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許開來從火車站返回,西門大橋有個穿白裙子的女人看他一眼,還笑了一下。許開來覺得有些面熟,以為是讀職高時的女同學(xué),可挨近了看卻不是,是陌生女子,于是很禮貌地回了個笑,就走過去了。許開來就讀的職高在縣城,畢業(yè)后就在這座江南小縣城住下來,很少回老家鄉(xiāng)下。在小縣城住了這么些年,可從未遇上某個陌生女子沖他嫣然一笑。許開來覺著這事兒有點意思。
許開來走下西門大橋,拐進(jìn)城西。
城西有一條水碓坑,沒電的年代篤定建有一座或者幾座水碓房。如今的城西依然還有一些老房子,但絕不是水碓房,水碓早已經(jīng)走進(jìn)了歷史深處。那坑里的水依舊流著,從后面鴿子山流下來的,這些曾經(jīng)為人們的舂米立下汗馬功勞的泉水,現(xiàn)在無所事事地穿越城西,鉆出城門洞。屁顛屁顛跑甌江去了。甌江可是浙江的大江,匯到溫州東海的。鴿子山山麓有一幢六層樓,建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結(jié)構(gòu)老式,每層樓都有一道水泥走廊。六年前,許開來和張小藝巴望結(jié)婚,就在小縣城找房,找來找去,找到這幢樓房二樓租住下來。在這兒他們生產(chǎn)出一個女嬰,現(xiàn)年三歲。許開來沿著水碓坑水泥路往里走,腦子里仍想著那個沖他笑的女子。這事兒確實有點想頭,早不來遲不來,恰好他把老婆張小藝和三歲的女兒送上火車就來了。張小藝坐火車是回東北娘家。
家里就許開來一個人了,這可是很久很久沒有經(jīng)歷的事了。
許開來回到二樓出租房,在小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來。一個人在家感覺挺好的,整個人就像一只脫離了鞋子的腳,散發(fā)出一些自由的氣息。他在房子里瞄來瞄去,想做點什么,或者要改變一點什么。他挪了挪電腦,接著做了些個擴(kuò)胸運動,然后去打開房間那個窗口。那個窗口外面是水泥走廊、木制欄桿,再外面就是鴿子山。窗門的玻璃是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張小藝在家時總是關(guān)著窗門,插壞了。就在窗門里面釘了木條鞏固住,什么也看不見,在里面看不見外面,在外面看不見里面。一個男人沒什么好遮蔽的,許開來拿來鋼絲鉗,把鐵釘拔出來,將木條弄掉了。窗門打開后確實不錯,房間亮堂了,沉悶的空氣也鮮活起來。
在出租房里,許開來喜歡通過那個窗口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蠻有味道,只是許開來呆出租房時間不多,他是一名廚師,每天上午十時離開出租房,去城中年月日餐館上班,晚上十點鐘才回來,在出租房就晚上十點至早上十點這個時間段。開始,許開來看鴿子山。鴿子山形勢平緩,綿延至三公里許才突兀一頂山峰,山峰左側(cè)有一巨石,狀若鴿子。那平緩地段有一條泉水,白花花的繞山而走:兩側(cè)灌木叢中建有若干簡易房屋,住著養(yǎng)白鴿人家。有時。鴿子從水流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到這邊,看起來十分的生動而質(zhì)樸。后來,許開來把目光縮了回來,看窗口外面的走廊了。其實,走廊是沒什么好看的,水泥走廊、木制欄桿而已,好看的是女人。這些女人或者下樓或者上樓,像蝴蝶一樣在窗口外面飄來飄去。在許開來的印象中,這幢樓房原本沒這么多女人的,他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個跟在西門大橋上向他笑一下那個女人十分的相似,簡直就是同一人,也穿白裙子,走路也飄飄的,有些妖嬈。這樓房里這么多女人,以前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以前為什么不曾打過照面呢?許開來愈加疑惑。后來,許開來想起一個網(wǎng)友說過的話。網(wǎng)友說,要是你心里有了邪念,遇上適宜的環(huán)境,便想入非非,于是眼睛發(fā)亮,發(fā)現(xiàn)一些潛意識里想發(fā)現(xiàn)的物事。許開來咀嚼這話兒,心里想,我有么?他覺得有點好笑,也有點擔(dān)憂,老婆不在家的日子里,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
