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坊市制是中國古代官府對城區(qū)規(guī)劃和市場管理的制度,亦稱坊制。唐中期以前,中國城市是坊市制格局,居民區(qū)“坊”和商業(yè)區(qū)“市”彼此嚴格分離。本文主要結(jié)合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分析了隋、唐時期長安坊市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與分布情況,以期為研究隋、唐時期的城市發(fā)展、對外貿(mào)易等提供借鑒。
[關(guān)鍵詞]隋唐時期;長安城;坊市;胡人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lO)24-0051-33
隋唐兩朝的東、西兩京長安和洛陽,是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吸引著四面八方的異邦人士源源不斷前來,流連其間,并逐漸定居下來。在這些外來移民中,西域胡人占據(jù)了相當一部分,兩京地區(qū)也成為胡人活動最為集中的區(qū)域。
社會學研究學者指出,移民聚居區(qū)基本上有兩種類型:一類是國際移民形成的,另一類是國內(nèi)移民社區(qū)。隋唐長安的粟特胡人聚居區(qū)即屬于前一種類型——國際移民聚居區(qū),形成的原因主要是移民和流入地社會之間文化的隔閡。一般來說,學界都是用文獻中原有的“聚落”一詞來稱呼粟特胡人在中國境內(nèi)形成的定居點。不過,長安、洛陽的胡人聚落無論從邊界還是構(gòu)成等方面都不同于敦煌、吐魯番、六胡州等地的粟特胡人聚落,因此,在此還是用現(xiàn)代的“聚居區(qū)”概念來指稱長安、洛陽城內(nèi)的胡人聚落。
眾所周知,長安城和洛陽城的布局、功能等都不盡相同,因此,洛陽和長安的胡人聚居區(qū)肯定有所不同,但和敦煌、吐魯番等地的粟特胡人聚落相比。同為城市里的聚落,洛陽和長安的胡人聚居區(qū)又有相同之處。在此,我們僅以長安為例分析夾雜于都市里的胡人聚居區(qū)。
關(guān)于唐代長安的粟特胡人聚居區(qū),前人已有不少討論。有學者指出,自漢魏以來,長安一直是胡人聚集之地,而其中粟特人的東來,以唐朝時為最盛。入唐以后。長安成為粟特商人集中的地方,也是粟特來華使臣、質(zhì)子及隨突厥投降的部落首領、子弟定居之地,加上前來傳播祆教、佛教、景教、摩尼教的僧徒信士,長安成為粟特人在華最重要的聚集地之一。隋唐時代長安的粟特人主要居住在兩市附近,特別是西市周邊諸坊。圍繞兩市,分別形成了以西市為中心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和以東市為中心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那么,這樣一個較大范圍內(nèi)的胡人聚居區(qū)到底是怎樣形成、于何時形成的呢?盡管缺乏史料,對這一問題不可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我們還是嘗試做一番探討。
一、隋代大興城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
前輩學者已經(jīng)指出,在唐代載籍中,往往將西市與胡人聯(lián)系起來,二者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一種特殊的連帶關(guān)系。@越來越多的唐代長安胡人墓志的發(fā)現(xiàn),也一再印證著前輩學者的卓見。確實如此,長安西市與西域胡商之間在整個有唐一代都有著某種不解之緣。作為城市商業(yè)中心的西市,是胡商在長安經(jīng)營治生的場所。而西市周邊諸坊,因為近水樓臺的關(guān)系,也逐漸發(fā)展成一個以西市為中心的胡人聚居圈。雖然學界對此已達成共識,但這一聚居圈具體的形成發(fā)展歷史及其內(nèi)部形態(tài),尚未有人做過深入細致的探討。本文嘗試對這一問題給出一個解答。
眾所周知,唐代長安城并非漢代以來的長安城,而是承自隋文帝開皇初年的大興城。由北周時長安城里已經(jīng)有一些粟特胡人生活,隋取代北周后不久即營建新的大興城。開皇二年(581)隋大興城這樣一個有著明確的設計理念以凸顯不同區(qū)位功能的都市的建成,使得在城市中形成一個外來移民的聚居區(qū)成為可能。
楊街之《洛陽伽藍記》一書記載了北魏洛陽城內(nèi)外來歸附者的居住情況:
永橋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間,夾御道有四夷館。道東有四館:一名金陵。二名燕然,三名扶桑,四名崦嵫。道西有四館(里):一曰歸正,二曰歸德,三曰慕化,四曰慕義……西夷來附者,處崦嵫館,賜宅慕義里。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qū)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shù)。是以附化之民,萬有余家。
由此可見,北魏的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規(guī)劃都市內(nèi)外來居民的居住地點,使得來自相同區(qū)域人的住地成為一個聚居區(qū),如此安排既方便政府管理,也有利于外來移民的生活。隋代大興城的設計規(guī)劃有許多地方就是承自北魏洛陽城及后來的鄴都,隋代政府移入新都后,在安置外來居民方面可能也借鑒了北魏的做法,比如將西域來的胡人安置在街西坊。盡管我們沒有找到合適的隋初例證,不過,隋末的一則材料多少也能證明這一點。
隋末由于闐入居長安的尉遲跋質(zhì)那及乙僧父子,其宅即位于街西居德坊,據(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居德坊內(nèi)的奉恩寺本是乙僧舊宅。據(jù)向達先生考證,跋質(zhì)那父子和奉恩寺后來的釋智嚴(即尉遲樂)應是一家三代,他們自隋末三世人居中國,先后以質(zhì)子身份宿衛(wèi)京師。如此看來,他們一家在居德坊的宅第應該是從隋末甫至大興即已擁有,而且跋質(zhì)那是以質(zhì)子身份入隋,則尉遲氏一家住在街西居德坊是出于隋代政府安排的可能性很大。此外,尉遲氏一家三代在居德坊的宅第也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條信息,即很多在長安擁有宅第的人家,可能一家數(shù)代都世居一處,除非有特殊原因才會搬遷。
眾所周知,隋唐時期,長安城坊不僅布局排列規(guī)整、賦有寓意,而且坊名寓意深遠。如果考察一下西市周邊一些坊里的名稱,似乎也可看出隋文帝等人在此一區(qū)域坊里設置上有意突出的區(qū)位功能。西市南接的懷遠坊之名有“懷柔遠夷”的意思,與“懷遠坊”東西隔街相望的“崇化坊”之“崇化”及西州“崇化鄉(xiāng)”粟特聚落同名,與敦煌“從化鄉(xiāng)”粟特聚落之“從化”文義相近,都有“尊崇王化”之意。因此,從坊名來看,懷遠坊、崇化坊也都可能是胡人聚居區(qū),“崇化坊”這個名稱甚至與8世紀初年唐西州高昌縣粟特胡人聚居的“崇化鄉(xiāng)”完全一致。當然,長安城的崇化坊本名弘化,后為避孝敬皇帝李弘諱才改名崇化坊,“弘化”的意思則可以理解為向外來居民弘傳王化,與“崇化”的意思不過是主賓顛倒而已。隋代統(tǒng)治者頗有開拓西域、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因此,可能考慮到西市周邊區(qū)域位于長安街西的地理方位因素,故而在坊名設置上也頗費苦心,以圖招徠安置更多前來大興的胡人。總而言之,唐代長安西市周邊胡人聚居區(qū)的出現(xiàn),可能是隋朝政府最初有意規(guī)劃的一個初步結(jié)果。
從上文對隋唐宮廷內(nèi)粟特胡人的分析可以推知,隋代大興城內(nèi)已經(jīng)生活有一些粟特胡人,但他們具體的生活狀況、居住地點等,我們并不清楚。
宋人董迪在其《廣川畫跋》卷4“書常彥輔襖神像”條記載:襖祠,世所以奉胡神也。其相希異,即經(jīng)所謂摩醢首羅。有大神威。普救一切苦:能攝服四方,以衛(wèi)佛法。當隋之初。其法始至中夏,立祠頒政坊。常有群胡奉事,聚火祝詛。奇幻變性,至有出腹決腸,吞火蹈刃。故下俚俯人就以詛誓,取為信重。唐祠令,有薩寶府官主司,又有胡祝,以贊相禮事,其制甚重。在當時為顯祠。
林悟殊先生肯定了此條材料的真實性,并由此推測隋人已有奉火襖教者。據(jù)榮新江先生研究,襖教初傳中國的年代最晚是在西晉時期,即公元3世紀末4世紀初,其傳播媒介是來華經(jīng)商的粟特商人,他們甚至已將祆教傳人中國的中心地區(qū)——長安和洛陽一帶。北周至隋的長安城內(nèi)已經(jīng)生活有一些粟特胡人,從北周末年卒于長安的薩保史君、安伽的石棺床圖像來看,當時生活在中國境內(nèi)的胡人的基本信仰還是祆教。如此看來,董迪文中所記“當隋之初,其法始至中夏,立祠頒政坊。常有群胡奉事,聚火祝詛”明確寫到“其法始至”,指的應該是祆教以正式宗教的面貌進入中國都城。
說到襖祠,我們先來看一條材料。據(jù)敦煌寫本S.367《沙州伊州地志》載,“貞觀中(627-649),康國大首領康艷典東來,居此城。胡人隨之,因成聚落,亦日典合城。上元二年(675)改為石城鎮(zhèn),隸沙州?!盄在這一胡人聚落中,即有他們所立的祆舍一所。此處的襖舍和一般所說的襖祠同義,指聚落內(nèi)胡人的祭祀場所。石城鎮(zhèn)粟特胡人聚落內(nèi)的襖舍與聚落本身之間非常明確的共生關(guān)系,以及吐魯番、敦煌、涼州等地粟特聚落內(nèi)類似的現(xiàn)象,都說明這樣一個事實:哪里有粟特胡人聚落,哪里就一定會有其民眾信仰祭祀中心——祆祠的存在;而作為宗教意義層面出現(xiàn)的襖祠的存在,其背后的依托基礎一定是相當數(shù)量的胡人住戶。因此,由祆祠與粟特聚落之間的關(guān)系來看“立祠頒政坊”之舉??梢酝浦谒宄躅C政坊周邊一帶已經(jīng)生活有為數(shù)不少的胡人。而且,很有可能頒政坊是粟特胡人在隋唐長安城內(nèi)一個較早集中聚居的坊里。雖然從現(xiàn)有史料和墓志記載來看,尚無一戶頒政坊內(nèi)粟特胡人的具體例證,但我們目前所掌握的長安坊里胡人居住分布狀況本身材料就不夠豐富,且全都是唐代的材料,并不足以反駁隋初頒政坊及其周邊有胡人聚居的推論。此外,我們也應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頒政坊過于靠近宮城、皇城,離長安城的商業(yè)中心西市的距離相對來看還是稍遠一些,因此,后來該坊可能就日漸退出胡人對于居住地的選擇范圍。
隋唐長安城的東、西二市。位于朱雀門街前的東西橫街。這條橫街也就是春明門、金光門之間的大街,是為長安城中及通往城東、城西的交通主干道;西市并通漕渠,交通較東市更為便利。隋代大興城內(nèi)只有東、西二市,并有專稱,即東市名都會,西市名利人。唐長安則不只二市,不過主要的還是東、西二市,但是已沒有專名了。關(guān)于隋代大興西市周邊的居民,我們先來看幾條《兩京新記》中的相關(guān)資料:
懷德坊。東門之北,惠(慧)日寺。開皇六年立,本富商張通宅,舍而立寺。通妻陶氏常于西市鬻飯,精而價賤,時人呼為陶寺。
崇賢坊。西門之南,法明尼寺,開皇八年,長安富商王道買舍宅所立。
崇化坊。東門之北,經(jīng)行寺。本隋長安令屈突蓋宅,開皇十年,邑人張緒市之立焉。
這幾條材料都是隋文帝開皇年間長安富商舍(或市)宅為寺的例子,對照大興城內(nèi)坊分布圖來看,這幾個坊都在西市(即隋利人市)周邊。雖然只有少數(shù)幾個例子,但很可能反映了當時的一種普遍情況,即有不少大興富商的宅第都是位于西市附近諸坊,宅第與市場在空間上的靠近主要是為了方便其經(jīng)營活動,比如富商張通妻陶貴,就是去西市鬻飯,其宅在懷德坊東門之北,與西市相距甚近。由上舉數(shù)例也可看出,西市作為大興城內(nèi)的一個商業(yè)活動中心,對于市人的吸引力在隋代初年即已存在。對于粟特胡商來說。西市因其地理位置上的便利,應該更具吸引力。西市距大興城西的金光門很近。凡經(jīng)由絲綢之路來長安的中亞、西亞商人及西域各族商人,大都由金光門進人大興城,西市自然就成為這些商人首先落腳之地,這也使得西市的商人特別多。在此。隋時洛陽的一條材料可能會對我們探討隋代大興的胡人聚居區(qū)有所幫助。
據(jù)《資治通鑒》卷181“煬帝大業(yè)六年(610)”條記載,煬帝將諸蕃酋長集中到洛陽,“諸蕃請入豐都市交易,帝許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胡客或過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紿之日:‘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驚嘆”。隋代洛陽有三市:豐都市、通遠市和大同市,分別為唐時洛陽之南、北、西三市。三市之中,外來蕃人點名要去豐都市(隋為東市,以其在雒水南,故日南市)交易,由此足可見該市在洛陽三市中之商業(yè)繁榮程度及對外來人士之吸引力。據(jù)學者研究,洛陽南市和長安西市一樣,多胡商。而洛陽出土的唐代粟特胡人墓志也表明,洛陽的粟特胡人主要集中在南市附近,北市附近僅有個別人家,而且,南市西坊內(nèi)還立有商胡祈福時所用的胡祆神廟。市場對于以經(jīng)商聞名的粟特胡人的吸引力由此可見一斑。以粟特胡人在商業(yè)領域一貫表現(xiàn)出來的敏感、精明來推斷,這一吸引力在他們那里會產(chǎn)生不小效力,粟特胡人在大興城內(nèi)選擇居住地時不可能不考慮到市場、地理位置的因素。
以上我們對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在隋代的情況作了一番盡可能的勾稽,但結(jié)果并不盡如人意。關(guān)于隋代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目前尚有諸多不明嘹之處,惟俟新材料出現(xiàn)再來解決。
二、唐代長安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
(一)襖祠與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
1.長安街西的胡人宅第
