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個很凄美的傳說:很久以前,丹麻灘水草豐美,牛羊成群,人們過著幸福而快樂的生活??墒峭蝗挥幸惶欤瑏砹艘晃煌了?,他手下的家丁如豺狼虎豹一般,四處搶劫財物,宰殺牛羊。后來,他又借著以修寺廟為名,到處圈占土地,把綠油油的草地翻成爛泥灘,把濃郁茂密的森林砍成光禿禿的一片。這樣,丹麻灘不再山清水秀、風光旖旎了,而是狂風肆虐,飛砂走石。天氣變得越來越干旱,禾苗枯死,赤野一片。眼看著活不下去了,有一對青年男女同時走出家門,他們懷著悲憤的心情來到村莊外的野地上,含著眼淚唱起了“花兒”:
世道間不公著人吃人,/丹麻灘,/萬花兒遭了霜了;/土司們下手是比狼橫,/百姓們,/遭了天大的殃了。
他們淚眼仰望著蒼天,把一腔悲苦化作歌聲宣泄了出來。他們越唱越傷心,越唱越激憤,眼淚流干了,嗓子唱啞了,他們還在哀哀欲絕地唱著,用微弱的氣息訴說著生活的艱辛。
整整唱了七天七夜,他們的歌聲終于傳到了玉皇大帝的耳朵里。這位天上神仙了解了人間的苦難后,也禁不住流下淚來。他的淚水頓時化作傾盆雨,瞬間把丹麻灘澆濕了。
終于盼來了甘霖,莊稼復蘇了,草灘變綠了,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沐浴在清涼甘甜的雨水里,接受上蒼最滋潤的洗禮??墒莾蓚€青年男女,他們已經唱得精疲力盡。在第一滴雨水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未及看一眼久旱后重新鮮亮的萬物,就訇然倒地,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以后,在他們躺下的地方,長出了兩棵白楊樹,樹越長越大,越長越茂密,用它華蓋似的樹冠為全村人帶來陰涼。
以后,為了紀念這對青年,每年的農歷六月十一,土族人都要到這兩棵樹下唱“花兒”,唱出對他們的思念,也唱出心中的感情。
這就是丹麻灘“花兒”會的傳說。
這個傳說延續(xù)下來,就成了一種文化。到了公元2006年,丹麻鎮(zhèn)的“花兒”會終于被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其實,青海的“花兒”會很多,從農歷的二月二開始,一直唱到八月十五,各地的“花兒”會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惟獨在丹麻鎮(zhèn)的“花兒”會上,許多歌手會唱起早已失傳的“花兒”。這些“花兒”古老得可以與《詩經》相媲美:
清溜溜兒地長流水,/當啷啷兒地淌了;/熱吐吐兒地離了你,/淚漣漣兒地想了……
這些“花兒”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傳心授中,神奇地存活了下來。為了能讓它們更好地傳承下去,也為了讓丹麻鎮(zhèn)“花兒”會這個非物質文化遺產更好地發(fā)揚光大,最近,又成立了丹麻土族“花兒”藝術團。
在藝術團成立的這一天,我作為一名“花兒”愛好者,一大早,便慕名往丹麻鎮(zhèn)趕。汽車穿過土族風情濃郁的互助縣城,一調頭,往東北方向駛去。田野上的莊稼已經收割干凈,只剩下一截截低矮的麥茬。有勤快的人家已經把地犁開,準備冬灌。那枯黃的麥茬便徹底歸于泥土了。四野里一片寂靜,風一吹,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往下飄落,大地上覆蓋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
越往前走,天地越寬闊,四野也越寂靜。我看見,這個早晨好像下了霜。霜在田埂上、落葉上、麥茬上結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望著遠山深處偶爾散落的一兩戶人家,以及農戶門前游走的羊群,我突然有點明白了,古老的“花兒”、“花兒”會,也就在這個地方才能存活下來。若是放在大都市,恐怕早就被現代化的因素侵蝕得支離破碎了。
我們走過田野,又翻過一架山,終于來到了丹麻鎮(zhèn),一進鎮(zhèn)子,便看到了一片人聲鼎沸的景象。啊,難怪田野上那么寧靜,原來人都跑到這里了。人們都集中在鎮(zhèn)政府門口的廣場上,等待新成立的“花兒”藝術團表演節(jié)目。舞臺前,已經樹立起一個巨大的塑料拱門,紅地毯從舞臺上一直鋪到了拱門底下,四周擺了一圈色彩鮮艷的絹花。人們就圍著拱門站著,還有許多人在不斷地往會場涌。人們都穿起節(jié)日的盛裝,有騎摩托車的,還有開著手扶拖拉機來的。一家大小坐在車斗里,手里還拎著暖水瓶和錕鍋饃饃,看樣子是準備要在會場上玩一天的
婦女們大多穿著艷麗的七彩袖衣服,頭戴插滿絹花的氈帽,看來,“花兒”會也是她們展示服裝的日子,“花兒”會還未開始,她們就已經是會場上無比亮麗的風景了。男人們穿得也很新,大多穿皮鞋、戴墨鏡,有十里八鄉(xiāng)互相認識的,見了面就嘻嘻哈哈地打招呼,“姑舅姑舅”地叫得極其親熱。孩子們則像撒歡的小羊一樣,滿場子瘋跑著玩,在大人中間穿來穿去。偶爾有一兩個孩子玩得過火了,打起來了,哭叫聲便在會場上響亮地回蕩。也有頑皮的孩子企圖爬到舞臺上去,被上面的工作人員瞪著眼睛趕下去。
