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和杏花坐在門前閑聊時,看見馬藺朝這邊走過來的。
開了春,村里的男人大都像鳥一樣從巢里起飛,飛到南方去打工,馬藺是少數(shù)幾個沒有飛走的鳥之一。他家里開著油坊。地里的油菜還在開花,金黃的花朵上一天到晚盤旋著蜜蜂。這時節(jié),是馬藺最悠閑的一段日子。他從后街上轉(zhuǎn)過來,晃著空蕩蕩的褲腿站在村街上。街道上的女人們這里一群,那里一堆,他挺用心地把目光在狹長的街道上放遠(yuǎn),像檢視田野上一簇簇盛開的花朵。末了,晃著褲腿朝這邊走過來。他喜歡走過來坐在我家門前的門墩上,然后聽我和杏花說話。我們其實沒有多少話,男人都不在家,坐在門口只為了打發(fā)時間。我們做著手里的針線活,半天才一句話,把馬藺聽得很無聊,常常胳膊抱著肩膀,腦袋懶洋洋地放在胳膊上。過一會兒,他愛使勁抽一下鼻子,鼻孔像兩只自由收縮的喇叭花。
如果我家的大黃狗在門口就好了,馬藺就沒法那么舒服,因為它會咬他。自從我男人李寶林走后,我哥從娘家給我送來一條大黃狗,名字叫阿黃。阿黃每次看見馬藺都怒氣沖沖的,頭上的毛發(fā)豎立,大老遠(yuǎn)就朝著他汪汪。馬藺有時就很狼狽,他說,你看你看,我又沒偷你家東西,干啥對我那么兇的?
杏花在一旁“嗤嗤”地笑,杏花說,你現(xiàn)在是沒有偷,可狗是有靈性的,知道你心里想偷了。
馬藺是個聰明人,馬藺后來來我家門口時,口袋時常就裝著一截火腿腸。說起來,我的阿黃就是那么沒出息,吃了人家的火腿腸,自然不好意思再對著他汪汪了。
時值暮春,陽光罩在街道的槐樹上,把樹冠點染成一把漂亮的大傘。時常在那把傘下坐著的,是村里的七婆和十三爺。他們中的一個已經(jīng)老了,一個還要更老些。缺少男人的村莊里,十三爺和馬藺一樣,忽然增添了許多英氣。十三爺挺著腰板坐在槐樹下。十三爺說,吃么,有錢了想吃什么就吃么。他和七婆離得那么遠(yuǎn),和我們又離得那么近,我搞不清他這是在和誰說話。
十三爺那邊仍說個不停,他說,我有一年給生產(chǎn)隊從西寧販馬回來,一進(jìn)村子,先吃了勞勞他媽搟的細(xì)面,接著社會他爸又端上了紅燒肘子、生汆丸子……
十三爺沉浸在對兩個亡人廚藝的回憶里,惹得馬藺在我身邊哈哈大笑。
這是春天的事情。李寶林是春天走的,當(dāng)時我沒覺得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但是有一天,杏花的一句話提醒了我。杏花不是和我說的,她是和馬藺說的。有一天馬藺不曉得為什么事高興,笑著笑著用手去拍杏花的肩,杏花沒有反對,大方地讓他拍著。杏花說,馬藺,過些天把我家的麥場給光了吧,麥子快要上場了。杏花是街道上最聰明的女人。知了還沒有在椿樹上鼓噪,她把夏天干活的幫手已經(jīng)找好了。
去年,我男人李寶林還沒有外出打工。去年的夏天對我來說,只是在光場的碌碡前撒幾把草木灰那么簡單?,F(xiàn)在李寶林走了,我不知道地里的麥子怎樣才能變成麥粒流入我家的糧倉。我挺羨慕杏花,她算是在街道上沒有白坐。我也想找個幫手,可我要找的人既要幫我干活,又不能高興起來就拍打我的肩。樹上的葉子從淺黃變成深綠,村口池塘里的水也渾濁起來。從村街上望過去,田野上的麥子一天天在變黃。我像放電影一樣,把村里不多的幾個男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后,還是決定去找馬藺。
馬藺開著自己的四輪拖拉機(jī)正在給杏花家光麥場。馬藺說,我一個春天都等著你說句話,你終于說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你有句話,我什么忙都可以幫。