前文主要討論了隋代大興的胡人聚居區(qū)問題及胡人聚居區(qū)與隋代西市的關(guān)系,但目前尚無非常充分的材料來說明以西市為中心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在隋代已經(jīng)形成。可以肯定,到了唐初貞觀年間(627-649),這一聚居區(qū)已經(jīng)趨于形成。
我們先來看幾個唐代初期在長安居住的粟特胡人:
史訶耽夫人康氏,貞觀四年(630)卒于延壽里。據(jù)《史訶耽墓志》,他是隋末唐初從原州歸降唐廷并供職于長安的,很可能他們一家是從武德初年即開始住在延壽里的。
安萬通,永徽五年(654)卒于長安普寧坊。
安元壽夫人翟六娘,圣歷元年(698)終于懷遠坊。雖然安元壽本人是在永淳二年(683)薨于東都洛陽之私第,但我們知道,安元壽父安興貴在李唐初建時即已在長安,那么按理至少從唐初開始其家在長安應該有住地,或即為懷遠坊。安元壽本人于“武德五年,奉秦王教,追人幕府”,則他應該也在長安生活過一段時間。夫人翟氏晚于安元壽15年死于長安,很可能是安元壽去世后其妻從洛陽搬回長安。如果這一推測準確,則安氏一家在懷遠坊的宅第應該至少是從武德初年(618)開始一直延續(xù)下來的。
六胡州大首領安菩,麟德元年(664)卒于金城坊。唐太宗貞觀四年(630)滅東突厥汗國,頡利可汗率眾十萬降唐,“其入居長安者萬有余家”,東突厥汗國內(nèi)粟特人也隨之入居長安。張廣達先生已經(jīng)分析過。安菩就是于貞觀初年隨突厥至長安的。那么,安菩一家在金城坊的宅第應該是從貞觀初年(627)開始的。
從以上這些具體的胡人住戶例子可以看出,他們的宅第所在的坊里基本上都在西市周邊,這說明從唐代初年開始,粟特胡人在長安已經(jīng)圍繞著西市擇地而居。
表1把已知居住在隋唐長安街西的胡人情況列出來。由此不難看出胡人圍繞西市形成聚居區(qū)的情況,也有助于我們了解這個區(qū)域胡人住宅的發(fā)展變化。
關(guān)于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從街西胡人住戶列表所反映的信息來看,居住于西市周邊坊里的胡人,在“安史之亂”以前,僅有極個別的商人,其他絕大多數(shù)都是人仕唐廷的胡人,他們在中央或地方擔任武職軍將。當然,這和我們所選取材料基本上都是墓志有一定關(guān)系。
胡人聚居在西市周邊,并不意味著這些胡人就一定都是商人。街西胡人住戶列表所反映出的信息就明確地提醒我們,西市周邊同樣也是從唐初以來直至唐末入仕唐廷的胡人的聚居區(qū)。對于這類身份的胡人來說。我們也不能完全忽視西市對于他們的吸引力,不過西市對于他們的的意義肯定和對胡商不同。他們和粟特胡商一起居住在西市周邊,與其說是西市對于他們的吸引,不如說是街西業(yè)已形成的胡人聚居區(qū)對他們的吸引。比如貞觀年間由突厥歸唐的安菩,并非商人,而是入仕唐廷的一介武夫,其宅第也是安置在西市附近的金城坊,就很能說明問題。從某種角度來說,入仕唐廷胡人在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的存在,更加豐富了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的內(nèi)涵,不僅吸引了更多的胡商進入其間,還吸引了其他身份的胡人進入這一聚居區(qū)內(nèi)。又如住在醴泉坊的米繼芬一家。他們最初來華是因為繼芬父突騎施“遠慕皇化,來于王庭,遐口(質(zhì))京師,永通國好”。據(jù)考證,米突騎施人質(zhì)當在武后至玄宗時。米繼芬父親是以質(zhì)子身份入仕唐廷,繼芬本人也是承襲質(zhì)子,隸身禁軍。繼芬長子國進,任右神威軍散將、寧遠將軍、守京兆府崇仁府折沖都尉同正。也是入仕唐廷;幼子僧惠圓,住大秦寺??傊?,一家三代都無人經(jīng)商,那么,他們之所以選擇醴泉坊居住,可能并不是考慮到這里緊鄰西市便于商業(yè)經(jīng)營,不過是因為這里處于外來胡人聚居區(qū)范圍,而且醴泉坊里恰好還有一座祆祠,方便他們的祭祀活動。
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雖然是以西市為中心,但是它并不只是一個粟特胡商聚居區(qū),而是一個包容廣泛的胡人聚居區(qū),其邊界松散模糊,居民身份復雜多樣。非常遺憾的是,我們尚未找到一個合適的例證來看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是否存在著由商到宦或由宦到商的身份轉(zhuǎn)換現(xiàn)象。以考察街西不同身份胡人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
太宗貞觀四年(632)滅東突厥后,大批突厥族人人居內(nèi)地,“其酋首至者,皆拜為將軍、中郎將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因而人居長安者數(shù)千家”。由于戶數(shù)不少,進入長安的突厥降戶不可能像在靈、夏等州沿邊地帶那樣集中安置,很可能是依據(jù)不同身份分插在長安城諸坊之內(nèi)。比如突厥可汗頡利在擒至京師后。先是被安頓在太仆寺。長安的皇城內(nèi)“承天門街之東。第六橫街之北,從西第一”,即為太仆寺所在。盡管是被特別安置于皇城之內(nèi),且依其生活習慣“不室處,常設穹廬廷中”,但頡利還是“久郁郁不自憀,與家人悲泣相下,狀貌贏省”。太宗“見憐之,以虢州負山多鷹糜,有射獵之娛,乃拜為刺史。辭不往,遂授右衛(wèi)大將軍,賜美田宅”。既然是賜以田宅,那就不應該是在皇城之內(nèi),而是在長安城內(nèi)一般坊里了。不過,甚為遺憾的是,我們并不知其所賜宅第位于何坊。在頡利危難之際仍“隨逐頡利,竟與同擒”的阿史那思摩(李思摩),歸唐后太宗對其恩寵有加,“主上嘉其乃誠,賜姓李氏,封懷化郡王,右武衛(wèi)大將軍”。貞觀二十一年(647),卒于居德里第。由于東突厥汗國內(nèi)有不少粟特人,因此,隨突厥歸降而人居長安者中也有一些粟特人,如安菩、安附國等人。安附國一家在長安的居地不明,安菩是在金城坊。至于其他與頡利、思摩等人同期進入長安的突厥降將具體居住在哪些坊里,由于缺乏史料,我們不得而知。幸運的是,一些年代較晚的突厥人墓志可以為我們提供些許線索,如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阿史那從政及夫人薛突利施匐阿施住在布政坊,金河郡夫人阿史那氏宅和左神武大將軍、河間郡王舍利澄宅也都是在布政坊。右賢王墨特勒及其妹賢力毗伽公主云中郡夫人阿史那氏則是生活在懷德坊。
這些進入長安的突厥人生活之坊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分布在西市周邊,這似乎表明,當時突厥降眾進入長安后,可能有相當一部分中高級降將被安排在西市周邊諸坊。特別是隨突厥而來的粟特胡人,應該都在西市附近。上述諸例中,有三例都是在布政坊,表明當時的部分突厥降將被集中安置在某一坊。
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生活的突厥人,除了上文所列數(shù)人外,還有醴泉坊的右衛(wèi)大將軍、雁門郡開國公俾失十囊宅,義寧坊有啜祿夫人鄭氏宅,居德坊早在開皇初年即有突厥開府儀同三司鮮于遵義宅。除粟特胡人、突厥人之外,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還有于闐、回鶻等少數(shù)民族。如居德坊有來自于闐的尉遲樂一家三代的宅第,群賢坊則有瀚海都督、右領軍衛(wèi)大將軍、經(jīng)略軍使回紇瓊宅。從時間上來看,突厥、回鶻、于闐等其他少數(shù)民族進入長安都晚于粟特胡人,因此,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加入。不僅豐富了街西粟特胡人聚居區(qū)的內(nèi)涵,使得長安街西成為一個外來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而且由于這一聚居區(qū)內(nèi)同時還有大量的漢人住戶,長安城街西地區(qū)逐漸變成了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區(qū)域,也因此出現(xiàn)了唐人所稱的“胡著漢帽,漢著胡帽”現(xiàn)象,不同民族之間文化互相影響。這一大背景是我們討論街西粟特胡人聚居區(qū)應該清楚的一點。
2.祆祠和街西胡人聚居區(qū)
我們再從唐代長安城內(nèi)的襖祠來看西市周邊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
唐長安的襖祠的具體數(shù)目,由于不同學者的認識不同,因而也有所不同。一致公認的唐代祆祠有五座,分別在布政、崇化、醴泉、普寧、靖恭五坊,隋代頒政坊的情況在唐時不明。因此,目前看來,隋唐時代的長安城內(nèi)一共有六座襖祠。(見表2)
從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唐代長安已知的幾座襖祠中,明確紀年最早的是布政坊的胡祆祠。據(jù)韋述《兩京新記》卷3記載,襖祠位于坊之西南隅,“武德四年所立,西域胡天神,佛經(jīng)所謂摩醯首羅也”。布政坊襖祠之設立,時在唐王朝建立后不久。由此可見,早在唐代初年,布政坊一帶已經(jīng)生活有不少粟特胡人。
至于其他幾座襖祠,除崇化坊的以外,醴泉、普寧和靖恭坊襖祠的立祠年代都不明確。醴泉和普寧二坊的襖祠很明確是出自《兩京新記》。而靖恭坊有襖祠一般是根據(jù)《長安志》卷9的記載:“靖恭坊,街南之西,襖祠?!爆F(xiàn)存《兩京新記》的街東部分已佚,故而無原本可以核對。不過,徐松在其《唐兩京城坊考》一書中提到:“十字街,《長安志》皆刪‘十字’二字,今從《兩京記》增,后仿此。”如是,則此處的“街南之西”可復原為“十字街南之西”,結(jié)合此處的敘述風格來看,將《長安志》中這兩句視作《兩京新記》原文應該無誤。如此一來,我們今天所得出的布政、醴泉、普寧、靖恭四坊之內(nèi)有襖祠的認識其實皆本自韋述的《兩京新記》。據(jù)學者研究,《兩京新記》的草稿完成于開元二年至三年左右(714-715),開元十年(722)完稿成書,其后一直到開元末年陸續(xù)修訂。從韋述在布政坊下給出立祠年代并襖神特征等信息來看,布政坊襖祠應該是唐代所立諸襖祠中年代最早的一個,而醴泉、普寧和靖恭三坊的襖祠,其立祠年代應在武德四年以后至開元年間(612-713)。而且,這幾座祆祠在《兩京新記》最終撰成之前都還存在。
還有一座立祠年代明確的崇化坊祆祠。其設立是在布政坊立襖祠之后十年。此條材料一般是引自宋人姚寬的《西溪叢語》:“至唐貞觀五年(631),有傳法穆護何祿,將襖教詣闕聞奏,敕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又名波斯寺。至天寶四年(745)七月,敕:‘波斯經(jīng)教,出自大秦,傳習而來,久行中國。愛初建寺,因以為名,將以示人,必循其本。其兩京波斯寺,宜改為大秦寺,天下諸州縣有者準此。”舊陳垣先生早已指出,姚寬之說本諸贊寧的《宋僧史略》,并對贊寧將火襖與大秦、末尼(即摩尼)混淆不清有所辨析。不過,此條記載有如此清楚的紀年,并明確地提及“傳法穆護何祿將襖教詣闕奏聞”,崇化坊后來也有過胡人住戶米薩寶(天寶元年(742)終于坊內(nèi)私第),正相符合。向達先生即因為米薩寶一例而斷定崇化坊實有祆祠,看來贊寧所言穆護來華弘法立祠之事似乎并非虛妄。
《新唐書·西域傳》“安國”條記載:“貞觀初,獻方物,太宗厚尉其使日:‘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T胡大悅?!庇纱丝梢?,唐初西域政治形勢的改變在客觀上大大方便了西域胡商前來長安,不僅如此,它也為傳教僧侶的東來提供了方便。引文所記的何祿于貞觀五年(631)進入長安,從時間和當時東西交通形勢來看,似乎不像是空穴來風;而奉敕立襖寺于崇化坊,可能也是基于當時與西域交往的現(xiàn)實有再立祆祠的必要。如前所述,西突厥的內(nèi)亂為絲路貿(mào)易清除了不小障礙,東西往來渠道的暢通,可能會使得相當數(shù)量的粟特胡人進入長安。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在貞觀四年(630)之后。長安城內(nèi)很快涌人不少粟特胡人,胡人住戶的增多,使得增設襖祠有了可能性和必要性。而且從西市周邊祆祠的分布來看,布政、醴泉和普寧三坊都在西市北邊,而西市南邊相鄰諸坊,從實例來看也有不少胡人居住,如若沒有祆祠設于其間,似乎說不過去。因此,揆諸情理,崇化坊祆寺的存在應該實有其事。不過。在此讓我們困惑不已的是,如若贊寧所記確實屬實,崇化坊早在貞觀初年(627)即已奉敕立祠,為何韋述在《兩京新記》中對此處外來宗教建筑只字未提呢?韋述該書對于隋至唐開元年間長安城內(nèi)各種建筑的搜羅收錄堪稱賅備,書中不僅記述了大大小小的寺院,還包括了都城內(nèi)的宮殿及官廳街、王府、官員邸宅、佛寺以外的道觀及襖祠等宗教設施。在敘述風格方面也頗有特色,對于這些建筑的具體位置及建置沿革,也做了系統(tǒng)而整然的記述。如果崇化坊確曾立過祆寺,即便韋述撰書之時已經(jīng)棄而不用,他也應該是像對其他已經(jīng)廢棄的建筑那樣有所說明,而非漏記或失載。不僅韋述未有記載,對《兩京新記》進行刪補的宋敏求也只字未提。那么,《兩京新記》中沒有提及崇化坊祆寺,到底是根本未曾有過此寺,還是一向嚴謹?shù)捻f述一時疏漏?而對基本宗教屬性已經(jīng)混淆的贊寧所提到的崇化坊奉敕立寺一事,到底是實有所本,還是張冠李戴抑或無中生有?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兩京新記》畢竟是個殘本,也可能這段文字在《兩京新記》早期的傳抄中漏掉了,甚至連宋敏求都沒有見到。然而。不管怎樣,襖祠的存在使我們可以確認。在開元末年之前。長安街西西市周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粟特胡人聚居區(qū)。
3.街西胡人聚居區(qū)襖祠的功能及變遷
出土文書和傳統(tǒng)史料可以確證,敦煌、高昌、伊州、石城鎮(zhèn)、武威等地的襖祠,應當位于原本的粟特聚落中,是粟特聚落的宗教信仰中心。由于客觀原因的限制,隋唐時期生活在長安的胡人,不可能在長安城內(nèi)也建立起一個邊界非常明確、封閉性很強的胡人聚落,但他們還是以其經(jīng)?;顒拥奈魇袨榈乩碇行?,在周邊形成了一個大型胡人聚居區(qū),并在此范圍內(nèi)建立了數(shù)座襖祠,作為他們祭祀襖神的宗教活動中心。
