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左傳》是我國第一部大規(guī)模的敘事作品,其敘事視角可歸納為三種:史官視角、人物視角和作者視角。這些視角在《左傳》編撰成書中有不同的作用和意義,共同勾畫了一幅生動細膩的大型歷史畫卷。
[關(guān)鍵詞]《左傳》;敘事視角;史官視角;人物視角;作者視角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0)10-0054-03
《左傳》是我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同時也是先秦時期一部優(yōu)秀的長于敘事的歷史文學巨著。它以驚人的敘事能力,把200多年間紛繁復雜、風云變幻的歷史大事,處理得有條不紊、繁而不亂,其敘事技巧被后世作家視為典范、奉為圭臬,而作為重要的敘事技巧和策略之一的敘事視角更是不容忽視??疾臁蹲髠鳌啡珪?,編撰者采用了多種視角來對事件進行敘述,這些敘事視角大致可歸納為史官視角、人物視角和作者視角。
一、史官視角:真實再現(xiàn)歷史
《左傳》的編撰者是誰,學界爭議頗多,但編撰者的身份是史官,卻是眾家公認的。這種身份決定了《左傳》在敘述歷史時,必須嚴格遵循歷史敘事的“實錄”原則,以一種冷靜、公正、中立的態(tài)度觀照全局,盡量保留歷史的最本真、最原始狀態(tài),做到歷史事實的真實可信。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擁有盡可能豐富的資料,對歷史上的人和事無所不知,只有這樣,編撰者在編寫時才能統(tǒng)攬全局,全方位地審視春秋時期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整個進程。因此,這種真實再現(xiàn)歷史的史官視角便表現(xiàn)出兩個基本特征。
(一)客觀
1.真實地再現(xiàn)了春秋時期的社會狀況和歷史人物
《左傳》如實記載了起于魯隱公元年至魯哀公二十七年254年中春秋列國間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的動蕩變故,各國統(tǒng)治者的存亡更替,強宗大族間的爭權(quán)奪勢以及諸侯公卿士大夫等各種人物的陰謀、權(quán)術(shù)和傾軋。不管是編撰者喜歡的,抑或是不喜歡的,都善惡必述。如齊桓公和秦穆公,編撰者對于他們的功德給予肯定,而對于他們晚年的過失也是秉筆直書。齊桓公,春秋五霸之一,其創(chuàng)立的功業(yè)也曾顯赫一時,但在王位繼承的問題上卻違反當時的嫡長子繼承制,乃至造成“尸在床六十日,尸蟲出于戶”的悲慘結(jié)局,當年的霸主威風蕩然無存;秦穆公一生扶弱濟貧,以德以禮服人,但是在死時卻用子車氏三良殉葬,終“不為盟主”,留下了千古罵名。
2.在時間刻度的把握上做到精確細致
作為編年體敘事史,《左傳》將歷史事件同時間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事件發(fā)生在哪一年、哪一季,具體到某月某日,都有明確細致的時間標示,仿佛只有這樣,事件的發(fā)生方有存在的依托,歷史事件的敘述也才顯得真實可信。如昭公二十二年和二十三年記敘東周王室“庶孽之禍”這一政治事件,在文體上具有類似于新聞實錄的特點,幾乎每發(fā)生一件事,都有明確的時間標志,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充分對應(yīng),歷史事件也變得真實可靠。
3.大量采用人物對白增加現(xiàn)場感
雖然人們對這些對白是如何記載下來的有些疑問,但編撰者的聲音并不在場景中出現(xiàn),從而使得事件的敘述能夠自然顯示、直接呈現(xiàn),增強了敘事的客觀性。如成公十年楚王與大宰伯州犁的一段對白:
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薄熬塾谥熊娨??!痹?“合謀也?!薄皬埬灰??!痹?“虔卜于先君也?!薄皬啬恢恕!痹?“將發(fā)命也?!薄吧鯂蹋覊m上矣?!痹?“將塞井夷灶而為行也?!薄敖猿艘?,左右執(zhí)兵而下矣?!痹弧奥犑囊病!薄皯?zhàn)乎?”曰:“未可知也?!薄俺硕笥医韵乱??!痹?“戰(zhàn)禱也。”伯州犁以公卒告王。
此種對白在《左傳》中是很常見,這里我們看到的全部是兩個人的對話,對話接近于現(xiàn)實的口語對話,記錄中甚至省略了說話的主語,一如日常談話的真實再現(xiàn),沒有任何創(chuàng)作修飾的痕跡,給人一種歷史重現(xiàn)的現(xiàn)場感。這種現(xiàn)場感的渲染,顯然是為了增強敘事的真實性、客觀性。
(二)全面
1.全面敘述了254年間的諸國戰(zhàn)爭
