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儲福金:
儲福金,1952年出生于上海,插隊到宜興金壇,招工到金壇縣文化館,后調入江蘇省作協(xié)《雨花》編輯部擔任小說編輯。畢業(yè)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院與南京大學中文系?,F(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協(xié)青年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心之門》、《奇異的情感》、《羊群的領頭獅》、《紫樓十二釵》、《柔姿》、《雪壇》、《魔指》、《黑白》。中篇小說集《神秘的藍云湖》,散文集《禪院小憩》、《放逐青春地》?!缎闹T》獲江蘇省政府文學藝術獎,《彩、苔、愴》獲《上海文學》獎,《縫補》獲《北京文學》獎,《黃表》獲1988年《萌芽》獎,《石門二柳》獲首屆《鐘山》文學獎,《平常生活》獲《天津文學》獎。曾獲1992年莊重文文學獎。
導語:
儲福金其實與池莉、范小青、王安憶、葉兆言、蘇童、韓少功、陳村等人在文學界有著相同的影響力與號召力。儲福金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長年筆耕不輟,佳作不斷。在作家圈子里,他是小說家,同時也是理論家。他的文學理論研究足可以使他在某一文學院榮膺教授稱號;他的圍棋水平在作家圈里堪稱一流,鮮有對手,創(chuàng)作一部表現(xiàn)棋文化的小說,既是他本人的宿愿,也是文學界、圍棋界、讀者的共同期待?!逗诎住愤@部小說可以說滿足了人們的這種期待:小說在文學界受到專家好評,在棋手中也深受褒譽,圍棋世界冠軍羅洗河認為《黑白》“平實而激越,意聚而清越”。 小說對圍棋文化,乃至更深層次的傳統(tǒng)人文精神、基本倫理、為人哲學等的追究和探索,更是小說的閃亮點。
儲福金的文化意識與追求彌漫在他幾乎所有的小說文本里。他的寫作,差不多都是圍繞文化在“行棋”般地“著文”?!渡徣纭?、《蓮舞》均屬蓮花系列,再次展現(xiàn)他對種蓮和蓮文化的深邃了解,并將蓮作為現(xiàn)代人心靈追求和慰藉的比喻意象。作家黃孝陽說:儲福金的小說“有一種大清靜。人自土里生出,經歷紅塵種種,最后皆披了一件羽衣往那空蒙處行去。文字柔韌異常,細實又不失輕盈之彈性,仿佛是河邊青青草為那仙人所編”。
關鍵詞:
小說文化 小說哲學 文化小說圍棋氣
姜廣平(以下簡稱姜):我在跟王旭烽對話時,就她的《茶人三部曲》,談到她以小說在作著文化的努力。在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在你,則是“興亡沉浮一枰棋”。我在談她的《茶人三部曲》時,曾經說過,在《茶人三部曲》里,可能“茶”或者茶文化本身也就是小說的主人公。在你,有沒有將“棋”或棋文化當作《黑白》的主人公的想法呢?陶羊子固然是小說的主人公,然而,內隱的一個主人公應該是棋了。是棋,決定了陶羊子的人生走向,是棋,陪伴著這個幼時孤兒走向棋王的所有路途。
儲福金(以下簡稱儲):其實,我寫作《黑白》時根本沒有想過是要表現(xiàn)棋文化的,我只是想表現(xiàn)一個棋人的人生,因為我喜歡圍棋,與棋之緣久矣,已有數(shù)十年。棋與創(chuàng)作是我人生的兩大興趣所在。創(chuàng)作占據(jù)了我主要的工作時間,圍棋占據(jù)了我主要的業(yè)余時間。有評論家指出,陶羊子身上有我的影子。當然,構思《黑白》時,我曾想到過要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來,如儒、釋、道,那正是中國幾千年文化傳統(tǒng)的內核。
姜:茶文化也好,棋文化也好,小說可能還是首先得尊重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的各種元素。譬如,《黑白》是一部以圍棋為核心的文化小說,但在廣闊的社會背景上,陶羊子的坎坷人生,仍然必須成為一條主線。但這里有一個問題,你以黑與白而論人生,是不是又過于簡單了呢?當然,作為兩極的黑與白,本身已經足夠豐富了。
儲:越是簡單的越具有復雜的內涵,太極圖就是很簡單的,但誰也不能完全說清楚它。越本真的東西也就越簡單,真理也是如此。圍棋是簡單的,只有白棋與黑棋,然而這簡單的黑棋白棋,落在象征天圓地方的棋枰,卻能衍生出無盡的變化。合著人生無盡的意味,正可謂棋如人生啊。
黑白,象征著善惡,象征著是非,象征著陰陽,象征著成敗,象征著外部社會與內心世界,象征著情感與理智,象征著愛與恨,象征著柔與剛,象征著異與同,象征著苦與樂,象征著光明與黑暗,象征著追求與放下,象征著融洽與對立。象征著守勢與求變,象征著簡與繁。象征著虛與實,象征著人生經歷與感悟。
關鍵在作品的表現(xiàn)中,成功需要的是:變化的豐富。
姜:說起來,關于棋方面的文學作品,也還是有幾部的。古代有《酉陽雜俎》,寫了王積薪聞棋得仙授。當代作家中,寫棋的,早年的有阿城的《棋王》,前些年吳玄出道時,也是寫棋出道的,《玄白》。玄者黑也,也同樣是黑白了。不過,阿城是寫象棋的,吳玄寫圍棋,寫了一個棋癲子,也寫了一個叫劉白的人,先當作家后當棋士。也寫得非常專業(yè)。只不過,你的《黑白》又自不同了,什么勝負手,什么讀秒,專業(yè)詞匯非常多了。而且,你寫出了一個黑白世界。你怎么不擔心普通讀者會遇到障礙呢?