我告訴馬藺,我會給他錢的,我不像杏花那樣白用他,我男人有的是錢。
馬藺笑了。馬藺說,我如果愛錢,就和你家寶林一樣出去打工了。我不要錢。
我不管你要不要,我說你給我家干活,我就是得給你付錢。
整個夏天的農(nóng)活,都是馬藺幫著我干的。拉麥,碾麥,包括在傍晚的風(fēng)中揚場。馬藺不但在干活上是一把好手,對付我家的阿黃也很會動腦子。他每次來我家,不是口袋里塞著一根火腿腸,就是手里拿一根在馬路上撿到的白生生的骨頭。阿黃得到了眼前的實惠,可恥地躲到角落里享用,任憑他從我家大門出出進(jìn)進(jìn)。我承認(rèn)我不是個有心計的人,但在馬藺這件事上,我還是用上心了。我把他幫忙做的每一件事都記在本子上,又一項一項地計算成錢。我發(fā)現(xiàn)好幾次在麥場上、街道上、麥場通往街道的路上,杏花都對我擠眉弄眼,好像我也被馬藺占了便宜似的。我知道我沒有,因此心里很坦然,覺得杏花的樣子非??尚Α?/p>
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我遇上了一件煩心事兒。
我和馬藺一起在夜晚的風(fēng)中揚場,馬藺高高地?fù)P起木锨,我輕柔地在他一側(cè)落下掃帚。田野上寂靜無聲,幾只蟋蟀在草叢中歡快地鳴唱。在涼爽的夜風(fēng)中,我神情恍惚起來,覺得我正和我男人李寶林在麥場上。我給他熱烘烘的額頭上擦汗,他接著又用熱烘烘的手給我抹了幾下額頭。我們這樣來來回回擦了幾次,直到彼此的汗水在夜晚的風(fēng)中吹干。揚完場回到家,躺在空曠的床上,我再也睡不著了。雞叫第一遍的時候,家里的老鼠忽然開始亂竄。老鼠是絕跡了好幾年的,眼下卻邊跑嘴里邊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攪得我難以入睡。通常的情況是,雞叫三遍的時候,老鼠們才安靜下來,而這時窗戶已經(jīng)發(fā)白,我盡管頭昏腦漲,卻再也睡不著了。
白天,我問杏花,我說杏花你家里有老鼠沒有,怎么絕跡了多年的老鼠突然冒出來了。
杏花說,沒有。說得很干脆。杏花的眼睛里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我裝做沒有看見。
我又問傍晚坐在槐樹下的七婆,七婆說,好些年都沒有那種丑東西了,你問它干啥?
但是,我家的老鼠卻依然猖獗。月朗星稀的晚上,這些家伙似乎更容易興奮,在月亮下排著長隊,一路“吱吱”到院子的椿樹下,長時間聚成一堆對著天空歌唱。那種發(fā)自牙縫的尖利的叫聲,飛過院墻,響徹田野,一直到東方發(fā)白時才停止。
沒有辦法,我只好回了一躺娘家。我娘給我逮了一條大花貓。貓回家后壓根兒不吃老鼠,輕狂地和它們在院子里戲耍,累了,懶惰地躺在地上睡大覺。
我猶豫了好幾天。我一看見老鼠就害怕,更別說去逮它們了。我去馬藺的油坊找了一次馬藺,求他幫忙解決那些老鼠。馬藺很痛快,當(dāng)天晚上帶著一套冬天在野外捕兔子的工具來了。工具裝在一個大帆布包里,是一個電瓶和一堆電線。他把電線在地上扯成縱橫交錯的網(wǎng),把兩端接在電瓶上,然后,蹲在院子里的椿樹下邊,等著老鼠“砰”的一聲被電流擊倒。這是一個需要熬夜的工作,他整整在椿樹下待了兩個夜晚。我那兩個晚上睡得很安穩(wěn),身子始終覺得在一片柔軟的水面上起伏著。我像酒醉的人一樣,毫無知覺地沉醉在自己的夢中。大清早,馬藺喊上好幾聲,才從門外把我叫醒。我看見他一個夜晚打死的老鼠,足足能裝半蛇皮袋子。
杏花在街道上看見我,歪著臉問我說,你夜晚干什么了?怎么眼圈周圍都是青的?
