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水連綿不斷，一口氣淋濕了春末夏初的好多日子。

在連綿不斷的雨水中，一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又漸漸近了。人逢佳節(jié)倍思親，每當這些傳統(tǒng)節(jié)日來臨時，我便特別懷念我的父親——一位普通的礦工。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父親離開我們十年了。十年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他。然而，他只是個普通礦工，自然不會有大塊的紀念文章見諸于報端。特別令人愧疚的是，幾乎一輩子以文為生的我——他的親生兒子，至今也未能為他寫下更多一些文字。

仔細想來，我為父親寫下的文字只有他墓碑上的簡介以及在他追悼會上的悼詞。那碑文極簡練，可全文照錄:“謝公諱倫慶號濟良，乃普生公之次子也，生于民國十四年乙丑歲八月初五日午時，公元二○○一年辛巳歲正月十三日酉時分逝世于長沙市湖醫(yī)附二院，享年七十六歲。遵其遺訓，葬于月形山普生公墓之左側(cè)。”下面便是兒、媳、女、婿及孫輩的名字，最后是“二○○一年辛巳歲清明立碑以記”。悼詞較長，卻仍不失為簡練，時隔十年再讀，我以為比我在許多報刊上發(fā)表過的一些文字都寫得更好，更耐讀，更真誠。我寫道:“我的父親從小生長在謝家灣，為人聰慧、善良、勤勞、厚道，在家鄉(xiāng)可以稱得上有口皆碑，人皆稱道。在外面工作的幾十年里，父親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多次被評為勞模、先進標兵，并光榮地入了黨。退休以后，盡管父親大部分時間住在長沙，但他心系家鄉(xiāng)，對家鄉(xiāng)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念念不忘，對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充滿了眷戀之情，多次回鄉(xiāng)小住，訪親問友，以至于樂不思蜀，每每要等我輩親迎才肯回府。父親對我及弟弟、妹妹們從小就要求非常嚴格，并以自己誠實為人的實際行動，為我們樹立起為人的典范。為盡量不給兒女們增添負擔，他年過七旬時，仍雄心不已，壯志堪夸，勇闖商海，雖成績平平，但其勇氣和志氣，足可成為我們兒女后輩人學習的榜樣?！?/p>

說起父親勇闖商海，那真是令我記憶猶新，既傷心，又感動。

那大概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一段時間，父親整晚整晚睡不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有時還弄出些動靜來，常伴有低聲嘆息。終于有一天，我們父子面對面地坐下來，我問他晚上睡不著的緣故。他滿面愁容地告訴我，他退休的那家礦山，已經(jīng)半年沒寄退休工資來了，聽說礦里的經(jīng)濟效益不好，今后還不知怎么辦呢。我說，我們家也不缺你那三百塊錢，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說，我們只有你一個崽(這時候，他肯定想起了我那因病于一九八○年離世的弟弟，眼里有了些濕潤的東西在閃動)，我和你媽媽以后都要靠你呢，你的負擔很重哩?？粗鴤€頭不高、一貫瘦弱、飽經(jīng)滄桑的蒼老的父親，我只覺得鼻子酸得厲害，直想哭。

讓我想不到的是，過了幾天，父親居然眉開眼笑了，好像在外面拾了個寶貝似的。莫非是他的單位寄來了退休工資?緊接著，不斷有同事和熟人告訴我:“你爸爸在燕山街擺了個菜攤子呢。”“你爸爸騎著三輪車去下河街進貨呢?！蔽艺嬗行┎桓蚁嘈牛粋€一輩子連單車都沒有騎過的年近七旬的老人，居然可以騎著三輪車，穿過人來車往的最熱鬧繁華的五一大道，去湘江邊上的古街小巷進貨?然而，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事。不久，我就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里找到了父親的攤位，記得那已經(jīng)是秋末冬初季節(jié)，我的老父親那瘦瘦的身子，就立在人叢中的一個小攤子后面，對所有過往的人露出討好的笑容，希望別人來買他的菜，還有一些香菇、紅薯干、木耳等干貨。那天晚上，在家里，我平生第一次給父親跪下了，我求他不要再去擺攤，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萬一你摔了碰了，掙的幾個小錢，哪里夠治病醫(yī)傷呢?話也說得十分動人:小時候您養(yǎng)育了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討飯過日子，也輪到我們?nèi)ビ懥?，哪里用得著您老人家親自出馬去討呢?然而，一貫和善待人性子卻格外倔強的父親并不為所動，第二天一早，又悄悄地出去了……