關(guān)于胡人聚落(聚居區(qū))內(nèi)祆祠的宗教與社會功能,榮新江先生曾做過一番總結(jié),他認為祆祠是胡人聚落管理機構(gòu)薩保府所在地,是胡人舉行宗教祭祀儀式的場所,是薩保繼承儀式并設立盟誓的場所,是凝聚胡人的地方,是祈雨之地與醫(yī)療場所。具體來說,長安胡人聚居區(qū)的襖祠,在胡人的日常生活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我們找到一條記載長安襖祠內(nèi)部活動的材料,就是大家熟知的敦煌出土的一份文書S.367《沙州伊州地志》,其中記載:火襖廟中有素書(畫)形像無數(shù)。有祆主翟榘陀者,高昌未破以前,槃陀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因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余,以發(fā)系其本,手執(zhí)刀兩頭,高下絞轉(zhuǎn),說國家所舉百事,皆順天心,神靈[相]助,無不征驗。神沒之后,僵仆而倒,氣息奄[奄],七日即平復如舊。有司奏聞,制授游擊將軍。
此處襖主翟槧陀的一番令人可怖的“下襖神”表演,應該是在長安的某座襖祠內(nèi)進行的。不過。這里記載的似乎不是粟特胡人的日常宗教祭祀,而是一場特別為唐朝進軍高昌所進行的政治造勢。那么。長安城內(nèi)的幾座襖祠在粟特胡人的日常生活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雖然沒有直接的文獻可以告訴我們答案。不過。洛陽和其他地方聚居區(qū)的襖祠活動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參考。
唐人張鷙所撰《朝野僉載》卷3記載: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襖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雪,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咒之,平復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
涼州祆神祠,至祈禱日,祆主以鐵釘從額上釘之。直洞腋下,即出門,身輕若飛,須臾數(shù)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卻,至舊祆所乃拔釘,無所損。臥十余日,平復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
據(jù)史料記載,先天二年(713)十二月改元開元,同時改洛州為河南府,治所洛陽;作者張鷙生活于武后至玄宗朝前期,因此,本條材料所記應該是開元前期之事,描述的是洛陽坊市間胡襖神廟商胡祈福的場景。
唐人姚汝能所撰《安祿山事跡》一書中同樣也有一段胡人祈福場景的描寫:
(安祿山)潛于諸道商胡興販,每歲輸異方珍貨計百萬數(shù)。每商至,則祿山胡服,坐重床,燒香列珍寶,令百胡侍左右。群胡羅拜于下。邀福于天。祿山盛陳牲牢,諸巫擊鼓歌舞,至暮而散。
榮新江先生看出了這兩條材料之間在表達內(nèi)容上的相似性,并由此推斷,安祿山所羅拜燒香者必為襖神,而其活動場所應是襖祠。此條材料系于天寶十載(751),與上條洛陽材料相距近40年,而且一個是在河北地區(qū),一個是在洛陽城內(nèi),主要場景描寫卻庶幾相同,說明兩條材料所記內(nèi)容應該是開元、天寶年間胡人襖祠內(nèi)祭祀時的一種普遍做法。
關(guān)于胡人襖祠內(nèi)祭祀的情況,前文所引宋人董迪《廣川畫跋》記隋時立襖祠于頒政坊之事時,提到“常有群胡奉事,聚火祝詛。奇幻變恠,至有出腹決腸,吞火蹈刃”。蔡鴻生先生給林悟殊先生《唐代景教再研究》一書作序時寫道:“火襖教則從娘胎帶來濃重的巫氣,以咒代經(jīng),妄行幻法。”如此凝練、準確的概括應該就是針對此條材料有感而發(fā)。他還精辟地總結(jié)出唐代火祆教呈現(xiàn)出民俗化趨勢。這條材料中“常有群胡奉事,聚火祝詛”一句,當是取自杜佑(735-812)《通典》所記:“襖者,西域國天神,佛經(jīng)所謂摩醯首羅也。武德四年,置祆祠及官,常有群胡奉事,取火祝詛?!敝劣凇捌婊米儛s,至有出腹決腸,吞火蹈刃”一句,《通典》原文并無,當是董迪根據(jù)《朝野僉載》等文獻所記內(nèi)容的補充??梢姟W运宕詠?,胡人在襖祠祭祀時都應是以祭祀圣火為主,但也已經(jīng)摻雜了炫目的幻術(shù)表演及熱鬧的歌舞宴飲等輔助項目。
仔細分析上引《朝野僉載》和《安祿山事跡》兩條材料,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段記載中襖祠內(nèi)祭祀活動的主體都是明確的粟特商胡身份,而非入仕唐廷或是其他身份的胡人。祭祀活動的基本形式都是歌舞宴飲。在洛陽的有關(guān)材料中,則另有幻術(shù)表演。整個活動的主要目的都是為商胡祈福。我們知道,無論是洛陽的胡人聚居區(qū),還是長安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都是以市場為地理中心而形成的,但聚居區(qū)內(nèi)并不只生活有胡商一種身份的胡人,還有入仕唐廷及其他身份的胡人。盡管如此。在聚居區(qū)內(nèi)的祆祠舉行的祭祀活動中,活動的主體及目的都是以商胡為中心。由此看來,胡商這一群體在整個胡人聚居區(qū)中應該是居于主導地位的一個群體。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引洛陽、河北兩條材料中,雖然很明確都是描寫襖祠內(nèi)舉行的商胡集體祭祀的場景,但兩段記載中均未見到有關(guān)火的內(nèi)容。而瑣羅亞斯德教最顯著的外部特征就是圣火崇拜,其信徒把祭祀圣火作為與最高神溝通的方式。作為其民族宗教象征符號的火,在如此重要的祭祀儀式上卻偏偏缺席,而且在這樣一個場合,卻少了宗教祭祀儀式本應有的莊嚴肅穆。多了炫目熱鬧、愉悅感官的歌舞幻術(shù)表演。有些令人費解。
其實我們?nèi)绻匆幌露稀稄V川畫跋》關(guān)于隋時頒政坊襖祠“常有群胡奉事,聚火祝詛”的記載,或者說是《通典》所記“武德四年,置祆祠及官,常有群胡奉事,取火祝詛”兩段文字,就可以知道,不論在隋大興城還是唐初長安城的襖祠中,胡人民眾在奉事襖神時,都是要“取火祝詛”的。大概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安乃至洛陽的胡襖祠的宗教活動越來越世俗化了,到了開元天寶時代,各地胡人在祆柯舉行祭祀活動時。少了拜火的儀式,而多了一些樂舞酬神的表演,至少在唐代漢人士人眼中的情形是這樣的。
從聚火祝詛到歌舞幻術(shù),從宗教儀式到胡俗表演,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異變(也就是蔡鴻生先生所說的祆教祭祀儀式的民俗化趨勢),又是因何而發(fā)生的呢?祭祀是一種人類活動,其形式的變異只能是和活動的主體有關(guān)。上文已經(jīng)指出。兩處記載中祭祀主體的身份都是粟特胡商。商人似乎與宗教有著天生的親緣關(guān)系,不過,商人的精明和務實,使得他們的宗教信仰常常帶有濃厚的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色彩,在商人那里不難找出對于不同宗教信仰加以整合的例子。這種現(xiàn)象在粟特胡商那里也是存在的,在此我們來看一個洛陽的粟特胡商群體的例子。龍門石窟第1410窟有一則永昌元年(689)的《南市香行社社人等造像記》,內(nèi)容如下:
南市香行社
社官安僧達 錄事孫香表 史玄策常行師康惠登……
…… 何難迪
…… 康靜智
右件社人等一心供養(yǎng)
永昌元年(689)三月八日起手
由造像題記可知,這些在洛陽南市從事香料貿(mào)易的粟特商胡信仰佛教。在這個香行社成員中,既有粟特胡商,也有漢商,共屬的香行社從商業(yè)角度將他們結(jié)為一個利益共同體,而佛教則是將他們組成一個信仰共同體的精神紐帶。即便如此,我們并不能據(jù)此認為這些胡商已不再信仰祆教,很可能每年在南市西坊祆神祠舉行的商胡祈?;顒?,他們也會去參加。去龍門石窟造像和到祆祠歌舞祈福,二者并不必然發(fā)生沖突,完全可能做到共信兼顧。因為對于這些胡商來說,目的是相同的,就是為自身祈福,祈求神靈保佑自己一切平安、生意興隆。如果此分析無誤,那么,南市香行社的胡商們可以說是粟特胡商實用主義信仰的一個典型代表。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上引兩條材料,要考察它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襖祠內(nèi)祭祀儀式的變異,就應考慮到祆教作為一種宗教形態(tài)本身所可能發(fā)生的變化。林悟殊先生指出,傳人中國的粟特系襖教,其間雖然包含了瑣羅亞斯德教的成分,但自身并無完整的宗教體系,其性質(zhì)蓋可界定為粟特人的民間宗教或民間信仰。這樣一種民間宗教,其宗教性本來就不強,再加上已經(jīng)沒有整套的宗教經(jīng)典,也不存在專職宣講教義的僧侶階層,要想維護其純粹的宗教性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難。更何況。以商業(yè)民族聞名的粟特胡人在進行宗教活動時也不忘加入一些商業(yè)因素,上引洛陽材料中就明明白白寫道:“酹神之后,募一胡為襖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卑础锻ǖ洹?,薩寶府襖正本是視從七品的官員,此處卻說眾人要出錢招募一胡人為祆主。本應是神圣的宗教活動,反而沾上了俗世的銅臭氣。沒有了來自宗教層面的強力維護,又為無孔不人的商業(yè)因子所浸染,襖祠里的祭祀活動自然也就難以逃脫其宗教內(nèi)涵與民俗因素之間此消彼長的宿命。
此外,我們也注意到,祆祠內(nèi)祭祀儀式的變異并不發(fā)生在聚居區(qū)或聚落形成之初,而是在其形成后一段時期。我們知道,和長安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一樣,洛陽的胡人聚居區(qū)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只有胡人存在的聚居區(qū),而是一個和漢人及其他民族雜居的聚居區(qū)。西市或南市里也不只有粟特胡商一種商人,還有漢商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商人。在與周圍其他民族長期共同生活、經(jīng)營的過程中,胡商可能會呈現(xiàn)出自身民族性減弱、文化多樣性增加的趨勢,表現(xiàn)在宗教活動上,就是在具體的祭祀過程中,會逐漸忽視繁縟、規(guī)整的儀式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性意味,將莊嚴肅穆的儀式過程轉(zhuǎn)變?yōu)椤皬R會式的大眾娛樂活動”。
襖教本來是維系粟特這個商業(yè)民族的一種宗教紐帶,卻最終因為商業(yè)的侵蝕而變得日益世俗化、娛樂化。襖祠內(nèi)祭祀活動形式的異變。是胡人所從屬的胡人聚居區(qū)(或部落)與外部世界互動之后的一個結(jié)果,而這又無可避免地影響到襖祠的命運。
4.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的其他西域宗教場所
襖教是入華粟特胡人的主要宗教信仰,祆祠是胡人舉行宗教活動的場所,因此,從長安街西的四座襖祠我們即可推知,街西生活有為數(shù)不少的粟特胡人,他們形成了一個大型的胡人聚居區(qū)。不過,在這一胡人聚居區(qū)的范圍之內(nèi),并不只有襖祠一種夷教建筑,還有景教的波斯胡寺(大秦寺)。長安城內(nèi)還有摩尼教寺院,但具體位置至今不明。
《兩京新記》卷3記載:“義寧坊,十字街東之北,波斯胡寺?!边@是貞觀十二年(638)太宗為景教僧所立,林悟殊先生認為它是唐代官方為景教置立的首所寺院。據(jù)醴泉坊胡人米繼芬的墓志記載,其幼子“僧思圓,住大秦寺”。大秦寺是天寶四載(745)由波斯寺改名而來。粟特米國人僧思圓應該就是一個景僧,其所住大秦寺,應該就是義寧坊這座“波斯胡寺”。
《兩京新記》同卷還記:“(醴泉坊)十字街南之東,有波斯胡寺。儀鳳二年(677),波斯王畢(卑)路斯奏請于此置波斯寺?!薄堕L安志》卷10在此加注說,景龍中因幸臣宗楚客筑宅侵入波斯胡寺,所以將此寺移至布政坊西南隅襖祠之西。關(guān)于此寺的宗教屬性,學界一直都有爭論。伯希和、佐伯好郎、陳垣等人將其認定為景寺,林先生自己和其他一些學者則認為此寺是一座襖寺,榮新江先生從寺院名稱及卑路斯的身份角度分析后,也認為醴泉坊的波斯胡寺是景教寺院。
盡管關(guān)于長安的景教、摩尼教寺院還有很多不明之處,但景教將自己的宗教建筑皆置于街西的做法,已經(jīng)向我們昭示這樣的事實:長安的街西的確是一個包容廣泛的胡人聚居區(qū),這一聚居區(qū)內(nèi)的胡人住戶的信仰是豐富多樣的。
(二)西市與胡商互動下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
1.西市的粟特胡商
學者常常引用唐人劉肅《大唐新語》中記載的這樣一則故事: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時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司法參軍尹伊異判之日:“賊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追禁西市胡,余請不問?!薄砉@賊。