我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當(dāng)然,我也不想告訴她,馬藺黑夜里給我捉了兩個晚上的老鼠。她顯然什么都知道了,眼睛瞇成一條縫看我,后面是一道銳利而又詭異的光。不管怎么說,讓一個男人夜晚待在家里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在她的注視下臉上灼熱,渾身像被針刺一樣難受。
家里的老鼠雖然被消滅,可打鳴的公雞卻突然不聽使喚。天擦黑就叫第一遍,從叫第一遍開始,院子就變得動蕩不安起來??偸悄苈犚娨恍〇|西在黑夜的院子里出沒。我從噩夢中驚醒,覺得門縫里爬滿了眼睛,像蟑螂長長的觸角,在我的床上做著精心的刺探。我氣悶地在床上躺著,懷疑門外的阿黃是個聾子。院子里活動的不是老鼠,我能感覺到這一點。老鼠除了在月夜里的歌唱,其余時間都是窸窸窣窣的,和蛇的爬行是同一種聲音??裳巯?,我的床上稍有響動,外面馬上腳步雜沓,喘聲粗重,聽起來是一些龐然大物在走來走去。阿黃不聞不問,照舊在房外呼呼大睡。我一夜最少得起身三次,坐在床上,扒在漆黑的窗戶上,站在咚咚作響的門背后。我的神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他們連續(xù)不斷地折磨,后來只好硬著頭皮打開房門。開門聲驚醒了睡眼惺忪的阿黃,它打個滾從地上躍起來。這時,黑暗里不是竄出兩只咩咩叫著的羊,就是一頭哼哼著的豬。我得費上好大勁兒,才能把這些深夜來客從大門口給趕走。
村里的女人站在我家門口和我說話,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穿過大門,目光落在我家后院里的一面墻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后院里的墻變成了一面篩子,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誰都能看出來那些洞不僅能供老鼠、蛇和家畜出入,簡直能進(jìn)來人。
馬藺從秋天明亮的陽光里鉆了出來。油坊里的活剛告一段落,他手里拿著泥墻用的泥刀泥抹來了。他在后院里和了一堆泥,把麥草鍘碎拌在泥里,花了多半天時間,堵住了后墻上的若干個洞。他干這些時顯得很憋氣,嘴里不停咕嚕,好像心里正在和誰吵架。洞用泥巴糊完了,他又弄來些帶尖的玻璃渣插在后墻上,完了,才洗了洗手,站在屋檐底下。他像我男人李寶林那樣叉著手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吩咐我夜里把大門得關(guān)緊了。說完還不放心,又叮嚀應(yīng)該怎樣關(guān)門,關(guān)上門之后又該用什么東西在門背后頂著,最后才走了。
杏花回了一趟娘家,回來后在街道上看見馬藺,眼梢直往上挑,好像準(zhǔn)備拿眼睛而不是嘴巴和馬藺說話。杏花說,馬藺,秋苗得澆三遍水,我以前不知道這些,這回我娘給我再三交代了。馬藺的手搭在脖子上,沒有說話,先扭了幾下脖子。
他說,你難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被櫻桃家給雇傭了。
從那天起,杏花不再到我家門前來,也不愿意再和我坐著一起說話。有幾次她和我面對面站在街道上,也不肯搭理我了。
后來,一個女人就站在她家門口罵街了。
罵杏花的女人叫翠翠,是村里勞勞的女人。勞勞是個走鄉(xiāng)串戶收購廢品的,以前,總能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從街上匆匆駛過?,F(xiàn)在,他不騎自行車了,手里拿著镢頭和锨,忙著給杏花家勞動。翠翠很奇怪,翠翠說,又不掙錢,為啥一天到晚要給她家勞動?她后來明白了,就開始站在杏花家門前叫罵。她罵人的話花樣很多,村里很多人都喜歡站在門外旁聽。她很少罵杏花,只是罵杏花的那張床。她說,勞勞愛上你的床,是不是你給床上繡著大紅花?你的床……
