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是繼《詩經》《楚辭》漢樂府之后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座高峰，代表了漢代文人五言詩的最高成就。在東漢后期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文人們的精神支柱搖搖欲墜，面對生命觀、價值觀的極大迷茫和困惑，他們于是用及時行樂的方式來消解生命的脆弱和命途的多舛帶來的痛苦。在報國無門、仕途無望的情況下，文人們不自覺地將目光從對外部世界的觀照轉向個人本身，從男性世界體驗轉向家庭內的女性，審視女性的內心世界、女性的情感體驗以及女性的生存價值。

一、目光轉向女性的時代背景

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古詩十九首》產生于東漢末年，并非一時一人所作。東漢時期，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統(tǒng)治階級內部斗爭激烈，加之連年的自然災害，農民起義風起云涌，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政治的動蕩使得大批文人慘遭屠戮，社會的混亂使得廣大下層文士游宦無門。

在政治腐朽、經濟凋敝、思想崩潰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們在政治上遠離政治權利中心，經濟上窮困潦倒，生活上漂泊流離，郁郁不得志，于是逐漸將目光遠離政治權利中心，轉向對自身生命、價值的關注，出現(xiàn)了以在外游學、游宦的“游子”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詩歌中寄托自己的理想與情感，宣泄自己的憤懣與不平。在社會生活中長期處于弱勢地位的游子心態(tài)在情感上與長期被封建道德體系禁錮的女性產生了共鳴，而思婦形象是一個在女性角色中最具有社會兼容性的多元符號，于是在《古詩十九首》中出現(xiàn)了大部分以女性的口吻和心理來寄托情感的作品。

二、作為“游子”抒情載體的思婦形象

作為抒發(fā)羈旅情懷的詩歌，早在《詩經》中就已有借女性視角抒發(fā)情感的作品：如《衛(wèi)風·氓》就抒發(fā)了被丈夫拋棄的痛苦，表達了對負心人的控訴以及自愛自尊的情感；《鄭風·子衿》中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將思念之情表現(xiàn)得纏綿婉轉、如泣如訴。更有《王風·君子于役》《邶風·擊鼓》《衛(wèi)風·伯兮》《周南·卷耳》等作品將思婦的思念、苦悶和孤獨表達得深情自然。在《楚辭》中，被放逐的屈原更是將一腔愁苦與思君憂國之情寄托于“香草美人”?！豆旁娛攀住防^承了這一傳統(tǒng)，大部分篇章借思婦的形象表達了作者的各種情感體驗。

在生活的描述方面，不同于《詩經》中的勤勞、樸實的帶有世俗生活氣息的思婦形象，《古詩十九首》中的女性抒情主體均為居住在孤獨冷冰的閨閣中，行為方式不脫離于傳統(tǒng)禮教?！段鞅庇懈邩恰分小拔鞅庇懈邩?，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青青河畔草》中描繪的是“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明月何皎皎》中“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東城高且長》中的“皮膚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這些詩中的抒情主體均是具有濃厚的文人理想色彩的善于音律的思婦的生活行為模式。

在女性形象上直接出現(xiàn)了“衣帶日已緩”（《行行重行行》）、“盈盈樓上女”（《青青河畔草》）、“皎皎河漢女”（《迢迢牽牛星》）等形象作為抒情主體，以表達夫妻分離路途的遙遠、思念的沉重，或是人世的無常、生命的短暫。在《青青河畔草》中的“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的美麗深閨少婦在春光燦爛、綠柳成蔭的季節(jié)甚至發(fā)出了“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吶喊。這些豐富的思婦形象無疑烙下了男性作家的意識形態(tài)，由漢樂府中的棄婦形象轉化為了游子理想的靜候在閨閣中苦苦等候的貞潔專一的思婦形象，這無疑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對妻子的理想化的情感寄托。

在女性心理的描摹上，游子的特殊的情感體驗使得他們在揣摩女性心理時顯得更加細膩而敏感，很多篇章開篇從隱喻的角度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思君之情，基本上繼承了從《詩經》以來的比興傳統(tǒng)。比如在《冉冉孤生竹》中“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以兔絲和女蘿的相互纏繞隱喻夫妻間的纏綿之情，委婉地表達對丈夫的熱切思念，含蓄而雋永。再有《行行重行行》中，抒情主人公先是委婉地用“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的“胡馬”和“越鳥”這兩個意象來說明禽獸尚不會忘記故鄉(xiāng)，更何況是自己朝思暮想在外宦游的丈夫呢。“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接著由物及人，表達自己由于思念丈夫而導致了衣帶漸寬人憔悴，然后直接發(fā)出“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的哀怨感慨，此時情感達到高潮，再到情緒稍微穩(wěn)定后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整個心理過程情緒是由睹物思人——情感吶喊——歸復平靜。

三、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

《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情感是人類所共有的體驗和感受，是最普通也是最厚實的情感，但不同于以往作品的是它不但表達了思婦的綿遠愁思，更是對生命短暫、人生無常、青春易逝產生了深切的體悟，在她們思念遠游的丈夫的同時，情感上所表現(xiàn)更多的是對自我價值的認識，特別是對時間流失、青春不在所發(fā)出的悲怨，使得思婦的愁思更加地哀婉而綿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

凄涼的生活環(huán)境描寫表現(xiàn)了深閨生活的寂寞孤獨，而貌美如花的女人們在生命最美麗，自身綻放得最旺盛的時候卻要獨守空房，深居閨閣，壓抑、落寞、思念之沉重不言而喻?！肚嗲嗪优喜荨分小扒嗲嗪优喜?，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牗。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描繪了一個常年身居高樓的美麗而輕盈的女子，在春色滿園的時候裝飾齊整登上自家高樓，妖嬈動人卻無人與共，失落孤獨之情可想而知。于是“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用近乎控訴似的情感呼喚出自己心理以及生理的需求，道出了她不甘寂寞、不甘自生自滅。正因為真正地表達了女性的真實情感，毫無矯揉造作之情，所以詩歌才能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霸笧殡p鴻鵠，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東城高且長》），“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客從遠方來》）都真切地抒發(fā)了對人生的吟詠和感慨，表達了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

除此以外，《古詩十九首》更有著對人生價值的反思，對青春易逝的感傷。《冉冉孤生竹》“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的感嘆，《回車駕言邁》“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的時空觀，《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生命焦慮遠遠超過了男女間單純的相思之情，感嘆中蘊含著深沉的感傷色彩，開始了女性對于自身生命價值的審視。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時光不斷地流逝，青春年華逐漸消失了，生命逐漸走向消亡，紅顏易老，歲月易逝，《古詩十九首》中的思婦觸動了生命中最本質的東西，表現(xiàn)了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這種通過文人之筆借女性形象寄托情感的創(chuàng)作方式為后世詩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特別是對魏晉以來文人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以致后來出現(xiàn)了魚玄機、李清照等女詩人直接抒發(fā)女性自身真實的情感需求的詩歌。

（作者簡介：孫玉冰，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