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分為上下兩編,上編包括日記、書信、傳記、聯(lián)語、悼文、銘、記、賬、藥方等,以日記為大宗;下編是詩和詩序,以詩為大宗。這篇文字,擇要介紹日記和詩稿。
手稿中的日記,斷續(xù)寫于一九○三至一九三六年(四十一至七十四歲),這是他師法造化、體驗人生、學習傳統(tǒng),進行多方面積累、探索和創(chuàng)造的時期,作為研究齊白石和近百年美術(shù)史的文獻,十分珍貴。
一、《癸卯日記》
一九○二年初冬,四十歲的齊白石應(yīng)友人夏午詒之請,遠赴西安。在西安,他結(jié)識了時任陜西臬臺的著名詩人樊增祥。第二年(癸卯)春,夏午詒進京謀職,白石隨行,到六月底由京還湘。此為齊白石的第一次遠游。這本日記詳細記錄了他從癸卯(一九○三)三月一日到六月二十九日約四個月的行跡、見聞、交游與藝術(shù)活動。
被齊白石稱作“遠游”的活動,并不是古人說的“尋訪名勝”、“縱情山水”。這首次遠游,是去教夏午詒的如夫人學畫,“游”是順便的事。但他在藝術(shù)上的收獲,卻主要在這個順便之“游”上。課畫之余,多為夏午詒及其朋友作畫治印。在日記中,諸如“為午詒畫文姬像”、“午詒考差,余為畫昭君像”、“為午詒畫管夫人出獵圖”、“為午詒畫梅花書屋圖”一類的記載很多。六月四日記曰,一位求畫者出十金索白石作工筆畫,被辭;又以四金索一美人條幅,亦被辭。白石寫道:“余為夏大知我偕來,重金輕情,非君子也?!碑斎唬⒉皇遣灰敖稹?,他收夏午詒送的束脩,離京前還收了夏欲為他捐縣丞的銀子。在他看來,夏午詒聘了他,他為夏和夏的朋友作畫是理所當然的,此外再去賣畫就有點“重金輕情”了。在人們的印象中,齊白石是愛錢而吝嗇的,但在“錢”與“情”的關(guān)系上,他是有底線的。
齊白石遠游期間如何作畫寫詩,畫和寫了一些什么,過去的文獻很少記載?!豆锩沼洝房梢圆糠謴浹a這一空白。如日記補寫赴京前十余日事:為“升中丞、樊廉使刻石十有二”,“為方老伯畫梅花幅一,午詒兄弟各畫小幅一”,“又為升中丞畫屏四,又為樊廉使畫春云過嶺圖”,“為同客諸君子畫有八。倦而欲死”?!熬攵馈彼淖?,活畫出他作畫刻印的勤苦。三月三日起程,一路或乘車或騎馬,經(jīng)陜、豫、冀三省,到四月五日,才在正定附近乘上火車。這一個月間,他先后在短暫的休息時間畫了《華岳圖草》、《函谷關(guān)圖》、《嵩山圖》、《黃河圖》,在淇縣店壁上畫了佛像,在正定龍藏寺席地畫了觀音、菩薩、接引佛,在下雨不能行路的時候為業(yè)師王湘綺刻了二方姓字印。宿華州作了七言律《枕上得懷人詩一首》,過華岳廟作了七言律《登萬歲閣看華山》,過滎陽縣作了七言絕句《洵溪流水畫嵩山》,宿邯鄲又作七言絕句《邯鄲道中詩》。其中《登萬歲閣看華山》一詩寫出后,當夜又“枕上推定”,次日又在路上請同行的畸丈人刪定。從這些記述,可知中年的齊白石對詩畫的癡迷與用功。
在北京的三個多月,齊白石的最大樂趣是逛古董店,搜求與觀賞書畫篆刻。他住的宣外北半截胡同,東去不遠就是琉璃廠。其間,他結(jié)識了李瑞荃和曾熙。李瑞荃,號筠庵,著名書家李瑞清之弟。他是受陶齋即端方(一八六二 —— 一九一一)之聘,“專購字畫而來”,每日尋訪金石書畫名跡。《癸卯日記》中不斷記述“筠庵來,偕游廠肆”、“筠庵來書相請一談,即去,得觀畫冊數(shù)本”,“初更筠庵來書,言有怪事,索即去”?!芭c筠庵刻珍藏印”、“得筠庵書索畫,晚間附書送畫去”。 曾熙(一八六一 —— 一九三○),字嗣元,晚號農(nóng)髯。湖南衡陽人。光緒進士,著名書法家。癸卯春,曾氏等待會試,在夏午詒家識齊白石,也經(jīng)常同齊、李流連廠肆,交換書畫和鑒賞作品。初次遠游的齊白石在與二人的交往中獲益良多。
