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希望構筑一個和諧的外部環(huán)境,日本方面也沒有任何一個政治家有勇氣和中國把關系完全搞壞。實際上,還是要維持一種“斗而不破”的態(tài)勢
《瞭望東方周刊》和《讀賣新聞》連續(xù)五次的同題輿論調查,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副所長高洪都做了仔細的分析和觀察。在他看來,同題輿論調查堪稱中日關系的晴雨表,因為調查中既有固定題目,比如如何看待當前的中日關系,對方國家是否值得信賴,未來兩國關系走勢如何看待等,每次也根據當年的中日關系大勢增加了新問題。
他舉了一個例子,2008年日本救援隊參加汶川地震救援,表現良好,那一年的調查結果反映,中國人對日本人的信賴程度一下上升到56%,比2(307年高出41個百分點,直觀而迅速地反映出兩國國民對雙方關系的敏感程度。
2010年的這張晴雨表,背后蘊藏著怎樣的邏輯和方向?本刊就2010年中日同題調查的結果,專訪了高洪。
雙方認知度為何下滑
《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的調查結果,和前幾次相比,你是否覺得有非常大的不同?
高洪:我的感受正如同現在的季節(jié),寒風瑟瑟——雙方認知度的下滑可以說相當驚人。比如,2010年對當前中日關系的看法,日本方面的調查結果認為“不好”和“非常不好”的人加起來達到90%,這比2007年的52%、2008年的57%、2009年的47%一下上升了三四十個百分點。中國方面也是一樣,對于當前中日關系看法認為不好的也達到81%,比2008年的29%和2009年的43%,都要高很多。這明顯體現出兩國關系遇冷、特別是國民感情急劇降溫的實際狀況。
從相互信任度上看也是一樣。2010年認為對方值得信賴的調查結果在日方是7%,比過去的24%、19%、28%大幅跌落;中方同樣如此,從2009年的340A,一下滑到如今的15%,減了一半還多。
《瞭望東方周刊》:這是意味著今年中日關系遇到了轉折點,還是預示中日關系進入新一輪調整期?
高洪;近年來的中日關系,由于其中幾個重要因素的變化,使過去舊的平衡被打破,因此難免會在一些敏感點上出問題。
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中國連續(xù)快速發(fā)展。
我們知道,過去中國是“大而不強”,日本是“強而不大”,雙方有很多利益上的包容性和互補性。但現在,中國今年GDP總量超過日本,給日本國民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沖擊。與經濟發(fā)展相伴隨的,是我們保衛(wèi)我們自己國家利益的能力的不斷增強,這在日方看來就是中國的軍事力量在不斷增長,一些日本人包括一些不負責任的日本媒體炒作所謂的“中國軍事威脅論”,造成了某種不利于兩國關系發(fā)展的氣氛。
第二個因素,是日本政治事務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
冷戰(zhàn)結束以來日本的國家戰(zhàn)略一直在調整中,尤其是進入新千年以后,中日關系已經發(fā)生了很多矛盾和摩擦,比如在自民黨的小泉執(zhí)政時期出現了嚴重的所謂“政冷經熱”局面。之后兩國通過首腦外交,政府間加強政治互信,締結了第四個政治文件,經過所謂“破冰’、“融冰”、“迎春”、“暖春”等幾個階段,建立了中日戰(zhàn)略互惠關系。但與此同時,日本政治也在發(fā)生深刻變化。
特別是2009年政黨交替。從未有過執(zhí)政經驗的民主黨變?yōu)槿毡緢?zhí)政黨,其執(zhí)政理念、戰(zhàn)略抉擇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民主黨政府,從第一屆鳩山由紀夫,到背后的小澤一郎聯合主導局面,轉換到第二屆首相菅直人。