儲:這是我深入考慮過的問題。
同是好棋的文學人士李潔非談過:“關于圍棋的魅力,詢之迷戀上它的人,即便一萬個人,也會異口同聲給你同樣回答:世無可比。但若進而讓他們把從中領受到的魅惑與享受原原本本地道來,十之八九辭不達意,甚或越解釋越不明白,末了,往往生出‘不足與外人道’的無奈。這就是圍棋?!?/p>
也許可以用玄而又玄的“圍棋精神”來敷衍,把圍棋寫得云里霧里的,短篇可以,小中篇也許也可以,但一部長篇,寫棋人卻不表現(xiàn)出圍棋本身來,無法寫得傳神,也無法進行下去。又如果把許多的圍棋棋局寫詳細了,術語都說明白了,也許不懂棋的人就無法看下去了。
我則是合著人物的內在精神與人生變化來寫棋道,說棋的時候,人生就是注解,說人生的時候,棋理就是注解,這確實是有難度,需要精心的構思,好在我真正懂棋,我也在幾十年的人生中感悟到與棋理相通的人生之理,結果還是滿意的:好多不懂棋的人喜歡這本小說,也有的說,看了這部小說,對圍棋有了很大的興趣。
姜:陶羊子讓我最先想到的是,無論做什么樣的專業(yè)人士,可能首先還是生活,接下來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職業(yè)棋手可能亦如職業(yè)作家,如果失去了生活,也無法抵達棋手的最高境界;于棋而言,缺少了生活,則又失去了博大精深。
儲:對陶羊子的形象,我一開始時的設計,便著重于他的人生,小說的發(fā)展便是他人生的變化,如果寫一個專迷于棋上的人,可以把專業(yè)精神寫到極致,就像袁青那樣,其實并不難寫。只要一個勁地寫他的心無旁騖,一個勁寫他的舍棄一切的境界,這種形象往往是偏的,扁的。小說刻畫的中心是人,而人就在生活之中,所以我確定陶羊子是“棋人”,人是復雜的,人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姜:陶羊子好幾次丟開了棋,但最后又回到了棋上,回到棋上,又似乎不粘著于棋。然而,圍棋之道,雖屬清玩,然而,畢竟是一個需要投注一生心血在上面的東西。所以,有時候,我也突發(fā)奇想,弈雖小道,然而,也是賭。有誰敢將自己的一生賭進去呢?當然,極有意味的是,陶羊子一開始,肯定也沒有將這棋與棋生涯當作一種賭。
儲:棋是賭?這個想法很新鮮。人就是一生,怎么過也就是一生。有人喜歡吃,有人喜歡喝,有人喜歡球,有人喜歡女人,也有人喜歡這個同時也喜歡那個,按你的一種說法,就都是賭。其實沒什么喜歡的也是一生,好歹都是一生吧,有喜歡總比沒喜歡好。我自以為陶羊子還是很充實的,不管是丟開過棋,還是不粘著棋,他是真正喜歡棋。
姜:芮府也是一個挺有意思的所在,芮府棋手與芮本人,在棋之上與棋之下都構筑了一個小社會。我覺得這本書里,這個小社會的描畫也是挺有意味的。除了小說內容的需要,你安排這個小社會是不是還另有深意呢?譬如,芮府里棋士的等級是芮本人定下來的。他定下來的標準則又是跟他下上一局。
儲:我很喜歡芮總這個人物,通過他寫到社會上層,是自然而然的,也是構思開初便存在的,過去我的小說寫得細,大都寫的是普通層面上的人,我是想普通層面的人物占著社會的大多數(shù),只有表現(xiàn)出大多數(shù)的人的人生才是有普遍意義的人生,也是最有難度來表現(xiàn)的人生。所以我寫棋人陶羊子,他的人生也極大部分生活在普通層面上。而寫到芮總的形象,是長篇的需要,是有意味的需要,也是我想象的需要,他不是一個喜劇人物,但我寫到他的時候,經常會帶著一點笑意。
姜:有人認為最后你應該讓陶羊子與袁青來一戰(zhàn)而不是讓陶羊子與方天勤正邪相對。不知你對此有何看法。當然,換一種情節(jié)的設置,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文學效果。當然,從我們所知道的情況看,袁青的原型可能也并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么高大。作為一個圍棋天才,即便是袁青,仍然是在中日兩國開戰(zhàn)時選擇去日本,可能從感情上講,是讓人難以接受的。而彼時的袁青已經身在日本,從情理上講,讓他與陶羊子對弈一局的可能性也很小。
儲:我是有讓陶羊子與袁青后來再對弈的構思的,我想那會是讓我激動與感動的,對可能使我激動與感動的情節(jié),一般我都不會提前去想它,我要在寫到的時候,表現(xiàn)出那種原生態(tài)的感覺來,提前一想就泄出了氣。但我還沒有來得及構思到。我想在《黑白》的第二部會寫到。那時候,生活在中國的普通而又喜歡圍棋的陶羊子與老友日本頂尖職業(yè)棋手袁青會在怎么樣的情景下見面,是不是會下棋,又是怎樣的一局棋,棋后又會有怎樣的故事,請原諒,我真的怕去設想,因為我要維持著那一股氣,那美好的靈感之氣。
姜:這些圍棋人物應該都有最初的文學原型。像袁青,是不是我們所熟知的吳清源?我們該如何理解在中日開戰(zhàn)之時袁青的遠走日本?還有芮總督,該是段祺瑞的文學形象吧?你以文學手法敷衍歷史,確實使作品顯出一種大氣的格局。
儲:可以說小說中的一些圍棋人物有原型吧,說實在的,我對吳清源的身世并不了解,我只知道他少年時曾受過段祺瑞的資助,他去日本以后成了圍棋第一人等等,但我從沒想到要去看有關他的傳記。對尊崇的人,我怕去看那種所謂的文學傳記,因為我怕根本寫不出他的真切的人生來,寧可讓我的內心中存在著我獨有的想象。有關芮總,我只是化入了一些歷史上段祺瑞的故事。一切都是適我而用,適《黑白》而用,適靈感寫作時而用。
