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齋藏有胡適簽名本一冊。此論文抽印本,原為日本著名漢學家羽田亨題贈“胡先生教正”之自撰學術論文,后由適之先生“轉贈援庵先生”。
胡適(字適之)與陳垣(字援庵),一位是留學名校的“洋博士”,另一個為學無師承的“士學者”,但他們卻一同成為20世紀中國學界領軍人物,且私交甚密。
1922年2月19日,胡博士前往北平平民中學(今北京市第四十一中)演講,題目是《學生與社會》,陳垣時以教育部次長兼任該校校長(見劉乃和等著《陳垣年譜配圖長編》,遼海出版社2000年10月版)。陳垣之孫陳智超所撰《胡適與陳垣》文中也如此記載:“19日,請胡適去平民中學演講?!蓖?,胡適以北大教授身份兼署《國學季刊》編輯部主任,陳垣被禮聘為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導師,二人共同好友沈兼士則為《國學季刊》編委兼國學門主任。胡適任《國學季刊》編委會主任時,該刊曾相繼刊發(fā)陳垣論文《火祆教入中國考》、《摩尼教入中國考》、《元西域人華化考》。由此推定,堪稱同事的胡適與陳垣,識荊的最晚時間當在1922年,最初引薦人或為沈兼士。
查《陳垣年譜配圖長編》知,1924年6月3日,胡適在《黃氏日記》卷86發(fā)現一篇摩尼教道士張希聲所作《崇壽宮記》,可以補充陳垣《摩尼教入中國考》中材料不足,遂函告陳垣。翌日,陳垣即復胡適6月3日函,以示謝意。這是筆者所知現存胡、陳二人最早的往來書信。至于所見陳垣與胡適的最早合影,則是那幀攝于1924年9月的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同仁照,像片中人物均為學界巨子:顧頡剛、沈兼士、董作賓、朱希祖、蔣夢麟、胡適、陳垣……
陳垣治學的一重要特征,即善于在繁雜的歷史現象中找出一般性規(guī)律,將之歸納成具有高度概括性的類例,然后再簡潔、系統地告知讀者。對陳垣這位治學深邃而論證精密的學者,胡適甚為服膺,謙恭有加。
檢《胡適日記》知,1926年7月,胡適乘火車沿西伯利亞鐵路經莫斯科赴英國開會,途中他寫了《介紹幾部新出版的史學書》(首發(fā)1926年《現代評論》第4卷上),開頭第一篇便是陳垣的《二十史朔閏表》。1930年,胡適在《<敦煌石室寫經題記>與<敦煌雜錄>序》(許國霖著)中則指出:“今有陳垣先生的《敦煌劫余錄》流行于世,其考訂之詳,檢查之便利,已遠在巴黎倫敦諸目之上了?!?/p>
1934年,胡適為陳垣的《<元典章>校補釋例》作序。對此,他在1934年9月11日的日記中談到:“援庵囑作他的《<元典章>校補釋例》,我久已許他了。今早他送校樣來,我細讀一遍,晚上翻看王念孫(按,清代??睂W名家,號高郵)的《<淮南雜志>序》,俞樾(按,清代經學名家,號曲園)的《古書疑義舉例》等,準備作一篇??睂W序文?!痹凇兑痪湃哪甑幕貞洝芬晃闹校H為自得地講到:“《說儒》之外,第二篇論學文字要數《<元典章>校補釋例-序》,實在是一篇??睂W方法論。”
《元典章》,為元朝法令文書的分類匯編,由元代原始文牘資料組成,是考究元代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重要文獻,但《四庫全書》未收。歷代抄本、刻本因抄寫者、刻工識字能力所囿等諸多因素,錯字多多。陳垣經多方探求,歷時二十余載,搜集各種版本和抄本,然后自1930年5月始用兩個多月時間以幾種抄本對清末學者沈家本刻本《元典章》進行對校、互校,共覓得沈刻本《元典章》一萬二千條謬誤。而后,他由此萬余條謬誤中選出千余條,進而分析其產生的原因,再后分類歸納出四十二條誤例,最終進行校補、釋例,遂成《<元典章>校補釋例》(參見《史學家陳垣傳略》,載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陳智超自選集》)。