翠翠罵杏花時,臉朝著杏花的家,屁股正對著我家的大門。她罵的每一句話都會從對面門上彈過來,然后砸在我頭上。我因此很是忐忑不安,猜想馬藺的女人會不會也有一天來罵我。雖然馬藺每次幫我家干完活,我都會硬把錢塞到他手里,但是我還是有點擔(dān)心。
秋天,馬藺幫我挖完苞谷稈來到家里,我又一次把李寶林寄回來的錢分出一沓,往他手里塞。他這回不接錢,只接住我的手。他把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摩挲著,像攥著一把毛毛蟲,搞得我渾身癢絲絲的。
你看看人家勞勞,再看看我!他說。
他說得挺委屈,一委屈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些。我在陽光下看著他那張像抹了油彩一樣的臉,身上打了個激靈,硬是把手從他手里抽了出來。
馬藺像賭氣一樣,給我家院子壘了兩個高高的苞谷塔,高得能刺破天空。我在廚房里變著法兒給他做好吃的,他以前是很貪嘴的,但是現(xiàn)在,對案板上的東西一點也提不起神。他的興趣在我掛在鐵絲上的衣服上,在洗過頭發(fā)的水里,在家里隨處可見的香皂和襪子上。我稍不留意,他會把這些東西一把抓過去,在鼻子底下使勁嗅。一些東西像野草一樣在他腦子里生長。有時他大白天來到我家,反身掩上大門,張開胳膊,老鷹撲食般把我攆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我白天不敢再坐在街道上了。一些人的目光里是帶了刺的,而另外一些人,和我說話時不是用他們的嘴,而是用手。杏花自從那件事后,大多數(shù)時候都呆在自己家里。我百無聊賴的時候,只好一個人在大門內(nèi)側(cè)坐一會兒,看看街道上離我很近,同時又離我很遠(yuǎn)的陽光。十三爺在秋天里光著膀子,坐在我家的門墩上。他朝我亮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沒來由地就會在我膝蓋上拍一下,再拍一下,好像他的手是一根韌性良好的彈簧。
經(jīng)常有人夜晚里光臨我家,游蕩在我家的后院里。他們的到來徹底打亂了雞架上公雞的生活秩序,它要么幾天不叫,要么一個夜晚要叫無數(shù)遍。我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無奈地聽著院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馬藺也加入了不速之客的行列,敲不開我頂?shù)镁o繃繃的大門,就翻過自己插了玻璃渣的圍墻。撲通一聲掉到地上,然后,整夜和阿黃蹲在廂房門外邊。他黑夜里見了誰就和誰廝打,把阿黃訓(xùn)練成了他在夜晚巡邏的幫手。盡管這樣,沒過多少日子,插著玻璃渣的后墻還是被人溜得精光。清早起來,隨處能看見黑夜留下的痕跡:這里一只鞋、一截拉鏈、一頂帽子,那里有半瓶沒有喝完的啤酒、一大片撕扯了的褲腿、幾個明晃晃的金屬鈕扣。
馬藺趁著大中午幫我澆了一茬麥田,來我家吃過午飯,賴著就不走了。他大模大樣進(jìn)了我的房間,揭開被子躺上去,甜滋滋地睡了一覺。就在這天,他剛心滿意足地離開,收破爛的勞勞也來了。勞勞把兩邊綁著筐子的自行車靠在大門外,走進(jìn)門摘下骯臟的手套,先在我臉上摸了一把,緊接著又甩掉外衣,大踏步往后院的廂房里走。我又喊又踢,他仍不肯停下腳步。恰巧馬藺這時又返回來,連推帶搡把勞勞趕出門。我氣喘吁吁關(guān)緊大門,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馬藺還在身后站著。他這回沒有攆我,轉(zhuǎn)過身解開自己的褲帶,走過去,在后院的老椿樹根上撒了一泡尿,提起褲子又走了。