“花兒”會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觀眾已經熙熙攘攘地擠了一會場。
在丹麻鎮(zhèn)的政府院子里,也是一片熱鬧景象。干部們扎著和五彩袖一樣艷麗的領帶,在跑前跑后地忙。指揮演員的,管理服裝的,搬道具的,拉音響的……廚房門口已經放翻了一只羊,有幾個婦女在嘻嘻哈哈地剝羊皮、接羊血。有人提了一塊茯茶進來,撕開包裝紙,把一整塊的磚茶下到開水鍋里。不一會兒,鎮(zhèn)政府大院里就彌漫著濃郁的茶香味兒。請來的嘉賓們都被請到大會議室里,就有穿著民族服裝的姑娘給客人們斟上剛燒開的茯茶。
終于,“花兒”會開始了。藝術團的演員們站在舞臺兩側,緊張地注視著臺上。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孩子們也停止了打鬧,鉆進人群中專心等待著。照例是領導講話,嘉賓祝賀,這樣的會注定是要在熱烈的氣氛中開的。人人臉上掛著喜悅的表情,臺上的領導笑,臺下的觀眾也笑。在“花兒”之鄉(xiāng)成立一個土族花兒藝術團,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興的事啊。
演出正式開始,站在舞臺兩側的演員們便飄飛著上場。說實在的,他們的表演并不精致,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專業(yè)演員。然而,他們卻演得很投入、很激情。每個演員都擔任著很多個角色,剛演完歌舞,下去換上衣服就唱“花兒”,唱完“花兒”,又操起琴弦為下一個節(jié)目伴奏。他們就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他們在為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表演。而且這些“花兒”都是他們從小耳濡目染的,張嘴就能唱得激情澎湃。他們和底下的觀眾是渾然一體的,我就聽著觀眾中有幾位阿姑指著臺上的演員說:這是誰家的金花,那是誰家的銀梅,那又是誰家的幾月索。所以,演員的演技好不好并不重要,他們演的就是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味,觀眾看的也是這種洋溢著濃濃親切感的鄉(xiāng)土味。
我被充滿奇麗色彩的鄉(xiāng)土味深深地感動了。臺上表演土族服飾的時候,我看見有一款《土族現代女青年裝》,姑娘們上身穿的是改良過的小棉襖。小棉襖繡了花,鑲了貼邊,非常漂亮。下身穿的居然是牛仔褲,看上去既協調又精干,還不失民族特色。其實,這是現在土族地區(qū)少女們普遍的裝束。我們研究土族服飾,總是要把眼睛盯在丹陽公主的鳳凰三點頭、七彩袖、百褶裙、繡花翹尖鞋上,以為這才是正宗的土族服飾,殊不知,這些服飾已經過時了。土族也是跟著時代的潮流在前進啊。藝術團的演員們把它反映到舞臺上,讓我們直接了解到現代土鄉(xiāng)的生活。
在表演長詩《拉仁布與吉門索》的時候,我又仿佛看到了一個古老的土族。臺上演唱的是兩位真正的民間藝術家,有六七十歲了,臉上溝壑縱橫,布滿滄桑,如泣如訴地演唱著。每一句唱完后,尾音都拉得長長的,歌聲凄涼婉轉,充滿憂傷。因為用土語演唱,我聽不懂其中的句子,一位土族朋友告訴了我他們演唱的內容,他說,這是一首充滿悲劇色彩的愛情長詩,土族人一輩一輩地傳唱著它,用它來抒發(fā)心中的悲苦:
我舍不得的什么也沒有,/白銀手鐲舍給你。/我舍不得的什么也沒有,/黃金戒指舍給你。/ ……五尺的身子舍給你,/一塊燒到天荒和地老……
這不是唱,這分明是在哭訴,在吶喊。土族人借著這首長詩,表達的卻是游牧時期苦難的生活。
而在表演土族舞蹈《迎親》的時候,我發(fā)現女演員手里拿的是真的搟面杖、草圈、還有鍋蓋、馬勺等等。在舞蹈中手拿實打實的道具,這我還是第一次見。那搟面杖就差一點敲到納西金的頭上,我不禁被這些鄉(xiāng)村可愛的表演逗笑了。
臺下的觀眾都在笑。從節(jié)目一開始,他們就全神貫注地欣賞、品評這些節(jié)目,場上氣氛極其熱烈。臺上的演員唱的時候,臺下的觀眾也跟著唱,因為這些“花兒”他們都會唱,而且有些人甚至比臺上的演員唱得還好呢。臺上臺下一起唱、一起笑。這時候,臺上演的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大家要的就是這個氛圍。歌聲和歡笑聲把這一片土地烘托得熱鬧又精彩。
在舞臺前的一側, 這兩棵老白楊相依相偎了不知幾百年,它的樹干粗壯得須兩個人手拉著手才能抱過來;它的樹皮粗糙得像千年老魚精的鱗片;它的枝條茂密得像天上飄過的一絲絲流云。樹身上搭滿了紅綢條,以表達人們對老樹的敬重。當地人稱它們?yōu)榍閭H樹,我猛然想起那個古老的傳說,難道,這就是兩個唱“花兒”的青年倒下去后長起來的樹嗎?
