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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下午,約摸才五點鐘,天色已暗了下來。這個季節(jié)的天空,似乎習慣于追問什么,總是急著潛入夜清靜而璀璨的淵谷,也許那里存放著答案吧。汽車喇叭波浪式的混合奏鳴中,西天一朵游渡的云像散開的行囊,需重理一番明日破曉好上路似的,它化成一片片薄絮,又消失了。
我正穿過馬路,準備搭乘九路車趕回家,不經(jīng)意向斜對面的高崖瞥了一眼,我的心卻溫熱起來了,仿佛偎近了一盆古老的并不灼熱的炭火。我隨即再次眺望,是西山公園的九龍塔巍然屹立,暖灰調子的返光籠罩著它,一點兒都不晃眼,透出敦厚樸實與隱約的親切感。九龍塔其實是近幾年新建的,但在土崖底下高樓大廈的層層圍擁中,尤其在雪霽霧漫的情境中,它還是訴說著滄桑,會符號般激起人們,激起一個族群潛存的遺傳記憶與懷念。九路車還沒來,我索性又望了寶塔好一會兒,訴說歷史時間的塔姿,在暮靄里泛出一層透亮的薄光,又不那么墩實了,好像一幅寫意畫,借氣韻飛動的檐角,要溶入遼闊無垠的天空中去。
不同的人瞭望塔影,都會觸發(fā)哪些共同、相異或者同中有異的聯(lián)想呢,我一邊繼續(xù)等車,一邊不禁思忖:僧人居士,目睹塔影是否會想起佛像的項光,默念佛陀的名號;興致勃勃的年青眷侶,是否會手指繞塔飛行的鳥雀,慶幸尋覓到一個攝影留念的好景點。而我佇立那兒,眼前許多塔的影子開始重重包裹九龍塔,溫暖的回憶膠片里,有俯瞰著紀念白馬馱經(jīng)西來,號稱中國佛教祖庭的洛陽白馬寺的齊云塔;有香火氤氳,我仰望良久的大唐玄奘法師督造與譯經(jīng)的慈恩寺大雁塔;有我一遍遍聆聽著令心境清寧的梵唄環(huán)繞的歷盡災患巋然不動的開封褐琉璃鐵塔;有驀然回望中,西湖絲緞似的波光上蕩漾的傳說鎮(zhèn)過白娘子的雷峰塔……未曾拜訪而神往已久的塔影,像駝鈴不絕絲綢古道上的塔,山水相映南詔大理的塔也都一一擁來了。然后,閱讀過的小說里關于塔的場景也擁來了,恍惚間,許多塔影正與崖頂?shù)木琵埶丿B,風吹過時便搖晃起來,蓮花瓣一樣徐徐綻開,蓮花縫隙里露出每座塔依托的蒼茫原野。我知道,倒映下來的塔尖,擊中了我心底的漣漪。
記得余光中先生曾說,他的鄉(xiāng)愁,不是地理意義上的鄉(xiāng)愁,而是歷史文化的鄉(xiāng)愁。那片無窮無盡的后土,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它做大陸啊,從小時玩耍的金燦燦的油菜田壟頭,母親喊他回家的聲音,到可以想見的晚年,五千年深的古屋里亮起一盞燈,傳來的一聲喊他回家的動人呼叫,到最后不堪言說的苦楚的溫暖,生命流逝后的慰藉?!爱斘宜罆r,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在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我第一次讀他的詩時,就被濃郁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深深打動,并且暗地里感謝詩人道出了,表達了,凸顯了我心里朦朧縈繞的東西,也一定還有許多人血液里暗暗流淌的那種來自歷史云霧深處的鄉(xiāng)愁,泛文化的鄉(xiāng)愁,以至因不斷追問而引出的天地、時空、生命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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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意義上的鴻溝,還有可以逾越的一天,至少,希望不會消失。背負歷史鄉(xiāng)愁的游子,踏上的卻是不歸路。扁舟一葉拋纜去,惟見江水無窮彌漫天涯,日暮鄉(xiāng)關何處?眼睛里的燭火在燃燒,羈旅因無望而灼痛,追憶因渺茫而彷徨,時間的垂線用癡心絞凝成纜繩,那一口鄉(xiāng)井有多深,井沿上的霧氣有多溫潤,試圖穿越的眼神就有多殷切。
