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銘有塊心病如同魚墜上的鉛坨一樣,垂在心尖已經(jīng)很多年了。那坨鉛,逐年沉重,逾來逾重,而魚線似由老婆高琴牽著扯著,忽而提之,忽而放之,就看高琴喜怒哀樂的情緒了。年輕時還好,各忙各的工作,兩人的心情也是比較晴朗明快,隨著年齡的增加,隨著結(jié)婚伊始所設計的二人世界被紛雜的瑣事瓦解,那根線提緊的頻率大大地多于放松。那么,艾銘一陣緊過一陣的心疼,是理所當然的了。
艾銘的這塊心病,源于三十多年前那個特殊的時代。
那正是他們?nèi)说闹袑W時代,艾銘、高琴,還有李成。他們出生的那個縣,是北方的一個小城,古老而頑冥。小城人的祖先很睿智,一家若有弟兄數(shù)人,長輩們就視江湖派別而定,有幾個派別便將若干弟兄分成幾撥送進去,待日后打?qū)⑵饋淼稑屜嘞驎r,能念及手足之情,棍棒之下留出活口,更圖江山坐定后,不管誰贏了天下,終有家人半壁,兄弟間便可合二合三合四而為一了。此舉實為高招,便讓小城穩(wěn)坐亂世數(shù)百載,任人間風雨飄搖,它自安然不動。有了這些原由,崇尚歷史、崇尚中庸、崇尚文化的古風,也就在小城得以延續(xù)。到艾銘他們?nèi)俗x初中時,已是“文革”時期了。長輩中有高人指點,告誡他們,無論“文攻”還是“武圍”,你們都不必摻合,只管好好讀書。他們?nèi)吮阆耖_在清晨的三朵小花,結(jié)伴而行在半是碎石半是黃土的小徑上。
李成與艾銘、高琴的交結(jié)稍晚些,十一歲時才從臨縣遷來,而艾銘與高琴二人,卻早就木馬搖搖青杏澀澀了。三人中艾銘老辣,高琴清純,而李成最為厚道,且勤奮刻苦,學習也在全校拔尖。高琴原本十分肯定地認準,這輩子若要開花,必然要怒放在艾銘的這塊土上,后來有了少年老成秉性穩(wěn)重的李成加盟,高琴就有了些許動搖,心里的那只蝴蝶,忽左忽右,很是猶豫地盤旋在他倆的頭頂,一時拿不準將要歇落在誰的肩頭。
有家庭、親戚及周遭環(huán)境的熏陶,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處身那個精神世界無端被禁錮的年月,對文化、對書籍可望而不可得的焦慮是可想而知的。李成家藏有不少古代書籍,艾銘和高琴家也有不少藏書,他們就背著家人偷偷交換著看。等他們?nèi)税巡貢啌Q著看完,就無所事事了。
學?!巴Un鬧革命”后,三人無聊之極,在艾銘家后院破損了的磨盤上,他們果敢而神勇地商議,要做一件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的舉動。那舉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用他們?nèi)齻€當時的話說,他們要去“盜火種”。換言之,就是去偷書。
艾銘的心病,就是偷書時落下的。墜在心尖的那一坨鉛,是李成給他系上去的。
小城的中學里,建有一座這個地區(qū)乃至全省尚屬一流、科目繁多且保存完整的圖書館。艾銘他們?nèi)嗣苤\要去偷的書,就在那里面。偷書的過程,艾銘現(xiàn)在回想起來,并未覺得當時有多么地驚心動魄,就是日后,三人也沒有過多提及此事,更沒把它當作美談在后人面前炫耀。偷書那日,自然而然地,踩在艾銘肩上逾墻而過翻窗而入者,理應是老實厚道的李成了。高琴呢,則臉紅心跳地立在一旁把風站哨。還好,一切順利。然而,當李成把一摞書籍拿繩預先垂下他緊跟著往下撤時,卻出事了。
高琴看著四周靜悄悄杳無人影,喊了一聲“有人來了”嚇唬他倆玩。艾銘卻當了真。他不顧肩上李成的安危,撂下他撒開腿就跑了。少頃,才知高琴是玩笑。待艾銘返身回來,就見李成仰面跌在地當中。高琴對艾銘說,你把李成跌得可夠戧。艾銘急了,四處找尋,并未見有石塊之類硬物墊在李成腦后,也就放了大半個心在腔子里。李成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土,三人抱書趁興而歸,當即在艾銘家里將盜得書籍三而分之。末了,艾銘還在就要走出院門的李成手中,又奪了一本書在手。李成嘿嘿一笑,默然允之。
李成沒過幾天卻住進了醫(yī)院。他家人說,從艾銘肩上跌下來后,李成常說頭痛,給他吃了兩天止疼片也不行,就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腦震蕩。以后的日子,李成便隔三天差五的會在任何場合突然就仰面倒地,口吐白沫直翻白眼。三家大人在艾銘和高琴的口中得知腦震蕩的詳細過程后,便同心協(xié)力,共同承擔起醫(yī)治李成的責任。艾銘更不消說,一直把李成放到心上。參加工作當上縣委通訊員后,艾銘憑借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優(yōu)越條件,一路拉扯沒有單位可去的李成。三十年多來,沒少給李成找些錢多事少的工作,讓他成家立業(yè)養(yǎng)家糊口。李成呢,幾十年如一日,也算勤儉持家,雖然說日子過得不是很富裕,但也是白白胖胖。李成從未責備過艾銘,也沒有為工作上的事找過艾銘。盡管這樣,艾銘只要一想起這事,一見到李成,心尖子就生出許多疼來。這也難怪,李成的現(xiàn)狀,畢竟是由艾銘的自私而一手造成。
高琴醫(yī)學院畢業(yè)就分到了市醫(yī)院,和已任團縣委副書記的艾銘結(jié)婚,也就水到渠成勢在必行了。高琴雖不常在艾銘面前提起,可是,對艾銘置肩頭李成的死活而不顧的自私做派,曾當著李成的面表示過強烈的厭惡,以至于在未來的一些日子里,在他們二人的天空,更多的時候,飄浮的是高琴對艾銘的輕蔑。
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讓艾銘的心近期逾來逾疼。明年正月一過,艾銘的任期就滿了。文化市場近年來的節(jié)節(jié)潰退,使艾銘拿不出幾宗有模有樣的政績,拍在主管市長的辦公桌上,后勁十足地給艾銘連任局長撐腰。簡言之,明年的三月份,那把文化局長的交椅,將交由他人坐定,而艾銘則需找個比文化局更為涼快的地方趕緊走人。那時,顯然人走茶涼,艾銘若要辦點事情,就和登天一樣難了。
基于此,趁還有官在身有權在手,艾銘決定年前要卸去那坨鉛,解開那根魚線,以便輕輕松松地迎接諸事的來臨。否則,這后半輩子,艾銘何以為安寧?