那位穿白裙子的女人叫單倩倩。
起初,許開來自然不知她叫單倩倩,只覺著她跟在西門大橋遇見的那個女人很相似。后來才知道,她叫單倩倩,租住在五樓,有個三四歲的兒子,丈夫在國外打工。得知這些基本信息之前,他們對視了一回。也是通過那個窗口的。這種對視有實質(zhì)內(nèi)容,要是不經(jīng)意中一瞥,飄飄忽忽的,那不值一提。應(yīng)當(dāng)說,主動的不是許開來,是單倩倩。當(dāng)時,單倩倩射進(jìn)目光時,許開來正在看《你不能不會的100道菜》。可以斷言,若不是單倩倩將目光投進(jìn)來。他們不可能對視,起碼不至于這么早就對視上了。當(dāng)然,許開來也及時地接住了,而且反應(yīng)極其敏捷。這好比單倩倩忽然甩來一只籃球,許開來眼快手疾接住后立即甩過去。在這個過程中,許開來的腦袋暈乎了一下。暈乎了一下之后,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許開來沒有把握,這個女人與西門大橋上那個女人是不是同一人。許開來就開始打聽。不是打聽是否“同一個人”的事,這事沒法打聽,是打聽她的一些基本信息。許開來得知單倩倩的丈夫在國外,單倩倩那豐滿的臉盤就鮮活起來,像一潭秋水里反射出來的眼神也質(zhì)感起來。夜晚,許開來在房間上網(wǎng)聊天也變得心不在焉了。眼前時刻晃動著一塊曠日不耕而長滿花草的肥沃土地。
許開來就離開房間,搬一把椅子在走廊上坐下來。
水泥走廊上沒有路燈,只有月色。月色朦朧的鴿子山有點撲朔迷離,在汩汩的流水聲中偶爾傳來鴿子的叫聲。許開來坐在走廊上,心里暗藏某種期待。這種期待讓人有點焦灼,一會兒他抖抖左腳,一會兒又抖抖右腳。期待見一見單倩倩,最好說會話兒,問一問是不是在西門大橋見過面。
終于,他們在夜晚的走廊上相遇了。鴿子長相好看,有著光榮歷史,可叫聲古怪。好看的鴿子原本不該發(fā)出這樣的聲音。許開來說,鴿子的叫聲像小孩的哭聲。單倩倩說,更像老人的哮喘聲。許開來說,咕啊咕兒。單倩倩說,咕得兒咕。許開來想問下在西門大橋是不是見過面,可尚未開口單倩倩就走了。她仍舊穿著一襲白裙子,笑了笑,就往走廊一頭飄走了。許開來又坐了會兒,抽完一根煙才回房間。鴿子仍然咕得兒咕地叫著。許開來想,也許女人比男人聽得更為準(zhǔn)確。
許開來沒一點睡意了,又上網(wǎng)聊天。
許開來網(wǎng)絡(luò)聊天的歷史比較悠久。他讀完職業(yè)高中,不是在餐館當(dāng)廚師,是在新天地網(wǎng)吧做事。許開來與張小藝就是在網(wǎng)上相遇的。要是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上聊天,他們不可能認(rèn)識,更不會成為夫妻??梢哉f,網(wǎng)絡(luò)是他們的媒人??墒墙Y(jié)婚后,張小藝對網(wǎng)上聊天的事甚是反感,她不希望許開來跟陌生女人聊天,她自己也作出榜樣,拒絕找她聊天的陌生男人。本來,許開來就喜好跟女子聊天,由于張小藝反對,干脆不上網(wǎng)了。張小藝回東北娘家當(dāng)天晚上,許開來重新申請了一個QQ號。終究是老手,一切輕車熟路。
沒過幾天,許開來就有了幾位網(wǎng)友。除了那位“老城曉月”,其他幾位都是女性?!袄铣菚栽隆笔且幻麖N師,有些功力,見多識廣,知道伊尹、彭祖、易牙、漢宣帝、詹王大帝,還知道易牙將親生兒子殺死做了一盤蒸肉敬獻(xiàn)給齊桓公的事。有時,他們在網(wǎng)上切磋廚藝。后來,許開來的網(wǎng)友固定下來,聊得較多的有二位。最頻繁的數(shù)“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就是單倩倩。
