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王士性(1547-1598)之《五岳游草》《廣志繹》《廣游志》三書,明清之際未受重視,而其游歷之廣、記聞之詳,實為明代游記之代表。王氏亦被近時諸多學(xué)者譽為與徐霞客齊名的明代地理學(xué)家或游記名家(如趙園、龔鵬程、徐建春等人)。而與徐霞客相比,王士性的《五岳游草》與《廣志繹》一書似更能代表整個有明一代,特別是晚明時期士人尚游風(fēng)氣的特征?!段逶烙尾荨放c《徐霞客游記》一樣,詳核旅程、探微涉險、山水寄興,既堪稱地理學(xué)著作,更是優(yōu)美的游記散文,這代表著晚明旅游風(fēng)尚寄情山水之審美傾向,如公安三袁之游記、張岱之《西湖夢憶》等。而《廣志繹》《廣游志》兩書,則以“星野山川之較,昆蟲草木之微,皇宬國策,里語方言之賾”為旨歸,這代表晚明尚游風(fēng)氣經(jīng)世致用之實證傾向,如顧炎武之《天下郡國利病書》與《肇域志》、謝肇滯之《百粵風(fēng)土記》、潘之恒之《新安山水志》等,此類游記之地理學(xué)、政治學(xué)價值,在明清兩代都顯示出特殊的學(xué)術(shù)價值。
王士性在《五岳游草·自序》中提出游之道有“天游”、“神游”、“人游”三種層次,并突出“天游”之理想,這與與明代以前的游觀思想不同,王士性突顯的“天游”思想,即如若士般汗漫九垓、游遍宇內(nèi),即強調(diào)身歷與心歷之統(tǒng)一。天游之境,即為一種完美人格之充實境界,天游與強調(diào)心游之“神游”及強調(diào)對現(xiàn)實景物的感官玩賞之“人游”的區(qū)別即在于此。與南朝宗炳提出的“臥游”思想不同,明代士人特別強調(diào)現(xiàn)實游歷與精神體驗之融合,建立在親身體驗之基礎(chǔ)上的“游”,在王士性那里成為一種精神與現(xiàn)實上的超越之途,而非前代文人之寄寓想象之境。
所謂“天游”之體驗,王士性在“自序”中解釋道:“余此郎當舞袖,一付偃師氏之手,遇佳山川則游。吾視天地間一切造化之變,人情物理,悲喜順逆之遭,無不于吾游寄焉。當其意得,形骸可忘,吾我盡喪,吾亦不知何者為玩物,吾亦不知何者為采真?!盵1]王士性所言之“天游”之境,非為如后漢隱士尚子長、南朝名士謝琨之以山水為優(yōu)游玩樂,亦非道士僧人之以山水為宗教體驗對象(所謂“采真”,亦是如山水以功利對象),而是一種人與自然、精神與世界相互生發(fā)、完全融合,“吾我盡喪”般地審美超越之境。此種圓融,成為晚明文人一種生存理想與審美境界,它超越世俗與宗教之游,成為一種純粹審美體驗之游歷。
正如趙園先生所言,在晚明之際,“游歷、游學(xué)、游宦、游幕,流寓播遷,‘游’幾乎成為常態(tài)”[2]。由此,晚明文人之“游”,不再是被動的、消極的、想像形態(tài)上的體驗,而更多的是主動的、積極的、身體力行式的審美體驗?!坝巍辈粌H是“人游”、“臥游”、“神游”等低層次的狀態(tài),它更像是一種生存方式與生存理想。正如《康熙臨??h志王士性傳》中所言:“公蓋無時不游,無地不游,無官不游,而文章于是燦焉耳?!盵1]與前代文士相比,“臥游”已不是游的追求目標,“廣游”、“遠游”,方是游之境界。
明代士人探幽尋奇之旅游風(fēng)尚,多與王士性之“天游”理想相似。如明人李夢良在《徐霞客游記·序》中言:“崇禎丙子秋,霞客為海外游,以緘別余而去。去五年始歸。歸而兩足俱廢。噫嘻!博望之槎既反,章亥之步亦窮。今而后,惟有臥游而已。余時就榻前與談游事,每丙夜不倦……未幾,而霞客遂為天游!”[3]以“天游”稱霞客之逝,甚是貼切。“游”正是徐氏之生命理想所在。
由上可見,在晚明文人之心理世界里,與近游、臥游、淺游、便游、群游等低層次游覽方式不同,徐弘祖與王士性之游,正是以“游”為生命展開形態(tài)之“天游”之道,此種“游”方是游之最高境界。而傳統(tǒng)士人之“游”,則多是不得已而為之,是一種以游為暫時寄托的簡單替代模式。故王士性自稱其《廣志繹》一書是“茲病而倦游,追憶行蹤”所成。而《五岳游草》中之游記則是其游觀之真實呈現(xiàn),顯然具更重要之生命意義。
