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識的男人中,最窩囊的莫過于老K了,
報載:一男人,五十多歲,辛辛苦苦養(yǎng)兒17年,不料兒子竟是老婆與他人私通所生。結果夫妻離異,螟蛉子也離他而去,他這大半輩子算白忙活了。
他窩囊吧?
老K比他還窩囊。
年輕時,老K愛好文學,天分極高,文章寫得虎嘯龍吟,回腸蕩氣,十足的陽剛。只是“文如其人”于他,只貼住了一半。在生活中,他性格善良,心腸很軟,有點兒像東郭先生。按理說,性格上有這種缺陷的人在找對象時應該小心。一定不能要太厲害的,不論是心如蛇蝎還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胡攪蠻纏事事都要理論的,都不適合,不然你就會在厲聲厲色中方寸全亂,變成一個全無主見的窩囊廢。老K應該找一個安靜的、柔弱的、指望依著他的肩膀過日子的人。那樣他們的生活一定會春光明媚,他的文學事業(yè)也會轟轟烈烈??上菚r他不懂。后來也始終沒明白。好讓人曬笑。這且罷了,實在不懂也怨不得他,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竟在婚姻大事上賭運氣。親朋好友為他介紹過好幾次對象,都沒成,不是他不樂意就是對方不樂意。后來他煩了,覺得這事太分神,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
當時他正在狂熱的寫作中,常常寫得熱淚滂沱。于是,他心生一計,決定下一個對象無論什么樣兒,哪怕是豬八戒的二姨,他都沒意見,都同意。這樣,成功率就可達50%以上。他想早點兒把這事了了,好專心寫作。他這招兒就像摸彩票,全憑手氣了。他也不想想過去的近三十年他什么時候有過好運氣呢?“文化大革命”時他上初中,十五六歲就被揪上臺批斗,還挨了一頓暴打,原因是耍流氓。實際上是個誤會,是一次惡作?。壕玖饲芭排p子的男生在女生回頭的一瞬間把手指向了他。他被大皮帶抽了個皮開肉綻。上山下鄉(xiāng),他從麥秸堆上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在釘耙上,命根子險些被挑飛了。別的知青都出溜,誰也沒他那么巧。
知青返城,他也到縣知青辦去辦病退,知青辦負責人正與一辦病退的女知青在屋里游戲,他一頭撞進去,好不晦氣。弄得最后全村知青都走光了,人家才把他當個屁放了。他掙命還沒掙過來呢,剛有點兒好感覺就想去試運氣,看來這悲劇是命里注定的。
他的妻子,也就是那次相上的對象,其實是個挺不錯的人。小巧、白凈、水汪汪的大眼睛,挺好看。就是時不時地睛光一閃有點兒厲害,透出是個自強自立有主見的人兒。像這樣的女人,隨便嫁個男人,只要不是老K,平庸些也沒關系,都能把日子過得火爆爆的。老K呢?但凡有點兒自知,見到這種眼睛也該輕輕地點剎車了,可他大撒把,于是未婚妻就不失時機地給他來了個下馬威。那天,他們在公園里見面,坐坐走走談談,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老K識趣地要送她回家,未婚妻臉一沉,眼一翻,問:“有這樣兒的嗎?”老K惶然。未婚妻再說:“都什么時候啦?你不吃飯呀?你是喝西北風長大的?”老K恍然。未婚妻又說:“怎么這么不懂事呀?你爹媽怎么教你的?”老K慌忙屁滾尿流地前面開路找館子。如果他不被對方氣焰所嚇倒。只須穩(wěn)穩(wěn)地說: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咱們的事還沒定呢,貿然請你吃飯怕是自討沒趣。這就結了。無須多說,就這么簡單,你看對方敬你不敬你?以后結婚過日子,你看對方還會隨隨便便捏你不?可惜,老K決心已下,任由擺布,像個軟柿子隨隨便便就讓人捏了。
婚后老K已學會看妻子臉色行事,終日凄凄然惶惶然,低眉順眼的,每天還要殫精竭慮以博千金一笑。他就不明白,再強的女人也希望男人做主心骨。他把男人做到這份上,還想讓人家笑,不是變相地欺負人嗎!退一步說,居家過日子女人做主也沒什么不好,老K即使一問三不知當甩手大爺也無可厚非——他會寫小說,有才氣,有名氣,妻子終究是珍惜他的。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K并未就此打住,他竟放任妻子進入他的文學領地!其昏昏然訕訕然恐怕弗洛伊德也解析不了。那一幕真是讓人瞠目。
