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和蘇文兄的《田園詩與狂想曲》再版了。
秦暉現(xiàn)在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不止杜潤老,在哈佛的弟子也向我提起)。他跟我學業(yè)不同,但“殊途同歸”,我們?nèi)杂性S多相同的地方。
最近在網(wǎng)上,我因“地主”問題“孤軍奮戰(zhàn)”,一時“風聲鶴唳”,大有“風雨欲來”之勢。李零在《何枝可依》里引用一段名言說:中國將來的脊梁,一是“敢撫哭叛徒的吊客”——這無疑是他自己;一是“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竊以為頗可自況。
可是回想起來,我并不是一個人,與我“并肩作戰(zhàn)”的,還有秦暉。
我強調(diào)地主不能十成收租、主佃雙方有一個“互動”(或使用新的說法,那是一個“和諧社會”),他則強調(diào)地主占地并不是很多,“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并不在地主與農(nóng)民之間(所謂“關中無地主”),論點雖然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人指出:高王凌2005年出版的《租佃關系新論——地主、農(nóng)民和地租》大致論述了這樣一個意思:“從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通過政權與學界的共謀”,夸大了地主對農(nóng)民的剝削。根據(jù)高先生研究,當時占人口5%的地主占有耕地不是60%-70%,而是40%以下。同時,實際發(fā)生的地租率不到50%,而是只有30%。因此,地租占農(nóng)業(yè)產(chǎn)出比例不是30%(50%地租×60%土地)而是低于12%(30%地租×40%土地)。如果高先生的“研究”是真實準確的,那么地主對農(nóng)民的剝削率實在是不算高,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鬧那么大的革命,死了那么多人,確實是中國的一次災難。
對此,也有人反駁說:另外一些歷史學家多年來有一種說法,中國皇權制度下的政府是地主階級的代理人。對于這個說法,秦暉與我均給予了批駁。秦暉指出:正如“階級”理論出自近代社會,“階級代表”說本是近代代議政治下的行為邏輯。傳統(tǒng)時代并無代議政治,統(tǒng)治者“提三尺劍,化家為國”,“某之產(chǎn)業(yè),孰與仲多”,只知“家天下”,不知“階級天下”。
我在《租佃關系新論》中也講了很多的例子,地主不能隨意“增租奪佃”,在地主與佃農(nóng)打官司的時候,政府并不是總站在地主一邊。理論上,中國的儒家傳統(tǒng)是強調(diào)“民本”“民貴君輕”的,并不是什么階級本位——值得欣慰的是,現(xiàn)在博客里已有許多讀者站出來,支持我們的研究,這在20年前,真是不敢想象,畢竟時代不一樣了。
我也曾經(jīng)戲稱我的研究是“農(nóng)民欺負地主”(秦暉也曾這樣形諸文字),為一二老輩學者不能容忍,說這是“立場問題”——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嚴重對立?難道把中國農(nóng)民形容成“三孫子”,畏畏縮縮,任人宰割,就符合歷史上農(nóng)民的真實形象?那樣認識,又是不是“立場”問題呢?——這不但涉及歷史,還有將來:我們的農(nóng)民,還有希望嗎?
對于中共的土地改革及其歷史意義,我已有專文論及(“土地改革的歷史意義”,1994),讀者也可以參見《杜潤生自述》的有關段落。在小書中我寫道,無論我們對地租征收量和“地主階級”的作用大小等問題持有什么看法,恐怕都不一定會影響對土地改革的認識。
換句話說,所謂“土地問題”或“租佃問題”,并不一定是土地改革的核心。記得十年前有一次跟秦暉對話,就說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彼此一笑。
秦暉不但在《田園詩與狂想曲》里提出了“關中無地主”,也提出了“地主與農(nóng)民”的矛盾并非舊社會的“主要矛盾”。
近期秦暉還在《綠葉》上就“中產(chǎn)階級”問題撰文,說它可能又陷入“階級分析”的思路;說所謂“中產(chǎn)階級問題”在中國可能是一個“偽問題”;所謂“中產(chǎn)階級”,既包括最窮的人,也包括最富的人,包括無產(chǎn)者,也包括資本家(加一句就是:既包括地主,也包括農(nóng)民);他還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公平”問題。足見在所有這些方面,秦暉從《田園詩》以來,都是“光明磊落”“一以貫之”的。而如今“一貫”已成為一個稀缺的美德。
更可貴的是,在十幾年時間里,秦暉一方面發(fā)表了大量的學術著作,同時,高舉著“公平”“公正”的大旗,成為了一個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這是極令人敬佩和讓我自嘆不如的。
秦暉不是一個“浪得虛名”的人(大陸這種人太多了),也不是一個只關心自己的學術成就,而不顧當下社會問題的人。就此而言,秦暉是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驕傲。
《田園詩與狂想曲——關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秦暉、金雁著,語文出版社2010年1月?!?/p>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