鳩山政府曾經考慮過要調整大國關系,適當拉開與美國的距離,建立一種所謂平等對話框架下的日美關系,傾向于重返亞洲,重視對華關系。但這種調整隨著鳩山由紀夫和小澤一郎雙雙去職而結束。菅直人政府調整了對外戰(zhàn)略選擇,又改回到依傍美國對亞洲開展強勢外交的一種狀態(tài)。
第三個影響中日關系的最大因素是美國因素。
美國有其自身的遠東戰(zhàn)略,有對日本的要求,也有和中國錯綜復雜的關系一一既有遏制中國的一面,也有需要與中國合作的一面。這讓美國的東北亞戰(zhàn)略表現出多種性質。
對美國來說,一個重要的利益攸關的問題是要維系美元的國際金融地位。在歐元對美元形成挑戰(zhàn)以后,如果亞洲,按照民主黨第一屆政府的做法,出現了中日的快速接近,甚至實現了鳩山由紀夫早些時候提出的所謂“東亞共同體構想”的話,早晚可能出現—個類似歐盟或者說有東亞特色的區(qū)域經濟共同體以及共同貨幣,這必將給美元造成新的挑戰(zhàn)。對美國而言,現在主要支撐美元的恰恰是泛亞太地區(qū),其中最有活力的恰恰又是東北亞所在的經濟區(qū)域,因而美國需要中日之間有適度的摩擦——在其可控制的范圍內,既非戰(zhàn)爭狀態(tài),但也不會太親密。
這三個因素導致了舊的平衡被打破,而在新的平衡出現之前,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因此我同意你的說法——中日關系正在進入新一輪的調整期。雙方經濟關系并非零和博弈
《瞭望東方周刊》:從經濟方面看,今年調查增加了一個新題目,如何看待中國企業(yè)收購日本企業(yè),日本方面反對者達到81%。同樣,連續(xù)幾年的“關于中國經濟對于日本經濟的影響”這—題目,日方的調查結果表明,他們一直認為負面影響大于正面影響。這是什么原因?
高洪:中日經濟關系過去有一個巨大的水平差,但是近年差距在逐步縮小。貿易上也一樣,過去是垂直分工,現在逐漸向水平方向變化。GDP,雖然我們人均不高,但經濟總量至少在統(tǒng)計意義上講與日本很接近。
本次調查中提到的中國企業(yè)開始收購日本企業(yè),雖然還只是一種象征意義,尤其是跟日本的對華投資、日本的全球經濟實力相比,還沒到足以讓人們大驚小怪的地步,但日本這個民族比較有民族危機感,比較有預警能力,所以一有中國企業(yè)收購日本企業(yè)的事情發(fā)生,就引起不小的反響。
本次中日共同調查結果反映出,只有9%的日本受訪者把中國企業(yè)收購日本企業(yè)看成好事,而看成壞事的有81%。我覺得里面包含的原因還是在于雙方政治互信不足,經濟發(fā)展上競爭意識過度,或者再往深處說是冷戰(zhàn)思維的遺存仍在作祟。企業(yè)間,特別是跨國大企業(yè)集團,無論合作還是兼并,都是一種市場行為,應該是看不見的手來調節(jié)的,然而涉及中日之間,就難免有一些政治意義上的判斷。
我個人認為,日本民眾也是過于敏感了,因為中日經濟關系有其自己的發(fā)展規(guī)律,同時經濟關系恰恰是保證兩國關系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的積極因素。過去我們常講用發(fā)展經濟貿易的渠道和交流合作來夯實政治基礎,強化政治互信。這本來是個好事情。
就中日貿易而言,變化也很大。我記得1996年中日貿易當時占中國外貿總量的20%左右,占日本外貿總量的10%。而到2009年,情況發(fā)生了逆轉——中日貿易總量是2300億美元,但在中國對外貿易總量中,對日貿易只占10%左右,而日本的對外貿易總量中,對華貿易占了20%——兩國對雙邊貿易的依賴程度正好調換了—個位置。
這種情況下,中日經濟關系的交流合作對兩國都有積極作用,雙方經濟關系并不是—個零和博弈的關系。
歷史上早就證明了從經濟上講“合則兩利”,從政治上講“斗則兩傷’’。對中日兩國而言,經濟關系更是一個積極推動和發(fā)展的部分。
“斗而不破”
