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地方,離冰心先生的家很近,信步走去,不消半個時辰,準能到達。然而,我已有好幾年沒有拜訪她老人家了。這么大的年歲,應(yīng)該時刻都處于寧靜的氛圍中,更何況她還在堅持寫作,還在思索著祖國與民族的未來前景。時間對于這位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來說,真像白金似的珍貴,怎么能忍心無端地打擾她老人家呢?因此,我雖然常常想起這位散文泰斗的音容笑貌,想起她晶瑩剔透的文思,卻不敢奢望去聆聽她的謦欬了。我們已經(jīng)有過好幾次對話,早就成為我精神世界中的一筆財富。
記得是1985年舉辦“醉翁亭散文節(jié)”,曾請冰心先生題寫了這幾個字。在開會時,在攀登瑯琊山時,多少散文家的胸前,都嵌上這塊小巧玲瓏的會徽,大家觀賞著冰心雋秀而又蒼勁的字跡,幾乎都從心里涌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我至今保存著這塊會徽,常常拿在手里摩娑一番,感到有一種莫大的慰藉和鼓舞。
一年夏天,我開始編選和結(jié)集自己在這幾年中間發(fā)表過的文字,當然就很想得到冰心先生題寫書名的墨寶,于是,跟妻子肖鳳商量,她覺得這是個極有意義的紀念,認為冰心先生一定會慷慨揮毫的,果然,老人很欣然地答應(yīng)了。肖鳳放下電話,就攤開稿紙,整整齊齊地寫上了幾個書名,我也趕緊找出裁好的宣紙,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
正在這時,臺灣的散文家郭楓從南京飛來,跟我們歡聚之際,說起要拜訪冰心先生的事,并且,拿出向冰心先生發(fā)問的提綱,想把這擬訪中的對話,披露于他在臺北主編的《新地》文學(xué)月刊上。還是由肖鳳打電話相商,又同意了我們一起前往。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我們輕輕走進了冰心先生的書房。她坐在書桌旁邊的轉(zhuǎn)椅上,向我們微笑致意,還招呼看護她的一位大姐,給我們泡茶,夸這香片茶有一股的清新之氣。
肖鳳站在鞠躬致敬的郭楓身旁,向老人作了介紹。老人慈祥地指著前面的圈椅,招呼他坐下來。
肖鳳接著又介紹我說:“林非來向您致敬。”
冰心先生仰起頭來,裝出生氣的模樣說:“我知道!”她扭過脖子,撅著嘴笑了,笑得像個頑皮的小姑娘。她當然會記得《冰心傳》的作者肖鳳,這樣也就連帶地記住了我,我是她記憶之樹上一簇細小的枝葉。
為了不讓老人過于勞累,我們在途中就商量定了,不多說一句廢話,開門見山,節(jié)省時間。于是,我捧上自己剛剛出版的回憶錄《讀書心態(tài)錄》,送給她留作紀念。她高興地翻開書本,不用戴眼鏡就看得清清楚楚,頃刻間,又合攏書本,天真地笑了起來,很神往地說道:“我年輕時先看《三國》,你也是先看的《三國》。”
她清脆的話音剛落,我又雙手遞上宣紙,還把肖鳳寫的底稿鋪在書桌上。冰心先生吩咐那位大姐擺好硯臺,就伸手緊緊握住毛筆,很快寫成了“散文論”這三個瀟灑的行書。
當她瞧著肖鳳草寫的《散文的使命》這幾個字,往宣紙上落筆時,抿著小小的嘴,風(fēng)趣地說:“散文的使命?這就難說了,我說不出來。”
這些趣事讓我浮想聯(lián)翩,大概到了1988年夏天,新落成的北京圖書館展覽大廳,熱鬧非凡?!氨奈膶W(xué)創(chuàng)作生涯七十周年展覽”在這里隆重舉行。京城里很多名家都出席了,其中既有雷潔瓊、費孝通、艾青、蕭乾,也有馮牧、黃宗江、王蒙、張潔等等。從已過古稀之年的第一代小讀者,到十一二歲的第五代的小讀者都來了,一代又一代的受到過冰心作品熏陶和影響的讀者,聚集一堂,感受冰心先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大愛情感。
終于,冰心先生來了。她坐在小推車上,慈祥地微笑著。北京圖書館前的臺階,小推車上不去,人們爭著輕輕地將小推車抬起,圍過來的人迅速讓開,從旁邊,從后面,簇擁著被抬起的小推車,簇擁著慈祥、樂觀的冰心先生,緩緩地進入展覽大廳。冰心先生風(fēng)趣地說道:“出嫁時,我未坐過轎,這一回算是坐上轎了,補過來了。”當時,她身邊的人們都快活地笑了。這些難忘的記憶恰恰說明,冰心先生的文學(xué)和生命,已經(jīng)牢牢地長在了一起了。
如今,回想過去,我想,冰心老人實在是太謙遜了。對于熟悉的文學(xué)思考,她怎么會說不出來呢?因為她畢生的散文創(chuàng)作,早已出色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始終是在召喚讀者追求真、追求善、追求美,而且愈是寫到了晚年,竟愈是關(guān)懷祖國和民族的命運,愈是渴望建設(shè)一種更為健康合理的新文化。
當她寫到“云游隨筆”這四個字時,又抬頭問我:“到哪里去云游了?”