約一個星期后，父親突然一反常態(tài)，既不出攤，也不起床，甚至連飯都吃得很少。問他，卻是一如既往地不吱聲。后來，還是母親悄悄告訴我:市場的工商管理人員說要辦證，每個攤主必須要買一臺電子秤，七七八八地收走一千多元，現(xiàn)在，好多天了，證沒見辦來，秤也沒拿到。我向父親要收據(jù)，他說沒收據(jù)。我說，是不是假冒的工商人員?他說，假不了，戴著紅袖章，天天來收管理費呢。我說，我?guī)湍銌枂?，把錢要回來，你還去不去擺攤子?他躺在床上，無力地搖了搖頭。我連夜給當?shù)毓ど叹珠L寫信反映情況，幾天后，工商局長就召我去局里面談，解釋說，那都是臨時聘用人員所為，經(jīng)調(diào)查，確屬亂收費，現(xiàn)已嚴肅查處，并將錢全額退還。

這次下海失敗后，父親消停了大半年，突然有一天，他失蹤了。

母親看我焦急，就悄悄告訴我:他花了萬把元錢，買了四臺游戲機，回老家開電子游戲室去了，知道我會反對，所以，一切都瞞著我的，還嚴厲叮囑母親不許告訴我。大約過了一個月，父親回家來住了兩天，第三天又悄悄走了。母親告訴我，他的幾臺游戲機出了毛病，他是回長沙來修理的，修好就又走了。據(jù)說，生意還可以。當時，我因為忙碌，也沒有顧得上這些事，心想，既然生意還好，又是在老家，有親朋照顧著，他愿意折騰，就由他去折騰吧。

約三個月后的一天，趁著去衡陽開會，我提前一天趕到了老家，在小鎮(zhèn)街邊的一間房子里，我找到了父親和他的電子游戲室。不大的房子被隔成兩間，前面擺著四臺電子游戲機，后面安放了一張單人床，靠窗戶處，有一個鐵制的煤火爐，上面坐著水壺燒開水，一鐵鍋、一飯鍋，一菜刀，一火鉗，小桌上立著一塊小木板，大約是切菜用的?？粗@簡陋的陳設，我鼻子酸酸的，又一次想哭。

父親見我來了，很是高興，忙著去買來魚、肉、青菜，忙忙碌碌地開始做飯。午飯是很豐盛的，但父子倆的話卻不多，說的也都是家里的情況，以及老家一些親戚的事。那夜，父子倆擠著睡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時令已是冬季，鄉(xiāng)村的夜晚顯得格外安靜，寒冷，只聽見北風在窗外的原野上、山谷間呼嘯著，似乎在訴說著什么，發(fā)泄著什么。但我覺得心里很踏實，很溫暖，年逾古稀的老父親的安康和快樂，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強。

