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琳莉

箏是我國古老的彈撥樂器，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廣為流傳。隨著近年來民族音樂的逐步傳播和普及，悠揚婉轉(zhuǎn)的古箏音樂開始越來越多地進入人們的視野和生活，而且逐漸為人們所喜愛。本文試從古典音樂表現(xiàn)力的角度人手，對古典古箏曲的審美價值進行探討和解讀。

一、從箏的起源看古典箏曲的審美價值

關(guān)于古箏的起源有許多傳說。有說是舜時的樂官夔(kui)創(chuàng)造，后又經(jīng)其兒子野完成。這是“后夔創(chuàng)制”說?！洞髽妨畋谟洝分杏涊d，當?shù)赜幸粋€愛彈瑟的人，有兩個兒子不僅喜歡音樂，還都想把瑟占為己有，久久爭執(zhí)不下。做父親的無奈，最終把瑟一劈兩半，兩個兒子一人一半。由于這件新樂器是兩人相爭而產(chǎn)生的，于是就稱其為箏。這就是“分瑟為箏”的傳說。雖然塵封的歷史已經(jīng)無法告訴我們箏是何人創(chuàng)制，但這些傳說至少說明，箏可能來源于一種大竹筒制作的五弦的簡單樂器，后來的結(jié)構(gòu)演變可能是參照瑟進行改革的結(jié)果?，F(xiàn)在一般認為，箏是由早期的五弦箏發(fā)展為漢代的十二弦箏，進而為隋唐的十三弦箏，明代增至十四、五弦，近代才出現(xiàn)了十六弦箏。現(xiàn)在常用的二十一弦箏，音域更寬，表現(xiàn)力更豐富。

關(guān)于箏的命名，在東漢(公元二世紀)劉熙所著《釋名》一書中解釋：“箏，施弦高急，箏箏然也”。所謂高急，應(yīng)該是與古琴的音高相對而言的。許滇《說文解字》中解釋箏是“從竹，箏聲”，說明箏這一名稱的由來，是由于本身發(fā)出錚錚聲響。

箏樂流傳于全國各地，有“茫茫九派留中國”的說法。其中，“九派”是言其數(shù)量之多，并不是確數(shù)。最為出名的箏派有：山東派(其代表作有《漢宮秋月》、《四段錦》等)、河南派(其代表作有《落院》、《和番》等)、潮洲派(其代表作有《寒鴉戲水》、《秋思曲》等)、客家派(其代表作有《出水蓮》、《蕉窗夜雨》等)、浙江派(其代表作有《高山流水》、《將軍令》等)、陜西派(其代表作有《秦桑曲》、《姜女淚》等)，還有閩南派、蒙古派等。

所謂古典箏曲是與現(xiàn)代箏曲相比較而言的。以筆者的淺見，古典箏曲和現(xiàn)代箏曲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一是在創(chuàng)作來源，從樂譜的標識上講，凡古典箏曲往往用某派箏曲，某某傳譜、某某奏譜這樣來標識。而現(xiàn)代箏曲大多是某某編曲、某某曲這樣的標識。二是在創(chuàng)作時間，古典箏曲在某一個地域流傳很廣，歷史很久，可能同一個曲牌，不同人傳譜，在演奏中有一些不同。比如浙江箏曲《月兒高》，就有林玲、王巽之等不同的傳譜，而現(xiàn)代箏曲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三是在創(chuàng)作手法，古典箏曲以意取勝，意境的表達在演奏上主要是左手用滑、按、點、揉這樣一些輔助性的技巧奏出裝飾音來完成，重在韻味，不緊不慢的、由慢漸快的，等等?，F(xiàn)代箏曲由情取勝，一首樂曲中，情緒的前后對照、強弱對比。在技法上，左手不但要用輔助性技巧來作裝飾音，有時還要與右手協(xié)調(diào)完成復(fù)調(diào)旋律；在樂曲的創(chuàng)作中，既繼承古典的韻味見長的樂句，又吸收其他藝術(shù)的元素來進一步豐富樂曲的表現(xiàn)力；在情緒的表達上，不光有含蓄，還有張揚，大起大落，音樂元素更豐富，主題更明顯，也更容易理解。

綜合古箏的起源和古今箏曲的區(qū)別來看，古典箏曲的審美價值主要從兩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