二十世紀初的北京古董店,有很多古代書畫流通?!豆锩沼洝酚胁簧勹b賞金石書畫的記載,如:“巳刻廠肆主者引某大宦家之仆,攜八大山人真本畫冊六頁與賣?!噙€其半不可得,意欲去,余勾其大意為稿?!薄盁粝驴雌矫鲝S肆送來大滌子畫。”“初日平明讀廠肆送來戴務(wù)旃本孝山水冊,造局頗不平正,暇時當再三讀之?!薄皻w過永寶齋,得觀大滌子畫中幅一?!比沼涍€記有觀賞王蒙、沈石田、徐青藤、王石谷、金冬心、高南阜、周少白、孟麗堂等的作品,不具述。其中,齊白石對石濤的稱贊與喜愛尤值得注意。在二十世紀初,能認識石濤的價值、高度推崇其藝的人還不多。白石寫道:“大滌子畫機泄盡,有天然趣,后之來者,吾未知也?!薄暗糜^大滌子真跡,超凡絕倫。”日記中所記唯一的一次臨摹,是五月二十五日“臨大滌子畫”。此外,白石對孟麗堂的稱贊也值得關(guān)注。他說:“得觀筠庵所藏孟麗堂畫冊,筆墨怪誕卻不外理,可謂畫中高品。當時海上名家之作與此翁之作并看,任阜長、張子祥等皆愧死?!痹诮嬍飞希消愄玫挠绊懼饕趶V東、廣西一帶。北京畫院藏齊白石一九○五年、一九一九年二次臨摹的孟麗堂《芙蓉鴨雀圖》,在白石看來,畫家的名聲地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如何,自己喜歡與否。
日記中還記載了齊白石對古代篆刻的搜求,曾借汪秀峰所集《秦漢人印譜》及《江浙七家印存》,“均拓邊款,以八本中其字篆法佳者,畫其大意,得二百余字”。又記“有送求古精舍金石圖之書,售者中有漢人印,余勾存數(shù)十字”等。白石是篆刻大家,但他如何師法古人卻鮮有記載。這些零星記述,也彌足寶貴。
二、《寄園日記》
齊白石還湘后,又于一九○四年游江西,一九○五年游桂林,一九○七年游欽州,一九○八年游廣州;一九○九年再赴欽州?!都膱@日記》所記一九○九年的欽州之行。這次走的是水路,由長江入東海,至香港,再轉(zhuǎn)道海南到欽州。
《癸卯日記》中的齊白石,是一位在文化古城受聘的家庭畫師;《寄園日記》中的齊白石,是一位在南國軍旅中受聘的家庭畫師。在西安和北京,齊白石多結(jié)識文化人,多見歷代藝術(shù)品;欽州乃邊地小城,白石結(jié)識的多為官吏和軍人,所見異地風物多。于前者得到的主要是傳統(tǒng)修養(yǎng),于后者得到的主要是生活感受。
在欽期間,他為郭人漳代筆作畫、為人刻印很多。返鄉(xiāng)前一天,他統(tǒng)計從二月中旬至七月中旬,作畫二百五十余幅,刻印二百八十余石。數(shù)量之巨,真是驚人!可惜這些作品都流散不知去處。
這一年,齊白石已有倦游之意?!稇?yīng)郭觀察人漳相招東粵舊游》一詩寫道:“嫁人針線誤平生,又賦閑游萬里行。庾嶺荔支懷母別,瀟湘春雨憶兒耕。非關(guān)為國輪蹄愧,無望于家詩畫名。到老難勝漂泊感,人生最好不聰明?!饼R白石戀家,就其本性而言,他并不喜歡門前鞍馬即天涯的“輪蹄”生活。他的多次遠游,一是出于生存之需,二是出于朋友盛情之邀,三是出于作畫要“行萬里路”之古訓?!捌础本昧?,思定心切。在欽州,他看到“東興一帶山水頗與南衡相似,入目快心,復有感故鄉(xiāng)之情,獨坐欲泣”。這種戀家懷鄉(xiāng)之情,始終伴隨著他的遠行與寄居生活。后來他寓居北京的四十年中,鄉(xiāng)思甚至成為他主要的內(nèi)心生活和創(chuàng)作動機。
日記中再三提到書寫“三緘”之事。一日,“中餐于席上失口言人所短,使人少辱之。即書‘三緘’二字于座右。并記云,往余見人篆刻‘閑談勿論人非’,笑之以為迂。今日始知六字功夫未易做得到也。行年五十矣,書此于座右,用以自鑒耳”。后又多次為朋友弟子書“三緘”。白石雖出生于農(nóng)家,但家庭和社會培養(yǎng)了他的道德自律意識,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則的,而不像藝術(shù)大世界的競爭者們那么個人中心、恣欲縱情、無視一切道德傳統(tǒng)。