姜:我們不否認袁青是個真正的棋手,他把棋藝視為高于人生,甚至可以破壞人生的至高目標,這是圍棋精神的最高境界。但對袁青來說,家國,家鄉(xiāng),民族等等觀念的束縛是不存在的,這可能也是一種歧途啊。畢竟,棋文化的背景是民族性甚至是本土性的東西。我在這里沒有讀到你對他的價值判斷。當然,這跟這本書的主人公并不是他有關。田壯壯在《吳清源》這部電影中,則著力刻畫了他作為“迷途的羔羊”式的心緒。因而整部電影都顯得相當沉悶。
儲:袁青肯定在我下一部《黑白》中會出現(xiàn),他自然堅持會在棋上。至于怎么寫,怎么對他進行價值判斷,我上面說過,我要維持那一股氣,現(xiàn)在不去想。
姜:《黑白》不同,陶羊子有過恍惚,甚至有過放棄。將老師傳下來的古棋賣給松三,就意味著全面放棄了。然而,終于能以平常小進而獲得人生大進。最終成就棋王的境界,歸隱于昆城郊外。我覺得在陶羊子的心里有著某種堅定的東西。這種東西即使是在無法下棋的世事格局中,也沒有放棄。可能是這一點,陶羊子贏得了幾乎所有的人。而最令人擊節(jié)的,倒不是陶羊子的棋藝長進,而是他在生活的歷練中不斷地對棋道有所省悟。他從生活走向棋道,而不是從棋道走向生活。生活跟棋一樣,是他所格外看重的。就像他把那一千大洋捐給抗日隊伍購買槍支一樣,他對生活是“蓄謀已久”的。
儲:棄還是不棄,也許棄就是不棄,不棄就是棄,說得玄了。其實在陶羊子看來,在方天勤當副官后,讓棋士們都去把下棋當交際用時,對棋便是棄了。而棋如人生,對有的人生來說,自殺算是一種棄,那么自殺而不死的人,從此再無自殺的念頭,可說他曾棄過么?確實陶羊子心里有著某種堅定的東西,這種東西即使是在無法下棋的世事格局中,也沒有放棄。他的棋與生活連著,開始便從生活中悟棋,而后曾從棋上悟棋,最后又到從生活中悟棋,他最大的棋才不是他的天才,而是他從人生的各種方面都能與棋相連,給棋以悟。單純地認為陶羊子是天才棋手,也就沒有真正懂得陶羊子。
姜: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那樣處理梅若云的?當然,梅若云的家庭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讀者們自然會想象得到。商場上也同樣沒有永遠的贏家。梅家將這樣一個閉花羞月的女兒嫁于秦時月作妾,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細細看來,梅若云竟然也是為了陶羊子。你是否為了體現(xiàn)人生的悲劇性才這樣處理了陶羊子這樣一個紅顏知己的?
儲:好多人都談到梅若云的歸宿,國手常昊就不無惋惜地說,怎么最后還是沒讓梅若云與陶羊子好上。
人生是無奈的,也許人生的根本就是無奈的,無奈的悲劇比那種強烈的生死悲劇還要深刻,絕大部分的人很難遇上那種生死的情感悲劇,但幾乎每個人都會遇上無奈的情感結局,所以這種無奈才具有著普遍的意義,也具有著無可倫比的美。
姜:《黑白》的結構也如棋局,這一點,我看很多人都看到了。在你寫作過程中,你是否也有意考慮到了長篇的這種結構?其實,一部長篇,猶如一盤棋局,我覺得在這里不是什么比喻了。但你過去在寫長篇時,在面對長篇的結構時,是不是也抱著這樣的想法呢?或者,在結構其他長篇時,是否一如對棋局的謀劃?
儲:下棋對創(chuàng)作構思應該是有幫助的,棋如人生,棋如創(chuàng)作。棋有妙手,創(chuàng)作也會有妙處,每一部長篇我盡量寫得不一樣,所以,不是一種構思,不是一種布局。
姜:說到這一點,我又想起了你的人物關系的配置。我曾經以耦合結構方式論述當代一些作家的名作,發(fā)現(xiàn)很多作家在塑造主要人物形象時,還為這個主要人物配置了一個次重點人物。我覺得這里的方天勤就承擔了這種角色。你這部小說的耦合結構更其明顯了,黑與白本身就是一種絕佳的耦合結構。
儲:琴棋書畫,中國古代四雅,唯棋是兩個人進行的。但是,棋在復盤中也可以是一個人進行的,棋手的水平要提高,就需要能復盤,早就聽說,能完整地把一局棋一子不錯地重新復來,就具有了初段的水平,下棋時并非與對手下,而在思考中,便想著對手可能下的下一步,再計算如何自己的下一步,高手便是在思考中同進行著兩個人的對弈。再說清楚些,對手下一步只應一著,而棋手就是能算盡對手所有可能下的棋。從某一點上來說,棋手在每一步棋的思考中,都在與自己下,把自己當對手。用黑白來說,就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姜:說到黑白,就有無窮盡的可說性了?!昂凇焙汀鞍住笔且粚哂邪_萬象多重內涵的意象。其次,黑和白又與陰陽、黑暗和光明、生死、輸贏、善惡、順利和厄運等一系列相對的形而上哲學范疇相對應,而且這些范疇又與社會人生和世俗生活等形而下的內容融合在一起。這些都應該是你開筆寫作前所反復思考過的吧?
儲:思考過,反復思考過。
姜:極有意味的是,陶羊子把白棋當成了光明的象征和一種樂趣,而黑棋則屬于吞噬掉母親的黑暗和死亡。而且,他一開始執(zhí)白與執(zhí)黑的棋力差異竟然有那么大。這可能是你的神來之筆了。哪個作家能想到這一層呢?