春秋時代戰(zhàn)亂頻繁,不僅時間跨度很大,從隱公元年的“鄭伯克段于郡”到哀公二十七年的“晉荀瑤帥師圍鄭”,歷春秋十二公;而且空間跨度的變換也很大,從中原諸國到南方楚國,到北方戎狄,到西方秦國,到東方齊國、吳越蠻夷,包攬整個古老的中國大地?!蹲髠鳌穼⒋笮」?92次戰(zhàn)役全部記錄在案,不僅詳細敘述了僖公十五年韓原之戰(zhàn)、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戰(zhàn)、宣公十二年邲之戰(zhàn)、成公十六年鄢陵之戰(zhàn)等一些較大的戰(zhàn)役,對于一些小戰(zhàn)役,編撰者也作了全面描寫,如隱公元年敘述鄭伯克段、紀人伐夷、衛(wèi)人伐鄭。這些小戰(zhàn)役,編撰者根據(jù)寫作的需要,或?qū)懨髌鋺?zhàn)爭的原因,或交代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或敘清戰(zhàn)爭的過程,或兼而有之。
2.對所敘述的人事無巨細、全部知曉
對人,其姓氏籍貫、家世淵源、性情秉性等編撰者如數(shù)家珍。如莊公二十八年敘述晉獻公的家室,將不同地域和種族的妻子、兒女,編撰者都一一作了陳述,使得原本混亂的家庭成員關(guān)系一清二楚,而且還把晉獻公的風流情史和桀驁不馴的性情及其寵妾驪姬有心機、心狠手辣又不失手腕的性格展現(xiàn)出來。對事,編撰者更是全面審視著其背后錯綜復雜的政治形勢、各諸侯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以及事件發(fā)生、走向的諸種緣由,不但縱橫裨闔地敘述整體形勢,還不厭其煩地描寫瑣微之事。如著名的崤之戰(zhàn),從戰(zhàn)前出殯時的預言、杞子的密告、穆公違蹇叔之諫,到向東伐晉途中,過周西門時王孫滿的觀師、及滑時鄭商人弦高犒師,再至晉內(nèi)部主戰(zhàn)派與非戰(zhàn)派的爭執(zhí),夏四月辛巳的崤之戰(zhàn),乃至戰(zhàn)后對三帥的處理、秦伯的追悔,都一一地作了記錄。編撰者不僅知道秦國的事情,還知道發(fā)生在鄭國、晉國乃至齊國的事情;不僅知道人物的語言,還知道人物行動,連杞子從鄭國派來的密使說的話也都一清二楚,足見編撰者材料掌握之詳細。
二、人物視角:親身感受歷史
從史官視角出發(fā),固然能夠比較真實地再現(xiàn)歷史,但一部歷史畢竟不是史官一眼能夠看完的,對于《左傳》來說,它其實就是史官在尊重歷史基本事實的前提下,自由安排時間順序和事件詳略,但運用過多,就難免給人一種左右歷史的感覺,反而變得不可信。為了增強文本的真實性,使敘事趨于精致化,《左傳》的編撰者還借故事中人物之口、人物之眼來觀察事物,表現(xiàn)動態(tài),推動情節(jié)進展,從而遮掩了史官視角所帶來的人為性和虛假性。即透過人物視角去親身感受歷史。
(一)人物參與歷史事件
任何事件都是人的活動,人參與到事件中不可能無所不知,他只能敘述自己所經(jīng)歷或意識到的事情,我們也只能隨著他的步伐去體驗歷史事件的進展,感受真實的歷史。如莊公十年長勺之戰(zhàn)的敘述,自始至終都采用曹劌的視角,將筆觸直切主題,敘述曹劌力排鄉(xiāng)人之議而入見,三問莊公“何以戰(zhàn)”,戰(zhàn)時相時而動,戰(zhàn)后侃侃論戰(zhàn),沒有旁枝末節(jié)雜逸而出,只有必要的以曹劌為主的戰(zhàn)爭敘寫,文章內(nèi)容極為簡練,卻讓人感到真實可信。
(二)人物敘述歷史事件
《左傳》的編撰者認為很多歷史事件無須詳細敘述,一些交代事件的來龍去脈的任務(wù)應(yīng)交給歷史人物,因為歷史人物對于這些事件的敘述顯的更真實可信,也更合理。如襄公二十二年子產(chǎn)講述晉與鄭兩國交往所經(jīng)歷一段歷史,編撰者在這里顯然把敘述者概述的功能交給了公孫僑(也就是子產(chǎn)),雖然只用了三四百字,卻清清楚楚。
(三)人物預見歷史事件
對于一些歷史事件,雖然編撰者的敘述有時也通過占卜、夢境、預言等神秘的方式暗示事件的走向,但畢竟有些故弄玄虛,也減少了可信度。這時,借助人物的視角,通過歷史人物的觀察、分析來預見事件的走向,則不失為一種補救辦法。如崤之戰(zhàn)中,編撰者先是用晉文公顯靈的方式預示了戰(zhàn)爭的結(jié)果,緊接著用蹇叔哭師、王孫滿觀師闡述秦軍必敗的理由,不僅與前面的預言相吻合,讓人看清了事件的走向,增加了可信度,而且通過這樣的視角,敘述也顯得更委婉曲折、耐人尋味,感知世界的層面更深邃、更豐富,具有一種充滿張力的美感。
三、作者視角:評判總結(jié)歷史
無論史官視角還是人物視角,他們的主要職能都是敘述真實可靠的歷史,不是評判歷史、總結(jié)經(jīng)驗。而作為一部歷史著作,《左傳》不僅需要著力于記錄歷史事件,還需要表達編撰者對歷史事件的認識、理解,借之探討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要達到這一目的,則必須引出作者視角,把種種孤立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從混亂而不連貫的歷史事件中找出某種道理和意義,進行評判和總結(jié)。