二
李成早已是小城一方名人了。幾十年來,李成雖沒有過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職業(yè),但縣城幾乎所有單位的職工工資表上都有過他的名字。李成總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在這個局里干三幾年,又在那個所里呆上四五年。
誰也想不到,木木訥訥不吭不哈的李成,竟然在二十八歲時寫出了一部小城的縣史。盡管書里演義杜撰的成分占了一大半,可滿篇字里行間透出來的那股俊雅之氣,加上李成四平八穩(wěn)堂堂正正的類顏體硬筆字的襯托,無不引起讀到該篇文稿的鄰里親戚和縣上的一些文化人的贊嘆,著實讓他們自嘆莫如。那時候,李成還是單身,除過不定期跌倒在地三五分鐘吐些白沫,其他一切正常。瀟灑秀朗,腰板直挺,完全一副正經(jīng)文化人模樣。他那情況,自然就免了下鄉(xiāng)插隊。李成有艾銘招呼著,就在縣里的文化館或者影劇院,要不就是縣志辦、地名辦等不緊要的一些單位,這里混幾年哪里混幾年。那篇小城史的文稿,就是李成在縣志辦混事時,一時靈感大發(fā),將縣里的一些名人志士風土民俗還有地方特產(chǎn),用散文和小說的文體,編纂在一起,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地著實敘述了一番,其中偶夾幾首古風,讀來的確韻味十足,讓人耳目一新。可惜那時艾銘羽翼未豐,還是縣委一般干部,不能幫著李成把這篇文稿在市里發(fā)表??蛇@篇幾上幾下的文稿,經(jīng)過不少名人手眼,雖然未曾發(fā)表,卻讓李成聲名鵲起,終成小城一方名人。
李成能娶到如花似玉的老婆趙小蘭,在某種程度上講,就是沾了這篇文稿的光。
李成玩遍縣里一半以上單位后,又調(diào)到縣劇團當起了編劇。可惜李成肚里那點墨水早已讓文稿擠干了,鼓了好幾個月閑勁,半個大字也沒寫出來。正趕上縣上要求劇團搞一臺鄉(xiāng)土氣息濃烈些的晚會,說是要在年底的物資交流會上唱三天三夜大戲,團長要求李成至少要搞一個劇本出來。李成滿口答應,只向團長提了一個條件,說他要下到鄉(xiāng)里去采風。艾銘知道后,便給鄉(xiāng)上的干部打了個電話,請他們照顧好李成,安排個好些的村子,別讓他在吃喝上受了委屈。
李成鄉(xiāng)下采風的那幾個月里,是他一生中最滋潤最舒展最得意的時光,也是李成生平最感溫馨最為浪漫的季節(jié)。
李成在村里戀愛了。二十九歲的李成戀愛了。
在村里,李成窯洞擺的那張從小學借來的桌子上面,永遠地攤開著一本手寫的書。就是那本小城史的文稿。而圍在桌子邊上,圍著那本一拃多厚文稿轉(zhuǎn)的,總是些留著長辮子的女子們。李成就給她們講古朝,說你們鄰村張三爺爺?shù)臓敔敼艜r候如何如何的抗擊匈奴,后山那孔破損的崖窯里,李四的祖先又是怎樣把蒙古人的一個俊女子制服后,做了壓寨夫人,等等。古時候的故事講完了,李成就在肚子里現(xiàn)編,編現(xiàn)成的故事給她們聽。李成慧眼,牢牢記住了小他十歲的小學老師趙小蘭,和她的長辮子。
此后,趙小蘭便會無意間在某天的早上,看到李成全身松弛地坐在窯里的那把小學校長用過的破椅子上,雙手下垂,兩眼茫茫地看著窗戶上的剪紙,嘴里念念有詞道: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又見他搖搖頭,略微頓幾下下巴仍然念道: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趙小蘭還會在某個黃昏無意間看到,李成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土崗上,單臂支腮做沉思狀,爾后又神情凝重地在落日余輝里淺吟低唱:悄悄地我走了……最讓趙小蘭動心的是那次李成兀自站在小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天問般的高誦: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花季少女趙小蘭的心,哪里能經(jīng)得起李成這般撩撥?一個月頭上,李成便瞅準一個機會,一把將服服帖帖的趙小蘭攬在懷中,輕輕松松抱得村中美人歸。自然,團長要求的劇本,李成終究還是沒寫成一個字。
在鄉(xiāng)下的幾個月里,李成倒地抽風的現(xiàn)象,似有天神相助般渺無蹤影,等辦了結(jié)婚證,過了一些日子以后,趙小蘭方知李成還有這個毛病,可身為人妻,為時晚矣。等女兒小美出生時,李成早已是倒背著雙手,如履平地般出進小城所有單位而暢通無阻了。
總之,李成遇事不驚不咋,脾性不溫不火,處世不急不躁,與人不爭不搶,慢悠悠,甜絲絲,美滋滋地過著日子。
李成,就是這樣一個人。
三
那天下午離下班還有一刻鐘,艾銘的手機就像魚竿上懸掛的鈴鐺一樣響了。艾銘每每對此有超乎正常的感應:這是高琴的電話!