儲:人生大于棋局。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不是單純寫棋,主要是通過棋來表現(xiàn)人生,這是文學的根本。你指的神來之筆,其實是超越了棋,是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似乎是不可能的,卻又在整個的鋪墊之后,讓人覺得是可能的,這其中涵著了現(xiàn)代意味,卻又合乎著棋手的心理要素,棋場上經常會出現(xiàn)不可思議的情景,一個大國手會走著不可思議的大“漏勺”來,一個高手會在某種狀態(tài)下完敗于低俗對手。正因為此,偶有懂棋的朋友提到這一筆似乎現(xiàn)實中難以存在,而看過這本書的國手們卻都沒有質疑過,陳祖德對書的評價是:寫得很真實。
姜:所以,定位《黑白》是一種文化小說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關于文化小說,你是不是一直就有著寫作的企圖與沖動?
儲:我還是認為,我寫的是人生。也許好的小說應該有著文化內涵。
姜:我讀到你很多關于“棋語”的小說??磥?,你在這方面經營日久,是刻意往這一方向上走的。
儲:我在構思并準備動手寫長篇《黑白》之前,先寫了幾篇棋語系列的短篇。長篇《黑白》主要寫棋人陶羊子的前半生,從民國初始寫到抗日戰(zhàn)爭結束。寫陶羊子一步步于棋的天地,展開著他的人生世界。在長篇《黑白》中,更多圓融了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以棋理表現(xiàn)人生之理。而在棋語系列,我寫的是自文革以來,這幾十年中的當代生活,每一篇的主人公是不同的,是各類棋人的眾生相,更多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的人生,現(xiàn)代的意味,現(xiàn)代的心理,現(xiàn)代的世風。以現(xiàn)實人生來映現(xiàn)棋理。
棋語似乎是簡單的,一個棋語自然無法涵蓋一段人生,無法說明一段人生故事,無法包容一段人生經歷。小說的結局,小說的意蘊,小說的走向,小說的情節(jié)往往與棋語直白表現(xiàn)出來的意思是大相徑庭的;但只要仔細去品味,其實世間萬物都是參照系,任何東西都能折射人生。然而,又有何種東西能完全涵蓋豐富的人生?
姜:當然,小說有自己的生成之法。我聽說你小時候就受父親影響開始下棋,一下就是幾十年,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棋局,見到過各種各樣的棋手。如此一來,“棋”在你的心中不說是完整的,也是足夠豐富的。如果以感情為基點,“棋”也可以說是與你的人生血肉相連的。以此構成寫作,應該是《黑白》必然產生的理由了。作家作品應該有一個所從何來的問題。
儲:在我的創(chuàng)作之初,我就想到要以棋為題材寫一部作品。這個想法一直延續(xù)在我創(chuàng)作的構思中,從定下“黑白”題名來寫圍棋與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構思也有十數(shù)年了,我一直沒有動手。是一直沒敢動手。這正是緣于對棋之所愛。我怕寫成了只是一般能發(fā)的作品。而憑著多少年的創(chuàng)作經驗,寫出一部作品來,一般能發(fā)是不成問題的。
我終于在電腦上打出了“黑白”兩個字,我終于決定進行有關圍棋的創(chuàng)作了。這是圍棋與創(chuàng)作的結合,那么,相較于十多年前,我的圍棋水平到底提高了多少?我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到底豐富了幾多?這兩點,我自己都難說得清楚,似乎根本不是圍棋與創(chuàng)作。似乎起決定性的不是圍棋與創(chuàng)作。似乎有第三種東西融在了圍棋與創(chuàng)作之中。似乎這種東西與我的關系要比圍棋與創(chuàng)作更親更近。似乎這種東西與我是融成一體的。
姜:這就帶來了一個思考,小說寫作中理性還是存在的。寫什么不寫什么,跟一個作家的生活經歷太相關了。而寫作是憑一種沖動、一種直覺以及一種混沌的價值判斷相關,可能有時候就無法站住腳。
儲:也許可以這樣說:沒有什么不可以寫的。但寫什么需要作家有興趣,有時候是一個感性的激動而去寫,有時候是一個理性的思考而去寫,但感性的激動需要理性的支撐,而理性的思考也許本身就具有了感性的經驗作依托。
姜:與之相關的話就是經驗的問題。經驗寫作往往遭人詬病,然而現(xiàn)在看來,經驗寫作可能是一種更為靠得住的寫作。當然,難就難在如何走進形而上的層面。
儲:文學是表現(xiàn)人生的,一連串的人的生活構成了人生。所以作家的“內”必須更多地接受生活的“外”。雖然人生于世,時時都在生活,任何的生活也都有其意義,但藝術是要日見其新的,那種重復的狹隘的生活,會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廣度與深度。作家應該更多地去接受新的生活以獲得更寬更廣的感受與理解,這也是不言而喻的,古人便有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說法。知與行,見與解,是相通的。需要更多的轉化為“內”的“外”,使“內”得到豐富得到拓寬,就如需要知識來拓寬“內”,就如需要學養(yǎng)來豐富“內”。作家要表現(xiàn)出來的“內”,正是外在的生活感受,外和內在這一點上是融合在一起的。作家使自己的內融合了更多的外,融合了更寬廣的人生,更豐富的人生,于是在書房創(chuàng)作時,在握筆靜止地對著自己的“內”時,這個“內”便展現(xiàn)出一個寬廣的天地。
姜:在經驗寫作與超驗寫作的關系上,你更傾向于哪一點?一個作家的才華,很多人認為是經由超驗性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的。然而,我一直以來都固執(zhí)地認為,源自經驗,并能在這樣的經驗中尋出真正的文學元素來,才是非常杰出的作家。一部《紅樓夢》,肯定不能靠“木石前盟”支撐著,它得靠那么多日常來表現(xiàn)。
儲:這里再借用一下富有哲學意味的禪宗說法,禪宗講境界的,“在那邊悟了,到這邊來行履。”悟是個人的,各人悟的方式與契機都是不同的,因此外在的包括佛理都是虛的,都只能合者而用,但高層的境界需要把整個的人類都融到自己的內在之中,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就需要把整個外在都融于自己的內,成為一個大“內”,一個寬“內”,一個無限境界的“內”。內是表現(xiàn)外的,內是融合外的,內外是轉化的,只有更寬更深的內,才能表現(xiàn)出更寬更深的外來。具有內在的大境界,而不是小聰明,從來都是偉大作家所必需的。
姜:而以陶羊子看,以你為例而言,其實吃文字飯的人,也往往是陶醉于文字之中的。播弄文字,玩賞文字,沉浸于文字,可能最后所得是大相徑庭的。這可能也是同為作家而分出三六九等的原因所在。
儲:我在文字上一直是狠下功夫的,寫出一段句子,往往要讀上好幾遍,總想到如何文字更具有味道。當然文字的味道就是表現(xiàn)作品的情節(jié)、形象與意境的,有時候特別喜歡自己寫出來的句子,特別是書出來后,自己讀到某段文字,會得意地想:這是我寫出來的么?