十三爺扶著墻向這邊走過來,他沒有在門口的石墩上坐下,徑直進(jìn)了大門。
讓爺在你床上歇個晌。他說。
說完話一腳蹬開阻擋他進(jìn)門的狗,顫顫巍巍過了后院,進(jìn)了廂房,把自己直挺挺放在床上。
我羞得無地自容,疾步往外走,在門口又撞見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的馬藺。馬藺漲紅著臉從邊上擦過去,撲進(jìn)廂房,從床上拽起十三爺和他論理。一個竭力驅(qū)趕,一個賴著不走,兩個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讓,坐在我的床上吵鬧不休。
黑三是每天下午在村街上賣豆腐腦的。他把擔(dān)子在我家門外輕輕放下,一溜小跑著進(jìn)來,蹺起腿在床沿上坐了一小會兒,接著又跑出去。
不久,勞勞的女人也來了,撥開正在吵鬧的十三爺和馬藺,掀開被子,非要驗證床上是不是也繡了一朵花。
村里那些我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轉(zhuǎn)眼間潮水般涌過來。他們饒有興趣地參觀了后院里的圍墻,墻頂殘余的玻璃和墻根下的垃圾,又站在院子里傾聽馬藺和十三爺不可開交的吵鬧。這種爆炸似的不可收拾的場面一直持續(xù)到半下午,趕集賣麻花回來的劉五,在鄰村張羅完喪事提著火銃路過的王七,薛午村擰繩子的張六,聞訊都趕了過來,在門前各自占據(jù)了一塊位置,作為做買賣的攤位。后來,賣菠菜的,賣粉條的,南坡底下賣醬油和醋的,北山里出售洋芋的,一股腦都來了,把這里當(dāng)成了一個新興的貿(mào)易集市。阿黃在聲嘶力竭的嚎叫中被人下了迷藥,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我在一片混亂中被踩掉了一只鞋,手里拎著一個三條腿的板凳擠出人群。我坐在馬路對面的槐樹下邊。槐樹像一把大傘罩住了驚魂未定的我。
你撞上啥東西了?七婆說。她靠在粗大的樹身上,抓一把炒熟的苞谷豆正在吃。你一定撞上啥東西了。她邊吃邊說。
夜幕降臨,幾個商販的攤位上亮起了氣燈;另一些人從屋檐下拉扯電線,打算給街道上拉起通宵的電燈。如果不是雪花在傍晚飄了起來,而且越飄越大,我相信這個夜晚對許多人來說,注定都是個不眠之夜。人們在越來越大的雪中陸續(xù)離去。十三爺在兒媳媛媛的攙扶下回了家,一回去就躺倒在媛媛的床上,嚇得媛媛從家里呼叫著又跑出來。我踩著一地堅硬的垃圾回家后,家里已空無一人。昏黃的燈光下,飄蕩著一些沒有完全散盡的影子。我筋疲力盡,沒有心思顧及一場騷亂給家里帶來的衰敗的景象,只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覺。我想,或許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了。
我走進(jìn)房間后,看見馬藺正瞪著眼躺在床上。發(fā)現(xiàn)我走進(jìn)來,他把蓋在身上的被子往邊上一扯,給我騰出點地方。他臉上笑瞇瞇的,把自己躺得平平展展。他的手伸過來了,像一只干瘦細(xì)長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