此種帶有審美生命自覺意識的“天游”之道,實孕自晚明尚游風(fēng)氣中。譬如提倡游道的公安三袁中,袁宗道之游記美文,后人多熟稔。其文均以審美視野觀照自然,以山情水意為語,亦與王士性之游道理想相契合。如其在《文漪堂記》中言:“夫余水國人也。少焉習(xí)于水,猶水之也。已而涉洞庭,度淮海,絕震澤,放舟嚴灘,探奇五瀉,極江海之奇觀,盡大小之變態(tài),而后見天下之水,無非文者。”[4]在廣游的基礎(chǔ)上,袁宏道終以山水為文章,以山水為審美關(guān)照之世界。而袁中道更是提倡遠游之道,其《游居柿錄》更是以山水為畫為藝術(shù)。遠游在此不再有屈原之彷徨悲憤,亦無柳宗元貶謫遠方之隱曲荒涼,遠游成為一種主動的選擇,成為一種積極的生命自覺形態(tài)。
如上所言,晚明士人之遠游、浪游、天游,更有一種獲得生命自由之愉悅美感。“游”更多地帶來了生命的快感與自由的舒適感,其所起的心理效果對于晚明文人的人生世界起著重要的作用。此種遠游之樂,對于處于政治繁復(fù)、仕途坎坷的晚明士人來說,正有一種心理上之治療功能?!段逶烙尾荨分?,王士性屢次言及天游之至境,忘我忘身、吾我盡喪之圓融境界。此種境界對于仕途紅塵之中的士人來說,正是一種生命調(diào)適的良劑,遠游成為生命自由形式之表征,在名山勝水中獲得的不是欲望的滿足,而恰是對欲望的摒棄與對自我的回歸?!拔摇迸c“世界”在觀賞過程中相互構(gòu)建,形成了純凈超俗的自由人格。名山勝水在王士性那里并非簡單地游觀對象,而是能啟迪靈魂、開拓生命意識之場域,生命精神惟有在青山綠水之審美表象中才能澄澈鮮明。
在五岳九州之內(nèi)游覽,面對諸多歷史遺跡不免心生諸多時間喟嘆。王士性《五岳游草》中亦不乏此種歷史感興。旅游雖是在空間中展開,但在充滿歷史性的景觀中,身心亦是在時間中體驗,時間成為旅游中重要的審美維度,如《吊襄文》、《西征歷》、《謁闋里記》諸篇,作者于蒼茫之歷史場域無不表達出一種深沉的審美感慨。如《吊襄文》言:
婆娑乎斷碑殘碣,眄睞其故址荒墳,俛仰今昔,有不為之泣下霑襟者乎?雖然咸與其人俱往矣,事異時遷,古今旦暮,惟此山川依然如故,即峴山之泣,非襄陽之舊事乎?羊叔子曰:“自有宇宙,便有茲山?!庇蓙硎ベt達士登此者何限,而皆湮滅無聞,然則余之可記者數(shù)公耳,又多乎哉,嗚呼!九原可作,吾誰與歸,后余而來者,與余之視數(shù)公又何如[1]。
面對現(xiàn)實中的地點,觀者卻在歷史之長河中徜徉感懷,時間之無情與人世之有情相互交融,成為游者自我心性的一種開拓與豐富,歷史的審美感興空間正于此展開。
此種人文地理之美,亦是明人游記之作的重要指向。如張岱之《陶庵夢憶》、《西湖夢游》,亦是于家園故國之景中,探舊尋幽。在現(xiàn)實的景點中,追尋其歷史意義與文化記憶,富有豐富的歷史感興意味。
【參考文獻】
[1](明)王士性.五岳游草·廣志繹[M].周振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
[2]趙園.制度·言論·心態(tài)[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
[3](明)徐弘祖.徐霞客游記校注[M].朱惠榮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4](明)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錢伯城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王常紅,山東省水利職業(yè)學(xué)院助教,碩士;王汝虎,曲阜師范大學(xué)信息技術(shù)與傳播學(xué)院教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