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扔掉

你要扔掉

那被銘刻的

錨石?

這里無物可以固定我，

這不是生者之夜，

不是無羈者之夜，

不是機敏者之夜，

來吧，和我將那門石滾到

沒有繃緊的帳篷前。

布列塔尼的顏料[1]

荊豆花光，淡黃，斜坡

潰爛至天上，荊刺

追求著傷口，鐘聲從內(nèi)里

傳出，這是黃昏，虛無

卷來它的海作為奉獻，

血之帆為你張起。

干旱，河床在你身后

淤積，這時刻

被蒲草阻塞，上方，

臨近一顆星，乳水般的

溪流在泥漿中嘮叨，下面，

石殼叢生，向著藍色吐露，這無常的

美麗的灌木

向你的記憶問候。

(你們知道我嗎，

雙手?我走向你們指點的岔路，我的嘴

吐出它的砂礫，我走向，我的時間，

漫游的雪墻，投下影子——你們知道我

嗎?)

雙手，荊刺——

追求傷口，鐘鳴

雙手，虛無，它的海，

而雙手在荊豆光里，

血之帆

為你張起。

你

你教

你教你的雙手

你教你的雙手你教

你教你的雙手

睡覺。

放棄燈光之后

放棄燈光之后:

來自送信驛道的光亮，

嗡嗡回響的白晝。

幸福盛開的消息，

愈來愈刺耳，

抵達淌血的耳朵。

西伯利亞的

弓弦祈禱者——你

不曾一起默禱，它們曾是，

你所想的，你的。

而從早先的星座中

烏鴉之天鵝懸掛:

以被侵蝕的眼瞼裂隙，

一張臉站立——甚至就在

這些影子下。

那微小的，留在

冰風(fēng)中的

鈴鐺

和你的

白礫石在嘴里:

也卡在

我的咽喉中，那千年——

色澤之巖石，心之巖石，

我也

露出銅綠

從我的唇上。

現(xiàn)在，碎石曠野盡頭，

穿過蒲葦之海，

她領(lǐng)著，我們的

青銅路。

那里我躺下并向你說話，

以剝?nèi)テさ?/p>

手指。

唇

唇，你夜的柔軟組織:

彎道陡峭，眼神在攀爬，

打開粘合處，

以把自己牢牢縫在這里——:

禁止進入!黑關(guān)卡。

那里應(yīng)該還有螢火蟲。

繞道的

繞道的——

地圖，發(fā)出磷光，

遠在此地后面，完全

被無名手指敲擊。

旅途之幸運，瞧:

那飛駛的箭頭，距

目標(biāo)兩寸，

搖墜著

扎入主動脈。

共同財產(chǎn)，十

公擔(dān)重的

成倍的瘋狂，

醒自

兀鷲的影子

在第十七只肝臟中，在

痙攣著的訊息標(biāo)志的

腳下。

在前面，

在發(fā)出劈啪聲的水盾中，

三條直立的鯨魚

以頭頂起了球。

一只右眼

閃光。

那里是詞

那里是詞，未死的詞，墜入:

我額頭后面的天國之峽谷，

走過去，被唾沫和廢物引領(lǐng)，

那伴隨我生活的七枝星花。

夜房里的韻律，糞肥的呼吸，

為意象奴役的眼睛——

但是:還有正直的沉默，一方石頭，

避開了惡魔之梯。

港口

傷口復(fù)原了:那里——，

如果你就像我一樣，被

妓女之桌上

杜松子酒的瓶頸們

反復(fù)錯亂地夢見。

——正確地

撒下我的幸福吧，海發(fā)