第二天上午，吃罷父親給我做的一大碗肉絲面，我就要趕公交車去開會地點報到了，臨走前，我忍不住問:“有錢用嗎?要不要給你留幾百塊錢?”父親笑著說:不用，我自己能夠養(yǎng)活自己?？粗淅淝迩宓碾娪问遥胰滩蛔?有點生意沒有?他很自豪地說:有，生意還可以呢，主要是對面縣五中的幾千學生，下課后和晚上來的人多，另外，就是逢趕集的日子人多。他告訴我，比起省城至少五角錢，有的一塊錢一枚的游戲幣，他的定價很便宜，只要兩角錢一枚，最多時，一天的收入也過了一百多，平均每天可以收入二三十塊，一個月掙八百到一千塊是沒有問題的。我一聽，就有些著急，忍不住大聲地喊起來:那你做的還是虧本生意。年邁的父親露出一臉的茫然，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他一輩子都在礦山工作，井下支架工、釘?shù)拦?，地面食堂管理員等，他都干過，唯獨沒有做過生意，也沒有學過成本核算、企業(yè)管理。我說，你那一千元是毛收入，沒有折舊，也沒有除去支出的。他問，什么折舊?我說，比方說你建了一棟樓房，能夠使用七十年，就要把建房的錢按七十年除，結(jié)果就是每一年要提出來的折舊，不然的話，七十年以后你不是什么都沒有了嗎?他仍然聽不懂。我說，比方說，你這四臺游戲機花了一萬塊，能夠使用一年，你按十二個月除，每個月大約八百多塊，你就要每月提出八百多塊折舊款，余下的才是收入，收入中還要提出你的房租、水電費用、人工工資等，然后才是純收入，不然的話，一年之后你的游戲機沒有了，一萬塊成本也沒有了，還倒貼了人工工資呢。這時候，他才恍然大悟，說:要這樣算起來，我真是虧的。其實，我應該早就想到，老家是一個貧窮落后的山區(qū)，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許多人家還在眼睜睜地盯著雞屁眼，盼它多生幾個雞蛋拿去換鹽、換油、換孩子需要的文具用品，一個雞蛋也就兩角錢，誰家的大人舍得用一個雞蛋讓孩子去玩十幾分鐘的電子游戲呢?天真活潑的孩子們固然好奇，也非常想玩，但他們除了偷，上哪里去弄這個雞蛋?我把這些想法一說，老父親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是的咯，每天圍著看的有一大堆，擠滿了屋子，真玩的的沒幾個，有時看見那些細伢子造孽，我就不要錢，讓他們玩。

這樣的生意自然做不下去。不久，懂得了道理的父親就以極便宜的價格，把電游室轉(zhuǎn)讓出去了?；丶液?，我們有時候和他開玩笑，問他三個月的生意到底賺了多少。他憨厚地笑笑，說，虧了一半。不過，他很快又補了一句:那是我們鎮(zhèn)上第一家電子游戲室，是我讓鄉(xiāng)里的細伢子第一次看到了電子游戲機，再說，轉(zhuǎn)讓給了一個親戚的崽，肥水沒有流到外人田里去呢。

這就是我的父親。雖然雄心勃勃，但他畢竟落伍了，他屬于另一個時代，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時代的人純真，誠實，善良。當然，在某些方面也就顯得比較笨拙和遲鈍了。

父親去世十年了，我做他的兒子已有五十八年了，父子情深的故事很多，把記憶庫塞得滿滿的。但記憶最深的，仍然是我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寬裕，每天下班后或者休息日，父親都在附近的山坡上忙碌，開荒，種紅薯和蔬菜，有時候，也到附近的小河里去弄點小魚小蝦的來改善生活。一天，媽媽買回來幾根豬筒子骨，燉了一大鍋自己家里種的木薯，味道特別香，饞得我們幾個細伢子直滴口水。臨到吃飯時，父親突然想起來，有些食物是不能與另外一些食物混著吃的，吃錯了后果很嚴重。那是一輩輩流傳下來一些禁忌，比如說腳魚與莧菜、鯉魚與甘草、狗肉和綠豆、蜂糖與生蔥、豬肉和芝麻花、芥菜與兔肉、洋蔥與癩蛤蟆、鹿肉與南瓜等等是不能同食的，食則死亡，抬頭黃鱔也不能吃，吃了就會死人，無法解救……所以，父親突然想起，木薯和豬肉是不是可以同吃呢?在和媽媽商量了一陣后，他決定自己先吃一小碗，媽媽和我們兄弟姐妹則連湯都不許嘗，等第二天起床他平安無事，方可讓我們大快朵頤。那是一個十分難熬的漫長的夜晚，我們一面擔心父親的安危，一面掛牽那一大鍋香噴噴的筒子骨燉木薯。第二天早晨，當父親笑著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那種興奮和激動，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當然，我和弟弟妹妹們對父親的熱愛也是由衷的，有一件很小的事情可資佐證。