對陳垣這部著作,胡適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序》中作出高度評價:“援庵先生?!对湔隆返墓ぷ?,可以說是中國??睂W的第一偉大工作,也可以說是中國??睂W走上科學的路?!薄八尼尷?,都是已證實了的通例,是校后歸納所得的說明,不是校前所假定的依據?!痹谛蛑?,他感慨地談到:“我和援庵先生作了幾年鄰居,得讀《釋例》最早,得益也最多。他知道我愛讀他的書,所以要我寫序,我也因為他這部書是中國校勘學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論,所以也不敢推辭?!焙m對此文可謂下了大功夫,正是由于他在文中從理論上首次闡明新??睂W的考據方法,該序也因此得以成為“??睂W方法論”。
《史諱舉例》,為陳垣仿照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所撰的又一重頭學術著作。1943年,時在美國的適之先生揮筆寫就《讀陳垣<史諱舉例>論漢諱諸條》一文,予以品評、推介。隨之,他寫道:“援庵先生舊居米糧庫一號,我居四號。我們作了多年的鄰居,享受了多年的論文切磋之益,他的《<元典章>校補》,我曾替他寫了萬余字的長序。我們相隔幾萬里,不知何時才能重有聚首論文之樂,所以我很誠懇的把這兩篇避諱的文字奉獻給我的老朋友、老鄰居陳援庵先生?!焙m所說的米糧庫,在北京東城地安門景山后街。1930年11月,他由上?;乇贝笕挝膶W院長,即寓居于此。1932年8月,陳垣也自豐盛胡同十八號遷至米糧庫。直至“七七事變”,兩人在米糧庫實做了近五年的鄰居。
據顧廷龍筆談,對上海合眾圖書館藏全祖望(清代史學名家,號謝山)《水經注》稿本,胡適起初并不認同出自全氏手筆,經陳垣鑒定后方信之。1948年,舉世矚目的中央研究院院士選舉,由胡適擬定的史學組四名候選人中,均為學界頂級人物:張元濟、陳寅恪、傅斯年,還有一位,就是陳垣。由此來看,胡適推崇陳垣,已至無以復加程度。
至于陳垣,他也極為欣賞胡適之才情:“文成必先就正于倫(明)、胡(適)、陳(寅恪)諸公。”(1939年1月4日致子樂素家書)“惜胡、陳諸先生均離平,吾文遂無可請教之人矣!”(1940年1月7日致陳樂素家書)1933年元月,陳垣以譚家菜宴請法國大學者伯希和,曾特函請胡適作陪(胡適因故缺席)。
胡適小陳垣十一載,兩人本應存“代際差別”,但他們之間不僅沒有發(fā)生時下所謂的“代際沖突”乃至學術爭勝,反而始終過從尤密,互為“推手”。揣度其是由,桑兵先生推斷:“一則陳垣在世,且與胡適新派的關系甚好,胡不愿與之結怨:二則陳垣嚴守史學界域,所治中外關系史,為胡適不大熟悉,而且少有動氣之作。”(見桑兵著《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第十章《胡適與<水經注>案探源》)此外,筆者以為,還有一最為關鍵的原因,即此二人都對乾嘉考據學產生濃烈的興趣,對乾嘉學者的治學理念、治學方法都備加推崇,且均視考據學、??睂W、避諱學等專門學科為治史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和工具。這一點,也是他們由相識到相知繼而交好的最根本前提。
然而,對他們的密切往來,學界中人尤其舊派學者卻大有不以為然者,認為陳垣屈尊近年少的胡適,有長他人志氣之嫌,乃至有人競面陳直抒胸臆,以示反感。據陳垣在《跋張爾田遺札》中回憶,1934年,《<元典章>校補釋例》(胡適序)刻成。一日,在某宴會中,張爾田(字孟劬,著名學者)即對他講:“君新出書極佳,何為冠以某序?(指胡適為序,按)吾一見即撕之矣。”(見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張爾田》)陳垣請胡適為序之原委,依筆者淺見,正應桑兵教授所言陳垣“中正平和,左右逢源,取長補短”的秉性(參見桑兵著《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第八章《陳垣與國際漢學界》),實無仰仗之意。至于張爾田如此深惡胡適之,據筆者推測,原因除新學與舊學相抵外,大抵與時任北大文學院長胡適解聘教授林損(字公鐸,著名學者)一事有關。斯時,胡適正想方設法打破浙人在北大文學院的壟斷,大刀闊斧進行教學改革,而林、張均為浙人。