“在祖國的大地上云游?!蔽一\統(tǒng)地回答著,不去講那些瑣碎的細節(jié),敘述如何在報紙上連載,以及怎樣聯(lián)系出版社付印的情況。此外,還得趕緊讓位于賢,提醒郭楓開始跟老人對話。
瞅著郭楓寫在稿紙上的幾個問題,冰心很爽朗地說了起來:“下個月初,在福州有個討論我作品的會,希望他們不要把我放大,而要挑出缺點和不足,好當作后人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我一貫主張寫作必須真誠,不能為寫作而寫作,要有迸涌的感情,才動筆去寫。三言兩語能表達的,就不寫許多不必要的話。當然,如果有很多的感情,想短也不行。我曾在上?!段膮R報》開了個‘想到就寫’的專欄,越寫越短了,不寫廢話,也不寫風(fēng)花雪月?!?/p>
聽著冰心先生的話,我正思考在她的寫作中,可以說是充滿了一種嚴肅和崇高的社會使命感時,郭楓又向她提出關(guān)于當前新詩創(chuàng)作的問題。
“真不敢說當前的新詩,看得太少了?!北牡艮D(zhuǎn)話頭說:“我歷來信服‘不薄今人愛古人’的話。新詩不管多好,總是背不下來,連我自己寫的,也背不下來,舊詩卻很好背。”
冰心先生這些話,立即使我想起魯迅“押大致相近的韻”、“容易記”和“唱得出來”的主張。他們這些很相似的見解,恰巧是抓住“五四”運動之后新詩創(chuàng)作的缺陷。文學(xué)大師的眼光總是如此犀利地切中要害,雖然從表面上看來,他們的話都說得很樸素,而且似乎還含著濃厚的古典主義味道。
當郭楓詢問她如何估價當前的散文創(chuàng)作時,她很從容地說:“散文最能夠表現(xiàn)作家的性格,對讀者來說,和自己相似,或者能夠引起共鳴的,就更容易欣賞和喜歡,卻很難說誰好誰壞……”
老人這番簡短的說明,同樣給我很大的啟迪。藝術(shù)批評既有客觀的尺度,又有主觀的傾向,只強調(diào)前者,肯定會人云亦云,毫無創(chuàng)見;光強調(diào)后者,卻又肯定會隨心所欲,遁入魔道。如何掌握二者之間巧妙的融合呢?冰心先生只說了幾句話,自然無法對此作出系統(tǒng)的界說,但是,她十分注意主觀和客觀“相似”和“共鳴”,還強調(diào)“很難說誰好誰壞”,說得多么審慎。從這種冷靜地剖析主客觀關(guān)系的心態(tài)出發(fā),肯定就能夠得出解開人們疑竇的見解。
郭楓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要她預(yù)測當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冰心先生沉吟了片刻,很坦率地回答說:“不知道,批評當前的文學(xué),要等待后人來做,我們不好說?!被卮鸬枚嗝礊⒚摵皖V?,想要完整地評價今天的創(chuàng)作,確實是只有后代的文學(xué)史家才能夠做到。對于今天的作家來說,當同時代的評論家探討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更要采取超脫和虛心聽取的態(tài)度,今天還有少數(shù)年老或年輕的作家,熱衷于干預(yù)評論家對自己的估價,甚至給他們訂好調(diào)子,硬要他們狠狠拔高自己。比起這位智慧和豁達的老人來說,真是幼稚可笑和恣睢橫暴得令人咋舌了。
郭楓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怎樣和臺灣文學(xué)交流,以及西方商業(yè)性文化介紹來大陸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冰心充滿自信地回答:“和臺灣文學(xué)的交流越多越好,至于西方商業(yè)性文化的涌入,也沒有什么可怕的,要相信大家的選擇,引導(dǎo)人們?nèi)ソ邮芙】档挠绊?。?/p>
多么開放和寬廣的胸懷,真是洋溢著泱泱大國的氣魄,她像江河那樣潺潺流淌的話語,使我感受到了一種青春的活力。我覺得這位滿頭黑發(fā)的老人,永遠有一顆年輕的心,真應(yīng)該成為我們許多后輩人生道路上的榜樣。
還有多少說不完的話,卻怕她太勞累了,只好在依依不舍的情懷中,向她鞠躬告別。這時,我瞧見一絲秋日的陽光,正從闊大的窗口滲透進來,把她豐滿而又柔和的鬢角映照得通明透亮。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我多么希望永遠讀到冰心先生閃爍著陽光,閃爍著理想的新篇,好使自己的精神獲得更大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