我身上的骨頭咯吱咯吱響著,我想我該做點什么了。整個下午坐在槐樹底下,我就想做點什么了。我出了廂房,在廚房的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菜刀前些天被馬藺磨得锃亮,犀利的亮光能立刻融化落在上面的雪。我走進(jìn)廂房站在床邊,手迎接過另外一只手,并把它攥緊。我砍了一刀,聽到了“喀嚓”一聲。再砍了一刀,床上的家伙蹦起來了,失聲地喊叫著。我聽見我家的大門響了,院墻上也響起了“撲通撲通”的墜落聲。一陣腳步從遠(yuǎn)處跑近,又一陣腳步從近處跑遠(yuǎn)。窗戶上、門縫里、房頂上聚過來無數(shù)目光,像一盞盞黑夜里的探照燈,射向我的床上。我拎著一只砍斷了的手,接著又砍另一只。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我不再分得那么仔細(xì)了,不再管他的手在哪里,胳膊在哪里,像剁一塊放在案板上的囫圇的肉,只是一個勁兒剁著。慘叫聲一陣緊似一陣,卻絲毫損傷不了我的斗志,反而讓我愈戰(zhàn)愈勇。我砍累了,粗略估算了一下,他的背上最少挨了二十刀;胸上少說也有二十三刀;還有腿上、脖子上,全被我砍得稀巴爛。廂房的房門咣當(dāng)作響,許多人在外面叫著號子,一下又一下朝門上撞擊。我搬起凳子、桌子把房門死死頂住。這期間,床上的家伙終于支撐不住了,滾到地上,拉著一條腿想往外逃。我一腳踏住了他的膀子,用刀背砸在頭上,聽見了一聲腦漿迸裂的噗嗤聲。他不再動了,癱在了那里,像一堆沒有筋骨的肉泥。過了一會兒,一條腿在黑暗中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我揮起刀又對著他一陣亂砍,直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安靜下來,寧靜地平鋪在地上。我擦了擦自己滿是腥味的臉。那些黑夜里的圍觀者頓時消逝,外面一片沉寂。
我扔掉菜刀躺到床上時,被人下了迷藥的阿黃還沒有醒來。我能聽見它在門外均勻而安逸的鼾聲。一股倦意朝我襲來,這對黑夜里的我來說,是很少有的事。好久以來,我養(yǎng)成了聽著雞叫聲入睡,再聽著雞叫聲睜眼的習(xí)慣。但是這天,我什么都沒有聽見。我睡得異常塌實,直到一陣刺眼的白光射進(jìn)屋子,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一股濃烈的腥味兒籠罩著我,在大腦清醒的第一時間,我清楚我在夜晚殺了人。我探起身子,尋找被我剁成肉醬的尸體。地上沒有什么尸體,只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東西在門背后攤著。
一股飛雪迎面撲來,我打開了家里的大門。街道上站了好多人,像提前約好了似的,齊刷刷在雪天里站著。雪給他們穿白戴孝,好像在街道上等著給一具尸體送終。有人眉毛上的積雪有幾寸厚,因為不堪重負(fù),不斷發(fā)出塌陷斷裂的聲音。我拎著一把血淋淋的東西來到街道上,看見杏花神情木然地站在槐樹下。樹冠沒有像傘一樣幫她抵御飛雪,倒像一只漏斗,把大團(tuán)的雪漏在她紅色的羽絨服上。我從她身邊走過去,她吸了口冷氣,肩膀在羽絨服下顫了幾顫。勞勞和女人在杏花家門口立著,他們面前的雪地上腳印雜亂無章,像跑過了四五匹騾子。
我繼續(xù)朝前走。四周靜悄悄。我像走在一個人的村莊里。我在行走中,瞥見十三爺縮著脖子坐在大門背后。他穿著肥大的棉衣,因為冷,上下牙激烈磕碰,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像時間在空氣中移動。
街道的盡頭開過來幾輛車,拉著刺耳的警笛。聲音震落了樹上的積雪,空中一片迷茫。
我朝著警車走去。
我的村莊里終于來人了,不再是那個冷清的、孤寂的村莊。這真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