老K的中短篇小說接連發(fā)表,在社會上名聲大噪,稿費也滾滾而來,妻子自然喜歡。那一日,妻子剛拜讀過他的一篇小說,心頭歡喜,就說,你也教我寫寫吧!老K聽了,不是先自問一句,她行嗎?而是張口就說,行啊!他也不想想,這是能教的嗎?哪個作家是教出來的?人人都去跳高,有幾個能跳過二米?肉大笨沉的人你教他跳高干嗎?不能不說老K在這里面有取悅的成分。他當時可能天真地想,夫妻二人同床共寢又同桌共案該有多美呀!他給自己找了罪,也讓妻子受了罪。萬幸的是妻子文化水平不高,悟性卻不差,寫起“文章”來不太費勁。夫妻約定,妻寫初稿,老K修改。按老K的觀點,天下萬事皆文章,妻子就將生活中遇到聽到的好人好事奇聞軼事都拿來,行文三五百字,喜得小說一篇又一篇,篇篇讓老K潤色發(fā)表。老K苦嘍!這不過是些學生作文,連初中水平都不夠。然而,老K到底不可小覷。他竟能把“老嫗倒地妻扶起,嫗撫妻手道感激”這樣的東西潤色成九曲回腸催人淚下的瓊瑤小說,還能把“女兒(他們有一女兒,這很重要)在幼兒園幫老師給小朋友擦屁股”一事潤色成不亞于鄭淵潔筆下的兒童文學,而且均得以發(fā)表。細想想,這可真難為了老K。妻子一時興起,下筆如有神助,三五天一篇,一月七八篇,全壓在了老K的書桌上,并且搓手,日:很快就能出集子啦!老K只得將手中正寫在緊要處的一部長篇暫時放下,為妻子趕制集子。老K縱使是蒲松齡轉世,曹雪芹再生也不可能將妻子的作文篇篇拿出發(fā)表。以往,老K的文章很少有退稿的,白這以后,退稿不斷,命中率越來越低。妻子先就沉不住氣了,埋怨文學刊物不長眼,暗怨老K心眼兒偏,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知愛。怨著怨著就擲筆罷寫了。老K暗松了一口氣,趕快借坡下驢,安慰說,別著急別著急,這些題材夠咱們寫一輩子的了。等我把這部長篇趕完再說。這番話說的,正印正了妻子的疑心。這段日子雖然荒唐,卻是他們夫妻生活的幸福時光。也正是從這段日子起,老K發(fā)表的文章開始署兩個人的名字,妻子在前他在后。隨后長篇問世,也是這樣。他讓妻子占盡了先機。中國文壇悄然崛起了一位女才子。
當然。這是蒙傻子的。作家協(xié)會吸收會員,交給老K一張申請表,就沒有考慮老K前面那個名字。老K一時高興,也忘了妻子的名字。直到晚上妻子回家,看到那張表,問,我的呢?老K才傻了眼。老K竟愚不可及地擅自將那張表填上了妻子的名字,并向作家協(xié)會聲明:若不批準,他也不入。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那一批老K沒能加入作協(xié)了。老K尷尬。妻子氣急敗壞,當即宣布,以后各署各的名字。妻子這樣決定,當然有所用心。當時某出版社正準備給他們出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收的都是老K作品中的精品。妻子要求這本書只署她一人之名,剩下的作品還夠出一本,署老K之名。理由是:你老K反正已經可以人會了,我正需要名。老K一聽,有理。他說有理,出版社卻認為無理,那樣的話,這本書還賣得出去嗎?再說出版社成就的是他老K,署兩個人名字就夠照顧他了,起碼稿稅少繳了。出版社讓他們考慮好再說。這一再說不要緊,時機過去了,市場不景氣,選題撤消了。此期間老K并沒有及時地與妻子再說說,不然妻子想必會顧全大局的,可他發(fā)怵,怕妻子花容改色,就采取了鴕鳥政策。等黃瓜菜都涼了,他才訕訕地說給妻子。妻子幾乎背過氣去,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說你還能干什么?你除了和我較勁,和我動心眼兒外,你還能干點兒什么?好,從今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你也別再跟我說。你要是犯賤,你不得好死!”這種時候,女人說出的話就是咒語。
