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韓作榮:
沈葦?shù)脑娛莾煞N地域文化融合的結(jié)晶。是粗獷與柔軟、博大與精細的融合,是濃烈與溫和、干澀與濕潤的融合,是豐盈的感性與智慧的理性的融合。一個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的流人,以身上派生的異質(zhì),詩人特有的敏銳,以及對現(xiàn)實、歷史的語境和內(nèi)心的開掘,將深有影響的西部邊塞詩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尤其是經(jīng)歷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血與火的洗劫之后,無論是對人生的理解還是對愛情的詠唱,都更為透徹、凝重和蒼涼。沈葦已不再年輕,可從他的詩中卻讓我看到一個好詩人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如同酒漿,歷時越久,越醇香。
東君的詩,這是一組上好的佳作,很少見到的讀來能入腦入心的作品。詩人奇異的想象力,于俗常中所營造的幻象,對人性入骨的揭示,對這個荒謬世界的真知灼見,以及語言內(nèi)在的不動聲色的轉(zhuǎn)換,犀利且深刻。這是人之詩,既有著肌膚氣息、豐饒的詩性,又有著動人心魄的智性。讀這樣的詩,讓我對當(dāng)下的中國新詩充滿了美好的期待。
南方和北方
在南方孕育的和風(fēng)細雨
遭遇了北方雪原上的風(fēng)暴
生命的衣袍,早生的華發(fā)
飛揚在一幅黑白版畫中
但游牧的異族還在唱:
一閃而過的狐貍像新鮮的花
季節(jié),跳躍于冰與火之間
空間只是滄海桑田的變遷
晨露和煤煙,黃酒和烈酒
如今融會成了一種新風(fēng)格
正如水鬼和木乃伊的雙人舞
在絹道一只蠶繭里糾纏不休
要在沙漠中保持一些濕潤
要在感性中打開沉思的曠野
有時像蒙昧的熊,冬眠中
夢見蜜蜂般嗡嗡叫的星星
星星們獨步蒼穹,越過
邊界,像越過兒時的籬笆
我身上派生的異族,在唱:
流人的大地,他鄉(xiāng)的故鄉(xiāng)……
我已經(jīng)遺忘
我已經(jīng)遺忘
春天還會開花
樹會綠,草坪會醒來
人們會在街頭散步
帶著孩子、狗,有時停下來
對著飛舞的小蜜蜂發(fā)呆
在一片受傷的土地上
在一片受傷的土地上
在冰雪掩埋的冬季墳場
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
不再屬于這個地方
但不像逃離者一樣倉惶
瞧,顛沛流離的春天回來了
她的好意微微帶點調(diào)侃
她的好意微微帶點調(diào)侃
還有那些年輕的面孔
閃爍的大腿、微風(fēng)中的裙裾
是對報紙和謊言的反諷?
老天爺知道,留下來的,
不是一堆石頭、木頭和傻瓜
命運的斜拉線縱橫交錯
“嗞嗞嗞”傳輸負(fù)荷和電壓
將自我和眾生
變成戰(zhàn)栗的一體
變成戰(zhàn)栗的一體
仿佛是期盼已久的結(jié)果
已經(jīng)遺忘,其實不會忘卻
我不屬于一個地方
在經(jīng)歷了血腥、腐爛和嚴(yán)寒之后
在季節(jié)的自我更替之后
時間賦予的朦朧力量
又回到了受傷的土地
回到了我身上
街 景
在青年路上
遇到一位內(nèi)地來的賣唱老人
我的心揪了一下
在新民路上
遇到一位扶墻根而行的老人
我的心又揪了一下
在光明路上
遇到一位像我去世奶奶的拾荒老人
我的心揪得更緊了
這個下午,我走過三個街區(qū)
腳步漸漸變重,像灌了鉛
雪花(歌詞)
雪花飄啊飄,好像在舞蹈,飄來一些美。
亡靈飄啊飄,飄在一座城,半空在落淚。
(哦天——,天空抖啊抖,叫人難入睡。)
我們找啊找,找個小酒館,大家喝一杯。
再去找啊找,找到一座墳,修得像堡壘。
(哦天——,天空抖啊抖,叫人難入睡。)
獻媚者
我在人臉上看到的毀容莫過于獻媚者
把心提溜出來,像水母在臉上揉捏、涂抹
據(jù)說這是一種古老的美容術(shù)
把心提溜出來,擠出里面的血和膿
與此同時,塌陷的下巴上有了自責(zé)的刀痕
——我在人臉上讀到的死亡莫過于獻媚者
和田情歌(格則勒)
烤肉爐的火,馕坑里的火
比不上我對你的情火
這個爐子,你把我翻來覆去烤過
一只烤焦的鴿子,配了幾顆鷹嘴豆
這個馕坑,我居住,我歌哭
一串串淚水,燒成了滾珠和鉆石
白天是白玉,黑夜是墨玉
我佩戴它們,像個瘋子,晝夜不眠
當(dāng)玉龍喀什河流盡了河水
卡拉喀什河就丟了魂靈
胡大啊,降生在塵霧籠罩的和田
就要受沙漠的罪,還要受愛情的苦
白楊樹已掉了三層皮、兩噸葉
為了爬上去,向愛人的方向眺望
從一個綠洲到另一個綠洲
為了找尋你,我把祖?zhèn)鞯蔫F鞋踏破
和田的美女啊,你的臉龐要了我的命
你的明眸已把世界掠奪一空
空空的世界我要它干什么
不屬于我的命又能棲身何處?
踩踏我吧,就當(dāng)我是一堆塵土、
倒下的野草,請用你的芬芳踩踏
把我破碎的心拿去吧
請用新鮮的無花果葉包裹
和田之冬
十二月的大地不見一朵雪花
柳樹綠著,麥田綠著
冬天的綠,多么落寞、孤單
仿佛放棄了對來年的指望
干旱的心,裝滿了塔克拉瑪干
昆侖巍峨、磅礴,所謂抵達
就是匍匐在它腳下,被它壓住
不斷碾磨,流淌出嗚咽的木卡姆
灰鴿子,藍鴿子
用翅膀清掃天空灰塵
太陽,終于露出了臉龐
白楊高聳,像一排排修長的禿筆
在小毛驢清澈的大眼睛里
我看見了童年與起源
看見流落異鄉(xiāng)的另一個我
農(nóng)舍低矮,形同核桃、陳年杏干
與大地的顏色驚人一致
仿佛又自愿回到了大地襁褓中
在此地和遠方,貧賤就是遺忘
是清掃不盡的塵土與灰暗
像懶洋洋的時間,爬不過一座沙丘
像舞臺上的表情:一種無生命的喜悅
如今,萬方樂奏,世界喧騰
——于闐又在哪里?
我的自責(zé)是一種流浪的自責(zé)
是古老大地上活的諷刺物
如今,冰川消融,綠洲荒蕪
——于闐又在哪里?
莫非它又回到了《史記·大宛列傳》
變成一個昏睡的詞?
尼雅書簡
……新月形沙丘。窮人的麻扎
一個懸掛在葫蘆上的村子
陪伴死去的尼雅
龜甲四瓣紋或人獸葡萄紋
沙漠波浪的碎片,碎片的漩渦
漂浮一截桑木、一枚小小的枯繭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或“五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
由于現(xiàn)代啟示和曖昧聯(lián)想
馬克思主義與薩滿教
在精絕國提前相遇
古垃圾堆翻了一遍又一遍
亨廷頓和橘瑞超
吃了一點斯坦因的殘羹剩飯
而我們在綠洲上升起新鮮的炊煙
生、老、病、死,默默無聞
擁有沙漠的剩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