大約是我念小學四五年級時，同學周以民的哥哥周以龍從部隊回來探親，我們一大幫同學就去他家做客，聽解放軍叔叔講故事，回家時，我還得到了兩粒包裝精美的水果糖。那兩顆糖在我口袋里待了多少天?我確實已經(jīng)記不得了。那時候，普通糖粒子一分錢一粒，包裝很差勁。就是那樣的糖粒子，也得要過年或者逢重大喜慶事，才有可能得到幾粒的。何況是解放軍叔叔從遙遠的部隊帶回來的這么精美的水果糖，誰又會舍得把它剝開放到嘴里呢?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從東山農(nóng)場的臨時住家往文化區(qū)的家里走，來到礦區(qū)那條小河邊時，望著走在前面的父親，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沖動，毫不猶豫地從口袋里把那兩粒糖摸出來，追上前去遞給父親?？粗赣H那一臉驚愕的表情，我頗為自豪地說，同學給的，他哥哥在部隊，探親帶回來的。那兩粒糖，究竟是父親吃了，還是我們一人吃了一顆，或者是父親接受了卻沒吃，給了母親，或給了弟弟妹妹，我已忘卻，且已無從考查。但那兩粒糖和著對父親的熱愛，就從此留在了我的心里，很甜，很甜。

我們熱愛父親，因為他是家長，是全家不可替代的頂梁柱。所以，我在悼詞中寫道:“父親一生儉樸。年幼時喪母，家境貧寒，很小時就外出討飯，十幾歲就離鄉(xiāng)背井去打工，熬硝、販貨、做腳力，可以說什么苦都吃過。中年喪子，對他的打擊是非常沉重的，但他咬緊牙關，堅強地挺了過來，以樂觀向上的精神和姿態(tài)，領導著我們這個家庭繼續(xù)前行。如果把每一個家庭都比成一條船，那么，我的父親就是我們家這條船的好船長。盡管人生的道路上風浪滔滔，但我們家這條船乘萬里長風，破千尺巨浪，越駛越平穩(wěn)，越走路越寬，與我們有這么一位優(yōu)秀的船長是分不開的。”

然而，生命無常。年輕時曾經(jīng)在井下受過傷、大半輩子被胃潰瘍折磨著的父親，從七十三歲那年開始就有些不正常了，變得特別喜歡說話，每逢有親戚朋友來家里，他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夜，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喜歡不喜歡聽，且經(jīng)常顯現(xiàn)出一種亢奮的神情。我?guī)z查，結(jié)論是頭部多處出現(xiàn)梗塞點，壓迫到神經(jīng)，必須盡快治療。吃藥，打針，住院，出院，但終于無效。我在悼詞中寫道:“萬惡的病魔，從三年前就開始殘酷地折磨父親，但父親以堅強的超乎尋常的毅力和意志與病魔進行斗爭。但是，人生終究是有限的，雖然戀戀不舍，雖然渴望生存，但父親還是離開了我們，與我們永別了……父親的逝世，讓我們感到肝腸寸斷，悲痛欲絕。父親與母親五十二年夫妻情深，我們兄妹與父親幾十年的父子(女)厚愛，頃刻之間，就陰陽永隔，叫人怎不悲痛?叫人怎不傷心?”

可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是，父親雖然是一介平民，一個普通百姓，一位平凡的礦工，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共產(chǎn)黨員，但是他的逝世，不僅我們悲痛，親友悲痛，也讓村鄰悲痛，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不僅伸出熱情的雙手幫助料理父親的后事，而且紛紛親臨靈堂吊唁，燃放鞭炮為父親送行。熱情的鄉(xiāng)親，熱情的鄉(xiāng)土，以其寬闊無比的胸懷，接納了少小離家的父親，讓他能夠在自己魂牽夢繞的故土上永遠安息，了卻他此生的最后一個心愿。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但他卻是滿足的。怪不得在他逝世的十年間，我每回夢見他，他都是笑瞇瞇的，一如生前那樣，滿面春風，滿面慈祥。

作者檔案

村邊楊樹: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曾獲湖南省文學青年創(chuàng)作獎，多次獲得煤炭工業(yè)部文學創(chuàng)作烏金獎、《中國煤炭報》“太陽石”作品獎。出版有個人文學作品集《盲洞》《大潮中的歌》，與他人合著有小說集《木雕菩薩與他的風流兒媳》。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和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任貴州灣田煤業(yè)集團文化傳播部部長、《灣田集團報》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