有病人要上手術臺,晚飯你自己弄吧!果然是她。高琴給艾銘的電話從來就不帶稱謂,更無過門。
艾銘覺得高琴說完這話就要掛電話了,趕緊說了一句:我做好等你回來一起吃?我包羊肉餃子等你。艾銘又補了一句。
就你?還包餃子?別等了!呵呵笑了聲,高琴就把電話掛了。
艾銘最發(fā)怵的就是高琴嘴角時不時挑起的一絲冷笑。
高琴這句話一下就把艾銘給噎住了。他覺得那根魚線又被電話那端高琴嘴角挑起的不屑給扯緊了。他掛了電話,悶悶地坐在辦公室墻角的沙發(fā)里,拆開一包香煙,掏出一支半天不燃著。
艾銘對高琴很無奈,艾銘對一些事也很無奈。三十年了,艾銘對李成所做的一切,在一般人看來,的確仁至義盡了。他的老領導現(xiàn)任市長不止一次說過艾銘,說你給李成做的事如果用一半在父母身上,你早就是天下第一大孝子了。艾銘也常常捫心自問,莫非我艾銘還要把李成接到家中,天天讓高琴看著護著心疼著?莫非高琴真還要李成文謅謅傻乎乎地天天給她念唐宋元明清那些古經(jīng)聽?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高琴你把我艾銘放在一個該放的位置上了嗎?還有完沒完呀!我艾銘下鄉(xiāng)插隊跟駱駝一樣改造了好幾年,好不易有了工作,卻又跟孫子一樣賠人笑臉給人跑腿,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辦事,好不易科長所長主任局長一路艱苦奮斗,憑啥還要在你們面前低三下四夾著尾巴做人?
艾銘窩在沙發(fā)里默默地呆到很晚才回家去。
高琴說來就來的輕蔑,更讓艾銘堅定了盡快落實此事的決心。
艾銘打算,想盡一切辦法,不管花多少票子求多少人,也要把在老家縣文化市場整頓辦公室當合同工的李成,年逾五十的李成,搞成事業(yè)單位正式職工。之前,再之前,對于此事,艾銘亦在縣里若干要人等處,做了不少鋪墊。所以,不說十拿九穩(wěn),艾銘也信心十足。這事若能辦成,李成晚年有了著落,艾銘的心病自然而然就隨風兒飄去了,高琴也再不會有事沒事地扯著那根魚線兒玩了。那該多好呀!
年根底的小城極像穿在小孩子身上被剝了外套的棉衣,陳舊但還算合體,就是略微有些縮水。艾銘每次回去,幾乎只住一個地方,又幾乎只住同一孔窯洞。窯里有炕,雖不如小時候家里的暖和,但畢竟四四方方緊挨著窯掌,一人睡上去四仰八叉很展脫,側(cè)著身子斜斜地躺著,仿佛還能嗅到爐火烘烤草席和毛氈的味道。
小美總能靜悄悄地,忽然就站在身邊。
艾銘問小美怎知道他來了,沒給誰說過呀?小美說小城就這么大,你一來賓館我就知道了。艾銘說那就走吧。小美說去哪兒呀,叔?
到你家吃飯去呀,艾銘說,我還沒吃飯呢。
叔,你也不看看都啥時候了,我家這會哪來的飯?
艾銘一看表,可不,都快九點了。
小美脫了外套往沙發(fā)上一丟,走進浴室“嘩嘩”地往浴盆里加水,又探出頭說,叔,我給賓館餐廳說過了,他們做好就打電話過來,叔你先洗洗吧,水放好了。
等艾銘洗好出來,飯已擺在茶幾上了。小美說叔你晚飯少吃點,我要了幾個清淡的菜。小美斜斜地坐在艾銘身旁,看著他味口很好地吃著飯,也不說話。一會,小美又走進浴室,把艾銘換下的衣服泡進盆里,“涮涮”地洗開了。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艾銘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縣里某領導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了。某領導是艾銘中學同學的侄子,按說也該把艾銘叫叔,可在辦公室里叔長侄子短的稱呼兩人都覺得不是回事,就冠冕堂皇以職務相稱了。某領導不等艾銘開口,就給他說艾局長你放心,我李成叔的事辦得差不多了,爭取春節(jié)前給你個準話。艾銘想,離過年還有個把多月呢,這期間我還得回來一躺?再說,二三十天的時間指不定會發(fā)生些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呢。不行,這事我可得往踏實里靠!艾銘就問某領導,不知領導你把這事落實到哪一步了?具體點說,有單位了沒?某領導好半天沒回答,“啪啪”地把手里的打火機打著再熄滅再打著再熄滅,好一陣才說,這樣吧艾局長,你先回市里去,這兩天就要開會,你讓我在會上把這個事弄個差不多再說,你知道,現(xiàn)在事業(yè)單位進人可不是某一人說了算的,得上會。艾銘一聽某領導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何況,也真沒啥可說的了。不過,臨走時艾銘給某領導提了個醒:我到你李叔家去,這次準備多住幾天。
艾銘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不說個所以然出來,這次我可賴著不走了!某領導當然聽懂了,笑了笑,但沒說啥。
艾銘剛走進賓館院子,正要拐進他住的那孔窯洞,卻讓人一把從后面給拉住了。
四
拉住艾銘的是個女人,叫杜萍,縣劇團的原團長現(xiàn)任這個賓館的經(jīng)理。
有一些女人總是很神秘。你不知她家里還有誰,她父母是干啥的,也沒見她有過弟兄姐妹,你甚至無法確定她的根系到底生長在哪塊土里,可你若找一找查一查問一問,她卻的的確確就是本地人。你不知她多大了,你只記得你二十來歲時她就很成熟很風情,等你三十四十多歲了,某天你和你的兒子或女兒走到大街上碰到她,她竟然依然那樣清新可人,以致你不能一時確定讓你的孩子是否叫她阿姨。你更不知道她有沒有丈夫,結(jié)過幾回婚,但你總是覺得她的身邊從來就沒有缺過男人,而且一看就是些好男人,而且她的的確確還是單身。這些女人有著很多的謎,這些謎又讓這些女人更加美麗。
杜萍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隨著幾乎是一路小跑的杜萍,艾銘繞過廊廳里那個面無表情地跟著拖把走的女清潔工,又繞過三個還是五個同樣面無表情的不銹鋼痰盂,一直走到辦公室,杜萍才松了手。
杜萍問艾銘,怎樣,我這里還可以吧?艾銘沒說話,光笑。杜萍說,中午飯一會就好,我們不去飯廳了,就在我這里吃,就我倆,不委屈你局長大人吧?艾銘說,說啥呢杜萍,我估計能被你請到這里吃飯的人應該都比我牛,你就說是不是吧?這回輪到杜萍笑了。
跟這樣的女人單獨吃飯,又是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艾銘倒底吃了些什么好菜,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喝進肚子里的半瓶酒,并沒讓艾銘糊涂到不解風情不識風月的地步。他斜靠在沙發(fā)上,喝了幾口茶。
杜萍打開壁柜的門,走進去后,又探出頭對探頭探腦的艾銘說,來呀!