他們的婚姻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像是回光返照,這天老K興沖沖回家,進門就告訴妻子說,某著名導演看中了他的長篇小說,想請某著名編劇改編成電影。妻子說,干嗎讓別人改編,你自己改不更好。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都忘了賭過的咒。妻子的話純屬隨口一說,因為她不懂。而老K聽了,心說對呀!這就是他太糊涂了。先不說小說創(chuàng)作與電影創(chuàng)作是很不同的兩門藝術,就說“觸電”,能是那么簡單?人家導演已經明說了,由誰改編誰來導,一切利害關系全在不言之中。他聽老婆的話,決定自己改編,那他就應該提著豬頭另找廟門去。他真棒槌,直通通給那位導演打電話,說他想自己改編。那導演也不多說,只一句:那隨便您吧!好賴話他也聽不出來,立馬鋪開攤子,拉開架子,改寫起電影劇本來。這一改就是i年。這期間,他把初稿給那導演看,那導演正拍戲,耽擱了幾個月后告訴他,先找刊物發(fā)表再說吧。他又送電影劇本雜志,又幾易其稿,由一部變三部曲,好不容易發(fā)了。他又拿著刊物找那導演,那導演說,我從來沒應過你什么呀!看這事兒鬧的,黃粱一夢。這三年中,老K什么也沒寫,就發(fā)了這個劇本,稿費相當于一部中篇小說。文壇的好多人都納悶,那么有才華的一個老K,怎么就突然銷聲匿跡了呢?他的名聲消退了,稿費收入也無從談起,妻子主持生活也就拮據(jù)了。妻子對他很快就完成了從欣賞到鄙視的過程,連性生活都厭惡了。這事要是至此截止倒也罷了,老K還可以迅速脫離雷區(qū)重操舊業(yè),重振名聲。偏偏這事跟他沒完。一年后中央電視臺調播地方臺電視劇節(jié)目,一部上下集電視劇和他的長篇小說內容一樣,和他改編的電影劇本更是如出一轍。妻子冷笑著過來叫他去看看這電視劇,他沒看幾眼就傻眼了。妻子漂亮的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辦?他刻不容緩,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中央臺。哪兒那么容易,去了三趟他才得到一句話,這是地方臺的事,他一咬牙一跺腳坐火車幾千里到了那地方。地方臺說這你得找導演,他又展轉曲折找到導演。導演說這是你和編劇的事呀!他竟然真的又找到了編劇。他和地方小編劇滾了七八天,編劇先說我沒看過你的小說。更沒看過你的劇本;后又說是電視臺組織導演操作的,后又退一步說,等重播時給打上字幕不就行了。那時沒有版權法,不能訴諸法律。老K沉吟良久,接受了后一種說法。妻子的一個眼色就讓他把一個本來早就應該知道的結果弄得如此勞心費力勞民傷財。結果他還得自欺欺人。別人欺他。他就自欺,還想拿去欺妻子。難道這還有重播的可能么?就算重播,在密密麻麻的人名單中加上他的名字又算個屁!一個月后,他回到家,形同落魄。他們的婚姻瞬間便走向了結局。
離婚后,女兒歸女方撫養(yǎng),住房理所當然地判給了女方。他被掃地出門了。
他們約定,每月他可以看望女兒一次(這個小人兒這時候才顯現(xiàn)出她舉足輕重的全部意義)。約定歸約定,履行起來就不那么簡單了。他常常被用各種借口加以阻攔,特別是他見到女兒時總忍不住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前妻就認為他別有用心,就以延期拒見為懲戒。總之,這樣的齷齪多得不可計算。
這天,老K約見女兒被拒。便徑直找上門來。敲門,門不開;用鑰匙捅,鎖換了。老K無奈走下樓來,仰天長嘆。但見那扇窗戶燈火通明。他家住在四層,樓外沿窗戶有一下水管。老K心中涌動,走到下水管前,縱身攀了上去。老K瘦高,胳膊長腿長,身子靈便。挺高挺長的一段距離,讓他三躥兩躥就到了四層。幸好,近下水管處的那半扇窗敞開著,他像長臂猿一樣,身子一悠,一只手就牢牢地扒在了窗口下沿上,再一側身,另一只手也攀了過來。這時他只需雙臂用力,引體向上,再一腿。就可以現(xiàn)身屋內了。也是這時,前妻聽到了動靜,突然m現(xiàn)在窗口,老K先是一驚,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所在,于是就聽到了一聲號叫,聲音短促,拖著余音墜下去了。
文壇久不見老K的身影,也不見他的文學,朋友們就很惦念。惦念中就有了傳聞,說是他為看女兒攀樓不慎摔死了。只這一個版本。傳聞像一陣風,卷起了一聲聲嘆息:可惜呀,才三十七歲!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