姜:還有一點,我覺得有點意味,一個小說家,往往會以一種技藝試圖寫盡人生百態(tài)。你這篇作品有這樣的追求,很多作家也都有這樣的作品。但以一人而論,是不是以一地寫,更能囊括百態(tài)人生呢?或者說,以一人而論,以一技而想與人生百態(tài)博弈,是不是會有那么點局限?譬如人生如棋,比方雖好,但亦有不當。人生與棋,畢竟不同。前者無復盤的可能,而后者,怎么復盤都可能,怎么復盤都可以有所心得。而人生,從來都是一次性的。有時候,此在的人生經驗,無法為彼時的人生提供借鑒。人生因而更顯得詭譎與神奇,可能就在這里了。
儲:棋如人生,我在小說中還說到棋如自然,其實,世間的事與物都是相通的,都是相如的,但事物又都是獨立的,不說棋與人,就是每個人的人生都不盡相同,能寫獨處,又能寫通處,能從獨處寫通處,能從通處寫獨處。從分處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從合處看,萬物歸元。
姜:回到題材論上來。我從來不以題材論來區(qū)分作家。但是,畢竟,這部《黑白》讓人最先想到的恰恰就是題材。當然,你很會跳脫,也不拘泥。事實上,《黑白》并沒有局限在棋文化的樊籬內,它通過對棋文化的藝術表現(xiàn),實際上還展示了自民國初年到抗戰(zhàn)勝利近半個世紀的社會風云。當然,這樣的背景處理,是不是你所特別著意的?或者,只是為了拉開一個廣闊的社會背景?
儲:我說過,沒有什么不可以寫的,作家選所謂題材,只是他熟悉而感興趣罷了,關鍵還是寫人生,來澆作家內心的塊壘。這部小說拉開了社會背景,但有的作品角度雖小,也還是可以表現(xiàn)出社會寬度來的。
姜:從長篇小說的結構上我有一問,《黑白》從江南小鎮(zhèn)出發(fā),寫棋,寫人,寫世事。寫到了人生的幾個重大的階段,也以棋的布局之道結構了一個長篇,這樣一來,這部長篇的結構是不是就過于像一盤棋的幾個階段了?如此一來,長篇結構在你這里是不是也就非常輕靈地就處理了?
儲:我以前的長篇往往線條過于簡單,那是緣于我細膩的筆觸,讓人會有局限較大的感覺,我還曾為此煩惱過,還羨慕過有的作家構思大格局的能力。這一部小說我做了拓寬的努力,也許是棋局的所有的天地幫助了我,我把社會打開了,把人生打開了,把天地打開了。讓我高興的是,打開的局面是自然的,我內在還是有這個能力的。
姜:當然,“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棋罷不知人世改,酒闌無奈客思家”,所有古典情韻,都在這部小說中濃郁地漫漶開來。將社會融到棋枰上,以棋局窺社會,通過對棋手們個人命運的描寫,再現(xiàn)波瀾壯闊的歷史。也確實是這部小說最為宏闊的一面。
儲:謝謝你的夸獎。也感謝知音。
姜:說到這里我們就得談談中國文學要有“中國形式”的問題了。因為圍棋說到底是中國的,因而這部作品也就勢必是一部典型的中國式的長篇。中國的長篇小說,當代作品中產生廣泛影響力的小說不是很多。你在這方面應該有過自己的思考吧?
儲:我曾在上海文學雜志上發(fā)過一篇《關于中國形式的問答》,那篇文章的發(fā)表已有十六七年了,這種思考不是一句話說得清楚的,我將繼續(xù)用作品來回答這個問題。
姜:關于棋文化的作品,你的《黑白》無疑有一種填補空白的意義。今后還會在棋文化上進行寫作嗎?
儲:我繼續(xù)在構思《黑白》第二部,陶羊子進入解放后的生活了,怎么寫三年以后再動筆。
姜:有人認為你這部小說與阿瑟·黑利很像,與《威廉·退斯特的學習年代》也可以有一比。你是否有意受了黑利與歌德的影響呢?
儲:有各種各樣的讀者就有各種各樣的感覺。
姜:說及影響,我很想問一問,在你幾十年的寫作中,受哪些作家的影響更大?或者說,是哪些作家決定了你選擇寫作這條路而不放棄的呢?
儲:要說影響,我開始創(chuàng)作時,喜歡李煜與川端康成,一段時期以來作品中多少受著他們的影響,但《黑白》出來后,沒有讀者提到這種影響,作家總會受一些前輩作家的影響,但最終必須成為他自己。
我選擇創(chuàng)作這條路,是因為自己喜歡創(chuàng)作。
姜:這就又問及先鋒時期的作品了。你似乎并沒有受到先鋒文學的影響。然而,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先鋒文學在那個時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它從文學技術、文學精神等角度,都可以說是將西方近百年的文學樣式在十年之內演繹了一通。無論怎么說,那個時候,可謂文學與思想的啟蒙時代。
儲:談到中國的先鋒文學,我曾寫過一篇《關于“先鋒意義”的問答》(發(fā)表于《山花》雜志),也是十六七年前發(fā)表的了。因為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我怕引起岐義,就不引用了??梢哉f的是,我肯定“先鋒”的精神,但應該指出的是模仿離先鋒是有距離的。
創(chuàng)作題材無雅俗,創(chuàng)作手法無高下,關鍵看你怎么寫,怎么表現(xiàn)。
姜:應該說你以作家的心態(tài)親歷了那個時候。但我們看到的是,你并沒有被先鋒拉走。你似乎非常難得地處于先鋒之外,安靜地寫著自己的小說。
儲:我以為我自己一直努力去走“先鋒”的路,這也是我自己對先鋒的認識,追求前無古人,既然前面沒有人,不是先鋒是什么?