《瞭望東方周刊》:這次調查結果顯示,在政治關系上,日本受訪者認為美國比中國重要;而從經濟上考慮,又認為中國比美國重要。這又反映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
高洪:今年的調查結果中,這也是引起我非常大興趣的數據??梢哉f,日本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戰(zhàn)略,處在一個兩種三角關系交錯扭曲的狀態(tài)。
在軍事、安全,甚至意識形態(tài)上,日本更傾向于在美日韓的三角框架內尋求自己的發(fā)展空間,實現利益訴求,但同時日本要發(fā)展經濟,恢復景氣,要使國家經濟上更有活力,則又離不開中國,離不開周邊鄰國,所以要有一個經濟意義上的中日韓三角框架。
對日本來說,一只腳踩在美日韓框架里,另一只腳踩在中日韓經濟框架之中,就免不了造成政策選擇上的扭曲。對政治家而言,它是制定政策上的悖論;對國民來說,是一種“擰巴”的感受。
調查結果反映,在經濟方面,日本認為中日關系重要的有58%,逼近認為政治上美日關系重要的60%,這反映出日本朝野,包括日本輿論界的傾向,事實上也給當前錯綜復雜的兩國關系確定了一個規(guī)范——一方面在守衛(wèi)國家利益時雙方政治斗爭外交斗爭寸步不讓,但同時,我們希望構筑一個和諧的外部環(huán)境,日本方面也沒有任何一個政治家有勇氣和中國把關系完全搞壞。實際上,還是要維持一種“斗而不破”的態(tài)勢。
作為一種佐證,我注意到這次調查中,關于未來中日關系的狀態(tài),日本受訪者有六成左右認為會維持現狀。
文化交流共同點多,可包容彼此
《瞭望東方周刊》:這次調查也特別設計了有關中日兩國彼此作為旅游目的地的問題。
高洪:這幾年,日本政府一直努力吸引中國游客,這也是搭中國經濟發(fā)展的便車。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積聚和人民幣慢慢升值,中國公民海外旅游的人數越來越多,日本朝野都看好這個市場。日本政府積極地放寬了對中國旅游者簽證的條件,促使赴日旅游人數增加。2009年中國公民赴日旅游數量是100多萬,除了旅游本身拉動日本經濟外,中國游客在日本直接購買商品的數量也很驚人。
有統(tǒng)計表明,中國赴日游客人均購物是一萬元人民幣,2009年100多萬游客,2010年已經直逼140萬,兩國關系狀態(tài)良好的話,2010年中國赴日游客數量很可能會超過300萬。再過幾年,達到五六百萬的規(guī)??赡苄院艽蟆_@對日本經濟是一件好事。
但日本國民究竟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呢?
本次調查反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只有39%的日本國民支持政府放寬赴日旅游的中國人簽證條件,反對者有54%。這里面我想有各種原因。日本是一個海島國家,理念上比較保守和傳統(tǒng),對于另一個體制不同、生活習慣不同的擁有巨大人口的鄰國,假如放寬簽證條件,那些保守的人會覺得不適應,甚至有不快之感。
還有一些其他原因。比方說生活習慣、文化上的相互沖突等因素也存在。
《瞭望東方周刊》:今年的數據表明,雙方對于對方國家感興趣的內容幾乎一致,都對彼此的自然景觀、歷史和傳統(tǒng)藝術感興趣。
高洪:中日兩國如果從關系史上講有兩千多年,如果從文化史上講,時間更久。古代歷史上中日之間也有三場戰(zhàn)爭,但總的來說兩千多年的交流時間里,友好的時間更長,文化交流的歷史更長。
不光有大陸文明對日本的影響和浸潤,也有日本文明吸收了大陸文明之后反饋到大陸來。所以如果我們在歷史長河的大尺度上觀察的話,可以發(fā)現雙方文化交流是比較密切的,其程度超出我們很多雙邊關系。
有這樣一個背景,所以中日雙方感興趣的旅游話題趨于一致是很正常的,這也說明中日之間從文化交流的角度講有很多共同點,有很多可以包容彼此的積極因素。
中日發(fā)展目標存在共性
《瞭望東方周刊》:中日兩國文化上共通包容,經濟上相互促進,能否對雙方政治關系有所啟示?