據陳垣嫡孫陳智超對筆者講,他所見胡與陳之間往來書信計三十五通,僅1933年4月里,就達八通之多,內容大都為學術商討(陳智超編注的《陳垣來往書信集》錄有十七通)。1948年12月13日,胡適再次致函陳垣:“這幾天,天天想寫信給先生,總不得閑暇,十二月七日的信到今天還沒有奉答,千萬請恕罪?!毙胖?,胡適感謝陳垣將應邀參加17日北大校慶五十周年及講演,另對他將自己關于楊守敬兩札書寫時間進行修正,一并深表謝忱(見《陳垣年譜配圖長編》)。此函系胡、陳畢生最后一次論學通信。兩天后,炮聲隆隆中,胡適飛往南京,而陳垣則未聽其言隨之南飛,毅然留平。兩人二十六年的交往就此終止了。
1949年5月11日,陳垣《致胡適的公開信》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他呼吁:“我們的研究,應扭轉方向,努力為人民大眾服務,不為反人民的統治階級幫閑?!焙m讀到老友這封信后,十分不快,于24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今天細想,陳垣先生大概不至于學習的那么快?!彪S即寫出《跋陳垣給胡適的一封公開信》作為回應。在信中,他斷言自以為很了解陳垣,對其思想轉變如此之快,難以置信,且這封信以白話文寫就,與陳以往文風迥然有別,故此信并非出自陳垣手筆。誠然,信是由陳垣與弟子劉乃和、柴德庚等人一起研究寫成,但胡適并不知道此前陳垣曾“閱讀馬列主義、毛澤東著作,鉆研三月,不知肉味”(陳智超著《史學家陳垣傳略》),思想確已發(fā)生巨變,贅上一言,1952年12月2日,陳垣曾由北京致長沙楊樹達一函云:“高郵豈足為君學?況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郵何如法韶山?”(見楊樹達著《積微翁回憶錄》及《陳垣來往書信集》)陳垣此函內容,胡適也當不會得知,如若有知,他定會喟嘆不已。
無論如何,1950年以后,動如參與商,兩人天各一方,永無再度聚首之日,但彼此定難以釋懷。胡適在談論學術問題時常常會提到“援庵先生”(見耿云志《胡適年譜》,香港中華書局1986年7月版)。而陳垣對胡適,因大陸“批胡”甚烈,緘口不提,亦合乎時情。至于思念之情,有無?幾許?雖不得而知,但我想他是斷斷不會忘記這個曾與他有過頻頻文字交往的適之先生。
臨了,談談題贈胡適此篇論文的作者羽田亨博士。羽田亨(1882—1955),20世紀日本學界一流學者,曾任京都大學教授、日本東方學會首屆會長,他通曉多國語言文字,發(fā)表過多部有關中亞文學和歷史學的論著(曾與伯希和合編過《敦煌遺書》),其中,《西域文化史》、《西域文明史》在國際漢學界影響深遠。
1922年,羽田亨來華留學,與胡適在學術方面交往甚密,此論文單行本當為此際持贈。適之先生頗為推崇其才學,在《白話文學史》序言中曾談到:“敦煌石室的唐五代寫本的俗文學,經羅振玉先生,王國維先生,羽田亨博士,董康先生的整理,已有很多可供我們采用了?!痹凇?lt;敦煌石室寫經題記>與<敦煌雜錄>序》中,胡適也多次提到并激賞羽田亨。陳垣與羽田亨亦為舊雨,1955年6月10日,他在北京飯店會見日本學者桑原武夫,寒暄數語后即問:“羽田先生何在?”當被告知“在我們來中國前的4月13日因癌癥去世”時,老先生傷感不已(參見《陳垣年譜配圖長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