堆積波濤，那攜著我的，黑色詛咒，

劈開你的去路

穿過最灼熱的子宮，

冰愁之羽筆——，

那里——

你不曾

來和我一起躺下，甚至躺在

母親克勞絲的長椅上，是的，她

知道，多少回

我的歌涌上你的喉嚨，嗨呀嗨

就像故鄉(xiāng)的藍越桔

白榿木，以它們所有的枝葉

嗨呀嗨，

你，就像

來自世界屋脊那一邊的

星笛，那里

我們也游過了，赤裸著赤裸，游過了，

深淵之詩刻在

火紅額頭上——未被

燒毀，而內(nèi)心深處

泛濫的黃金

向上挖出

它的道路——，

這里，

以帶睫毛的帆船，

記憶也駛過了，緩慢地

燃燒跳躍而去，被

斷開，你，

被斷開在

兩艘藍——

黑的回憶

駁船上，

可是現(xiàn)在也被

上千的手臂

所驅(qū)趕，以它們，我抓住你

它們來回游弋，經(jīng)過流星酒吧

我們?nèi)匀蛔眭铬傅?，仍然在?/p>

偏世界的嘴——我只提及它們——

直到上邊那常綠的鐘樓上

這網(wǎng)——，數(shù)碼之皮膚無聲地

脫落——一個空想的船塢，

飄游著，在它前面，

脫離世界之白色

巨型起重機的

字符們

書寫無名，在那上面

她攀登，向死亡跳躍，那

貓樣久長的生命，

在夜半之后

掘起渴望

感知的句子，

向它

海神的罪孽

拋出自己的

谷酒色纜繩，

在十二音階的

情歌的

浮標(biāo)中

——那時汲井的絞鏈，和你一起

嘩嘩在唱，不再是

內(nèi)陸的合唱隊——

那些燈標(biāo)船也舞蹈而來了，

從遠方，從敖德薩。[2]

吃水線，

和我們一起下沉，與我們的負重相稱，

捉弄著一切

下沉，上升，為何不呢?傷口復(fù)原，哪里

——，

何時——

過來和過去和過來。

偶然的暗記

偶然的暗記;標(biāo)志，仍在那里，

數(shù)字，成倍增長， 不公正四處盛開，

主匆匆走近，他下著雨， 他前來凝視，

謊言如何七次——

燃燒，鋒刃

如何被迎合，

破爛如何偽證自己，在——

這個

世界

下面

如何第九次被煽起，

獅子，

唱吧，你，來自牙齒與靈魂的

人類歌，兩者都很

堅硬。

牡馬

牡馬連同綻開的燈芯

一同升起，在山道——

最高處，

彗星的微光

閃在那馬臀上。

你，卷入共同

密謀一無遮攔的

瀉洪中，那

跳躍的乳房被鋒利的

詩之扣針軛住

與我一起墜落越過

影像，巖石和數(shù)字。

黑暗的接牛痘者

黑暗的接牛痘者，以

不移的路線

圍繞著傷口，

注射針，

在數(shù)和無數(shù)的彼岸，

不倦地，傳送著。

寫作的

玻璃般堅硬的擦刮聲，

在兩側(cè)的鑲邊

造林的

手區(qū)(雪花石膏

你露出一半)

在冬天的禁林區(qū)

一棵松樹赦免了自己。

誰

誰

統(tǒng)治?

被色彩所困，生命，被數(shù)字催逼。

鐘表

從彗星竊來時間，

那些劍

魚，

名字

為詭計鍍金，

戴盔的鳳仙花，在巖石中

計算周期。

痛苦，蛞蝓的影子。

我聽到，它不會變晚。

那必死的，虛妄的，在鞍子中，

也來測量。

地球燈代替了你的。

光之陷坑，邊界之偶像，代替了

我們的房舍。

那黑暗而透明的

雜耍藝人的艏旗

在下面

達至頂點。

贏回的變元音在錯詞中:

你的反射:墓盾

一個人思想的影子

這里。

在傾盆大雨澆灌的路上

在傾盆大雨澆灌的路上

寂靜的小雜耍藝人布道。

這是，仿佛你可以聽見，

仿佛我還愛著你。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如銀:

出疹之熱

圍著墓坑飛奔，飛奔，

無論誰

想到這十二月，一道

目光就將弄濕

他的言說的額頭。

在升天了的

在升天了的瘟疫

裹尸布中。在

夜色廢除

之處。

眨眼的反射

在枝葉繁茂的

夢的水平上

歸零。

沉默對你的頂撞

沉默對你的頂撞，

沉默的頂撞。

海岸般

你自己得以幸存

在時間的船舶轉(zhuǎn)運碼頭，

在雙航道之近，

那里，錐形頭的冰水手們

給貯貨間覆上穹頂。

干尸成功地

干尸成功地

跳越

山脈。

泡桐零星的

碩大葉子

記下它。

巨大的

玩具世界——

未采集。眾星辰

漠然。

監(jiān)控塔里，成百的

銀亮蹄錘

撞擊

使被禁止的光

自由。

心緒煩亂

心緒煩亂，我知道

你那些如小魚般

密集涌來的刀。

沒有人比我

更近更緊地逆著風(fēng)，

沒有人如我

被冰雹的狂風(fēng)擊打

那向海而被刀折的

大腦。

永恒老去

永恒老去:在

策韋泰里， [3]日光蘭[4]

以它們的白

相互發(fā)問。

以從死者之鍋中

端出的咕咕噥噥的勺子，

越過石頭，越過石頭，

他們給每一張床

和蓬帳

舀著湯。

橙街1號

錫長進我的手掌里，

我不知道

怎么辦:

我無意于模型，

它也無意于我——

如果現(xiàn)在

奧西埃茨基[5]最后喝水的

杯子被發(fā)現(xiàn)

我要讓錫

向它學(xué)習(xí)，

而朝圣之杖的

主人

通過沉默，忍受著時間。

失落的高世界

失落的高世界，幻之旅，晝之旅。

可以得知，從這里出發(fā)，

以這休耕年的玫瑰

家意味著無地。

白色聲音

白色聲音，被捆縛

光線——

行走

越過桌子

與信瓶一起泅渡。

(它傾聽它自己，傾聽

大海，它也飲著

大海，顯露

一路跋涉的

嘴巴們。)

一個秘密

永久地插足于詞語。

(誰從它脫離，滾到

無葉之樹下。)

一切

影子之扣

在一切

影子關(guān)節(jié)上

可聽見——不可聽見

此刻它們自己報到。

托特瑙山[6]

金車草，小米葉，

從井泉汲來的雪水

覆蓋著星粒。[7]

在

小木屋里，

題贈簿里

——誰的名字簽在

我的前面?——，

那字行撰寫在

簿里，帶著

希望，今天，

一個思者的

走來

之語

存于心中，

森林草地，不平整，

紅門蘭與紅門蘭，零星，

生疏之物，后來，在途中，

變得清晰，

那個引送我們的人，

也在傾聽，

這走到半途的

圓木小徑

在高沼地里，

非常

潮濕。

曾經(jīng)

曾經(jīng)，死亡要求得太多了，

你藏身于我。

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8]

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9]

——瑪琳娜#8226;茨維塔耶娃

來自

大犬星座，來自

其中那顆明亮的星，和那

低矮的光晶， [10]它也一起

映射在朝向大地的道路上，

來自

朝圣者的手杖，也在那里，來自南方，異鄉(xiāng)

并臨近夜晚之紗，

就像那些未安葬的詞語，

漫游于

那抵及的目標(biāo)、墓碑

和搖籃的禁地。

來自

真實——預(yù)言的和走向你的事物，

來自

那向上訴說的，

已陳放在此，如同

一片獨自的心石，吐出

與那牢不可破的鐘表一起

向外吐出

烏有之鄉(xiāng)和非時間。來自

滴答和滴答聲，在

礫石立方中，

回到獵狗的足跡后，

向上可追尋

祖先的

名字

譜系和它的

圓形深淵。

來自

一棵樹，一棵。

是的，也來自它。來自圍繞它的森林，來自

未步入的森林，來自

那長出思想的地方，作為語音

和半音、切換音和尾音，斯堪特人式的[11]

混合詩韻

以太陽穴的被驅(qū)送的

節(jié)奏

以

呼吸過的被踐踏的

草莖，寫入

時間的心隙——寫入國度

那個最遼闊的

國度，寫入那

偉大的內(nèi)韻

越出

無言民族的區(qū)域，進入你

語言的衡度，詞的衡度，家園的

衡度——流亡。

來自那座橋

來自界石，從它

他跳起并越過

生命，創(chuàng)傷之展翅

——從這

米拉波橋。[12]