此條材料中,有“京城坊市諸胡”和“西市胡”兩個概念。此處“坊市”之間似應斷開,“市”很顯然指西市,而“坊”應該指西市周邊居住有胡人的諸坊。值得注意的是,“西市”和“胡”兩個原本單獨使用的名詞在此已經(jīng)明顯構(gòu)成了“西市胡”這樣一個特指的專有名詞。而這一專有名詞的形成,應該是胡商在西市的存在達到相當數(shù)量或具備了相當實力后才有可能,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在西市與胡商之間建立起一種相互依托的密切關(guān)系——即一提起長安的西市。首先聯(lián)想到的就是胡商;而一說到長安的胡商,就很難與西市脫開干系。在此,有必要說明的是,盡管正史所載的有關(guān)唐代前期在西市活動的胡商的材料非常少,但從出土墓志及文書所反映的信息來看,唐代前期活躍在西市的胡商主要還是粟特胡商,而非波斯胡商。
西市和胡商之間雖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但西市的基本功能畢竟只是一個經(jīng)營場所,而非用于居住的坊里,因而從上文所討論的市場和商人住地的密切關(guān)系來看,這些數(shù)目眾多的西市胡人應該就分散居住于西市周邊諸坊內(nèi)。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至少到貞觀年間,在一般唐人的意識里,西市與胡商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已經(jīng)完全確立,與之相應,西市周邊諸坊作為胡人聚居區(qū)也已開始形成。
唐代長安的東、西二市中,西市較旺,而東市較淡,這一趨勢早在隋代已開始存在。隋代時,西市周邊諸坊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長安漢族富商的宅第,因此,從商業(yè)經(jīng)營、市場繁榮的角度來說,西市對于東市的壓倒性優(yōu)勢從那時已初顯端倪。經(jīng)過唐代前期幾十年的發(fā)展,西市變得更加繁榮起來,“商賈所湊,多歸西市”,以致于“浮寄流寓,不可勝數(shù)”,西市因為其商業(yè)上的優(yōu)勢而成為名副其實的長安“金市”。在促成西市變“金市”的諸多因素中,“西市胡”的出現(xiàn)似乎在暗示我們,聚集在西市的粟特胡商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遺憾的是,我們目前尚無法找到唐代前期在西市中設店經(jīng)營的胡商的具體例證,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幾個居住在西市周邊坊里的粟特胡人來考察這一問題。
首先來看醴泉坊的胡人安令節(jié)。其墓志記載說:“處長安游俠之窟,深鄙末流;出京兆禮教之門,雅好儒業(yè)……開北阮之居,接南鄰之第。翟門引客,不空文舉之座;孫館延才,還置當時之驛。金鞍玉怙,連騎而不以驕人;畫卯乳口,陳鼎而未為矜俗。加以馮良居室,端肅如對于嚴賓;仇覽定交,矜莊豈聞于媒狎。義之所去,縱千乘而猶輕;道之所存,雖一介而猶重。聲高郡國,名動京師。豈獨柳市萬章,貴人爭揖,茂陵原口,群公慕之?!睒s新江先生在仔細分析了《安令節(jié)墓志》后,揭示出家境富裕又不曾入仕的安令節(jié)的真實身份應該是一位粟特富商。其富有是和粟特胡人的經(jīng)商本領有關(guān)。因為他所住的醴泉坊,南邊緊挨著長安的西市,所以,他一定是操著粟特人的老本行,并且利用靠近西市的優(yōu)越條件而擁有萬貫家產(chǎn)。
再看懷遠坊的安元壽一家。雖然涼州胡人安興貴和安元壽以及他們的后裔都已人仕唐廷,在朝中做官。但是其家族應該一直都還從事著商業(yè)活動。汪鍰先生曾經(jīng)指出。安氏家族投靠李唐王朝,潛在的原因就是商業(yè)上的利益。我們應該還記得,安元壽在仕途正春風得意之時被其父安興貴召回涼州經(jīng)營家業(yè)之事。安氏一家身為粟特胡人,涼州又地當絲綢之路重鎮(zhèn),所謂家業(yè)應該就是指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上文說過,安氏一家在懷遠坊的宅第應該至少是從武德初年開始一直延續(xù)下來的。他們將在長安的家安在懷遠坊,一定是看中了其毗鄰西市的地理優(yōu)勢,從而方便他們在長安的生活和經(jīng)營活動。直到李抱玉時代,安氏才移住到修德坊。
說到長安街西的粟特胡商,不能不提敦煌文書中的一則材料。P.3813《唐(七世紀后半)判集》殘卷有這樣一段判文:
長安縣人史婆陁,家興販,資財巨富,身有勛官驍騎尉,其園池屋宇、衣服器玩、家僮侍妾比侯王。有親弟頡利,久已別居。家貧壁立,兄亦不分給。有鄰人康莫鼻。借衣不得,告言違法式事。五服既陳,用別尊卑之敘;九章攸顯,爰建上下之儀。婆陁阛阓商人,旗亭賈豎,族望卑賤,門地寒微。侮慢朝章,縱斯奢僭。遂使金玉磊珂。無慚梁、霍之家;綺毅繽紛,有逾田、竇之室。梅梁桂棟,架向浮空;繡桷雕楹,光霞爛目。歌姬舞女,紆羅袂以驚風;騎士游童,轉(zhuǎn)金鞍而照日。
雖然此條材料只是一段判文,并非真人實事,但其所反映的粟特胡人的生活狀況是真實可信的,因此,常常被作為生活在長安的粟特胡人的典型材料頻頻引用。該判文出現(xiàn)的時代是在公元7世紀后期,雖然其中沒有寫明史婆陁兄弟和鄰人康莫鼻住于何坊,但文中稱婆陁為“長安縣人”,由此推斷,他們是住在街西。因為長安城內(nèi)南北向的軸心大街朱雀大街把長安城中分為二,街東屬萬年縣,街西屬長安縣。判文講史婆陁是以興販為業(yè),又說其為“朋閬商人,旗亭賈豎”,說明其身份是坐賈而非客商,屬“有市籍者”。生活在街西,又身為商賈,那么,他一定和安令節(jié)等粟特胡人一樣。是依托著西市才成為富埒王侯的的粟特巨賈。而其居第,應該和安令節(jié)等人一樣,也是在西市周邊坊里。婆陁這一形象或許就是當時生活在西市周邊某一坊里的某位粟特胡商的真實寫照。
吐魯番曾經(jīng)出土過一份文書《唐西州高昌縣上安西都護府牒稿為錄上訊問曹祿山訴李紹謹兩造辯辭事》,其中涉及粟特胡人曹炎延、曹祿山兄弟。另外。還有替曹炎延作保的曹果毅和曹畢娑(曹二)。這幾位出現(xiàn)在西域的粟特胡人都是來自長安的胡商,炎延已經(jīng)是“京師人”(即為已著籍長安的粟特商胡),曹果毅、曹畢娑身份則有所不同,是“客京師。有家口在”的粟特商胡。雖然這幾位粟特胡商從長安出發(fā)遠赴西域弓月城甚至更西的地方興販貿(mào)易,但他們都生活在長安,或許也是住在西市周邊的坊里。
吐魯番出土的另一份文書《唐垂拱元年(685)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記錄了兩個來自粟特和吐火羅地區(qū)的商團在西州申請過所的情況,這些商胡“從西來,欲向東興易”。他們在西州重新組織成商隊,以康國人為首領,成員包括粟特康國、何國人、吐火羅(今阿富汗)人,甚至還有一些出自突厥的奴隸。文書中明確說他們是“請將家口入京”。說明其東行的目的地是長安(也有可能是洛陽,武氏稱制后,光宅元年/684遷都洛陽)。這份請過所案卷真實地反映出當時源源不斷有商胡東來長安的現(xiàn)實。他們后來的情況如何我們不知,但不難推測,他們到達長安后會去西市進行貿(mào)易交換,而于西市周邊居留。
曹炎延兄弟、曹果毅、曹畢娑及康尾義羅施等胡商的行跡,也讓我們看到,長安因為其帝國之都的特殊地位,吸引著眾多的西域賈客前來販易,將此地變成了胡商在華的貿(mào)易大本營。西市。雖然只是長安城內(nèi)的一個市場,但是因為有活躍在絲綢之路沿線各個商貿(mào)重鎮(zhèn)的粟特胡商的積極參與,西市的觸角也因之延伸得既長且廣。這些胡商在為自己創(chuàng)造著財富的同時也為西市帶來了活力,胡商這一外來因子的強力注入,大大提升了西市的繁盛程度和知名度。
2.西市周邊的胡僧
西域胡商與胡僧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前人已有關(guān)注,不過,基本還是基于唐代筆記、小說中的“胡人與寶”故事去作一些分析。事實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胡商與胡僧也有著非同一般的淵源關(guān)系,且不乏相互之間身份轉(zhuǎn)換的例證。有的胡僧在皈依佛門之前本身就是胡商,如釋道仙,“本康居國人,以游賈為業(yè)。梁周之際,往來吳蜀,江海上下,集積珠寶。故其所獲貲貨乃滿兩船,時或計者云:‘直錢數(shù)十萬貫。’后值僧達禪師為其說法,遂沉寶船于江,辭妻子投灌口竹林寺而出家焉”。有的胡僧則是出身胡商家庭,如《太平廣記》所引《啟顏錄》記隋時有一個三藏法師,“父本商胡。法師生于中國,儀容面目,猶作胡人”。
隋唐時代。長安街西的寺廟里曾經(jīng)生活過一些聲名顯赫的胡僧。如太平坊的實際寺有隋至唐初的高僧吉藏(549-623),同在一坊的定水寺也有胡僧智凱。圓延康坊的靜法寺。曾經(jīng)生活過隋代著名高僧智嶷。上述幾位在佛教界有名的胡人高僧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由隋煬帝延請至長安的。他們被安排在長安街西的寺廟里,其寺廟距離西市都不遠,實際、定水二寺所在的太平坊與西市之間相隔一坊,靜法寺所在的延康坊就在西市旁邊,這樣的安排是否有出于他們的胡人身份的考慮,我們尚不敢妄下結(jié)論。不過,有一個曾經(jīng)在唐代政治舞臺上風云一時的胡僧慧范,他在長安街西的可是頗值得玩味。
胡僧慧范(或惠范,?-713),是長安延康坊內(nèi)西明寺的寺主,也是洛陽圣善寺首任寺主,不僅深受武則天(690-705在位)及其二子中宗(705-710在位)和睿宗(684-690、710-712在位)的寵信,皇室及周圍一些權(quán)要,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中宗皇后韋氏及太平公主等人,對他也很倚重,不過他最終還是因為卷入太平公主謀廢玄宗的政變而被殺。
關(guān)于慧范的胡僧身份,《舊唐書》、《唐會要》中僅言“胡僧”,未明言其具體族屬,《朝野僉載》則明確記為“婆羅門僧”,即印度僧人。不知為何,陳金華先生文中并未提到《朝野僉載》這條材料,而是自己根據(jù)慧范的種種行為表現(xiàn),并結(jié)合他周圍的兩名僧人——“著名的法藏(鐵定是粟特人)與相對藉藉無聞的萬歲(可能是粟特人)”,推斷慧范可能是粟特胡人。盡管如此,筆者在此還是比較傾向陳金華先生的推論。原因如下:
其一,雖然文獻中不乏有用“婆羅門僧”來指代印度來的僧人的例子,但一般來說,“胡”在很大程度上帶有貶義,出于對印度半島文明的敬意,來自印度的僧人常常被唐人稱作“梵僧”或“天竺僧”,而非“胡僧”。《舊唐書》、《唐會要》用“胡僧”來稱慧范,當然和對慧范的負面評價有關(guān),但也有可能慧范確實不是來自印度。而是粟特胡人的后裔,因此依慣例將其稱作“胡僧”,張鷲的記載可能有誤。
其二,將慧范認定為粟特胡人主要還是基于他的所作所為?;鄯渡頌橐唤樯畟H,卻能“設法取得和保持在當時教界的翹楚地位(同時任三大寺寺主),又縱橫捭闔于政界,聲勢烜赫,都在顯示其才具超逸,不可等閑視之”。對此我們從其出身背景來考慮可能更好一些?!杜f唐書》卷183《太平公主傳》記慧范:“家富于財寶,善事權(quán)貴,公主與之私,奏為圣善寺主,加三品,封公,殖貨流于江、劍?!被鄯冻錾碛凇俺壌笊倘恕?陳金華語),他因監(jiān)管一系列重要的建設工程的不俗表現(xiàn)而為最高統(tǒng)治者賞識。而這是和他在商業(yè)上的巨大活動能量有很大關(guān)系。他的胡人身份使得他可以很容易與當時活躍在中國北方地區(qū)及整個東西絲路上的粟特商人群體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他所活動的中心地域兩京地區(qū),正是實力雄厚的粟特商人集團當時活躍的中心地帶。他甚至將商業(yè)觸角伸展到了長江和劍南地區(qū)(“殖貨流于江、劍”),與蜀商建立起密切關(guān)系,我們從釋道仙、何稠父何細腳胡等粟特胡人在蜀地的商業(yè)活動來看,當?shù)貞撋钣胁簧偎谔睾??;鄯兜某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只是他個人的,而是屬于其背后所依托的粟特商人集團,以及粟特商人建立的貿(mào)易網(wǎng)絡。
慧范的商業(yè)本性。就我們所著眼的長安街西來看也甚為明顯。他所在的西明寺,在西市東南延康坊西南隅,離西市頗近。讓他做西明寺主,固然和西明寺在當時的很高地位有關(guān),但可能也是充分照顧到他的商胡背景。西明寺藏有武則天施舍的西國清泥珠,為無價之寶,不知和慧范有無關(guān)系。總之,慧范這樣一個“亦僧亦商”的胡人形象,就像粟特胡人“亦商亦使”的另一面一樣,再次折射出他們身上的多樣性。更加深了我們對于粟特這一商業(yè)民族的民族特性的理解。
3.西市的其他胡商
從生活在西市周邊的胡人基本都是粟特胡人來看,在西市中活動的胡商應該多為粟特胡商。不過,西市中并不只有粟特胡商一種外族商人,還有來自波斯、大食的商人,因此“西市胡商”并不是粟特胡商的特別標簽,而是一個集合名詞,對此我們在分析具體材料時要盡可能加以區(qū)分。
吳玉貴先生曾檢出一條有關(guān)“西市波斯客”的史料,出于玄宗時人元澄所撰《秦京雜記》。內(nèi)容大致如下:李藹接任京兆尹后,急需籌措3000緡錢,問屬下何以取足,屬下請他詢問捕賊官韓銖。韓銖讓他來日升堂時將自己拖拽至庭前,責問為何西市波斯客與漢客交雜,這件事就算辦成了。李藹不明其中緣由,但還是依言責備韓銖,然后果然籌到了所需的錢。吳先生認為這條材料反映出“西市不僅胡商人數(shù)眾多。而且大多與漢人交錯雜處”。這固然不假。不過。此處韓銖建議李藹責問自己為何西市波斯客和漢客交雜,李藹依言照辦后,“蕃客二百許家,各送壓驚錢”。李藹不僅如數(shù)籌到了需要的錢,而且有許多贏余。很明顯,此處的“波斯客”并不等同于“蕃客”。從“蕃客二百余家”來看,“蕃客”在此是泛指,指代所有的外商,是一個集合概念,而“波斯客”是確指,單純是指來自波斯的胡商,而且由其“客”的身份可以判斷應是行商而非坐賈。由引文可知,“西市波斯客與漢客交雜”的現(xiàn)象。應該是“關(guān)市令”之類規(guī)定的在市場中不允許出現(xiàn)的一種情況,但當時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因此,為了不致惹出事端。諸蕃商才會向韓銖行賄。在諸多“蕃商”中特別點明“波斯客”而沒有提及其他民族的外商,很明顯是因為波斯胡商比較特別,那么,他們的與眾不同又所指為何呢?雖然這個問題現(xiàn)在還不好解決。但從這條材料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唐代前期的西市中也不乏波斯胡商。