高洪:政治關系是最敏感、最直截了當反映國家關系的。但同時,經濟關系進入一種互利、雙贏的合作發(fā)展狀態(tài)也是一件好事。政治、經濟、文化這三者之間,從硬件到軟件,從基礎部分到上層建筑,是有一個內在關聯機制在里面的。
中國和日本毗鄰在經濟最具活力的東亞,無論是在區(qū)域經濟上還是地緣政治上,都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各種關聯。雙方并不一定是一種零和博弈,比如說有沒有遠期的經濟發(fā)展的一致性,有沒有發(fā)展目標上的共性,我想還是存在的。
比如,在2009年,東亞地區(qū)的貿易額已經占到了全球貿易的40%,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量,而且按照現在各種國際機構的估算,再過十年就會占到50%,而2009年東亞經濟體的外匯儲備已經是全球總量的60%。這說明這是一個非常有活力、有強大競爭力的地區(qū)。但在這地區(qū)內,東亞各國在主導國際經濟秩序的發(fā)言權卻非常小,不如北美,也不如歐盟。原因有很多,但東北亞主要國家間的矛盾,或者叫做內耗是不言而喻的。我想中國不應當在與外部尖銳對立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只能在互利雙贏的局面中去爭取一個更好的外部環(huán)境。這就是中日關系上為什么我不斷強調要重視大局,要看長遠目標,要從兩國的長遠利益著眼的原因。
日本方面,一些有眼光的戰(zhàn)略家是能夠認識到這個道理的。比如,鳩山由紀夫在辭職的時候含著眼淚說了一句話:“歷史將證明我執(zhí)行的這個政策和戰(zhàn)略是正確的,只是……”只是什么,他沒有說,但聽的人都知道——中國經濟總量超過日本,總會讓一些人敏感,打破既有秩序必然帶來沖擊。
但中國在發(fā)展,世界格局在變化,到中國發(fā)展得更強更好之時,日本的戰(zhàn)略家們一定會重新安排其國家戰(zhàn)略。而眼前日本民主黨的一些政治家們,出于個人的戰(zhàn)略估算和考量,認為在現實條件下依傍美國、抗衡中國發(fā)展帶來的壓力和挑戰(zhàn)是一個最劃算的政策。但這種政策只是著眼現狀,并非長遠之策。
民間至少要爭取相安無事
《瞭望東方周刊》:今年的調查結果顯示,兩國民間互信仍然相當脆弱,如何改善民間互信,你有什么建議嗎?
高洪:要改善民間互信,我想至少有幾點應該考慮。
第一,要正視當前面臨的問題。上世紀80年代,中日關系友好勢頭很強,所謂的干杯外交,但現在很難想象在很短時間內回到那時民間很親近的狀態(tài),近期雙方很可能是相互提防、相互猜忌的局面。兩國第一步要做的是正視這個問題。爭取做到和平相處,民間至少要爭取相安無事。這是一個低水平的理想狀態(tài)。
但從另一方面看,前面我講到中日之間存在一個大局,也就是說從全球范圍來看存在共同發(fā)展的利益,從長遠發(fā)展目標看,存在著某些一致性。中日兩個民族從大局從長遠來看應該走向真正的和解——不僅是政府層面上的信任與和解,而是國民層面的和解?;蛘邠Q個說法,我們兩國民眾不應該生活在相互對立的認知當中,應該本著公平的精神正視當前存在的問題。
第二,中日雙方民眾要保持冷靜的頭腦。尤其是日本老百姓需要對媒體煽動的“中國威脅論”等要有辨別能力,不要對中國政府的政策斷章取義,或者是誤讀中國民眾的感情。
第三,不要以鄰為壑,要多進行理性接觸。其實中日民間往來、交流,都是相互認識的過程。兩國民眾還是應當盡量心平氣和地對話,言之有理,尊重事實,才能得到對方的理解和贊同,才能收到實效。
第四,民眾多思考中日關系要以國家民族的長遠利益為重。要有大局眼光。
中日之間有很多問題要解決,但雙方有一些利益趨同的地方,從總的方向講建立伙伴關系仍然是關鍵所在,促進中日關系的唯一辦法恰恰在于向前看,注重大局,才能使我們有一個和平發(fā)展的外部空間,才符合我們構建和諧世界的戰(zhàn)略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