別有洞天,別有洞天呀!艾銘驚呼道。杜萍笑說,呵呵,艾銘,別看你們市里有不少的星級賓館,可絕對找不來第二間像這樣的房間了,看不來吧?艾銘說,厲害,你真厲害!杜萍,不知道等明年我下崗后還能享受到你這樣的待遇不?杜萍說艾銘,看樣子你艾銘還真不了解我杜萍。這樣說吧,一月一次一次三天一直到你不想來了為止,就怕你艾局長不敢來。呵呵,怎樣?艾銘一聽杜萍這樣說,反倒不知該怎樣回答她了,就“嘿兒嘿兒”干笑了兩聲。
杜萍又說,艾銘你下不了崗,不信看著。
艾銘“哈”了聲,想接著笑。但,終于沒笑。
艾銘不知坐在哪兒好了,是那張寬寬大大的鋪著猩紅床罩的席夢思呢,還是梳妝臺下的那只蒙著緞面的小凳子,因為這窯里再沒有第三件可落座的東西,讓他猶豫了。
呵呵,看你那樣子!杜萍拉著艾銘走到床邊,摁他坐下,自己則拉過凳子坐在艾銘對面。
艾銘。杜萍叫道。艾銘沒回答。艾銘,杜萍又叫,事辦得不順是不?杜萍在艾銘腿上搖了一下。
艾銘“啊”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你說啥事辦得不順?
杜萍說,你上午辦啥事去了?
我到縣領導那里去了呀!怎么,我一個市里的局長就不能去一個縣領導的辦公室了?
呵呵,杜萍笑了,說,艾銘,看把你緊張的,誰說你不能去了?我是問你那事辦得怎樣了。
艾銘說我要辦的事多了,你說的是哪件?
杜萍“喂”了說,局長大人沒意思了吧?跟我還繞彎子?我就給你點明了吧,就是李成那事呀!
艾銘心里一驚,想,這事我連高琴都沒給說過她怎就知道了?怪了!這個女人不簡單,真不是一般人!艾銘的酒全醒了。
呵呵,杜萍仍然那樣笑著說,艾銘,你就別猜了,誰也沒告訴過我,可我就是知道!杜萍站起來,走出套間,倒了一杯茶端進來遞給艾銘,又說,艾銘,我就看重你這點,三十幾年了,你對李成的那份情意我杜萍看得清清楚楚,我敬佩你。眼看就要讓出局長寶座了,不把李成安頓好,你不會舒心的。你說,不是這事莫非還有第二宗?
艾銘不得不承認,像杜萍這樣的女人,美麗和聰穎是成正比的,老天在賦與她們美貌的同時,順帶著,把聰穎和智慧一并也賜給了她們,以便能讓她們永遠地走在時代的前列,永遠地能把住時代的脈動,而且,還能永遠地引領著一些拙笨丑劣的男人,指揮著這些男人,所向披糜地為她們鋪就走向這張猩紅大床的輝煌道路,而甘當墊腳石。不過,艾銘想不通,這事與杜萍有何干系?她怎么關心起這事來了?
杜萍問道:好像不太順利吧?見艾銘還在遲疑著,她又說,你進賓館時的臉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是吧艾銘?
面對這樣的女人,艾銘還有什么可隱藏的,還能隱藏住什么呢?是的,艾銘說,上次來時說得好好的,可上午我聽領導口氣,覺得好像是有了些變化。艾銘說完,把原先還踏踏實實埋在席夢思里的屁股往起抬了抬,同時,又正了正身子。
沒有一口回絕吧?杜萍又問。
艾銘說那倒沒有,說開會時再定,過幾天才能有準信。
杜萍“哦”了聲,松了口氣,說,這倒是句實話,縣上通知說明天在我們賓館里開會。這樣吧艾銘,下午讓餐廳準備上幾個好菜,我再把領導約過來,咱倆給他好好說說。看你酒量還行,我弄瓶好酒咱晚上接著喝,行不?
艾銘說,那當然最好不過了。不過杜萍我得問你了,這事與你有什么關系,你怎這么上心呢?
杜萍低頭遲疑了半天,好一陣才說,艾銘,別問了,到時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艾銘“呵呵”地笑了聲說,喂杜經(jīng)理女士沒意思了吧?跟我還繞彎子?