欽州缺少藝術(shù)交流對象。這年秋白石歸湘,在上海友人處勾留月余。那正是晚清海派畫家活躍的時期,但日記只是說“自來上海留連一月,其事甚繁,不勝記”而已。
三、《己未日記》
己酉回家后,白石“不再作遠游之想”。他把茹家沖新家經(jīng)營一新,讀書作畫,種樹觀花,過起了半農(nóng)民半文人的生活。但這段“清平”日子,卻沒留下日記。一九一六年,湘潭一帶兵亂,他“食不安席,寢不安枕”。樊樊山來信勸其到北京以賣畫為生。次年春,他抱著一試的心情來到北京,在法源寺租了間房,在琉璃廠掛了筆單,嘗試京城賣畫賣印的生涯。十月返鄉(xiāng)。這一年也沒有留下日記。第二年湘亂更甚,他帶著家人逃到偏遠的紫荊山親戚家,“吞聲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吃盡了苦頭。一九一九年(己未)他正式定居北京。
《己未日記》記述的就是這一年的事。
丁巳年來京,他認識了畫家陳師曾、陳半丁、姚華、羅癭公等諸多文化人。己未年又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日記中觀畫、求畫、求印、求拜師的記載,屢屢不斷。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與胡南湖的交往。胡南湖(一八七四 —— 一九五一),名鄂公,曾任鄂軍水陸軍指揮、眾議院議員、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長、上?!稌r事新報》總經(jīng)理等。白石《己未日記》七月七日記:“胡南湖人最慕余,一見如故。”閏七月一日,白石在胡南湖之春雪樓畫《南湖山莊圖》,同月十五日,又為胡南湖作《不倒翁》扇面。同月十八日記:“胡南湖見余畫籬豆一幅,喜極。正色曰:能贈我,當報公以婢。余即贈之。并作詩以紀其事?!眱蓚€月后的九月十三日,白石南返回鄉(xiāng),“胡南湖送寶珠來”。寶珠就是胡南湖所說之“婢”,是以胡南湖母親義女身份送到齊家的。白石將她帶回湘潭家中,不久,就由白石發(fā)妻陳春君做主,納胡寶珠為副室,從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即齊白石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旺盛的時期,始終是胡寶珠侍候他的生活起居,并為他生了良遲、良已、良末、良憐等諸多兒女。
閏七月六日記《自題墨牡丹》:“衣上黃沙萬斛,冢中破筆千支。至死無聞人世,此生不賣燕脂?!边@表明他的畫與印賣得還不好。但收入還是有的。日記載,他收入的錢,都交好友楊度收存,楊度的折子上記:“齊白石山人寄存款項于虎頭陀室。約以周年八厘生息。隨時可以取還。非瀕生及其世兄子貞親自取款,不得發(fā)與他人。他人得此折者,不足為據(jù)?;㈩^陀楊晢子批。民國八年七月五日收瀕生交來洋五百元。七月五日收瀕生交來洋叁百元,七月九日收瀕生交來洋貳百元,七月十四收瀕生交來洋壹百元?!遍c七月及八、九月,又存楊度處七次約計八百元。白石在九月初九記:“此約楊虎公處二千二百元,后去數(shù)筆無細數(shù)?!彼腻X,除了自己的生活費,主要是留作養(yǎng)家用,日記中所記齊子貞打官司、“請人侍奉父母及子如叔侄明年來京讀書”等事,都由這些存錢支付。