除了波斯胡商,被劃歸在“西市胡商”旗下的還有大食胡人?!短綇V記》所引肅宗朝人牛肅《紀聞》中有一篇《水珠》,其中就提到有大食國胡商于市中覓寶,而且此胡人需譯語人才能與其他人溝通,由此看來。這位大食國胡人應為一新來長安之阿拉伯商人。阿拉伯文著作《中國印度聞見記》中,有阿拉伯商人對唐朝京城胡姆丹(長安)西街的描述:“在大街左邊的西區(qū),住著庶民和商人;這里有貨棧和商店。每當清晨,人們可以看見,皇室的總管和奴婢、宮廷的仆役、將軍的仆役、以及其他當差的人,或騎馬,或步行,魚貫似地來到這個既有市場又有商店的街區(qū),采購主人需要的東西?!边@種非常準確的描述,一定是阿拉伯商人親臨其境后的觀察結(jié)果。
這里舉出的兩條胡商材料都與珠寶有關(guān),這或許不是一種偶然。西域胡人高超的識寶能力及雄厚的資本實力,使得胡商與珠寶之間很難劃清界限,也使得西市胡人販賣的商品在唐人眼里具有了某種品牌效應。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5就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平康坊菩提寺有李林甫贈予寺僧的一件寶物,如朽釘,長數(shù)寸,僧人不知為何物,遂將寶物攜至西市商胡處加以辨識。平康坊在街東,緊鄰東市,可是僧人卻要舍近求遠,專程跑到街西的西市,因為只有西市的商胡才能辨識寶物,并有能力將價值連城的寶物買下。
4.西市的漢商
西市里諸多西域胡商的到來,使得這里不僅成為外來胡人商客的麋集之地,也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長安城內(nèi)的漢族商賈來此經(jīng)營。
臨近西市的隆政里(布政坊)里有富商索謙。索謙原籍敦煌,永徽六年(655)卒于長安布政坊家中,墓志稱其“富埒陶白,資巨程羅”。蒙曼對索謙墓志有過分析,她認為,索謙的敦煌出身,便于其與西來商胡交往;而宅近西市,且經(jīng)營有方,因而最后成為長安巨富。索謙并無任何官職。因此,可以看作是長安商人的代表人物。
東臨西市的懷德坊,高宗時住有長安鼎鼎有名的富商鄒風熾。鄒鳳熾雖然是一個漢族商人,但是他的故事卻是我們認識西市的一條很好材料,因此,在此我們將不吝筆墨細作分析。
《兩京新記》卷3懷德坊對鄒鳳熾之富足有詳盡的描述(缺文據(jù)《太平廣記》卷459引《西京記》補):口(南)門之東,舊有富商鄒風熾宅。鳳熾肩高背曲,有似駱駝,時人號為鄒駱駝。其家巨富,金玉資貨,不可勝計。常與朝貴游往,因是口(勢)傾朝市,邸店田宅,遍滿海內(nèi)。[四方物盡為所收,雖古之猗白,不是過也。]其家男女婢仆,侯服玉食。服用器物,口(皆)盡一時口(之)驚。常嫁女娶婦,口(邀)請(諸)朝士,拜(往)[臨禮]帝(席),賓客[數(shù)千,夜擬供帳,備極華麗。及女郎將出,侍婢圍繞,綺羅珠翠,垂釵曳履,尤艷麗者至]數(shù)百人,眾皆愕然,不知孰是口(新)婦。又嘗竭(謁)見高祖。請市終南山山中[樹],每樹口(估)絹一匹,自云‘山樹雖盡,而臣絹未竭’。事雖不行。終為貴賤之所驚。后犯事流爪(瓜)州,會赦還。及卒后,子漸以窮匱。
《朝野僉載》中的一條史料則為我們細述了鄒鳳熾之發(fā)跡史:
鄒駱駝,長安人。先貧,嘗以小車推蒸餅賣之。每勝業(yè)坊角有伏磚,車觸之即翻,塵土浣其餅。駝苦之,乃將鋰劇去十余磚,下有瓷甕,容五斛許,開看,有金數(shù)斗,于是巨富。
材料中未寫明鄒氏發(fā)跡之前家居何坊,不過,其中提到他每每推車鬻餅都要經(jīng)行勝業(yè)坊,該坊南臨東市,由此看來,其住家和經(jīng)營的范圍應該就在街東東市一帶。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幸運地一夜暴富之后,竟然搬遷到了西市旁邊的懷德坊,安家于該坊南門之東。朱玉麒先生敏銳地看出鄒鳳熾宅第前后變遷背后的含義:“在城東發(fā)跡的小本經(jīng)營者鄒鳳熾,因為得到了巨大的本金而移居街西,在商胡聚居的西市得以變本加厲地發(fā)達起來?!彼€指出:“鄒駱駝由東市移居西市附近之坊,可見其經(jīng)營頭腦,而懷德坊之東南角,海拔410米之等高線經(jīng)過,為該坊乃至整個城西較為高爽的寶地,由此亦足見鄒鳳熾之富裕?!睉训路凰宕鷷r就住有富商張通,或許該坊因為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一直都為富商所青睞,因此,鄒鳳熾才會選擇此坊。從鄒鳳熾后來“邸店園宅,遍滿海內(nèi)”,以及欲以絹買南山樹之事不僅足可窺見其富甲天下,也可由此推知,小生意人出身的鄒鳳熾在意外地擁有雄厚的資本之后,并未大肆揮霍,坐吃山空,而是將其轉(zhuǎn)化為可以創(chuàng)造出更多價值的商業(yè)資本,最終成為了高宗時名聞天下的長安富商。他的那些遍布海內(nèi)的家產(chǎn)應該都是他在搬至懷德坊之后興治營生的成果。對于一個推車鬻餅、勉強維持生計的小商販鄒鳳熾來說,經(jīng)營活動區(qū)域的選擇雖然也有一定的要求。但并不是特別強烈,無論是在街東還是街西。其收益不會有太大差別。但對一個已經(jīng)擁有了雄厚資本、又在財富追求上野心勃勃且意與皇帝一比高下的巨商鄒鳳熾來說,選擇一個合適的經(jīng)營、居住場所則顯得頗為重要。商賈云集、繁盛無比的西市。應該比東市更容易讓商人鄒鳳熾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從街東到街西,從東市周邊到西市周邊,從鬻餅小商到名揚天下的長安巨賈。鄒鳳熾在長安城內(nèi)活動空間的棄東就西。與其說反映了他本人在商業(yè)經(jīng)營上的遠見卓識,不如說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西市作為長安城乃至整個唐朝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之中心,對于城內(nèi)商人,特別是富商巨賈所具有的強大的潛在吸引力。
上文所引索謙、鄒鳳熾這兩條居住于西市周邊的漢商材料,其年代都在唐代前期高宗時代,也可以說明西市在外來胡商帶動下的崛起在此之前已經(jīng)完成。作為一個廣聚天下商人、貨物、信息的市場。西市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商業(yè)平臺,提供給外來胡商和當?shù)貪h商更多的發(fā)展空間。而胡漢商賈的積極參與,又進一步繁榮了西市的發(fā)展,提升了西市的知名度和吸引力,從而招徠更多的胡漢商人進入其間。共同將西市打造成長安乃至整個唐帝國一個繁榮的商貿(mào)中心。
關(guān)于西市商業(yè)的繁榮興盛,從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短綇V記》引《原化記》載:“賀知章西京宣平坊有宅,對門有小板門,常見一老人乘驢出入其間,積五、六年,視老人顏色衣服如故,亦不見家屬。詢問里巷,皆云是西市賣錢貫王老。更無他業(yè),察其非凡也。常因暇日造之,老人迎接甚恭謹?!崩先藘H以在西市賣錢貫,即可維持生計,由此不難想見西市有何等繁榮了。
正因如此,西市周邊諸坊,不僅聚集了諸多胡商富賈的豪宅甲第,也使得不少漢商富賈落戶這一黃金地段,將西市周邊變成了長安的富商住宅區(qū)。
除了上文所說的懷德坊的鄒鳳熾和布政坊的索謙,布政坊內(nèi)還住有富叟王翁。據(jù)《紀聞》:“唐天寶十二載(753)冬,有司戈張無是居在布政坊。因行街中,夜鼓絕門閉,遂趨橋下而跬。夜半,忽有數(shù)十騎至橋,駐馬言:‘使乙至布政坊。將馬一乘往取十余人?!涠?,一則無是妻,一則同曲富叟王翁?!笨磥聿颊缓蛻训路灰粯樱彩情L安富商比較青睞的一個坊里。
由上文分析可知,從唐代前期到后期,西市及其周邊確實麋集了不少粟特胡商。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西市周邊就是長安的粟特胡商聚居區(qū)。西市與胡商居第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是顯而易見的,以西市為中心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其最初得以形成的原因就是善商好賈的胡人與市場之間的天然親近關(guān)系。
(三)“安史之亂”后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
1.“安史之亂”后長安的粟特胡商
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雖然存在了很長時間,但并非一成不變。粟特胡人發(fā)動的“安史之亂”對于生活在唐代社會的粟特胡人產(chǎn)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我們可以看到有不少胡人改姓、改郡望以遮掩其粟特胡人出身現(xiàn)象的存在,說明這種影響具有普遍性,涵蓋了粟特胡人的各個階層。不過,因為不同身份、不同地區(qū)的胡人與唐代社會的關(guān)系不同,影響也就大小不一。對于生活在天子腳下的長安胡人而言,自然會是首當其沖。
“安史之亂”對于入仕唐廷的粟特胡人來說,由于他們本身已經(jīng)通過人仕的方式與唐代社會達到了相當程度的融合,而且身為胡人的忠勇本性并未改變,還是會為唐朝政府所用。所以“安史之亂”雖然對他們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沒有太多影響到這類胡人的發(fā)展。
“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前,在華粟特胡商在一種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他們不僅可以在經(jīng)濟上取得巨大成功,甚至還能由商晉身簪纓縉紳之流,這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康謙??抵t出身商胡,因善賈而資產(chǎn)以億萬計,附楊國忠,天寶中為安南都護。至德年間,專門掌管山南東道驛路。并為試鴻臚卿,后為人誣告與史朝義私通,遂遇誅,資產(chǎn)亦被沒收??抵t的結(jié)局雖然悲慘,但誠如吳玉貴先生所言?!鞍材隙甲o、鴻臚卿等官職以及掌管驛路的職責都是與對外貿(mào)易或經(jīng)商關(guān)系密切的職務,區(qū)區(qū)商賈,竟然能夠?qū)掖我孕酆竦呢斄Φ玫椒矫嬷?,商胡在唐朝?jīng)濟、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可見?!睆目抵t、慧范等胡人身上,我們不難看出唐代前期入華粟特胡商的雄厚實力及他們在華發(fā)展的暢通無礙。然而,好景不長,“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使得粟特胡商的根基遭遇重創(chuàng),胡商的命運也由此發(fā)生逆轉(zhuǎn)。
據(jù)《安祿山事跡》記載,安祿山曾經(jīng)在發(fā)動叛亂之前,“潛于諸道商胡興販,每歲輸異方珍貨計百萬數(shù)……遂令群胡于諸道潛市羅帛。及造緋紫袍、金銀魚袋、腰帶等數(shù)百萬計,將為叛逆之資,已八九年矣”。這一段引文是說明安祿山叛亂和粟特胡人商業(yè)網(wǎng)絡之間密切關(guān)系的最好例證。這些秘密前往諸道興販的胡商近十年來廣為積聚的珍財,是安祿山發(fā)動叛亂的重要經(jīng)濟基礎?!鞍彩分畞y”爆發(fā)后,這些助紂為虐的商胡此前秘而不宣的行跡始為唐廷所知。因此,勢必會招致唐廷對于整個胡商群體的極大反感。此外,肅宗至德二年(757),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安門物等殺節(jié)度使周泌并聚眾六萬叛亂一事,也會使唐廷對胡商心生怨恨。雖然長安城內(nèi)西市周邊的粟特胡商可能與這些事情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同族又同業(yè)的尷尬身份,使得“安史之亂”后長安城內(nèi)的粟特胡商不可避免會受到牽連。康謙之交通史朝義不知是否屬實。但他的被斬殺實出于別有用心者的“誣告”,可以說是一個粟特商胡在“安史之亂”后蒙受牽連的明顯例證。而且,“安史之亂”對于從事東西貿(mào)易溝通的西域胡商而言,更為致命的打擊在于,叛亂爆發(fā)后,河西陷入吐蕃手中,唐朝與西域聯(lián)系的傳統(tǒng)絲路也隨之斷絕。使得粟特胡商不能通過正常渠道進入長安,幸好粟特胡人很快就與對大唐有靖難之功的漠北回鶻汗國建立起密切聯(lián)系。不過,這一利益聯(lián)盟的建立,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便利了胡商的利益獲得。但有利必有弊,這層關(guān)系更加破壞了九姓胡商在唐人眼中曾經(jīng)的形象,從而進一步影響到胡商在長安的生存和發(fā)展。此前,唐人眼里的粟特胡商,雖然也有史婆隨那樣不顧親情的負面形象,但總體說來,唐人對于胡商并無太多不滿和否定,但是此后就不同了。
“安史之亂”雖然使粟特胡商備受打擊,但此后的長安城中還是可以常??吹胶痰纳碛?,不過,其生存境遇已經(jīng)大不同前?!顿Y治通鑒》卷225“大歷十四年(779)秋七月”條記:“庚辰,詔回紇諸胡在京師者,各服其服,無得效華人。先是回紇留京師者常千人,商胡偽服而雜居者又倍之,縣官日給饔餼,殖貲產(chǎn),開第舍,市肆美利皆歸之,日縱貪橫,吏不敢問?;蛞氯A服,誘取妻妾,故禁之?!贝颂幍摹吧毯焙苊鞔_指的就是為回鶻主子經(jīng)營的昭武九姓胡,同書卷226“德宗建中元年(780)八月”條就記:“代宗之世。九姓胡常冒回紇之名,雜居京師,殖貨縱暴,與回紇共為公私之患?!薄缎绿茣せ佞X傳》也寫得非常明確:“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被佞X在京師者常千人,而商胡倍之,說明當時在長安的粟特胡商人數(shù)在2000人以上。商胡“偽服”、“冒回紇名”與回鶻雜居京師,一方面反映出回鶻勢力之盛,故而商胡借助其力在長安居留并開展商業(yè)活動: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安史之亂”后九姓胡商不受唐人歡迎,為了不招致太多敵意,因而故意將自己喬裝改扮一番,以惑亂觀者。