第一、以平淡表現(xiàn)淳厚，以簡單演繹深刻

例如浙江箏曲《高山流水》，由《高山》和《流水》兩部分組成，前半部分用渾厚優(yōu)美的音色描繪高山的雄偉氣勢，后半部分表現(xiàn)細流(王爭)(王爭)、滔滔不盡、奔騰澎湃、滾滾而來的形態(tài)。樂曲表現(xiàn)出一個富有韻味的世界——它沒有宏大的場面，也缺少華彩的樂章。只是在錚錚的彈撥聲中，輕輕訴說、娓娓道來，高山、幽谷、浮云、流水，盡在指間流動，聽到為之動容之處，自然可以勾起無限的遐思，似乎有種處高山之巔撩動浮云、隨涓涓流水探尋幽谷的親近自然的愜意。這就是古箏的魅力、中國古典音樂的魅力，即，包括古箏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音樂往往是以最簡單的旋律表達最豐富的內(nèi)容。所謂最簡單就是最復(fù)雜，最簡單就是最豐富，最簡單就是最深奧。

第二、以個性的技法體現(xiàn)共性的審美原則

在中國古代，琴棋書畫是代表個人修養(yǎng)的基本內(nèi)容。這四項在現(xiàn)在看來運用不同手法表現(xiàn)不同內(nèi)容的技藝，在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卻是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對一個人尤其是讀書人的評價，琴棋書畫技藝的全面與否、純熟程度乃至技法所表達意境的深刻、內(nèi)涵的豐富和情趣的高雅，不僅與他的才華有關(guān)，還與做作人的道德水準緊密相連。在這種認識和觀念下，古典箏曲的審美原則，與其他技藝，諸如書法、繪畫等就有相通之處，在審美的價值取向上，各種技藝上相通的，不同只在于技法和表現(xiàn)方式。

二、古典古箏樂曲的審美價值取向

著名漫畫家豐子愷曾講過：藝術(shù)不是技巧的事業(yè)，而是心靈的事業(yè)。用這句話來描述古典古箏樂曲的審美價值取向再合適不過。有兩個故事可以做例證：

其一、是與《高山流水》有關(guān)的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伯牙絕弦》。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日：“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日：“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

這個故事一直用來形容知音難覓。實際上，它與《高山流水》這首古箏曲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這個故事透露出來的潛在的信息就是，古典古箏樂曲的創(chuàng)作和演奏都是表達創(chuàng)作者和演奏者志向的，所謂琴為心聲、樂為心聲。通俗來講，欣賞和理解古典箏曲，需要象品茶一樣去體味、品味、回味，在旋律的進展中、在音符的訴說中，聽出自然的和諧之音，聽出內(nèi)心深處的和諧之聲。

其二、我國著名的文學作品《三國演義》中，有這樣一個有趣的描述，諸葛亮憑借一張琴，大唱空城計，竟退司馬懿之兵，這雖然帶有夸張甚至傳說的成分，可也足見古樂的震撼力。僅以一人一琴，能勾起司馬懿的疑心，摧毀司馬懿的自信，自然有特定環(huán)境和心境的影響，還要有操琴之人非凡的膽識和過人的氣魄，除此而外，恐怕與諸葛亮的沉著冷靜分不開，這種心境通過琴聲表達出來，成了退兵的“武器”。

當然，這是文學作品中的描述，真實與否我們不去考證。這種以琴述情的方法其實是有來源的，中國古代都把人的內(nèi)在的和諧作為琴藝的最高目的，這就是所謂琴為器，心為主，以心控琴，以境求聲。明代徐上瀛著有《溪山琴況》，一況言一境，談古代音樂表現(xiàn)的24種意境(和、靜、清、遠、古、澹、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1。“和”排最先。《和》況指出，“和”，包括三個方面：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其中關(guān)鍵在于音與意合，因為“音從意轉(zhuǎn)，意先乎音，音隨乎意，將眾妙歸焉?！?/p>

之所以將“和”排在最前，是要說明，操琴乃至一切音樂活動，在于和，在于創(chuàng)造人與群體、自然、宇宙的和諧，在心靈的平衡中安頓，在心緒的和順中超升。古典箏曲，不論派別、不論技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聽時都會心緒寧靜，心態(tài)平和，聽后則會“后味淳香”，回味無窮。