杜萍說,艾銘你要相信我,我都和你一起商量著怎樣來辦這件事了,能不告訴你嗎?只是……
只是什么?艾銘問。
杜萍不說話了,站起來又走出套間,給艾銘續(xù)茶去了。
艾銘想,是不能再往下問了,看她那樣子像是不太好說。越是這樣,艾銘就越好奇:從來就沒聽說過李成還有這樣一個親戚呀,李成的親戚全都在臨縣,包括他外婆家。而杜萍家可是小城響當當?shù)拇笮?,誰不知她家是小城望族?不少族人在朝在野早已是知名人士。他有些想不通了。
艾銘從床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剛才挺著身子坐累了的腰,在地下轉(zhuǎn)起了圈圈。他注意到,墻上掛了幅裝幀很考究并且很大的相框,里面是杜萍和一個很年輕的男子——準確地說是個男孩——在一起的半身像。
他是我兒子,杜萍在艾銘身后說,在西安上學,不?;貋淼摹?/p>
艾銘聽說過杜萍早就有小孩了,可不曾想會是這么帥的一個兒子。他不禁往那相框架跟前走了幾步,仔細地端詳起相片里的男青年來了。
這的確是個很帥氣的男孩,有二十一二歲的樣子吧,從把她媽媽摟在懷里的情況來看,可能要比杜萍高出去一頭還多。
艾銘你信不信?杜萍坐在凳子上說,你是走進我這間臥室的第一個男人。
艾銘回過頭說,我信,杜萍我信!艾銘想,這是事實,普天之下,沒有一個母親會讓自己的兒子看到她和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男人相處在有著大床的房間里。
我該走了,艾銘想,我是該離開這間有著猩紅大床的房間了。
艾銘回到自己住的窯洞,把身子往炕上一撂,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杜萍和李成到底是啥關系呀?相片里的那位青年,眉宇間透出的那股俊氣,怎么那么熟呀,到底在哪里見過呢?
要辦的事情不但還看不到一點曙光,前方卻又好似滾出一團迷霧,艾銘這次小城之行,并未顯現(xiàn)出一些使他能安心的良好端倪。
五
杜萍出面請某領導吃的那頓晚飯,對于李成的事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艾銘并沒指望一頓酒就能把這么大的事給擺平了。如果小美不替那幾杯,艾銘怕是真要醉倒在酒桌上了。小美下午來賓館時正好杜萍也在艾銘那里,杜萍便讓她一起和某領導吃飯。按杜萍的說法,在領導身邊多安一張嘴就等于多了會上的一張列席票。杜萍說小美嘴甜,人也乖巧,一起吃飯沒壞處。
小美果然有眼色,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就把多一半酒賣給了某領導。杜萍呢,則坐在某領導身邊不溫不火地當起了女主人,時不時還替他擋幾杯酒。兩個貂嬋一唱一和一左一右內(nèi)外夾擊,只消幾圈酒,就把某領導灌了個七八成醉。
艾銘看著不遠不近坐在某領導身邊的杜萍,看著她有些泛紅的兩腮和薄厚適中線條清晰的嘴唇,暗自思忖:興許,杜萍這種曖昧的語言,以及模糊的行為所營造出的亦真亦幻這樣一種不確定的意境,正是她既能保護自己,又能達到某種既定目標的屢試不爽的手段?
好手段!艾銘的確被杜萍所折服。
臨走時某領導答應這次一定把他李叔的事當個正事辦,他給艾銘說局長你等在小城也行回市里也行,頂多三天,給你準信。杜萍僅僅在送某領導出門時說了句很有分量的話,盡管她說這話時的口氣很淡:我這里要是事業(yè)單位的話就讓李成來當副經(jīng)理。又說,領導呀,雖說小城的人口不算很多,可機關單位卻不比哪個縣里少,全縣一年內(nèi)生老病死怎能沒幾個自然減員?領導你誠心要辦這事,不見得它有多難。這話又讓艾銘佩服杜萍好半天:我怎就想不起這個理由給領導說呢?
被小美攙扶著回到住處,艾銘就把兩頓酒一起吐了。喝了一杯茶,他才略略地覺得先前那股煩躁的感覺有些消退。
女人的美麗似乎只要一個晚上或者一個早晨,就可以完成。這之前她可以是條毛毛蟲。小美高挑豐滿的身材提醒艾銘,她已不再是小孩了,是個大人了,是個大女孩了,是個和貂嬋一樣美的女孩了。艾銘問小美,二十了,你?小美說叔我十九。哦,十九!艾銘想,我十九歲時就讓你高琴姨從女孩變成了女人。艾銘又問:市藝校畢業(yè)了?小美說叔畢業(yè)了。艾銘想說小美暫時你哪兒也別去,等年后我在市里找找,看哪個單位合適些,可想到目前自身難保的處境,就把這話又咽了回去。還是先落實她爸的事吧!艾銘想。
靠在沙發(fā)上,艾銘覺得頭又有些疼,揉了幾下太陽穴就閉上了眼。小美拉了把椅子坐在沙發(fā)后面,把涼毛巾敷在艾銘的額頭上,兩手輕輕地捏著他的太陽穴。
小美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艾銘想,唉,這娃命不好,他爸是那樣的一個情況,她媽又沒個正當?shù)穆殬I(yè),還有個半大不小的弟弟,看樣子她那個家以后少不了要她多操心了。唉,全怪我呀!這樣想著艾銘就說,小美,你長大了該懂事了,要多替家里想想了。小美“嗯”了聲說叔我知道。