這一年的日記,沒有齊白石與陳師曾交往的具體記載。但他在藝術(shù)上的變法即新探索已經(jīng)開始。八月十九日,在同鄉(xiāng)黃鏡人家見到黃慎的《桃園圖》,記曰:“此老筆墨放縱,近于荒唐。較之,余畫太工致刻板耳。”遂作一印語“老來事業(yè)近荒唐”。歸后又作記:“余昨在黃鏡人處獲觀黃癭瓢畫冊,始知余畫猶過于形似,無超凡之趣,決定從今大變。人欲罵之,余勿聽也;人欲譽之,余勿喜也?!庇钟小斗绞逭伦鳟嬘洝吩?“余作畫數(shù)十年,未稱己意。從此決定大變。不欲人知。即餓死京華,公等勿憐。乃余或可自問快心時也。”這些畫記表明,齊白石“衰年變法”的動機,不像一般的說法那樣,只是出于賣畫需要,而是有著更為深層的追求動機,即超越形似,得“超凡之趣”,“脫盡縱橫習氣”。從根本上說,這也就是文人畫的追求。
四、《庚申日記并雜作》
自定居北京后,齊白石年年還家探親,如其詩所言“燕樹衡云都識我,年年黃葉此翁歸”。這一年春,他把三子齊良琨、長孫齊秉靈帶來北京讀書。六月初,北京郊區(qū)發(fā)生直皖大戰(zhàn),白石隨郭葆蓀躲避到帥府園。他在日記中寫道:“辛亥以后之中華不成國矣。……四年以來,艱危驚苦,離泣備盡。”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他發(fā)現(xiàn)“城北不數(shù)十里打仗,京城內(nèi)外絕無搶案”,又感嘆北京“到底不愧福地”,即使是兵亂,也遠比他的家鄉(xiāng)有安全感!這些記述,讓我們真切感受到齊白石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與心態(tài)。
這一年所記交游,有與陳師曾、陳半丁的書畫往來,有樊樊山為他題畫,有夏午詒邀他到保定游玩作畫,以及與詩人朱悟園、戲劇家齊如山、梅蘭芳、姚玉芙等的往來。夏午詒曾是“籌安會”的骨干,袁世凱死后,入直系頭領(lǐng)曹錕幕府。齊白石為曹錕作畫,即夏氏牽線。庚申十月初三,夏派人接齊“去保定游玩”,是所知最早的一次。在保定二十余日,日記所記,只有幾通書信、幾首題畫詩而已。十月十五日記“是日得人謝金”。并說“羞其年將六十,猶受人憐”。得到了誰的“謝金”?沒說。白石在保定為某人作畫刻印,但又不愿說出這個人姓名,這個人就是曹錕。已有材料證明,在一九二○至一九二四年間,他赴保定為曹錕創(chuàng)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繪畫與篆刻。
五、《辛酉日記》(原題為《白石雜作辛酉白石題》)
這一年,白石的藝術(shù)交往較多。三月初,得胡南湖所贈吳昌碩為定之潤格。吳氏稱贊他“吟詩多峭拔語,書畫墨韻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漢遺意”。四月廿六日,吳昌碩次子吳東邁來訪,當日白石回訪,數(shù)日后再“約東邁飲”。齊白石在“衰年變法”期間多吸收吳昌碩大寫意筆法,但二人從未謀面,迄今所知,僅此間接交往而已。四月,為狄平子畫扇。六月九日,為姚華畫扇卅二柄。(驚人的數(shù)量!)六月二十四日,招諸友以慶荷花生日,白石畫荷三十余幅,陳師曾要去四幅及小冊頁一,并為凌直支畫荷。姚華題詩,白石次其韻:“衰頹何苦到天涯,十過蘆溝兩鬢華。畫里萬荷應(yīng)笑我,五年不看故園花。”七月,白石攜子如、移孫往陳半丁家,令其叔侄“執(zhí)弟子禮于半丁先生”。同月,過訪林紓,林許為“定潤格”。九月,畫梅花并題詩以為林紓祝壽。十二月,為溥雪齋所藏陳曼生印作記。這些記載,都是我們過去所不知道的。