三、古典箏曲審美價值的表現(xiàn)方式

第一、《梅花三弄》——中國古典音樂的形神之境

東晉最偉大的畫家顧愷之曾以：“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談人物畫的特點。畫“手揮五弦”，有具體動作，主要是形的描摹；畫“目送歸鴻”，畫的是人物的眼睛，透露的是人物心靈深處的感受，這屬于神的方面，就比畫形難得多。由此，他提出了著名的“以形寫神”的觀點。

有一個故事，在北宋時畫院常常出題考那些入畫院的考生。有一年，出題“踏花歸去馬蹄香”，這是一個典型的以形寫神的命題，不可想象馬蹄之香如何用“形”來表現(xiàn)?據(jù)說有一位想象力異常豐富的畫者“但掃數(shù)蝴蝶飛逐馬后而已，便馬蹄香出也”(俞成《螢雪叢說》)?！皰摺币徊莶輲坠P，整幅畫的神韻就顯現(xiàn)出來。這是借助神奇的想象力實現(xiàn)以形寫神。

需要指出的一點是，以形寫神、以神統(tǒng)形是包括古典詩詞、繪畫、音樂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通則。這里更重要的是以神統(tǒng)形?？档略?jīng)說過，有一種美的東西，人們接觸到它的時候，往往感到一種惆悵，這就是中國藝術(shù)家追求的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

陸游的《詠梅》可謂千古絕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形在哪里?驛外、斷橋、黃昏、風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梅花獨自開放。

神在何處?零落了，成泥了，碾作塵了，卻有——香如故!

你可以說“形”有，依舊是驛外、斷橋、黃昏、風雨，你也可以說“形”無，梅花不再有，因為已經(jīng)落了，成泥了，甚至成“塵”了，似有似無，可神韻依然，即使成泥成塵，淡香依舊!一句“香如故”，以神統(tǒng)形。這香，是詩人清凈不屈的靈魂。

那么，音樂又如何以形寫神、以神統(tǒng)形呢?音樂要借助旋律的對比來表現(xiàn)。

《梅花三弄》是由笛曲《梅花落》改編而來，這是一首古琴曲，用古箏演奏，在樂曲的開篇，音樂低沉、凝重，像是古琴發(fā)出的聲音。不僅舒緩，而且彌漫著一種無邊無際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冷峻，一種似乎有形又似乎無形的惆悵。悵然若失中主題曲以泛音的形式出現(xiàn)，星星點點的梅花沖破了冷寂的形勢，這就是“一弄”，忽然出現(xiàn)在作者面前，有點新奇。緊接著，音樂從低音區(qū)(音的區(qū)域)逐步向高音區(qū)發(fā)展，這中間，第二次出現(xiàn)主題曲，左右手在不同音區(qū)的配合，擴大主題的影響。當主題第三次再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擋不住的春意盎然。就這樣，在冷寂與喧鬧、肅殺與生機的對比中，形神之境躍然而出。

第二、《寒鴉戲水》——中國古典音樂的動靜之境和小中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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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shù)往往追求在靜穆中的飛動，要求動靜變化，所謂“靜處就是動處，動處即是靜思”，也就是靜中蘊育著動，動中包含著靜。在一首樂曲中，表達動與靜的方式是富有哲理性的：其一，彈奏音樂本身是動感的，但奏出來的旋律，給人一種靜的感受；其二，組成樂曲的音符之間動靜相間、交融，有時相互補充，有時又充滿張力(舉例《寒》之第一句)，這是通過技巧表現(xiàn)出來的；其三，整首樂曲的走向、發(fā)展有一個開始時靜的渲染多，動是一種撩動，到后來灑脫的舞動、甚至縱情地狂動，最后再回歸到寧靜中。

同時，中國藝術(shù)有以小見大的特殊創(chuàng)造方式。蘇東坡《惠崇春江曉景·其一》中描述：“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贝嗽娬嬲莱隽艘孕∫姶蟮拿铐?，三兩枝桃花再現(xiàn)了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戲水之鴨是春江水暖、生命勃發(fā)的寫照。這不同于西方的交響樂，比如《藍色的多瑙河》，開篇音符一出現(xiàn)，就是一片洋洋大河，寬闊、坦蕩。中國古典樂曲不這樣表現(xiàn)。

《寒鴉戲水》是一首潮洲箏曲，整首樂曲由慢板、拷拍、快板三板組成，而且是一個很小的構(gòu)圖，如果是一幅畫的話，一處水，幾只鴉，沒有過多的元素，在看似靜態(tài)的水中，寒鴉嬉戲，或浮或飛，或撲或啄，不時點起圈圈漣漪，在動靜交融中，表現(xiàn)的卻是春潮涌動、時空轉(zhuǎn)換、生命輪回的大主題。

