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無悔

“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紅紅火火。我們這些革了幾十年命的老人，忽然聽說這場“文化大革命”就是革那些革過命的人的命，我們忽然從革命者變成被革命的人。事實上，大革文化命一開始，我就被公開在報上和大會上宣布為反革命了。當(dāng)然，宣布者也沒跑掉，他們革我的命，他們隨即也被造反派革了命，和我一起被宣布為一丘之貉。而且他們還是走資本主義的將帥，我不過是車馬，報上說打我是“丟車馬，保將帥”云云，其實我不過是走卒?？偠灾?，我們都走了資本主義道路，都成了走資派。而走資派，那就是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

七斗八斗，都斗得死去活來。我被斗得家破人亡，老伴含恨而死，子女掃地出門。我們的首長也被斗得家破人亡，被弄到北京軟禁起來(實是保護(hù)起來)，一個兒子被打死，老婆在獄中自殺身亡。都夠慘的了。我坐了六年牢，不知怎么的忽然宣布我被“解放”了，我過去是參加過解放中國人民的戰(zhàn)斗的，應(yīng)該算是正宗“解放”牌的人了。然而忽然我倒被所謂新生紅色政權(quán)省革命委員會宣布“解放”了。我?guī)资昵熬鸵呀?jīng)自己宣布解放自己了，我還要誰來解放?但是不行，得服從這個“解放”。因為它是經(jīng)過最高當(dāng)局批準(zhǔn)建立的革命委員會作出的決定并正式通知我的呀。人家是革命的，我是被革命的，我被他們革來革去，他們認(rèn)為革得差不多了，于是把我解放了，這是對我恩典。我糊里糊涂地被他們宣布為反革命，現(xiàn)在又糊里糊涂地被他們宣布回到革命隊伍里去了。我自己誠惶誠恐地交上去的檢討書，也是說的“堅決回到革命隊伍里來，回到人民中來”的，雖然我一直沒搞清，什么時候我跑到革命隊伍和人民隊伍之外去變成反革命分子的。

總而言之，我被宣布為不再是反革命了，而是革命者了。既然是革命者，自然就要跟著他們鬧革命，于是我被省革命委員會宣布到政治部的宣傳部去革命。好，革命就革命，能有個差事干著，能有個吃飯的地方也好。但是一聽宣布說叫我去做宣傳部的副部長，而且分管文藝，卻把我嚇了一跳。宣傳部，那是毛主席宣布為“閻王殿”的地方，我就在那個閻王殿的西南分殿里站過班的，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我再也不想到閻王殿里去站班了。在那里當(dāng)牛頭馬面不好，就是當(dāng)小鬼也不好，何況還叫我分管最燙手的文藝工作呢?須知這次就是革文化的命，誰沾上文藝工作，誰就遲早脫不到手，不打成反革命，也要被批判得臭不可聞。連文藝的班頭、我們的大老板周揚也沒有跑脫，被整得死去活來。陸定一也曾在一次會上對我們說過:“作家是危險的職業(yè)?！蔽以趺催€敢去當(dāng)官管文藝呢?

我好不容易被“解放”了，又給我套上套子叫我拉轅，省委書記對我說:“正就是要你管文藝，才把你解放出來的?！痹趺凑f也說不脫。我一到宣傳部，就去看望原來管文藝的副部長正在家養(yǎng)病的李亞群公，他一見我一揖到地說:“我算找到取替代的人了?！彼拇L(fēng)俗，凡是吊死鬼，淹死鬼，兇死鬼，都要尋找到替代的人去當(dāng)鬼，他才能轉(zhuǎn)生。亞公找我做他的替死鬼，他倒從此轉(zhuǎn)生，我卻替他進(jìn)入地獄了。

然而我終無悔，而且以能有幸卷入到這種波瀾壯闊的風(fēng)云莫測的大浪潮中去，經(jīng)歷沉浮、窮達(dá)、否泰、吉兇、禍福、死生而引以為榮，人生能有得幾回搏?能如我寫的獄中詩句說的“獄底聞鷹思巨搏，鐵窗風(fēng)雨夢狂瀾?！币菜闶侨松淮罂鞓?，也可說不枉此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