小美呼出的氣息輕撫著艾銘的面頰。一時間,窯洞里就氤氖出一些若有若無飄渺著的氣氛。這氣氛,就把艾銘周身上下給籠罩了。艾銘不能確定這時心里的感受究竟應該歸攏在哪種范籌,是安然自得地沉湎于晚輩的關懷中,還是陶然舒心地享受著女人的溫馨。興許,這兩者都有。艾銘的確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母親、妻子、女兒、三十幾年來所遇到的任何一位女性,包括剛有些深層接觸的杜萍,在她們身上,是些直來直去的,而且目的非常清晰的需求,簡單明了,是啥就是啥。
艾銘沒有辦法拿準這是啥感覺。
暫且不管它是啥,艾銘現(xiàn)在斷不會去破壞它,而且,他還放松了原本有些僵直的身體,迎合著小美柔軟雙手的拿捏還有勻稱平靜的呼吸。艾銘輕微地從嗓子里哼出舒坦愜意的聲調(diào),鼓勵小美把這種模糊的氣氛保持下去。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等艾銘從美妙而又朦朧的意境中醒過來時,小美卻早就不見了蹤影。
先不管李成的事會有怎樣的進展,艾銘今晚的睡眠,是近幾年少有的香甜和深沉。
艾銘之所以能赤條條仰面躺在大炕上,讓腦子一片空白地那樣深睡,更為主要的原因是,高琴幾天來一直沒有扯緊那根魚線兒玩。她連電話也不曾打給艾銘一個。
第二天,艾銘就沒有了前兩天的急躁。只管開你的什么會去吧,完后咱再說!艾銘想,幾天了,該到李成家去看看了。
李成一如既往,見艾銘來了,喊了聲:“小美她媽,倒茶,艾銘又來了?!本偷胶笤河植恢度チ?。艾銘才巴不得這樣好呢?!昂俸佟保睦镆恍?你李成有啥好看的。
趙小蘭真會過日子,里里外外把兩個孩子拉扯的如花似玉不說,還把院子里搞得花團錦簇。都寒冬臘月了,靠著陽面墻跟底下的一溜花盆里,五顏六色的植物依然蔥蔥翠翠。艾銘說小蘭,中午給我做揪面片吃,我不走了。小蘭嫣然一笑,撩起門簾把艾銘讓進去,把炕上的被子等物整理了一下,用笤帚掃了掃,又往炕灶里添了一塊碳,捅了捅,那火“呼”地就旺起來了,窯洞里立時就很溫暖了。小蘭這才讓艾銘炕上坐。艾銘盤著腿坐到緊挨著灶頭的炕上,屁股讓火炕暖暖地烘著,喝著小蘭親手釀制的黃米酒,心里非常舒服,非常愜意。
對于小蘭這樣將恩報恩的禮遇,艾銘不知說過她多少次了,說小蘭你不能老這樣,我和李成打小的兄弟,就他那樣子他那情況,我?guī)鸵幌履銈兪菓摰摹:螞r,我也就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嘛!可無論艾銘幫不幫李成,只要一去他家,小蘭每次都一樣,必是恭恭敬敬地請艾銘坐在炕頭,再打發(fā)一雙淘氣的兒女到別處玩去,然后,洗手和面做吃的,而后,就讓艾銘慢慢地坐著吃著搖晃著身子。她呢,則隨手拾起一件什么活計,不緊不慢地做著,一會,偏偏頭,看看艾銘或艾銘手中的碗中還有盤里的菜,是否要添些啥進去,酒素子是不是再放進熱水缸子里燙一燙。總之,這種氣氛很是悠然,很是讓艾銘陶醉,很是讓艾銘上癮。久而久之,艾銘三兩月,必回小城一趟不可,回去一趟,必給李成家做些事情不可,不是給他家的有些破了的院墻上添一些新磚,就是給他家有些漏雨的偏房上補一片新瓦。非這樣,艾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怕是過不下來了。于是乎,艾銘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小蘭一家人回饋于他知恩圖報的種種待遇了。
艾銘問小蘭,他還常那樣嗎?小蘭自然明白艾銘說的“那樣”是指啥。她點了點頭說還那樣,哥。艾銘嘆了口氣說,腦子的病不太好治,年齡越大那病也就越厲害了。又說,我對不住李成呀,也對不住你呀小蘭,讓你跟著遭罪了!小蘭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抬起頭,一臉真誠地笑著說,哥,看你說哪兒去了,我們一家人謝你都來不及呢,以后還得請你多多照應我們才是呀!艾銘說,自然,自然,那還要說,這不,我這次就是為李成的事回小城的。小蘭也不問艾銘又要給李成辦啥事,起身給他泡了一杯茶,又到偏房的那個大壇子里,挖出一碗醉了一個冬天的酒棗,端來給艾銘吃。艾銘最愛吃這種棗了,甜甜的略微有些酸,那股直沖心窩子而來的酒香,已讓北方冬季寒夜的凜冽和白日的明亮釀成了一種甘美和醇厚。那些棗子們在密封的壇子里,熙熙攘攘地兀自沉醉了整整一個冬季,待開春的響雷把它們驚醒,再飽滿豐潤地從壇里躍將出來,紅紅亮亮,清清香香。
艾銘這會就有些醉了,但他不敢再讓自我營造的美好的遐想肆意地蔓延下去了。給小蘭說了聲我暫時不走,明后天再來,說完就趕緊下炕起身走了。
回到賓館,見小美和幾個姑娘在電腦上嘻嘻哈哈地玩著,艾銘打了聲招呼就去浴室洗去了。等艾銘洗完出來后,就剩小美一人了。小美說,叔呀,下午陪我們?nèi)ズ邶執(zhí)锻嫒グ?,那里現(xiàn)在修建得可美哩!說著,小美就俯到艾銘身上,搖著求他。艾銘覺得小美好像比他還要高出一截,亭亭玉立像根樹藤一樣纏繞在他身上。艾銘說,我一老人家,和你們玩不到一起,你們?nèi)グ桑疫@就給你們要車,說著就給杜萍撥了個電話。小美還有等在門外的幾個女孩們高興地“哇嗚”叫了聲,就跑著坐上車玩去了。
還未等到某領導就李成的事情給艾銘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市里的一個電話就把艾銘召回去了。
六
不管艾銘愿不愿意,又看到高琴嘴角挑起的那一絲笑了:有好事呀艾局長!