齊白石的“衰年變法”,大致說來,是突出用色,相對弱化水墨;親近吳昌碩,遠離八大山人;探索大寫意畫法,疏離工筆畫法。但事情并不這么簡單。他在三月中旬的日記中寫道:“五年以來燕脂買盡,欲合時宜。今春欲翻陳案,只用墨水。喜朱雪個復來我腸也?!蓖碌祝谝患蚁闩D店買燕脂大餅百支,一試甚佳,次日“盡店家之所有買歸”。在五月致楊度的信中說:“連年以來,求畫者必曰請為工筆。余目視其兒孫需讀書費,口強答曰可矣、可矣。其心畏之勝于兵匪?!卑资墓すP特別是工筆草蟲,技藝高超,備受稱贊,但工筆并非他所好,“其心畏之勝于兵匪”一語,夸張但出自內(nèi)心。“衰年變法”是一個綜合的、反復的探索過程,畫家的心理變化也是綜合而反復的,變革探索就不能老想著市場,但他要生存養(yǎng)家,又不得不適應(yīng)求畫者的愛好。齊白石這種身與心的兩難,也會發(fā)生在別的藝術(shù)家身上。齊白石超越一般畫家之處,是他堅持了大寫意畫法和“膽敢獨造”的追求。
這一年齊白石三次赴保定。但只有一則為夏作畫的記載,即十月廿一日所記:“為天畸畫關(guān)、岳像成,伊以為不如前畫二像之衣用筆超絕也?!薄扒爱嫸瘛?,是指為曹錕所畫《漢關(guān)壯繆像》和《岳武穆像》,后二像今藏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有“虎威上將軍命齊璜恭摹”款。
自庚申春以來,在北京讀書的移孫不時患病。白石對這個聰明的長孫,疼愛有加。日記記:六月末,移孫病喉,白石剪藥守夜,直至天明。天明即點煤爐煎二次藥。九月二十五日,白石在湘,得信說移孫又病,欲即返京,日將夕而不可行,是夜行坐不安,睡不成寐。第二天平明起程,中途遇兵,躲入松柴,一日無食,后繞路而行,第三天趕到湘潭,第四天才乘小火輪至長沙,再到漢口乘火車,十月二日方到京。白石在日記中描述一路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望也不是”的焦急心態(tài)。一個月后,移孫未痊愈,湘潭又來信說,寶珠得子,但“病危急”,于是又匆匆收拾行篋南歸,在火車上記曰:“巳刻過黃河,車聲叮叮當當,余今年來去,四聞此聲,不覺淚潛然如雨?!绷钊梭@異的是,在這樣的辛苦奔波中,年近六旬的齊白石依然創(chuàng)作了大量繪畫、篆刻和詩歌作品!
六、《壬戌紀事》
壬戌正月至五月中旬,白石游居于湘潭、長沙之間。在家中、路上、朋友處,他不停地作畫作詩。四月記:“在省居石安一月,與人作畫刊石約三百余件,自所作者二十余件也?!蔽逶掠?“初一至初五,作畫廿余紙”,“是夜畫扇六面,書三面”。這年齊白石六十歲,正進入藝術(shù)的盛期。
六月二日,白石由石鐙庵移居西四大院胡同三道柵欄,并決定當日乘“晚車南去接眷屬”。此前,他一直輾轉(zhuǎn)租居南城寺廟,如其《石鐙庵題壁》詩所述:“法源寺徙龍泉寺,佛號鐘聲寄一龕。誰識畫師成活佛,槐花風雨石鐙庵?!边w居、接眷屬、為子如辦婚事,表明齊白石的賣畫收入好轉(zhuǎn)。六月二十日,妻妾到京,白石在北京終于有了一個新家。
自七月二十三日患病的移孫回湘,齊白石就“日不飽食,夜不安寢”。八月初得移孫信,見信箋有血痕,他“不勝憂思,不覺大哭”。二十二日,偕妻子返湘,請醫(yī)煎藥,無暇他顧。兩個月后,他見移孫病情平穩(wěn),心又懸懸于北京的新家。于是起行北返。十月十九日,再去保定“作畫刊石”。十一月一日,移孫在家中亡故。白石記接到家信,“大哭數(shù)聲,卻無淚出。即睡去,亦不知憂。初十日始有眼淚,如是痛哭不可止矣”。齊白石是性情中人,他對家人的愛真摯動人。不過,他的情感——不論是歡樂還是痛苦,都能夠節(jié)制。移孫的有關(guān)后事辦完,他就專心于作詩作畫了。十一至十二月的日記,所記大多為題畫詩。白石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他都能夠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將痛苦化解轉(zhuǎn)移。他在藝術(shù)上的大成功,與這種心性和能力也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