我想我受母親的濡染很深。我的母親雖然那么平凡,風塵仆仆地上班、下班,在喂雞、腌韭菜花,暑天頂著毒日頭跑十幾里地給我抓藥,數(shù)九的隆冬挑燈為一家大小縫補衣服之余,關心時事,也神往歷史的空間,她血液里流淌的情懷,遺傳給了我。小時候為省錢,母親托了人情,我們搭乘貨車的尾節(jié)車廂出游?;疖國Q笛了,麥浪飛快地向后堆積,靠近縣城的一座塔上,扶欄站著位穿紅衣衫的姑娘,母親興許會指著她說,古代也有一位女子立在那兒,和周圍的山、溪、城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吧。母親不留意地說,我不留意地聽。母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保護文化遺跡的意識卻非常強,曾厲聲斥責過我用小樹枝涂寫“到此一游”,那是她坐在大河畔遙望對岸而回頭的片刻。
我喜歡在陽光射入窗戶的時候,攤開地圖冊,目光巡回在比例尺縮小的山川,窗外白楊樹葉兒沙沙地微響,手掌摩挲過去,畫面便活動起來。我用手指點戳地圖上標注的濟源,再順勢向東一劃,到了山東的濟南、濟寧、濟陽,最后順著今天被黃河侵占的古濟水下游河道,手指劃入瀚海的蔚藍,四瀆之一的濟水便爆了冰似的,一下子嘩啦啦奔涌翻騰著潔白的浪花。太陽照耀著我,照耀著飄蕩的煙霧里金光點點的河面,岸上隆重舉行的祭祀典禮,也照耀著爭逐的魚蝦,青草綿綿人約過多少黃昏后的長坂。我的目光向西部移動,停留在岐山下的周原,周族祖先古公亶父率領的隊伍長途跋涉而來了,筑造起檐角鳥翅般飛向天空的宅室吧。喧喧嚷嚷的人聲,噔噔蹬的搗土聲,乒乒乒的削墻聲,被熱氣蒸騰的工地淹沒的咚咚咚的鼓聲,一時如百矢齊發(fā),向我射來。我似乎看見胡須蜷曲的老者,雙臂伸展先向天空盡情地引吭高歌,然后身軀撲下去久久擁抱大地,指縫間撒下一把把磁性充足的泥土。于是,浸染體溫的泥土沉淀了幾千年,將地圖上幾個圓形小黑點邊標注的名詞,研磨得珍珠般光滑,我反復輕讀:鳳翔、麟游……我的手指沿著先秦重要的東西走廊巔簸,那形勢險峻的崤函故道,回蕩過多少駿馬嘶鳴,湮沒過多少鮮血與骸骨,如今被我輕輕滑翔,穿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奇隘口。我用指尖叩訪洛水之陽的王都,禾黍漸深的故宮,疆土為諸侯霸,道術為天下裂,有位太史模樣的人正佇立高臺上觀星象,我想上前去問問他,你看見一片異彩紛呈、光芒四射的思想星空了嗎?行云一揖別,流水又千載,南宋都城臨安像一顆亮閃閃的水珠,從地圖上膨脹凸起,鹽橋河上繁忙的檣櫓聲召喚了我,坊墻早已倒塌,御街上的店鋪鱗次櫛比,勾欄瓦肆里燈影交輝,有攜帶紙幣的商人,從衣袖里掏出一幅八百年前的西湖圖,赤山教場與南山第一橋的粼粼波光間,清晰地標有“會子紙局”四個字。
當我繼續(xù)目馳神游,翻越了南嶺,隆隆炮聲震蕩一腔熱血,百年前的廣州城上空風起云涌……每逢合上地圖冊,我都會奢想背包去旅行。推窗遠望,只見山勢起伏,處處樹林的枝柯上光斑跳躍,若是雨后新晴,樹木百草與泥土的氣息一股腦撲鼻而來,那時候我就遙望著龍門山,沿著峰嶺走勢探尋家鄉(xiāng)三晉豐富的蘊藏,大地如果是鼓面,還沒有遠行,在平日散步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能敲響歷史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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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的能進入場景嗎?回聲即使聚攏過來,像敲打在王禹偁黃州僻角的小竹樓上的雨點一般密集,雙手也接不到濕漉漉的雨水。汗牛充棟的各種體例的史書,試圖將時光的轍印編纂成縱橫交錯的網(wǎng)絡,讓翻動它的手,從頁縫里抽捻出清晰的歷史葉脈,但是書中所記載的蕓蕓眾生,他們真實的觀念世界,繁瑣細致的生活圖景,鮮活變化的心思,連同舉手投足間的音容笑貌,仿佛倒映水中的影子一般模糊。當現(xiàn)實水面的漣漪晃動,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以自己對世界的理解來俯望水中倒影時,影子就更加千姿百態(tài),看不分明。更多的時候,人們只是舉起從地下挖掘的陶瓷碎片,讓陽光在殘缺的棱峰上滑動閃耀,通過想像將它們拼合成一個完整的古瓷瓶。