呵呵,我還能有啥好事,艾銘說,不就是要我站好最后一班崗嘛!艾銘從局里打來的電話中已經(jīng)知道了讓他趕回來的原因。
高琴的嘴角又挑了挑,但沒再說啥。
年后正月十五前后,省上邀請一批海外華人要來市里過元宵節(jié),市上讓文化局組織舉辦一屆“民俗文化節(jié)”。市領導特別強調(diào),時間短任務重,希望艾局長從大局出發(fā)全力以赴,還說,這些華僑可都是從咱們這里走出去的,市上非常重視這次文化節(jié)。市上還承諾,艾局長你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云云。類似這樣的文化節(jié)艾銘不知舉辦過多少次了。不論出于什么理由,又無論想達到什么目的,具體落實到艾銘這里,千篇一律,無非就是把各縣那幾名能說會唱的人一車拉來,連彩排都不要,拉出去往臺上一站,臉紅脖子粗吼幾個曲子完事,還不就是顛來倒去的那幾首酸曲小調(diào)。別說還有一個來月,就是下午要舉辦都來得及,叫人在電腦上刻一些橫幅懸掛在市里各個主要街道,晚飯時再給那幾個名歌手灌上一瓶好酒,就全齊了。對于這件事,艾銘一點都不會上心的:三兩月內(nèi)我就人走茶涼滾蛋了,給誰站好最后一班崗?
但是,這次文化節(jié)卻能給就要“下崗”的艾銘提供一些機遇。比如,先把小美“抽借”到領導小組來,干不了別的,打雜跑腿還是有用的,能在領導跟前混個眼熟再好不過了。再比如把杜萍也借來做接待豈不是更好嗎?艾銘急切地想了解這位認識了幾十年但卻非常陌生的女人,還有她與李成的關系,當然還有罩在她及她兒子身上的那團謎。
很多事情的預想總是如花開般美好,但并不意味著就能如愿以償?shù)亟Y(jié)出期望的果實。小美甜甜地叫著叔呀叔呀,然后給艾銘說她實在來不了,年前年后這段時間她有事情要做。小美說,叔我真有事,騙你我是小狗!艾銘說你能有啥事,丫頭你要聽話,這可是個好機會,說不定就能找個好些的單位暫時掛上,以后咱再慢慢想辦法。小美“嘻嘻”地笑著說,叔呀,親愛的叔,我的好叔,我真有事呀,謝謝您啦!說著,還“唔蒙”一聲,在電話里親了艾銘一下,“咯噔”,就把電話給掛了。放下電話艾銘就有些想不通了,這孩子是怎么了?平時不這樣呀,哪次不是乖乖巧巧地聽我安排?
艾銘哪里知道,當爸的李成那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某領導卻把女兒小美弄到他身邊的接待辦,當辦事員去了。
倒是杜萍很爽快地答應了艾銘,說艾局長的事我當然得竭盡全力幫你了。沒說的,一句話,明天我就來市里聽候你調(diào)譴。
春無不宜,萬象更新。春節(jié)說過就過去了。
杜萍倒是時常跟在艾銘左右,身前身后的確幫了不少忙辦了不少事,也省了艾銘不少心。隨說艾銘不太上心文化節(jié)的事,可真要操辦起來,七七八八要做的事情還真是多。盡管天天跟杜萍見面,但就是找不出一個能說說私事的機會或者場合。再者說,那些話得要找個適宜的時間和話題方能啟齒,艾銘總不能但見四下無人劈面就問杜萍,你那些事情到底如何如何的和誰有些啥瓜葛吧?反倒杜萍有天見一時無人,在她住的賓館里把一個很厚實的大紙袋交給艾銘,說,市里的文化單位都是你的屬下,看看能不能把這個給發(fā)表了。艾銘問里面是啥,誰寫的?杜萍說你抽時間好好看看,看了你就知道了,我覺得有出版的必要。艾銘說杜萍呀,現(xiàn)在文化是產(chǎn)業(yè),出版社只把政治和語言關,只要作者負責印刷發(fā)行,是個人就能出書。杜萍看了看艾銘,欲言又止。艾銘把紙袋往包里一塞,說,杜萍,你給的就不一樣了。不過這事可急不得,我倒要好好看看,這人寫的東西真就能讓出版社或市上替他掏錢?
文化節(jié)就和元宵一起,在一陣煙花爆竹聲中,如期圓滿地結(jié)束了。當然,杜萍也要回小城去了。大概是見艾銘一直未提及出版之事,她臨走時向艾銘要回了那本書稿。艾銘說杜萍,我不是說了嘛,這事不能著急的,何況,我還沒來得及看呢。杜萍說知道你沒看呢,算了,的確不值得有誰為這事替他上心。
杜萍來也匆匆去亦匆匆地折返小城去了,艾銘依然天天面對高琴。
不過,春天總歸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總能給人以新的希冀。在萬物復蘇的同時,春天也送交艾銘一份喜氣洋洋的報告:連下兩城,艾銘連任局長的文件紅彤彤地端放在辦公桌上。
艾銘沒有自鳴得意,也沒有大張旗鼓地請這個領導那個同事吃飯,一如既往的平平靜靜。可艾銘卻總也抵擋不住內(nèi)心那陣陣的春潮如海浪般席卷而來,滿面春風確是誰都能看得見的表情。與此同時,艾銘覺得,高琴嘴角的笑盡管還像原來那樣在嘴角挑著,可看起來自然多了,他也就舒服多了順氣多了。
是啊,我艾銘還是具有一定能力的,無論你高琴怎樣看,我連任兩屆局長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明嘛。
好事成雙,市上剛宣布艾銘連任局長沒幾天,小城縣的某領導也打來了電話,告訴艾銘說他李叔的那事辦好了,問艾銘先把李叔調(diào)到縣文化局行不行。艾銘當然喜之不得,說領導我要在市里最好的賓館宴請你,一定要賞臉啊!某領導說還是你回小城時由我請你吧!艾銘就想,下一步,該考慮考慮小美這孩子的事情了。不急,不急,一屆任期還有四五年搞頭呢。呵呵。艾銘兀自坐在辦公室里暗笑:李成的事暫時不給高琴說,就讓她以后慢慢知道再說。
那樣,豈不效果更好?呵呵。
回家后高琴給艾銘說,我說的沒錯吧?局長大人你可是喜事不斷呀!艾銘“嘿嘿”一笑,說,托夫人你的福,托夫人你的福哪!呵呵。他心想,高琴呀,幾十年了你總拿李成那事往扁里瞧我,這次把事辦了,看你還有啥說的!艾銘便在客廳里踱著方步,搖頭晃腦地輕聲哼起小曲,隨手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嘩嘩”地翻了幾頁,口中念念有詞道:娘子呀,某與汝似這般便把那良辰美景潛入羅帳中,且莫讓身前事辜負了花前月下如許好春光,你道如何?高琴冷笑一聲,奪過那本書,說了聲臭美吧你就,一把就撂進了垃圾桶。艾銘揀起一看,就是他們?nèi)齻€偷來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看著艾銘喜形于色洋洋自得的勁,高琴真想給他當頭澆一瓢涼水:之所以能連任局長再穩(wěn)坐四五個年頭那把破椅子,并非市領導們就器重你艾銘以為你有文化底蘊和領導才能,是因為海外我的那位本家叔叔這次回來過元宵節(jié)時,順便給省里的一位領導打了聲招呼的緣故。艾銘你有啥牛頭呀!