“安史之亂”后身在長安的粟特胡商的主要活動地點還是在西市?!缎绿茣せ佞X傳》記載:“元和初,(回鶻)再朝獻,始以摩尼至。其法日晏食,飲水茹葷,屏湩酪,可汗常與共國者也。摩尼至京師,歲往來西市,商賈頗與囊橐為奸。”陳垣先生已經(jīng)指出此條材料本自《唐國史補》,僅稍易其詞句,李肇原文作:“回鶻常與摩尼議政,故京師為之立寺,其法日晚乃食,敬水而茹葷,不飲乳酪。其大摩尼數(shù)年一易,往來中國。小者年轉(zhuǎn)江嶺,西市商胡[囊]橐[為奸],其源生于回鶻有功也。”榮新江先生曾經(jīng)指出,北朝到唐朝前期,較之波斯胡商,粟特胡商更主要是活躍在北方陸上交通道路的沿線,如高昌、敦煌、武威、長安、洛陽、營州等地。因為摩尼教徒與回鶻汗國的密切關(guān)系,在唐代后期竟然得以將其觸角延伸到了南方。甚至嶺南一帶,粟特胡商也應隨之前往,經(jīng)營商業(yè)。
西市還是原來的西市,西市里的粟特胡商卻已是今非昔比。倚仗著回鶻勢力,粟特胡商在西市的發(fā)展可謂盛極一時,不僅可以繼續(xù)在長安城內(nèi)生活經(jīng)商,并且還能享受到種種優(yōu)待——“殖貲產(chǎn),開第舍,市肆美利皆歸之。日縱貪橫。吏不敢問”。這種在后人眼中飛揚跋扈、與回鶻人狼狽為奸“共為公私之患”的胡商形象,到底是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還是由于史書撰寫者將對回鶻和粟特胡人的氣都統(tǒng)統(tǒng)撒在了胡人身上所致。我們尚無法完全辨明。從現(xiàn)代社會來看,一般情況下,外來移民一旦在經(jīng)濟上超出當?shù)鼐用裉?,就很容易招致敵意乃至暴力。比如,近些年來,溫州鞋在俄羅斯、美國等地的被亮“紅燈”及在西班牙的遭焚事件,以及海外的中國商城遭受停業(yè)搜查等事件,都說明了這一點。這些事件背后的深層原因主要還是在于文化上的差異導致華人未能很好地融入當?shù)厣鐣?,但其直接導火索則是雙方經(jīng)濟利益的嚴重沖突,外來移民在市場競爭中壓倒當?shù)鼐用?,導致當?shù)鼐用駥ν鈦硪泼裥纳购蓿M而引發(fā)對外來移民普遍較低的社會評價,連帶將一些社會問題歸咎之,嚴重時則升級為暴力事件。這也提醒我們。在考察“安史亂后”唐人對于粟特胡商的態(tài)度時。除了從政治方面去考慮,也要深掘其背后的經(jīng)濟原因。職是之故,此處對于粟特胡商的描述即便有主觀夸大的成分,當也不致偏離事實太多,與回鶻人聯(lián)手出現(xiàn)在長安的粟特胡商的行為,很可能對唐人的經(jīng)濟利益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損害。其時,唐、回鶻間不等價的絹馬交易,可能就是粟特商人從中操辦的,所以才會激起唐人對于他們更多的不滿和怨憤,使得胡商在唐人眼里的形象愈加負面化。同時也讓他們本來已經(jīng)惡劣的生存空間益愈狹迫。雖然沒有一個具體的例證可以讓我們考察“安史之亂”后長安普通粟特胡商的生存境遇。但是我們或許能從胡人米亮身上看出一些端倪。
《太平廣記》所引《乾饌子》里竇義和米亮的故事,講的是8世紀末9世紀初的事。竇義不求回報地資助境況窘迫的胡人米亮七年,米亮知恩圖報,力勸竇義買下崇賢里一所小宅,因為他工于覽玉,知道此宅內(nèi)有一塊為他人所不識的于闐玉搗衣砧。竇義聽從其言,遂獲利數(shù)十萬貫,資財大增,將此宅予以回饋米亮。在這則故事中,作者特別點出米亮的胡人身份,講他雖然有很好的鑒識玉器的能力,卻無法保證自身生計,常常會陷于饑寒交迫的悲慘境地。在唐人眼里。胡商一般都是富甲天下,資本實力雄厚,既有鑒寶、識寶的能力,也有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豪氣與瀟灑??墒敲琢羺s不是這樣,雖然明知崇賢里小宅內(nèi)有價值連城的異石,但自己并無資本將其買下,只有最后順水推舟將其拱手相讓給竇義。米亮在未遇見竇義之前的破落形象,很可能就是“安史之亂”后一些長安胡商生存境遇艱難的一種真實體現(xiàn),他們在“安史之亂”之后,由于生存空間受限,經(jīng)濟實力也在一定程度上遭受重創(chuàng)。
從代宗大歷之初到840年回鶻汗國最終滅亡,這中間七八十年的時間里,甚至到唐末,長安的粟特胡商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隨回鶻而來的,他們在回鶻人的庇護下生存,與摩尼僧勾結(jié)在一起,擾亂西市正常的商業(yè)貿(mào)易。欺詐百姓:另一類是原本在長安生活的粟特胡商。他們本來就受到“安史之亂”后排斥胡人的社會思潮影響,處境比較艱難,而從回鶻來的粟特商胡給唐人的壞印象。也影響到他們的生計甚至生活,使他們的生存空間日益狹促。
2.“安史之亂”后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
“安史之亂”后長安西市依然有胡商存在,而街西胡人住戶列表也表明。“安史之亂”后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也還生活有入仕唐廷的胡人。這些情況都說明,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在亂后依然得以存續(xù)下來。不過,“安史之亂”后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和此前相比,雖然從地理空間和住戶身份構(gòu)成上來看,都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但實質(zhì)內(nèi)涵已有所不同。
一般認為襖祠是胡人聚落的信仰中心,特別對于長安街西這樣一個邊界松散模糊、封閉性不是很強的胡人聚居區(qū)來說。更是維系胡人民族性、增強胡人凝聚力的一條精神紐帶。襖祠的變遷,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在無言地訴說著胡人聚居區(qū)的變遷?!鞍彩分畞y”后,街西襖祠的命運又如何呢?原有的幾座襖祠是都被取締了呢,還是雖然得以保留下來,但勢力已日漸衰微?
榮新江先生在《安史之亂后粟特胡人的動向》一文中曾經(jīng)指出,“安史之亂”以后,在長安和洛陽已看不到有新立襖祠的記載。也沒有明確的胡人祭祀襖神的記錄,而在河北地區(qū),卻有新的襖祠設立的記載。盡管如此,關(guān)于襖教還是會留下一些材料,讓我們可以去追索長安襖祠的蹤跡。
唐會昌五年(845)八月,武宗頒布《毀佛寺制》以取締佛教,史稱“會昌滅法”,同時也“勒大秦、穆護、祆三千余人還俗”。關(guān)于這幾種不幸遭受牽連的夷教,學界有不同解釋。林悟殊先生在對諸家之解詳細辨析后總結(jié)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大秦”是指景教僧侶,“穆護”指直接來自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僧侶。不能與景教或回教混淆?!耙\”指的則是源于波斯而已中亞化的瑣羅亞斯德教,即火襖教的僧侶。@筆者同意林先生的看法,在此基礎上,我們來看以下問題。制文中的所謂“還俗”,只能針對身在教內(nèi)的僧侶(職業(yè)教徒)而言。因此,勒令三教僧侶還俗也就意味著此三教僧侶所賴以存在的景教、瑣羅亞斯德教和火襖教的寺廟在制文頒布之前也一并存在,也就是說,至會昌年間,唐朝境內(nèi)仍有正規(guī)的火祆祠存在。對此,年代更早的一條材料也可給予確證。穆宗長慶年間(821-824),舒元輿作《鄂州永興縣重巖寺碑序》云:“國朝沿近而有加焉,亦容雜夷而來者,有摩尼焉,大秦焉,襖神焉。合天下三夷寺,不足吾釋寺一小邑之數(shù)。”@可見,長慶年間尚有火祆祠(寺)存在,并且一直持續(xù)至會昌年間。
當然,我們這里所說的襖祠,是指整個唐朝境內(nèi)的襖祠,至于具體的分布地點。尚不明確。據(jù)上引榮先生文,“安史之亂”后的河北境內(nèi)。就目前所知,至少有兩座祆祠:一是立于恒州西南五十里獲鹿縣(原名鹿泉縣)的鹿泉胡神祠,寶歷二年(826)四月立;一是定州東瀛州壽樂縣的襖神廟。長慶三年(823)置。二祠之建立年代與舒元輿序文寫作年代相距甚近,而早于武宗制文之頒布十幾年,按理說制文中涉及的襖祠應該包括河北境內(nèi)的。不過,“安史之亂”后河北一直處于半獨立狀態(tài),而祆祠又是在當?shù)貜姶蟮乃谔睾藙萘Ρ幼o下興建的,是否會遵從朝廷制文行事,亦未可知。撇開河北不計,兩京地區(qū)是否還有襖祠存在呢?從種種跡象來看。“安史之亂”后的長安還有祆祠存在,不過其勢力已經(jīng)日漸衰微。林悟殊先生曾經(jīng)指出,從薩寶府設置的緣起可以看出,唐代前期在唐朝政府的心目中。顯然是把火祆教當成西域移民的主流宗教,認為它是西域胡人中最有影響、最有勢力的宗教。但是我們看到,無論是《重巖寺碑序》中摩尼、景教、襖教的排列順序,還是武宗制文中“大秦、穆護、襖”的排列位次,火祆教都排在最后一位,說明到9世紀上半葉。諸夷教中火祆教的勢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
“安史之亂”后,襖教及襖祠在長安的衰微,除了和“安史之亂”本身帶給胡人的打擊以及祆教自身的民俗化發(fā)展模式有相當關(guān)系。也和摩尼教“安史之亂”后在中原的大力發(fā)展不無關(guān)系。眾所周知,代宗大歷年間,摩尼教再度進入中原地區(qū)是因回鶻人所致。據(jù)《九姓回鶻可汗碑》,回鶻人于763年將摩尼教奉為國教。此后?;佞X可汗便屢屢遣使,要求在中國內(nèi)地建立摩尼教寺院?!斗鹱娼y(tǒng)記》卷41載,大歷三年(768),“敕回紇奉末尼者建大云光明寺”,此為摩尼教再度入華后建寺之最早記載,其寺應該是在長安。是為回鶻的摩尼信徒所建。武宗會昌三年(843),摩尼寺被拆除,之后隨著長安的毀滅再無遺痕。有于唐有功的回鶻人撐腰,摩尼教勢力不僅發(fā)展迅速而且相當強大。由回鶻、摩尼教和粟特胡人三者關(guān)系來看,可以肯定,“安史之亂”后長安的粟特胡人中。有一部分是摩尼教徒。信仰摩尼教的粟特胡人是否打壓、排擠原有的信仰火襖教的同胞,或者強迫他們改信摩尼教,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即便他們不對原來的火祆教徒采取強硬措施,想必也會有大眾轉(zhuǎn)而皈依之,而這可能也是造成“安史之亂”后長安的襖教勢力不如摩尼教的原因。盡管如此,在排胡風潮盛行之下粟特胡人的襖教信仰和襖祠仍能在長安得以保存下來,也算是一幸事了。而歷經(jīng)世事巨變的襖祠雖然仍然屹立在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中,但它應該已經(jīng)不像昔日那樣,在胡人特別是胡商的生活中發(fā)揮著明顯的作用了。
以上我們從襖祠的角度探討了“安史之亂”后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的變遷。下面我們再來從幾個比較具體的問題加以補充。
“安史之亂”對于長安胡人的生存發(fā)展的影響,甚至表現(xiàn)在胡人居第的選擇上。赫赫有名的涼州安氏家族,雖然其家業(yè)基礎是在涼州,但他們在長安一直都有居第。唐初安興貴之子安元壽在長安的居第是在懷遠坊,該坊位于西市南面,就在我們所說的西市周邊胡人聚居區(qū)之內(nèi),而到了安興貴后裔李抱玉(安重璋),他們在長安的宅第則到了修德坊。雖然還是在街西,但從地理上來說已經(jīng)脫離了西市周邊胡人聚居區(qū)的范圍。聯(lián)系安重璋在安史之亂后改姓、更籍、與漢族高門通婚等舉動來看,安氏家族在長安的宅第從懷遠坊到修德坊的變遷很可能就發(fā)生在安重璋時期,此舉意在通過地理空間上與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的遠離。盡可能劃清與粟特胡人之間的界限。同樣出自涼州的胡人安暐(李國珍)似乎是在追隨安重璋而行事,他因為位列寶應功臣也得賜國姓,所娶二妻也皆為漢人,一為河南獨孤氏,一為弘農(nóng)楊氏。不過,與安重璋不同的是,他并未遷出街西胡人聚居區(qū),還是住在緊鄰西市的光德坊。如此看來,李抱玉所屬的安氏家族可能算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個案,而兩位安氏不同的舉動則表明安史亂后的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可能出現(xiàn)了一定的分化,有些胡人住戶可能會因為叛亂的影響脫離這一聚居區(qū),有些則依然留守原地。這一點其實也比較好理解。畢竟相對于其他因素而言,居住地點具有較強的穩(wěn)固性及延續(xù)性。而且,長安城內(nèi)生活的胡人不在少數(shù),有很多胡人人唐也已有相當長的時間,與唐人也已逐漸融合,因此,要讓從唐初以來即已存在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突然消失或轉(zhuǎn)移至他處也并非易事。
“安史之亂”以后。生活在各地的粟特胡人雖然也有一些與漢人通婚,但胡人之間內(nèi)部通婚的仍不在少數(shù),長安街西的胡人到底是怎樣的狀況,尚不好判斷。從前面所列街西胡人住戶信息可以看出,生活在“安史之亂”后的街西胡人中,除了李抱玉、李國珍兩位安姓胡人外,其他幾位都是粟特胡人之間的通婚。比如,住在崇賢坊的石崇俊,妻為洛陽羅氏,應該是落籍洛陽的吐火羅人后裔。住在義寧坊的何文哲,前妻康氏是奉天定難功臣、試光祿卿康普金之女,終于延壽里之私第;前妻死后又續(xù)娶妻妹。醴泉坊的米繼芬,娶妻米氏,二人同為昭武九姓米國人。雖然這幾位胡人都是胡人內(nèi)部通婚,但是從其年齡及卒年來判斷,他們結(jié)婚應該都是在“安史之亂”前,不好用來說明“安史之亂”后生活在長安街西的胡人之間仍然有不少人是本民族之間通婚。當然何文哲續(xù)娶妻妹康氏是在亂后,但那也有可能是一個特例。
總之,關(guān)于街西的胡人聚居區(qū),尚有諸多模糊地帶不為我們所知。盡管如此,從這個在隋唐帝國都城長安城里的大型外來移民“社區(qū)”的形成與變遷。我們不難勾勒出西域胡人在這幾百年間起落沉浮的軌跡。
三、唐代長安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
過去學界在談到長安的胡人時,更多關(guān)注街西西市及其周邊的胡人,而較少關(guān)注街東的胡人。其實,在街東也住有一定數(shù)量的胡人,和街西的情況類似,街東的胡人也是以東市這個市場為中心,形成了一個街東胡人聚居區(qū),這一聚居區(qū)的精神中心則是位于靖恭坊的祆祠。在開始討論街東胡人聚居區(qū)之前,我們先分析正史、墓志等各種史料中所見的居住于街東的胡人住戶。(見表3)