那里奧卡河[13]不流淌了。怎樣的

愛啊! [16](西里爾的字母[15]，朋友們，我

也曾

騎著它越過塞納河，

越過萊茵河。)

來自一封信，來自它。

來自一書信，東方來信。來自堅硬的，

細微的詞叢，來自

這未裝備的眼，它傳送至

那三顆

獵戶座腰帶之星——雅各的

手杖，你

再次行走了起來! ——

行走在

展開的，天體海圖上。

來自桌子，那發(fā)生這一切的桌子。[16]

來自一個詞，詞叢中的一個

靠著它，桌子，

成為了帆船板，從奧卡河

從它的河水們。

來自一個偏詞，那

船夫的嚓嚓回聲，進入夏末的蘆管

他那靈敏的

槳架之耳:

Kolchis。[17]

[1]布列塔尼(Bretagtne)，法國西北部半島。

[2]奧德薩，烏克蘭黑海海濱城市，1941年10月，大批猶太人在那里被屠殺。

[3]Cerveteri，意大利城市。

[4]日光蘭，古希臘傳說中地獄之神的花，可保靈魂安寧。

[5]奧西埃茨基(Carl von Ossietzky，1888—1938)，德國著名記者，反戰(zhàn)人士，擔(dān)任《世界論壇》主編期間，因發(fā)表文章揭露德國重整軍備，違背凡爾賽條約，多次被控入獄。1933年8月28日，國會大廈縱火案發(fā)生之后，再次被逮捕，關(guān)進監(jiān)獄，在集中營里強制做苦役。1935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但是德國政府拒絕釋放他。1938年因為感染肺結(jié)核死于監(jiān)禁中。

[6]1967年7月25日，策蘭在弗萊堡大學(xué)朗誦后，受海德格爾之邀，訪問了海德格爾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在留言薄上，策蘭曾寫下“在小木屋留言薄上，望著井星，心里帶著對走來之語的希望”。后來策蘭又寫下了這首詩，并寄贈給海德格爾本人。

[7]在海德格爾小木屋旁，有海德格爾夫婦親自開鑿的井泉，井泉的引水木槽上雕刻有星星。

[8]1962年9月，策蘭在巴黎收到《塔露薩作品集》，塔露薩為莫斯科以南作家、藝術(shù)家們經(jīng)常去聚會的一個河邊小城，該作品集里有茨維塔耶娃41首詩。

[9]原引詩為俄文，出自茨維塔耶娃《末日之詩》第12首:“在這基督教教化之地/ 詩人——都是猶太人!”

[10]大犬星座為先民迷信的神秘星座。詩中“明亮的星”及“低矮的光晶”指其座內(nèi)的天狼星和白矮星。

[11]斯堪特人，古代住在黑海以北、俄羅斯以南的游牧民族，所在區(qū)域包括策蘭的出生地切諾維茨。

[12]米拉波橋為塞納河上的一座橋，阿波里奈爾曾寫過這座橋。策蘭后來(1970年4月20日)就是從這座橋上投河自盡的。

[13]奧卡河，俄羅斯伏爾加河的一條支流，為古代斯堪特人區(qū)域的最北端。塔露薩城即坐落在其河邊。

[14]這里的原文為法語，出自阿波里奈爾的名詩《米拉波橋》。

[15]西里爾字母，由希臘文演變出的幾種斯拉夫語言。策蘭曾譯過曼德爾斯塔姆等俄語詩人。

[16]茨維塔耶娃曾寫過《書桌》組詩，感激那遍布傷痕而又忠實的書桌，感嘆它“秘密的高度”，稱它為苦行僧的寶座、曠野。

[17]Kolchis，科爾喀斯，古希臘傳說中的王國，位于黑海之濱，英雄呂阿宋曾乘船到那里去取金羊毛。策蘭早期詩曾引用過呂阿宋的神話。另外，Kolchis和策蘭所喜歡的秋水仙花類(Kolchizin)發(fā)音接近，也許他從中聽到一種神秘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