姜:我看過一些資料,知道你從寫作開始,其實也就在進行評論的寫作。你覺得評論寫作與小說的寫作存在著什么樣的沖突?抑或,它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可以是互補的?還有,你既做理論,又做文學,在這兩者之間,你如何處理它們之間的差別?做理論對做文學有什么幫助?又會有什么影響或牽絆?畢竟,這是兩套思維性質的東西。而且,從柏拉圖時代開始,文學批評在西方誕生之時就希望文學消失。柏拉圖對荷馬的最大不滿就是荷馬的存在。當然,情形在我國并不如此。我們的文學批評,多半仍然注重闡釋性。
儲:我也是喜歡進行文學理論的思考的,我還寫過《關于時尚審美需要的問答》(發(fā)表于《作家》雜志)等十余篇文學理論性的文章,可以出一本集子了。理論會不會與小說創(chuàng)作沖突,這因人而異,有的人也許太理論化就寫不出鮮活的人物形象與情節(jié)了,但好的作家都應該有理論的思考,引領自己的創(chuàng)作飛升起來。
姜:讀到你可能是早年發(fā)表的一篇文論隨筆《我們》,覺得挺有意味。事實上,作家們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應該回避“我們”。然而,情況并不樂觀?!拔覀儭边€是容易成為一個群體,然后制造一個群體的話語與作品。如“底層文學”,我覺得就差點兒敗壞了剛剛開始走向成熟的中國當代文學。
儲:不表現(xiàn)“我”、也就是沒有個性的作家稱不上一個真正的作家。
姜:還是你講的,我覺得非常對:只有真正確立了自我的作家,才是真正的作家。這一點,我前些時與寧肯閑聊時也談到了。目前文壇哪里會少一篇兩篇平庸之作呢?然而,真正能用自己的話語與敘事方式寫小說的作家實在不多。
儲:我還想加一句話:追求創(chuàng)作個性并非是讓作家回到內里去,表現(xiàn)自己的身體或者是表現(xiàn)那一點點個人生活的杯水風波。區(qū)別作家大小的根本便是作家心的大小。作家的心要大,便要融更豐厚的生活,融更豐厚的文化素養(yǎng)與思想修養(yǎng)。
姜:這就像你所追問的:一個作家,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屬于你自己的作品么?有一篇真正表現(xiàn)了你自我的作品么?可能現(xiàn)在作家思考著這樣問題的人并不多。
儲:寫出一篇真正表現(xiàn)了自我的作品真的不容易,也許有的人一生都寫不出一部來,永遠是在別人的陰影中走著步,但真正的作家必須思考這個問題的。
姜:在你所寫出的這么多作品中,你特別中意的是哪幾篇(部)?為什么?
儲:自己寫的作品都會認為是好的,我最近寫的小說我都很中意。以前寫的《心之門》《雪壇》等長篇,還有一些中短篇,我都很中意。
姜:有一點,我想,但愿是我的誤讀,無論你的女性題材還是你的棋文化敘事,力圖使作品透出文化的味兒,是你所著意的。今后的寫作有沒有考慮過將文化丟掉,而更趨于日常呢?
儲:我還是那句話:我寫的是人生。也許好的小說應該有著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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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第一部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杰作
——讀儲福金的《黑白》
陳遼
琴、棋、書、畫為題材的小說,質量如何,不知道,但那也是在海外。專門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卻直到2006年我國大陸還不曾有過。這是因為,既諳熟棋文化又精通長篇創(chuàng)作的談何容易!有人很會下圍棋卻不會搞長篇創(chuàng)作,有人會寫長篇卻不懂棋文化,于是,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就成了長篇小說的空白。然而,琴、棋、書畫,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的棋,特指圍棋,由我國先民所發(fā)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著作中即有不少有關棋文化的敘述。自有小說以后,寫棋文化的以《小道人一著饒?zhí)煜?女棋童兩局注終身》(《二刻拍案驚奇》卷之二)最為有名。短、中篇小說涉及棋文化的不勝枚舉。但在長篇中,雖然有如《三國演義》第69回《卜周易管輅知機》寫到弈棋的;據(jù)說法國有位不怎么懂得圍棋的華裔姑娘寫了一部以圍棋為題材的小說。長篇由于儲福金創(chuàng)作的《黑白》在《西部華語文學》(執(zhí)行主編林建法)2007年第3期的發(fā)表而得到了填補。儲福金不只是著名小說作家,而且是圍棋的業(yè)余高手,他曾代表江蘇文學界與多名高段位的棋手競賽并取得優(yōu)良成績。無論是對棋文化還是對長篇創(chuàng)作儲福金都有深入的理解。發(fā)而為文,乃有《黑白》這部三十多萬字的長篇?!逗诎住凡恢皇撬麑σ酝L篇的突破,而且是我國第一部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杰作!