從表3所列舉的胡人信息,我們可以得出三點直接印象:
首先,從現(xiàn)有材料看,街東的粟特胡人住戶沒有街西的多,但他們所居住坊里的分布也表現(xiàn)出和街西相似的特點——環(huán)市而居。即絕大部分胡人的宅第位于東市周邊諸坊里,如勝業(yè)坊、親仁坊、安邑坊、靖恭坊等。個別胡人的宅第是在距離東市稍遠一些的坊里,如李元諒的宅第是在開化坊,史思禮的在興寧坊,這可能是一些特殊情況。比如李元諒的宅第是出于皇帝所賜;史思禮是龍武軍將領,屬于唐元功臣集團的成員,所以其住宅與其他唐元功臣成員的住宅距離比較緊密。
其次,在已知的所有居于街東的西域胡人中,是否有胡人是從唐代初年即居住于此的。目前尚不得而知。在街東胡人中,年代最早的是表中的康阿祿山,卒于調(diào)露二年(680),已經(jīng)是7世紀后半葉了。但這條材料屬于佛經(jīng)靈驗記一類,是否可信,還不能肯定。在康阿祿山之后,活動于“安史之亂”之前的僅有史曜、史思禮、康口、安祿山等少數(shù)幾人,其余更多的街東胡人都是生活在“安史之亂”以后。
最后,表中所列街東胡人,除過少數(shù)未曾人仕者如康阿祿山、康文通、史曜、石忠政和鬻餅胡人之類的小商人之外,其他胡人皆為人仕唐廷的文、武官員,其中以武職居多。以下我們來具體分析街東的胡人聚居區(qū)。
(一)唐代前期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
雖然我們所掌握的資料非常有限,但從目前已有的這些材料還是可以看出,像街西一樣。街東也形成了一個以東市為中心、涵蓋其周邊諸坊的胡人聚居區(qū),其明顯的標志就是位于靖恭坊十字街南之西的襖祠。襖祠的存在一般是以其所在區(qū)域內(nèi)胡人住戶達到一定數(shù)量為基礎的,因此,有祆祠也就意味著周圍地區(qū)有相當數(shù)量的胡人住戶。上文已經(jīng)指出,靖恭坊有胡祆祠的記載是本自韋述的《兩京新記》,因此,其立祠年代也應該是在武德四年以后至開元年間,這也表明,在開元末年、天寶初年之前,以靖恭坊襖祠為其精神核心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已經(jīng)形成?!秲删┬掠洝匪涊d的長安的四座襖祠中,靖恭坊襖祠是惟一一座位于街東的,這從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街東的胡人在數(shù)量及影響力上遠遠不及街西。靖恭坊盡管偏處一隅,但襖祠的存在使得它可能會無可爭議地成為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精神中心。這一聚居區(qū)在地理上是以東市為中心向周邊輻射的,其形成可以肯定是在唐代前期,但在此必須說明的是,我們目前用于支撐這一結(jié)論的材料很多都是唐代中后期的,不過,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我們可以推出它在唐代前期開始形成時已經(jīng)具備如此的特征。
上文已經(jīng)反復提到,街東的胡人也是以市場為中心發(fā)展起來的。即東市對于胡人定居于其周邊諸坊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雖然絕大多數(shù)街東胡人居住的坊里緊臨東市,但表中所列胡人中。和市場有密切關(guān)系即商人出身的少之又少??蛋⒌撋?、康文通、史曜及石崇政等未仕的胡人有可能是以商為業(yè),真正可以確定的商人只有天寶九載升平坊的鬻餅胡人一個?!短綇V記》所引唐末皇甫氏所撰《原化記》中也提到一個鬻餅胡人:“有舉人在京城,鄰居有鬻餅胡,無妻,數(shù)年,胡忽然病,生存問之,遣以湯藥,既而不愈。臨死告日:‘某在本國時大富,因亂,遂逃至此,本與一鄉(xiāng)人約來相取,故久于此,不能別適?!贝颂帥]有提及該舉子及其鄰人鬻餅胡所在的坊里,不過我們推斷,有可能他們是住在崇仁坊內(nèi)。雖然以上兩條材料皆出自文學作品,其中的人物形象是否實有其人也不好說,不過,唐人小說中一再出現(xiàn)鬻餅胡的形象,也反映出當時確有不少這樣的從事小本經(jīng)營的胡人生活在長安坊里。這一階層的胡人住戶,其地位較低,故而很難留下太多資料,并納入我們的考察視野之內(nèi)。
在上表所列舉的胡人中,生活在天寶初年以前的,僅有康阿祿山、康文通、史曜和史思禮四人。史思禮一直隸身禁軍,又居住在離東市較遠而離宮城較近的興寧坊,嚴格來說。不在東市胡人聚居區(qū)之內(nèi),所以,此處去而不論。從胡味兒頗濃的名字來看,康阿祿山似為新人長安不久之胡人,不過材料上說他是“雍州萬年縣人”。顯然是已經(jīng)著籍的胡人。不過他在街東的具體坊里不明,是否商胡也不好判斷,而且他是一個居士。也就是說他信仰佛教。康文通、史曜二人皆一生未仕,是否經(jīng)商,不好判斷。二人的宅第,一在東市之南的安邑坊,一在東市之北的勝業(yè)坊,東市與其宅第所在坊里的密切關(guān)系顯而易見,由此看來,二人從商的可能性較大。盡管康、史二人具體的職業(yè)情況并不明了,使得我們不好分析胡人居第與東市之間最初的互動關(guān)系,不過,作為構(gòu)成唐代前期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的二分子,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們也可以代表其他諸多尚不為我們所知的胡人住戶。正是這兩則實例和其他無數(shù)不知名的胡人住戶,為我們勾勒出了這一胡人聚居區(qū)的輪廓。
相對于街西胡人聚居區(qū)而言,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在興起年代、持續(xù)時間、影響力大小方面都不及對方,盡管如此,街東的胡人聚居區(qū)還是有著自身的特色,因此,在考察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及發(fā)展時,我們的視野反而要放得更開闊一些。除了要分析胡人與市場的關(guān)系,還應注意到長安城內(nèi)居住格局的變遷及其所引發(fā)的城市結(jié)構(gòu)變遷與職能分化,考察這些外部因素在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形成及發(fā)展過程中的影響和作用。
關(guān)于隋唐時代長安城內(nèi)官僚居住地的變遷。妹尾達彥先生曾經(jīng)做過詳細的分期描述:第一期,從大興城興建到隋末(583-617),官僚的居住地以街西中部為主;第二期,從唐朝創(chuàng)業(yè)到大明宮興建前(618-661),街東的居住者有所增加;第三期,從大明宮興建后到興慶宮修建前(662-711),官人的居住地開始明顯地從街西移向街東的中北部:第四期:興慶宮建設后到“安史之亂”結(jié)束(712-763),以街東中部為官人居住區(qū)的情況固定下來;第五期,從“安史之亂”后到敬宗時(764-827),以東市為核心的街東的中北部,形成官人集中的居住區(qū),街東樂游原北麓漫坡上諸坊則作為官人新興住宅地被開發(fā)利用。同時。他也分析了街東官僚住宅區(qū)形成的原因:其一,靠近大明宮及皇城,上朝方便;其二,樂游原北麓街東中部諸坊在高崗上,排水好,便于眺望;其三,靠近東市及其周圍高級購物、娛樂設施;其四,經(jīng)過東邊諸門(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及南邊諸門(啟夏門、明德門),城內(nèi)與城東、城南交通方便。
妹尾先生的這一研究成果,對于我們考察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雖然我們一再強調(diào)東市在形成街東胡人聚居區(qū)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但事實上,單純從商業(yè)的角度來說,東市遠不及西市繁榮,因而僅憑東市本身的條件,可能對胡人并不具備足夠的吸引力。那么,為什么在街東還是會以東市為中心發(fā)展起來一個胡人聚居區(qū)呢?上文已經(jīng)指出,從靖恭坊祆祠的年代來看,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形成是武德四年以后至開元年間(621-713),至晚不超過開元末年,這一時間段恰好與妹尾先生所分析的第二、三期(官僚居住地從街西向街東轉(zhuǎn)移,從而開始形成街東官僚居住區(qū))基本重合。也就是說,胡人從街西向街東的轉(zhuǎn)移與官僚居住地在相同方向上的移動是同步的。因此,二者在同一方向上的移動,從內(nèi)在動力來看,不可能完全相同,但很可能有共同的部分——官僚的向東移動主要是為了往大明宮或興慶宮上朝方便,胡人的情況稍微復雜一些。入仕唐廷的胡人可能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而商人身份的胡人則可能是從官僚向街東移居的大趨勢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機,遂跟從向街東遷移。
調(diào)露二年(680)被冥道誤追身亡的康阿祿山很可能是一個新來長安的人,新來長安的胡人,沒有選擇街西傳統(tǒng)的胡人聚居區(qū),而是選擇在街東,成為萬年縣人,或許表明街東那時已經(jīng)對胡人有了某種不同于街西的吸引力。
如果說街東的胡人聚居區(qū)在其形成之初,市場和街東的大環(huán)境(街東逐漸形成官僚居住區(qū))是共同發(fā)生作用的,那么,在其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這兩種因素之間就逐漸現(xiàn)出此消彼長的趨勢來。市場這一因素雖然作用猶存。但已經(jīng)逐漸退居其次,而街東大環(huán)境的優(yōu)勢則逐步凸顯出來。因為隨著官僚聚居區(qū)的逐漸成形。街東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成為身份、成功的象征。這一背景也就成為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一個亮點,使得它在綜合實力方面逐漸勝出街西,因而對于許多已經(jīng)人仕唐廷或意欲進人唐廷的胡人來說,就具有了特別的吸引力。
在此,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的安祿山為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例證。身為地方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天寶九載(750)以前在長安的宅第是在道政坊,后來“玄宗以其陋隘,更于親仁坊選寬爽之地,出御庫錢更造宅焉”。由此看來,起初建宅于道政坊應該是出于安祿山自己的選擇。安祿山開元二十九年(741)以營州都督充平盧軍節(jié)度使,并由此開始受到玄宗寵信。因此,其在長安的宅邸可能是在此之后購置的,為了活動方便,他把宅第選擇在玄宗起居的宮殿——興慶宮的南邊。
安祿山出身胡人,對于他的異族身份,他自己非但沒有加以掩飾,反而在多個場合予以強調(diào)。盡管如此,他卻沒有選擇長安傳統(tǒng)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而是將自己的宅第選在了街東。這其中影響安祿山選擇的決定性因素應該就是街東的大環(huán)境了。作為已經(jīng)人仕唐廷的蕃將,為了謀求個人在政治上的更多發(fā)展機會,他無疑會舍街西而取街東。首先,在大明宮、興慶宮相繼起用后,長安城的政治重心也隨之轉(zhuǎn)移到了街東中北部,同時也于此開始形成中高級官僚居住區(qū),對此安祿山不會不有所注意;其次,街東至晚在開元末年以前也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以東市為中心的胡人聚居區(qū),而且在靖恭坊內(nèi)還有胡人的信仰中心襖祠存在。當然,就街東本身而言,選擇哪個坊里會更利于自己的活動。也是需要綜合考慮的。道政坊可以說是安祿山的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該坊北臨玄宗聽政和活動的興慶宮。西臨街東的中心東市,東邊又緊鄰通往城外的春明門。地理位置可謂甚佳,“多智計,善揣人情”的安祿山一定不會忽視該坊的地理優(yōu)勢??拷鼘m廷,既便于他表面上隨時去討好玄宗和貴妃,同時也利于他背地里隨時刺探內(nèi)廷消息;而選擇在市場周圍居住,既有出于生活便利的考慮,也可能和安祿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眾所周知,安祿山年少時“解九蕃語,為諸蕃互市牙郎”,如此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可能使得他對市場懷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這也是他選擇緊臨東市的道政坊而不嫌其局促陋隘的一個原因。
天寶九載之后,玄宗特為安祿山在親仁坊造豪宅,直至“安史之亂”爆發(fā)其地改為回元觀。對于玄宗在親仁坊東南隅另擇寬爽之地給安祿山,有學者是從政治的角度加以解釋的。認為玄宗不欲其居于毗鄰興慶宮的道政坊。而故意于距離稍遠一些的親仁坊修第,盛加修飾后賜之,主要是為了不讓安祿山有刺探內(nèi)廷之便利。如果說安祿山自己初于道政坊置第確實有打探內(nèi)廷消息之嫌疑,但考慮到玄宗對安祿山的態(tài)度,對其一味寵信優(yōu)容,甚至別人一再進言祿山意欲謀逆,玄宗仍百般為其開脫,因此移第親仁坊之舉背后不僅很難看出玄宗的猜忌,反而更能說明玄宗對他的優(yōu)寵:其一。和道政坊相同。親仁坊也靠近東市,處于街東的胡人聚居區(qū)范圍之內(nèi),就此來說應該是頗投安氏所好。據(jù)史載:“上每令中使為祿山護役,筑第及儲偫賜物,常戒之曰:‘胡眼大,勿令笑我?!笨磥硇趯τ诎驳撋降暮松矸菔欠浅T谝獾?,選擇臨近東市的親仁坊顯然是充分照顧到了其胡人身份和個人經(jīng)歷。其二,對于玄宗而言,親仁坊不是一般的坊里,它與玄宗有著相當?shù)臏Y源關(guān)系。在坊之西南隅有咸宜女冠觀,本為玄宗父睿宗在藩之第,玄宗自己亦出生于此。其三,與位置較偏的道政坊相比,位于街東中心地帶的親仁坊相對而言,地理位置更優(yōu)越一些,在整個長安城內(nèi)的活動也更為方便一些。玄宗在親仁坊賜第之后不久。又將位于北鄰親仁坊的永寧坊內(nèi)的永寧園賜給祿山作使院。同年,“又賜永穆公主池亭以為游宴之地”。據(jù)考,公主池亭在街西宣義坊,則親仁坊比道政坊距之要近一些。由此看來,賜第親仁坊并非一個單獨的舉動,而是玄宗對于安祿山頗為體貼入微的恩渥的一個部分,不僅有用于居住的宅第,還有用于休閑娛樂的庭園池亭,考慮不可謂不周,恩寵不可謂不重。
