養(yǎng)在值班室了。
清點李北海的遺物時我們看到了一張兩天前寄達的匯款單,一千三百元,寄自東北某小鎮(zhèn)。寄款人留言一欄上寫著:大哥,小妹一輩子都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16
李北海的慘死讓我患上了失眠癥。
我父母回到他們自己的家里去了,張明菲讓他們多住些時候,他們拒絕了。張明菲說她快要生了,到時候少不得還是要請我媽來照顧她,這樣來來回回的很麻煩。我媽說,沒事的明菲,我們回了家又不是不能再到你們這里來,只要你需要,我們馬上過來。我父母沒把原因說明白,但我心里明白,他們在我們這里住不慣,處處都透著別扭。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把李北海所有的故事都告訴陳芳華后,我的失眠癥就會有所好轉呢。
我跟張明菲商量,到她生產(chǎn)的時候,花點錢請個月嫂算了,這是我們自己在生孩子,我們自己負責,不要父母關照。張明菲說,你腦子進水了嗎?我說,要不然,我請一個月假專門在家里照顧你。張明菲翻了個白眼,撫著她的大肚子說,兒子噢,你爸爸腦子有蟲子了,一會兒媽媽去藥店買點黑旋風給他殺殺……
有一天,很晚的時候我在網(wǎng)上游蕩,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叫張執(zhí)浩的人的一首詩: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
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
我真的愿意
做一位披頭散發(fā)的老父親
詩的題目是《高原上的野花》。
第二天中午,我用一張A4紙,把這首詩工整地抄寫下來,放在沉睡的張明菲的枕邊。然后我蹲在床前,看到我的妻子張明菲臉上帶著一抹微笑。
不知不覺間,我趴在床沿睡著了。從廚房里飄來的陣陣老火湯的味道,讓我在在半夢半醒間,以為母親正在廚房里為大家準備晚餐。
我在半夢半醒的迷茫中,誤以為自己還是個少年郎。醒來的一刻,幸福的錯覺讓我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