比如,當重檐的寶塔陸續(xù)從各地挺立,演變成華夏山水的風景標志,當佛教傳入東土,雖然在強大的傳統(tǒng)力量下完成了本土化,但是佛教帶來的殊異的思想,通過各種神異、故事與儀式滲透到百姓的日常生活,通過精微的思辨撞擊了文化精英的心靈世界,人們已多多少少接受了譬如宇宙虛幻、人生痛苦、三世輪回等觀念,此后的中國人,即使屏息凝神,遙想翩翩,還能體會早先那個人死后魂神要歸于泰山的世界嗎。歷史的車輪滾滾前行,太陽的轍印碾過了一站又一站。就像生活在今天的人們,對身邊事物的分類又與往昔截然不同,而分類往往意味著對世界秩序的理解,即使在風聲回蕩的黎明或黃昏,拾級登上木塔、磚石塔、水泥塔,或者聳立得更高昂的電視塔極目遠眺,覽盡山水,還能細膩感觸古人心目中的時空,領略他們的情懷嗎?
能與逝去的時間溝通的媒介,那人們左臂捧抱的線裝書籍,右手攥握的大地收藏的文物,都如淤沙上露出的塔頂,塔身還在下方沉埋。兵荒馬亂,刀光劍影,僅有短短五十余年的南梁,圖書就經(jīng)過了兩次大的災禍。再如書籍編校時剔除在外的部分,再如各種非人為的原因散佚的書籍,更是泥沙沉海。只要看看宋代編撰的《太平廣記》,那早已散佚的書目數(shù)量,已經(jīng)讓人觸目驚心。不要說著者挑燈夜戰(zhàn),熬盡心血,藏于名山傳之后世的心愿落空,它們所承載的大量歷史信息也化為烏有。人們又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一趟想穿越云霧,最大限度地瞭望生動的歷史風景的旅行,是多么艱辛的跋涉,要穿過時空的差異,要穿過著史人的觀念所設置的霧障,甚至還要穿過文學性的描繪。但是當霧障成為了歷史,也許還要感謝它們。撰史人的觀念本身構成了歷史記錄。就是春秋戰(zhàn)國諸子學派在文獻基礎上,憑空想象虛構的上古風景圖卷,不是也記錄了諸侯混戰(zhàn)的亂世,士人們對秩序的渴望與焦灼,在欲望膨脹的世界中內心的如火煎熬,與對簡樸人生的追慕嗎?對史書中合理揣摩著當事人的口氣,展開的一些文學性描述,使后人感性地聽到遙遠的呼吸。記得一位古代的歐洲作家,看了許多理論上介紹中國的書籍,因為抽象仍然如云山霧罩,直至輾轉得到一本小說,才滿意地表示自己親切的感受。這就是形象語言的功用吧。自古的文史結合的傳統(tǒng),人物紀傳的史書體例,應也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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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風景山峰巍峨,只是云霧幽深。塔影幢幢,回頭探尋的目光卻依舊殷切。
有句話這么說的:歷史感是人的本質。那目光通向之地,是久違的故鄉(xiāng)。朝露般短暫的生命,因為追溯到一條綿綿不絕的河流,在流動中看到了自己的豐富與延伸。歷史的鏡子,鑒照著過往的得失,將光芒反射到明天的驛旅上,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開創(chuàng)中。而且,河中的水紋,鏡面中的光,都會向不同的方向流閃,在生命對未知世界比如將臨的死亡的恐懼不安中,追問流程,追問來源,追問存在,歷史的鄉(xiāng)愁就曼延到了宇宙時空中,成為天地間一葉扁舟存在的佐證,前行的動力。
作者檔案
枕秋:原名盧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常務理事,發(fā)表文字若干,著有散文集《穿越河流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