(一)
《黑白》不是圍棋教材,也不是關于棋文化的科學論文,它是長篇小說。它通過天才棋童、天才棋士、天才棋王陶羊子三階段對棋文化的感悟,寫出了中國棋文化的博大精深,象天法地。陶羊子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幼年失父喪母,在江南的舅父家讀書。他生有夙慧,跟任守一學習下圍棋。作為天才棋童,他出手便合棋道,對棋文化即有感悟。但當時他還稚嫩,對棋文化的感悟只能是初級的;因為棋是兩個人下的,有勝的一方,自然也有敗的一方。因為有敗的感覺,勝的感覺才真切實在;也正因為有敗的感覺,使勝的感覺分量加重。下棋簡單的結果,就是這種勝負。勝負讓棋有了吸引力,讓棋生出無窮盡的變化。在輸棋中他感受到輸棋那黑色的力量,仿佛在吞噬著他。及至他進入芮總府第,勝了多名高手,被聘為圍棋研究會的棋士,他對棋文化的感受深了一層;下棋不只需要機靈,還得有氣,要有精氣神;要掌握先機,靠棋本身的棋勢,還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動;棋是千古無同局,每一步棋都須取勢而行,每一步棋又形成不同的勢,同樣的定式招數(shù),面臨不同的勢,結果也就不同??雌饋韲搴诎缀唵危瑓s隱伏著千萬種變化,黑白相間,相殺共舞,這就是圍棋的變化。不過,這時陶羊子對棋文化的理解仍停留在圍棋自身的層面上。后來,他經歷了日軍對南城的大屠殺,經歷了去西南昆城途中長達三年的辛苦跋涉,到了昆城被棋界稱為“棋王”?!叭ⅰ焙蟮奶觳牌逋跆昭蜃?,對棋文化才有了向高處提升的更真切的感悟: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個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塊戰(zhàn)斗如生死。但是從觀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來看整個的棋局,把生死與得失都丟開來看,棋就具有了一種美。自然的一切都與人生相通,山水亦如人生,只需要在心境上跳開,便有了美。通過陶羊子天才棋童、天才棋士、天才棋王三階段對棋文化的感悟,體現(xiàn)了陶羊子精神境界的升華,《黑白》藝術地、形象地對棋文化的奧秘作了揭示。
不僅如此,《黑白》還以對棋文化左鄰右舍的描寫,寫出了棋文化與其他傳統(tǒng)文化的互通互補,棋文化與其他傳統(tǒng)文化的相得益彰。陶羊子幼年時期向程老夫子學習四書五經,“從小接受的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學”,愛國家、愛民族的教育,所以當日本人松三、宮藤動員陶羊子去日本加入日本籍在棋壇深造時,他義無反顧地拒絕了。在他“師父”任守一那里,他又接受了老莊思想和佛家思想的熏陶,以柔克剛,無為而無不為;“路須自行,生須自悟,黑白無常,得失無一”;這些道佛思想,對于陶羊子下棋時的飄忽、靈動,以“空”勝“實”,產生了難以估計的促進作用。五行文化的相生相克之理,《易經》六十四卦與五行之說的多有印證,以及中國特有的“數(shù)”文化,也在無形中對陶羊子的行棋發(fā)生影響。陶羊子進入戲院當雜工,朝夕與京劇、昆曲為伴,中國的戲文化更對陶羊子的下棋有所熏陶。戲曲中的“顛、挑、滑、康、剛、柔、起、落、輕、重、頓、斷、顫、連”,更給了陶羊子以啟發(fā)。陶羊子還接觸、學習了歌舞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了陶羊子的棋文化,又是陶羊子的棋文化吸納了諸多傳統(tǒng)文化,具有如此深厚文化底蘊的棋王,自然是打遍中國無敵手了。
又不僅如此。《黑白》還從中日棋文化的比較和交流中,表現(xiàn)了以陶羊子為代表的中國棋文化。圍棋雖為中國人發(fā)明,但傳入日本后日本棋手多有創(chuàng)造。特別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后,國力上升,以現(xiàn)代方法訓練棋手,日本的棋藝大進。中國的圍棋中的搏殺招數(shù),很有優(yōu)勢,但“日本的棋路并非只是一個招數(shù)一個定式,而是整個不同的行棋思路”,因此,日本的兩位職業(yè)高手宮藤和秋明,從中國北方一路殺來一路取勝。陶羊子善于學習,善于比較,他在和日本業(yè)余高手松山“手談”時即開始學習日本棋文化的優(yōu)長,又吸取了與秋明下棋首局失利的教訓,制定了與日本職業(yè)高段棋手宮藤賽棋的戰(zhàn)略,一舉贏了宮藤,從此聲譽鵲起。中國棋文化也只有在和外國棋文化的比較和切磋中才能長進,才能提升。陶羊子與宮藤的賽棋成功,又顯示了中國棋文化的優(yōu)越性。
(二)
一定的藝術內容需要一定的藝術形式與之相適應,而一定的藝術形式又會反作用于一定的藝術內容。深諳這一藝術規(guī)律的儲福金認為,表現(xiàn)棋文化的《黑白》,其結構也應與藝術內容相一致,因而將整部長篇,劃分為開局、中盤、收官(子)三大樂章。從陶羊子隨母親來到舅父家起,到陶羊子去芮總府第下棋止,是《黑白》的“開局”,主要是人物依次出場,故事情節(jié)有序展開。自陶羊子去芮總府第下棋起,到陶羊子在南城大屠殺后決定出走去西南昆城,為《黑白》的中盤,這里有大江東去,有小橋流水,有緊鑼密鼓,有琴聲悠遠,有閃轉騰挪,有扳、斷、點、頂,令人目不暇接,煞是好看。從陶羊子離開南城到昆城安家落戶,乃《黑白》的后期“收官”,子子著力,主要人物都有了結局,稱得上一氣呵成,無懈可擊。可以這樣說,《黑白》整個的就是一局絕妙好棋!