(一)間接評論
所謂間接評論,即借用他人之口表達作者對事件、人物的看法,《左傳》中運用較多的是以“君子曰”、“仲尼曰”、“孔子曰”為標志的他人評論。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君子曰”這樣的評論。在《左傳》中“君子曰”從《左傳》的隱公元年,最晚一直到哀公十八年,自始至終都有他的聲音,“君子”顯然是作者虛擬出來的又一位敘述者,他成了作者發(fā)布言論的代言人。
也有借歷史人物之口來評述是非曲直,從而表現(xiàn)作者的意圖,這時,歷史人物就成了作者的代言人。如襄公二十五年講到寧喜不計后果,對國君三心二意,作者就借大叔文子之口,引用《詩》和《春秋》的文字對寧喜給予了尖銳的批評。
(二)直接評論
如宣公二年作者直接以“晉靈公不君”作為其對晉靈公的評價,而后才一一敘述晉靈公是如何“不君”:“厚斂以彫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孰,殺之,置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皶x靈公不君”很明顯是作者直接評論的文字。再如襄公三十一年,作者對鄭國子產(chǎn)能夠“擇能而使之”,鄭國因此“鮮有敗事”所發(fā)的議論:
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yīng)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
這些評論的文字既不是歷史人物的語言,也不是借用“君子曰”等形式出現(xiàn)的,很明顯是作者的聲音,是作者的直接評論。
(三)以“禮”為核心,體現(xiàn)作者的價值評判
無論直接評論還是間接評論,其中心都是圍繞“禮”展開的,“禮”不僅僅是《左傳》中所有歷史人物和事件評價的核心準則,更是作者把握歷史事件內(nèi)在因果的依據(jù)。作者通過“禮”把視角滲透到了作品的方方面面,可以說,遵“禮”與否是一個人或國家是否呈現(xiàn)吉兆的關(guān)鍵因素,也是戰(zhàn)爭成敗與否的決定性因素。那些知“禮”遵“禮”制的國家或個人,始終事事都好,處處呈現(xiàn)出吉兆。如襄公三十一年,衛(wèi)大夫北宮文子出使鄭國,受到高度崇禮的子產(chǎn)的隆重禮遇,北宮文子就稱贊:“鄭有禮,其數(shù)世之福也,其無大國之討乎!”鄭國也果真在子產(chǎn)等一些賢相卿士的輔佐下,在眾多的大國之間尤其在晉與楚之間既能維護自身的利益,又不失生存的尊嚴。而那些不遵“禮”制的人或國家,其命運總要籠上不祥的陰影。如成公十五年申叔時論子反,因為子反不守信用,要違背不久前和晉國訂立的盟約,申叔時說:“子反必不免。信以守禮,禮以庇身,信禮之亡,欲免得乎?”果然,在次年的鄢陵之戰(zhàn)中,子反因戰(zhàn)敗而被迫自殺了。
而戰(zhàn)爭的勝敗,也是由以“禮”為核心的道德所決定的。如僖公十五年的韓之戰(zhàn),先寫晉惠公是如何的荒淫無度、背信棄義,對曾經(jīng)施以援手的秦國是如何以怨報德的種種不義之舉,可以說,戰(zhàn)爭在未開始之前就已定下了勝敗的基調(diào),并且在僖公十年就有已故晉太子“敝于韓”的預言,僖公十四年又有晉卜偃“期年將有大咎,幾亡國”的預言,戰(zhàn)前又有秦卜徒父釋卦之兆,晉惠公不從占卜之失。在這些看似神秘的預兆之后,體現(xiàn)出來的是晉惠公違禮失義背信之舉,而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也以晉不戰(zhàn)而敗做了最后的驗證。在這里,道德的意義不在于對歷史事實作出是非評判,而在于把道德把“禮”作為歷史事件的內(nèi)在因果依據(jù)。
通讀全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左傳》的編撰中,以上三種視角并不是截然分離的,而是相互支撐、相互交融的。史官視角在大局上把握了對整段歷史的敘述,人物視角則是對歷史細節(jié)的具體展開,而作者視角則把大局和細節(jié)有機的聯(lián)系起來,可以說,史官視角是從大處著眼,人物視角卻是從小處著手,而作者視角則決定了從哪一方向著眼、著手。沒有史官視角,《左傳》的歷史記載將是瑣碎的;沒有人物視角,《左傳》將會像《春秋》一樣只有個歷史輪廓;而沒有作者視角,《左傳》將演變?yōu)橐欢褮v史素材雜亂堆砌的檔案庫。只有三者相互支撐交融,方能勾畫出一幅生動細膩的大型歷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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