高琴早就原諒艾銘了。她不認為艾銘應該對李成的“腦震蕩事件”負上一輩子責。十幾年來,高琴好幾次想對艾銘說出這個看法??梢灰姷桨憯[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勢,津津有味地陶醉在“施與”后的精神境界里,她就有些于心不忍。久而久之,高琴反而心生厭惡,認為艾銘這事做得有些過了,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沒他別人好像活不成了。
說穿了,艾銘那個“鉛墜”的感覺,是對高琴“不屑”的一個誤解。他在這個“誤解”的引領下,越偏越遠。
就在艾銘重新拾回百倍信心,抖擻起精神,準備力挽狂瀾地在全市席卷起一股文化新浪潮時,卻出事了。
李成死了。
七
那天早上,太陽出奇的大而亮。有個爬山的老漢說他早起看見東天一派霞光,甚至還隱約聽到有陣陣笙樂隨風飄來。
李成和往日一樣,在后院忙著侍弄花花草草。因為天氣好,他就把儲在大水缸里的水提出來澆花。也許就在彎腰從大水缸里往出提水時,他那老病又發(fā)作了,一頭栽進缸里,被水嗆了幾口肺,大概只消三幾分鐘,便一命嗚呼了??傊?,等趙小蘭喊他吃飯時,早就全身僵硬救不活轉(zhuǎn)了。
下葬那天艾銘有會,沒趕上回去送李成入土。第七天,艾銘讓高琴和他一起回去上墳。見高琴有些遲疑,艾銘說高琴你不能把你的病人往后放放,晚開一半天刀他就非死不可了?高琴見艾銘急了,就說也好,最后送他一次吧。
可到了小城,高琴卻說啥也不去李成墓地了。說她有些怕得慌,讓艾銘自己一人去。艾銘沒法,一生氣,誰也沒叫,真就一人去了。
到了墓地,卻見早有一人在那里青煙燎繞地燒著香紙。艾銘近前一看,原來是杜萍。他詫異萬分,想開口問她,在李成墳頭跪倒塵埃,你杜萍究竟是因為什么?可看著杜萍頭不抬眼不睜嘴里還念叨著什么,艾銘就忍了忍:一會再問吧。他從包里掏出香紙拿出一瓶酒,準備等杜萍起身后就燒給李成。
見眼前飄來一些沒被燃燒盡的紙片,艾銘隨手拾起看了看。這一看,不禁讓他大吃一驚:這不就是李成二十幾年前寫的那本小城史的文稿嗎?它怎會在杜萍的手上?難道上次杜萍讓我想辦法發(fā)表的就是它嗎?
正在疑惑間,就聽杜萍說,他爸,走好,從此以后我們天上人間兩茫茫,誰也別再牽掛誰了!
什么,李成是杜萍那個帥兒子的父親?艾銘像栽在墳前的一根望樁(石制,類似華表的一種墓飾品)一樣,呆呆的一動也不動不了。
是的。杜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說,是的,李成就是我兒子他爸!
艾銘坐在墓前好半天,抽了足足半盒香煙。
燒完紙,艾銘給杜萍說,唉,李成有福,遇到了你,但他福分太淺了。
杜萍說,我不那樣看。她還想說什么,見艾銘一臉悲愴,也就沉默了。
第二天一大早,艾銘悶悶不樂地給高琴說,咱回吧。高琴問他不去李成家看看了?艾銘說以后吧,等我給小美找好工作再說。高琴問艾銘,你還真準備給小美找工作?艾銘說是呀是呀,你說咱要不想著,她們一家人可怎么辦呀!高琴張了半天大嘴,啊啊啊了好幾聲,說,你可真是李成家的大恩人哪!
良久,高琴長長地嘆了口氣。隨即,又無聲地笑了。
灰頭土臉地回到市里,不過兩天,艾銘又情緒高漲地投身于他的文化振興大業(yè)中去了。
有件事令高琴不知如何處置是好,是將事情的本來面目原原本本地說給艾銘聽呢,還是權當這事就沒有發(fā)生過,抑或,就讓它隨著李成一起埋進黃土?就在前幾天,高琴托鄰縣的醫(yī)生在李成老家調(diào)查了好多年的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李成是家族遺傳的癲癇病。他父親一直就有那病,他祖父有,他的兒子小美的弟弟也有。換句話說,李成的腦震蕩根本就是假的,是裝的,把癲癇當成腦震蕩騙著艾銘心甘情愿地為他服務了三十幾年。
這件事,高琴實在拿不準該不該告訴艾銘。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