實際上,丹麻現在是全國都有點名氣的農村鄉(xiāng)鎮(zhèn)。除了“花兒”,它是著名的土族刺繡之鄉(xiāng),這里的盤繡堪稱一絕。丹麻還是民族體育之鄉(xiāng),這里人人都會跳安昭舞,只要“花兒”歌聲響起來,人們就會揮動衣袖跳起安昭舞,輪子秋的花傘也會轉得飛快。
就在這次“花兒”會上,許多土族阿姑就拿著針線,她們站在人群外圍,一邊聆聽臺上的演唱一邊繡盤繡。兩枚牛毛小針在她們手里靈巧地穿梭。她們的身上,都穿著自己繡制的民族服裝,尤其是美麗的達博腰帶,簡直就是一幅刺繡工藝品。有的阿姑就在場外支起小攤,出售自己的繡品。這些盤繡工藝復雜、精美絕倫,色彩搭配得相當精致。我欣賞著它們,禁不住熱淚盈眶。它可以和這個世界上任何偉大的藝術品相媲美。聽說土族盤繡也被列為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愿這門獨特的刺繡工藝能長久地流傳下去。
會場外,是一圈臨時支起的小攤??磥恚F在的土族人也有了經商意識。小攤上出售的貨物琳瑯滿目、五花八門。而人圍得最多的,則是各種小吃攤。我挨著轉了一圈,發(fā)現賣的都是餛飩、米粉、釀皮、麻辣燙。鄉(xiāng)下的小吃自然沒有城里的做得精致,但給得特別實惠,大海碗里裝得滿滿的。許多穿了七彩袖的阿姑領著孩子坐在小吃攤前,攤主們便忙得不亦樂乎。我發(fā)現,單是母親領了兒女的,就給兒女們各要一碗,自己不吃,站在一邊等著。若是丈夫領著一家大小的,則給妻子兒女們各要一碗,丈夫不吃。我問攤主,為什么不買你們民族的特色食品,比方說哈流、哈力海、蕁麻口袋什么的?她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些東西平常家里就吃的,賣給誰呀?人們出來就是為了換換口味,米粉和麻辣燙平常家里不做,所以才賣得好嘛。我恍然大悟。我還想尋找土族食品,看來是品嘗不成了。
在情侶樹下,照例是會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會場中的人不斷地擠出來,想在小吃攤前逛一逛。在小吃攤上吃飽喝足的人們抹抹嘴,又想擠進去接著看表演?!盎▋骸钡母杪晱拇罄壤飩鞒鰜恚悄菢拥臒崃冶挤?。兩棵老樹目睹著這一切,樹梢嘩嘩抖動,便有無數片金黃色的葉子旋轉飛舞,飄飄蕩蕩地灑落下來。我想,這些樹葉,就是它溫暖的手,它慈愛地撫摸著它身邊的人們,傳達著內心的喜悅。它用濃密的枝條遮住太陽,灑下一地綠陰,使“花兒”會場上的人們都能感受到來自于它的護佑。
情侶樹啊,丹麻灘的“花兒”會因了你而變得更加神秘動人,絢麗多彩。
愿丹麻灘的“花兒”會越辦越好,像丹麻河的水一樣源遠流長,一直清清亮亮地流淌下去。
(作者簡介:賈文清,青海省花兒研究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