《黑白》的人物設計和刻畫,也像投子一樣,有黑有白。陶羊子的兩個老師,周老夫子是“黑”,與人為善,但固執(zhí)保守;任守一是“白”,佛道兼融,半生漂泊。陶羊子的兩位女友,任秋為“黑”,簡樸自然,但有時落俗;梅若云為“白”,如天仙下凡,驚鴻一瞥。兩位棋壇高手,方天勤是“黑”,機敏強悍,急功近利;陶羊子是“白”,天然大氣,悟在心頭。陶羊子的兩個長輩,俞參謀是“黑”,城府很深,機鋒內藏;秦時月是“白”,瀟灑俊逸,但華而不實。東北虎和西南王都是拼殺型棋手,東北虎是“黑”,驍勇善戰(zhàn),但疏于謀略;西南王是“白”,好勇斗狠卻出于天性。陶羊子的對手兩位日本職業(yè)棋士,秋明是“黑”,實力不凡,但跋扈張揚;宮藤是“白”,超凡脫俗,但自視過高。兩位日、中業(yè)余棋壇高手,松三是“黑”,知人識寶,棋、商兩棲;爛柯山下的老者,則大智若愚,甘居山野。陶羊子的兩個小棋友,袁青是“黑”,嗜棋如命,但求名心切;繼新是“白”,盡管好強,卻天真可愛。兩位嗜棋軍人,祁督軍是“黑”,渴求權位,不免敗亡;芮老總是“白”,縱橫捭闔,外強內空。兩個騙子,黃士天是“黑”,一騙到底,還文過飾非;胡桃是“白”,曾經騙人,但心地善良。陶羊子的兩位鄰居,花紅是“黑”,冷清寂寞,卻甘為外宅;女老板是“白”,粗頭亂服,但助人為樂。陶羊子的第一夫人任秋是“黑”,心愛羊子,但從不主動;第二任夫人阿姍是“白”,大膽示愛,終如所愿。其余人物,即使如陶羊子的兩位舅舅常得保和常得成,陶羊子的弈棋對手樵斧和鐵盤,前者是“黑”,后者是“白”。而各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又都各有黑白。如此黑白對照、黑白比較,黑白相搏,黑白交流,不只人物的性格因黑白對比而更加生動鮮明,人物的內在精神也因黑白相搏、交流而更加豐富多彩。這是儲福金在人物塑造上棋文化的辯證應用。
雖然《黑白》各節(jié)的語言色調不同,各章的密度有異,但《黑白》的整體藝術風格與陶羊子的棋風相適應,是雅致、空靈、淡泊、高遠,并在“開局”、“中盤”和“收官”的不同章節(jié)里探求不同的意境,既耐讀,又促使讀者仔細品味,從而達到作家理想中的藝術效果。
(三)
尤其難得的,《黑白》并不局限在棋文化的樊籬內,它通過對棋文化的藝術表現(xiàn),實際上還書寫了一部自民國初年到抗戰(zhàn)勝利近半個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簡史。
陶羊子出生于民國初年。清王朝雖被推翻了,但中國仍無寧日。袁世凱稱帝于北京,當了短命的洪憲皇帝后下臺;軍閥祁督軍囂張于蘇城,炙手可熱,但不免滅亡。軍閥之間混戰(zhàn),人民水深火熱。陶羊子的江北老家缺水,干旱連年;江南卻因水患而民眾逃難蘇城。北伐軍勝利,“打到了南城,祁督軍倒了,蘇城來了國民政府的官員,說要實行新政,利國利民?!钡仓皇亲焐险f說而已,“蘇城的物價還是漲著,原來二毫買的肉,需要三角?!辈煌闹皇?,祁督軍喜好圍棋,只是找人陪他下棋,而芮總卻讓有錢人出錢,創(chuàng)立了圍棋研究會,由他一個人定棋士的等級。類似這樣的“新政”,換湯不換藥,好不到哪里去,國事依然蜩螗。而日本鬼子卻乘機打過來了。先是吞并東北,接著是企圖占領上海,發(fā)生了淞滬之戰(zhàn),中國軍隊又失敗了。人民要求抗日,“西安事變結束,街上又有一致抗日的游行?!薄叭毡救司鸵騺砹?,還下什么棋?”七·七盧溝橋事變,日本全面侵略中國。芮總打了敗仗。俞參謀說,“日本部隊比中國部隊高得不知多少,就像棋力不在一個檔次上。所以不管南城是不是都城,總有一天要丟的?!惫?,日本飛機轟炸南城了,胡桃和陶羊子的妻子任秋都被炸死。接著,南城淪陷,日軍進行了血腥大屠殺。陶羊子被日軍強迫編入收尸隊掩埋死去了的兵民。陶羊子氣憤難平,以1000塊大洋的代價,把“師父”任守一留給他的珍貴圍棋賣給了松三,離開南城,向西南大后方行進,途中把1000塊大洋捐獻給了抗日軍隊。他與阿姍邂逅于山區(qū),結了婚,成了家,生下了竹生。一家三口,歷經三年多行程,終于到達昆城。不久,日本宣布投降,“到處燈籠火把光焰閃爍,鞭炮聲爆竹聲響成了一片,激動的人群揮動著‘抗戰(zhàn)勝利’的旗幟?!闭瞧辶T不知人世改,陶羊子“可以回去了”。這一切,《黑白》雖然都是略寫虛寫,但卻像對局時力爭“外空”那樣,提供了《黑白》中人物活動的歷史背景,情節(jié)賴以生成的歷史條件,從而使《黑白》大大加強了歷史真實性,棋文化題材有了歷史感和現(xiàn)實感。
《黑白》也并非完美無缺,個別地方存有失誤。如寫陶羊子在收尸隊收尸時,“聽說南城有汪偽軍了”。陶羊子在南城收尸,在1937年底或1938年初。而汪精衛(wèi)于1938年12月逃離重慶,1940年3月才組成偽中央政府,1937年底或1938年初,南城怎么會有汪偽軍呢?再如,天仙梅若云突然成了秦時月的二夫人,《黑白》也缺少必要的鋪墊和交代。這些缺失是可以在《黑白》出書時訂正的??傊逗诎住凡恢皇俏覈谝徊勘憩F(xiàn)棋文化的長篇,而且是一部杰作,開了怎樣寫好長篇文化小說的先河?!逗诎住返某晒涷灒瓶晒┪覈骷医窈髣?chuàng)作長篇文化小說時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