第三、《漢宮秋月》——中國古典音樂的冷寂荒寒之境

中國古典藝術(shù)對荒寒的冷的世界情有獨鐘。在《紅樓夢》第七十六回中有這樣一段情景，一次月夜，史湘云和林黛玉對詩，林黛玉向池中打了一片石片，池中飛出一只白鶴，啟發(fā)了史湘云，作聯(lián)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林黛玉細想后對出：冷月葬花魂。冷月的境界，悠遠、神秘、幽深，正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推崇的境界。詩也好，畫也好，樂也好，要在寧靜的氛圍中，透出一種幽冷的氣息，在一片寧靜的天地中，驅(qū)除了塵世的喧囂，將人們帶人幽遠的世界，蕩滌了人們心靈的污垢，使心如冰壺徹底冷，這個冷，不光是寒冷那么簡單，而更多有靜和清的內(nèi)涵。當然，冷寂也好，荒寒也好，并不等于死氣沉沉，毫無生氣。柳宗元在《江雪》中這樣描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籬翁，獨釣寒江雪。不聞鳥鳴，不見人蹤，又是孤翁，又是寒雪，已經(jīng)是一種近乎停滯的寂靜和冷徹通透的寒意，可一個“釣”字，讓我們體會到了一種生機的蘊育和一份清靜、清雅的從容。在大天之下，一個獨我，而獨我通過一個釣字，又將我和自然合二為一，這是生命的升華。

《漢宮秋月》是一首山東箏曲，樂曲的音調(diào)纏綿凄涼，節(jié)奏自始至終都很緩慢。有很多資料都講，這首樂曲表現(xiàn)了處在古代封建暴君壓迫和禁錮下的宮女對月傷情、望月思親的憤懣心情。其實，這首樂曲用“冷月葬花魂”這種意境來描繪可能更妥貼。因為整曲都聽不到憤懣的表達，整首樂曲都是一種冷調(diào)的，冷清、冷寂、冷靜、冷幽，盡管就個人命運來講，久居深宮，幾乎沒有出頭之日，只有無盡的思念，可是這思念本身就表明還是懷有某種希望，無奈，但還在期待。

第四、《蕉窗夜雨》——中國古典音樂的和諧之境《蕉窗夜雨》是一首客家箏曲(中國史學界歷來認為“從中原南遷的漢人稱客家”。主要是歷代為了遠離戰(zhàn)亂而踏上的南遷之路。因為宋朝戶籍有“主”“客”之分，移民入籍者皆編人“客籍”，“客籍人”遂自稱“客家人”)標題就具有詩情畫意而且有鄉(xiāng)土氣息。樂曲的內(nèi)容向我們展現(xiàn)的就是一幅風景畫，而這幅畫所抒發(fā)的意境就是和諧。這種和諧，包括三個層面：上則人與天地的和諧，中則人與他人的和諧，下則人與自身的和諧，有美學家也把它稱為天地的和諧、道德的和諧和生命的和諧。有一種說法，叫做：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這本是蘇軾詩的一聯(lián)，后來被禪家借來說明禪的境界。是說修行進入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所謂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青山不礙白云飛，沒有人的意識的干擾，沒有目的的控制，世界依照本來的樣子而運動，自在優(yōu)游又空靈活絡(luò)。這就是和諧。

綜上所述，古典箏曲無論流派、無論內(nèi)容，也無論表現(xiàn)技法，其審美價值的核心一是融合，即曲中的審美價值即是書法中的審美價值、繪畫中的審美價值、詩詞中的審美價值。因此，演奏也好，學習也好，欣賞也好，都必須學習和了解中國古老的歷史文化，否則，就談不上真正理解和深刻表達。二是和諧，古典樂曲中表現(xiàn)的主題不論是江河的浩淼、秋色的高爽，還是云天的空闊、群鴉的飛躍，都在于表現(xiàn)人心中的怡然、和悅、從容和適意。沒有心靈與自然的和諧、個人與群體的和諧，沒有和諧平靜的心境，同樣無法理解古典箏曲的高遠的、幽深的、在平淡中表現(xiàn)淳厚的意境，更無法將這樣深遂的意境表達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