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情親情,還能撐得了幾代人。
梁耀忠已經(jīng)有些認不出自己的村主任。
廣西來賓市興賓區(qū)七洞鎮(zhèn)下棉村村主任韋家豐,這位64歲的干瘦老人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寂寞過:現(xiàn)在村主任的任務就是在鄉(xiāng)里開會之后,把會議精神和文件傳達給村民。
與上世紀80年代相比,村主任的擔子確實輕多了:不需要催糧款,也不需要那么“狠”地抓計劃生育。
而他和他的村民們看起來越來越遠了。
20戶廢墟
24年前,當梁耀忠一家從下棉村搬走的時候,韋家豐并沒有遠送。梁耀忠一家把能賣掉的東西全都清理掉,直至把祖房的瓦片都裝到了買家的拖拉機上。然后一家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這樣的背影韋家豐看過很多。
梁耀忠的父親是下棉村第一批外出打工者,走得毅然決然。直到2004年去世,他也沒有回到過下棉村,死后更沒有埋進風景秀麗的故土。
梁耀忠說自己一家離開下棉村是“被逼無奈”。改革開放之后,搞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他一家8口人只分了3畝水田。
“雖然那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了‘多種經(jīng)濟’,有了養(yǎng)殖戶,也有人去開了荒地,但要靠他們家兩個人養(yǎng)活6個孩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表f家豐說。他很理解梁耀忠父親的舉動。過去大包干的時候,孩子多的困難人家還可以吃村里的大鍋飯,“一承包到戶,村里就管不了他們了?!?/p>
梁耀忠家的老房子就在韋家豐家前面。不過,如今這個院落早已是一片廢墟,整個老宅只剩下一面堂屋的后墻?!捌鄾龅煤堋!闭驹谀瞧瑥U墟上,梁耀忠對本刊記者說。
在下棉村,像梁耀忠家這樣的“廢墟”大約有20戶。他們的主人大多是下棉村第一批外出打工者,現(xiàn)在都在來賓、柳州等地類似凌窩的地方生活,處境也大致相仿。
梁耀忠說,當時他們一家外出謀生是“響應國家號召”,“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不是那個時候經(jīng)常說的嗎?”
這一批20多戶鮮有遠赴廣東沿海的。他們選擇了就近的來賓縣城,至多到柳州市。走得不遠,但卻拖家?guī)Э谝黄鸪鰜?,走得徹底?/p>
“我爸幫人燒石灰,掙點苦力錢,我媽做點糧食買賣,做得很小?!绷阂一貞浾f,從他記事開始,他們一家就在苦苦掙扎。無論是在下棉村,還是在凌窩。
與那些背井離鄉(xiāng)到廣東、江浙打工的農(nóng)民相比,梁耀忠家雖然沒有兩地分居的痛苦,但仍然遠離那些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城市。父輩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到了下一代也沒有任何改變。
戶口上的下棉村人
搬到凌窩的梁耀忠家與下棉村也不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除了必需的人情往來,還有老家的幾畝田地。前幾年,為了完成鄉(xiāng)鎮(zhèn)派下來的糧款任務,韋家豐每年都要去凌窩找梁耀忠?!澳莻€時候沒有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表f家豐說,每次出去催繳糧款,都要用好幾天時間。
為了保住自家的田地,梁耀忠那時每年都要“倒貼錢”。雖然土地已經(jīng)租出去了,但租金并不夠支付農(nóng)業(yè)稅等開支?!八麄兌疾粫锨饭Z的,我們村每年都能圓滿完成?!表f家豐自豪地說。而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稅已經(jīng)取消,韋家豐不需要每年再去奔波。韋家豐與梁耀忠家的聯(lián)系就越來越少了。
算起來,梁耀忠已有3年多沒有回老家了。為了給本刊記者做向?qū)?,他特意換了一件整齊的衣服,西褲熨燙得棱角清晰。一路上,秀麗山水不斷映入眼簾,“可是風景美麗有什么用呢!”他說。
同齡的鄉(xiāng)親們都還認識梁耀忠,相見甚歡。很快,梁耀忠和他們一樣,蹲在村口抽煙聊起天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從村口經(jīng)過,梁耀忠回頭問自己的堂弟:“這是誰家的孩子?”堂弟看了他一眼,說:“我的啊,你大侄子?!?/p>
梁耀忠一臉驚訝,嗚嗚半天,拍了拍堂弟肩膀說道:“我都認不得了?!薄澳憧矗l(xiāng)情親情,還能撐得了幾代人?”他轉(zhuǎn)身對記者說。
侄子要比梁耀忠的孩子大五六歲。他說自己與堂弟還可以說得上話,但自己的孩子與侄子恐怕不會再有什么深層的交往了。他們一個是下棉村人,一個只是戶口上的下棉村人。
韋家豐從來沒有見過梁耀忠的孩子,即便對梁本人,他的印象也已比較模糊了。在韋家豐這個年齡段的老人眼里,他們僅僅是戶口上的下棉村人,等老宅子的廢墟被風蝕得沒有了蹤跡,他們就只是些名字了。
各人過各人的生活
韋家豐覺得,自己不可能再以村主任的身份去管理梁耀忠這一代村民了。下棉村走出去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到了第三代。韋家豐說,“各人過各人的生活?!?/p>
與許多農(nóng)村一樣,下棉村平時見不到幾個年輕人。比較特殊的情況是,有個年輕人是家中獨子,父母家人不允許他外出打工。
不過這個被強留下來的年輕人覺得,種地也不是沒有危險。下棉村大多數(shù)田地都用來種植甘蔗,每年夏天往甘蔗上撒農(nóng)藥就是個危險活兒。在炎熱而不透氣的甘蔗地里,下棉村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村民被農(nóng)藥熏死的例子。
這個年輕人種植6畝甘蔗,一年下來收獲的甘蔗能賣到一萬元。“但現(xiàn)在農(nóng)藥化肥太貴了,掙不下錢?!彼f。
梁耀忠的另一個堂弟梁耀文在柳州的建筑隊做工。他曾經(jīng)到過廣東,但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梁耀文的朋友有許多去過廣東,但“也沒有混得很好的”。在他印象中,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在廣東掙到些錢,后來他們回柳州市開了個店面,“這就是最好的了?!?/p>
不過梁耀文說,也許他還要回下棉村:他買不起城里的房子,即便有了土地,他也建不起房子。除了建筑工地,不到30歲的梁耀文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還能找到什么工作。他也不清楚自己還能不能干得了農(nóng)活。城市生活艱難,但回不回老家對他同樣是兩難。
韋家豐與年輕人接觸不多,種地仍然是老人的主要生活。他扛起四五十斤重的豬草,穿著一雙黃色的塑料拖鞋,可以在山地上健步如飛。
韋家豐也認識到,年輕人離開村子是“大勢所趨”,他不反對他們離開。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就業(yè)機會,沒有通暢的入城渠道,始終處于在交界處勉強糊口的梁耀忠們將如何擺脫困境?他們辛苦積攢的微薄資產(chǎn)又該如何得到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