以上我們通過對安祿山宅第選擇、變遷的分析,試圖闡明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在形成之后對于胡人的吸引力所在。不過,安祿山的例子畢竟還是有些特殊,以下我們來看其他兩個實例,借此進一步探討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對于胡人,特別是入仕唐廷胡人的潛在吸引力。這兩例都是天寶初年以后才新來長安、落戶街東的胡人,因此。從某種程度上更具說服力一些。
一是居于勝業(yè)坊的康阿義屈達干??凳媳緸楹笸回屎箛脑紫啵匚簧醺?,天寶元年,率家人、部落款塞歸朝,“秋八月至京師”,拜為左威衛(wèi)中郎將,后為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其在長安勝業(yè)坊的私第。很可能是在天寶初年來長安后自己購置的,否則,如果是因率部歸朝而為玄宗所賜,如此的榮耀一定會在墓志中有所提及。
一是終于靖恭坊的波斯胡人李素的祖父。李素在大歷年間曾“蒙敕賜妻王氏,封太原郡夫人,兼賜莊宅、店鋪,遂放還私第,與夫人同歸于宅”,此處的私第應該就是他最后死時所在的靖恭坊之第。很可能是承自于其父祖輩。李素“祖父益,初,天寶中,銜自君命來通國好,充為質(zhì)子。止衛(wèi)中國,列在戎行。拜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右武衛(wèi)將軍、賜紫金魚袋,特賜姓李,封隴西郡,因以得姓也”。李素祖父益天寶年間以質(zhì)子身份侍衛(wèi)唐廷,拜為衛(wèi)將軍,并蒙賜國姓,寵遇有加。如果其居第是賜第的話,應該會在墓志中列舉出來,因此,其私第應該是自置的。在此條材料中,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代宗給李素的諸樣賞賜中,其中有一項是店鋪。一般說來,在正史和墓志材料中,我們常常看到的賞賜有良田美器、名園甲館、聲色珍玩、絲帛彩緞等等,但很少見到有賞賜店鋪的。因為這和唐代政府一貫所奉行的抑商政策是相違背的。由此看來。代宗此舉可謂是對胡人李素的一種特殊待遇。李素的祖父是宿衛(wèi)宮廷的禁衛(wèi)軍將,父親是地方官員,李素本人則一直從事天文工作,家中并無人經(jīng)商。代宗之所以賞賜店鋪以示恩寵,很可能是考慮到其本身的善商好賈的西胡后裔身份。至于所賜店鋪的具體位置,可能就在緊鄰靖恭坊的東市內(nèi)。
以上二例中,無論是天寶元年由漠北突厥進入長安的康阿義屈達干,還是天寶中由遙遠西域因使入華的李素祖父,兩位初來乍到長安的胡人。和安祿山一樣,都沒有選擇傳統(tǒng)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而是在街東這一胡人相對較少的區(qū)域內(nèi)安家定居。當然,李素一家是波斯人。而且其家族信仰是景教,但他們畢竟是外來的西域胡人。因此,這兩家胡人對于街東的一致選擇不能說是一種偶然,而是確實凸顯出了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在吸引胡人方面的優(yōu)勢。唐代長安官僚住宅區(qū)的變遷,使得街東超越了單純的地理方位的表達,成為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以街東為依托,以東市為地理中心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由于有著“市場+官僚居住區(qū)”的雙重競爭力,也吸引著更多的胡人落戶于此,參與到建設、發(fā)展這一聚居區(qū)的進程中來。而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唐代后期居于街東的很多都是入仕唐廷的西域胡人。
(二)街東胡人聚居區(qū)與街東的外來人口聚居
和街西以西市為中心的胡人聚居區(qū)一樣,街東以東市為中心形成的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不全是粟特、波斯這些西域胡人,也包括其他一些外來的少數(shù)民族,如突厥、吐蕃等。因此,我們也可以將這一聚居區(qū)稱作街東的外來民族聚居區(qū)。
街東從唐朝初年即已有外來的少數(shù)民族開始居住于此。比如在東鄰東市的宣陽坊里。就有突厥啟民可汗之孫阿史那摸末的宅第。摸末是隋朝末年以來久居河套的東突厥處羅可汗之長子郁射設,貞觀三年(629)十二月率部降唐,授右屯衛(wèi)將軍,尚平夷縣主,二十三年(649)薨于宣陽坊之第。葛承雍先生指出。與其他投降入唐的突厥汗國王族成員相比,阿史那摸末并沒有得到唐廷格外的信任與優(yōu)寵,比如他至死也未被封王。即使尚主也只是地位較低的縣主(雖然是在太宗家內(nèi)結(jié)婚成親的),而晚于他降唐的其弟阿史那社爾娶的卻是皇姊衡陽長公主。摸末降唐后待遇不高還可從其居住于街東這一點上略窺一斑。雖然我們常說唐代長安城的居住格局是“東貴西富”,但這并不是從唐朝初年即已形成。長安城街東的高級官僚居住區(qū)得以形成的直接起因是大明宮(662年修筑完成)和興慶宮(714年完成)的相繼起用,在此之前,街東住戶整體上而言并不比街西的在身份象征上高出多少。而且,前文已經(jīng)指出,貞觀四年東突厥汗國滅后,隨頡利可汗降唐進入長安的突厥中高級降將很多是被安排在街西西市周邊諸坊,街東諸坊中尚未發(fā)現(xiàn)有實例。摸末之宅第位于街東而非街西的突厥降將的集中居住區(qū),除了可能與摸末并非是和頡利等突厥投降酋首同期進入長安而是稍早一些有一定關(guān)系,也可能和他自己的地位不高有關(guān)。
在與東市相臨的勝業(yè)坊,可能從貞觀中起居住有高昌王麴氏家族的后人。1985年西安發(fā)現(xiàn)了《大唐甘露寺故尼真如之柩塔銘》,甘露尼寺位于勝業(yè)坊內(nèi),開皇五年(585)立。由塔銘內(nèi)容可知,尼真如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孫女。貞觀十三年(639),唐太宗以吏部尚書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攻打高昌。次年滅高昌,并“虜高昌王(麴)智盛及其群臣、豪杰而還”,高昌國的大姓麴氏、張氏等也多舉族東遷。真如父麴智諶是高昌王麴智盛之弟,入唐后先拜右武衛(wèi)中郎將。麟德中終于左驍衛(wèi)大將軍、西州刺史。李健超先生認為,真如塔銘的發(fā)現(xiàn)說明高昌在唐初置州縣后,原麴氏家族部分入居長安。
此外,新昌坊內(nèi)有突厥出身的唐代名將哥舒翰的宅?。骸案缡婧采贂r,有志氣,長安交游豪俠,宅新書(陳校本“書”作“昌”)坊?!?/p>
修行坊內(nèi)有于闐國王尉遲珪之長子尉遲勝(約742-785)的宅邸:“尉遲勝,本于闐王珪之長子,少嗣位。天寶中來朝,獻名馬、美玉,玄宗嘉之,妻以宗室女,授右威衛(wèi)將軍、毗沙府都督還國。與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同擊破薩毗播仙,以功加銀青光祿大夫、鴻臚卿,改光祿卿,皆同正。至德初,聞安祿山反,勝乃命弟曜行國事,自率兵五千赴難。國人留勝。以少女為質(zhì)而后行。肅宗待之甚厚,授特進,兼殿中監(jiān)。廣德中,拜驃騎大將軍、毗沙府都督、于闐王,令還國。勝固請留宿衛(wèi),加開府儀同三司,封武都王,實封百戶。勝請以本國王授曜,詔從之。勝乃于京師修行里盛飾林亭,以待賓客。好事者多訪之?!?/p>
崇仁坊有卒于貞元十八年(802)的吐蕃內(nèi)大相論莽熱的宅第:韋皋“生擒論莽熱,虜眾十萬,殲夷者半。是歲十月,遣使獻論莽熱于朝;德宗數(shù)而釋之,賜第于崇仁里”。
常樂坊有尉遲青宅,他在德宗朝官至將軍:“觱篥者。本龜茲國樂也,亦日悲栗,有類于笳。德宗朝有尉遲青,官至將軍……不數(shù)月到京,訪尉遲青所居常樂坊?!崩铐犛性姟蛾堪踩f善吹觜篥歌》,善吹觜篥者為西域胡人,唐代教坊中有不少西域胡人,則此處的尉遲勝很可能出自于闐尉遲氏。
靖恭坊內(nèi)除了住有粟特胡人和波斯胡人。還有吐蕃論躬仁家族后人論惟賢的宅第,其薨于元和四年(809)。
以上所列舉的住在街東的諸人。生活年代基本都在盛唐到中唐時期,且無一例外都是入仕唐廷的蕃人,官品都不算低,他們在街東的定居,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街東官僚聚居區(qū)對于蕃、漢官員的吸引力。
(三)“安史之亂”后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
由于依托著街東因政治原因而衍生出的優(yōu)勢,街東的胡人聚居區(qū)在天寶年間依然蓬勃發(fā)展。然而,突如其來的“安史之亂”,對唐代社會的粟特胡人特別是生活在長安的胡人造成了相當大的沖擊,當然也會影響到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進一步發(fā)展。盡管如此,處于街東這一有利的大背景之下,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在唐代中后期對于入仕唐廷胡人的吸引力可能還是有增無減。
在此我們?nèi)砸詻鲋莅彩霞易鍨槔?。上一?jié)我們在分析街西胡人聚居區(qū)時,對“安史之亂”后安氏家族的宅第由懷遠坊到修德坊的轉(zhuǎn)移進行了一番推測?,F(xiàn)在當我們將目光放到街東的胡人時,又注意到,在安邑坊竟然有李抱玉從兄弟李抱真的曾孫李景裕的宅第。李抱真是涼州胡人安修仁之后裔,安修仁在洛陽的宅第位于緊鄰南市的善和坊,至于其在長安的是否有居第,沒有直接的材料可以說明。不過,安修仁兄安興貴一家在長安的居第是在西市南面的懷遠坊。從史婆陁兄弟毗鄰而居的情況來看。安氏家族在長安的居第應該是在一起。因此,可以說從安氏家族在李景裕時代所定居的安邑坊。是他們從懷遠坊到修德坊的變遷后又一次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盡管李景裕所在的安邑坊確實處于街東胡人聚居區(qū)之內(nèi),但是我們并不好判定其宅第與所在胡人聚居區(qū)之間是否有直接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從各種記載中,我們看到的是,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涼州安氏胡人家族自李抱玉之后所做出的包括與漢族通婚在內(nèi)的種種“去胡化”表現(xiàn),以有意加速其漢化進程,李景裕妻王循即為王武俊之曾孫女。由此看來,導致安氏胡人后裔從街西到街東的轉(zhuǎn)移的內(nèi)在因素。與其說是來自于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吸引力。不如說是來自于街東官僚住宅區(qū)這一大環(huán)境。如果以上我們對安氏家族從街西向街東轉(zhuǎn)移所做的分析不誤的話,那么,安氏家族在長安的宅第的一再變遷,從一個側(cè)面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赫赫有名的胡人家族在數(shù)百年的歷史沉浮中一段真實鮮活的“心路”歷程。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安史之亂”后街東的胡人,依然是居于胡人聚居區(qū)之內(nèi),從地理空間上來看似乎并未發(fā)生什么變化,但這一聚居區(qū)的實質(zhì)內(nèi)涵應該是不同于前?!鞍彩分畞y”后長安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的襖祠在胡人的生活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我們尚不完全清楚。不過,從各方面跡象來推斷。襖祠對于維護胡人聚居區(qū)的凝聚力這一重要功能在持續(xù)弱化,無論街東還是街西都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安史之亂”后街東胡人聚居區(qū)的胡人身上的民族性還會保留多少呢?
我們來看生活在“安史之亂”后的胡人石忠政(740~822),墓志說他“清閑不仕,自居其家”,作為生活在都市里的粟特人,應該是以商業(yè)為生。石忠政娶妻何氏,何氏應該是粟特何國之后裔,很明顯屬于粟特胡人之間的通婚,或許妻室何家也是住在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內(nèi)的胡人住戶。從他的年齡判斷,其婚配一定是在“安史之亂”后。因為沒有其他的材料可以佐證,我們不敢說石忠政的情況代表了一部分和他身份相同的街東胡人,不過,他自己的情況還是表明,“安史之亂”后胡人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并未完全被切斷。
由以上論證可知,作為隋、唐王朝的都城,長安東西兩街都聚集了不少胡人,其中尤以西市周邊區(qū)域為多。長安城內(nèi)以西市為中心的街西胡人聚居區(qū)是主要是唐前期隨著胡人的紛紛進入而逐漸擴大的,而以東市為中心的街東胡人聚居區(qū)則主要和長安官人住宅由西向東的轉(zhuǎn)移有關(guān),這兩個聚居區(qū)的存在的標志或者說凝聚胡人集中居住的核心就是處于其中的襖祠,其中西市周邊有四座,東市則有一座,祆祠的多少正好反映了胡人聚居區(qū)范圍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