你是知道的,許開來與單倩倩在網(wǎng)上聊天之前斷定又有了一些交往。的確,一天晚上十一點或者十二點,也在二樓的走廊上,他們互報了QQ號。單倩倩也不是菜鳥,她的反應(yīng)特別快,打字的速度也特別快,讓許開來望塵莫及。網(wǎng)上聊天時,許開來問過,可在西門大橋見過面,單倩倩說沒有,相似的人多的是。聽口氣,有點真也有點假。不好捉摸。網(wǎng)絡(luò)聊天很好,他們放開說話了。無拘無束,語及情啊愛啊。有些見心見底了??苫氐浆F(xiàn)實就不一樣,在走廊上偶爾碰上,單倩倩白嫩的臉上便涌出一抹羞澀,欲笑還休的樣子。單倩倩仍穿著白裙子——這樣的欲笑還休地在走廊上飄曳過去,讓許開來仿佛看見伊人在水一方的情景。
單倩倩除了文字聊天,也視頻聊天。她的丈夫在西班牙,有時與丈夫?qū)χ鴶z像頭聊。這是她自己說的。以前,許開來視頻聊天也來過。一般說,先文字再升級為視頻,他跟老婆張小藝就是這樣的。一個在東北。一個在江南,借助于視頻彼此興奮得一塌糊涂。單倩倩提及視頻。分明有點暗示的意思??稍S開來以前那只攝像頭早已壞了。不能再用。要是和單倩倩視頻聊天,肯定蠻有情趣。許開來胡思亂想起來,巴望單倩倩提出來,或者突然把視頻的信號發(fā)過來,說,你接。要是這樣,如何回答許開來都想好了。他會說,樓上樓下的,干嗎視頻呢。不等單倩倩回話他又會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攝像頭,明天就去買。可是這樣的事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們?nèi)耘f文字聊天。
許開來是在小房間里聊天的。這幢老式樓房每套房的結(jié)構(gòu)均為“品”字型,一個小廳、一個臥室、一個小房間,許開來的電腦就安放小房間里。聊天時節(jié),他們也說到電腦房,單倩倩的電腦也安置在小房間。許開來在單倩倩的腳下敲鍵盤,單倩倩在許開來的頭上敲鍵盤,就隔這么幾層水泥板。許開來敲打鍵盤時。不經(jīng)意中思想便飛向五樓,飛向單倩倩的電腦房。在未見電腦房之前,許開來展開想象,想象著單倩倩電腦房的布置。想象著她在電腦房里同丈夫或者別的什么男人視頻聊天的情形。這么想著,許開來腦里就閃現(xiàn)出張小藝與自己視頻聊天的場景。在東北那個斗室里,張小藝斜依在沙發(fā)上顯得非常激動,嘴巴里沖出一些氣流,接著就傳來了濕漉漉的叫喚聲。許開來也喊出一些聲音了。這兩種聲音交纏在了一起,就滿眼的桃紅梨白:后來,他們身不由己地走在了一起,許開來由江南北上,張小藝由東北南下,于北京天安門晤面。許開來想,單倩倩的電腦桌上也應(yīng)該有一盆綠葉紅花,電腦桌前應(yīng)該也有一張雙人皮沙發(fā)。張小藝東北那個斗室的布置就是這樣的。
去單倩倩電腦房參觀的事很順利。許開來想找個借口而不得的時候,單倩倩邀請他了。她的電腦感染上了病毒。
許開來不是一個電腦高手,但一般的病毒和木馬是難不住的,他非常樂意為單倩倩的電腦殺毒。單倩倩的電腦室里沒有雙人沙發(fā),只有兩把折椅。室內(nèi)的光線挺柔和的,是那種粉紅色,在粉紅的色素里分明蠕動著一些糜糜之音。窗口掛著竹制窗簾,透過竹簾的縫隙感覺到窗臺上有三四盆花草。單倩倩四歲的兒子已在臥室睡覺了。這些似乎預(yù)示著什么。
電腦的鼠標(biāo)已死,許開來是用啟動盤打開電腦的。從上網(wǎng)記錄看,主人是弄一個黃網(wǎng)導(dǎo)致電腦病毒的。病毒比較厲害,每個空隙都活躍著蠕蟲,硬盤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垃圾箱。許開來擺弄著鼠標(biāo),開始給電腦安裝殺毒軟件。
單倩倩沒有穿白裙子,她的穿著寬寬松松的,乳白色的休閑服配上居家松緊帶花褲子。她一會在電腦室,一會在客廳,一會去臥室看下兒子,仿佛一尾花斑魚在粉紅色的玫瑰池里游來游去。許開來面對電腦,手里只管操弄鼠標(biāo)??雌饋硪槐菊?jīng),其實不然,他時刻感覺到單倩倩的晃動以及那晃動著的身影所散發(fā)出的蠱惑氣息。不過他沒有停下手來,沒過多久,殺毒軟件安裝上了。
單倩倩的腳步遲緩起來,她好像想做點什么。她猶豫了一下,便去廚房削來了兩只蘋果,在許開來一旁另一把折椅上坐下來。他們面對電腦并排坐著,吃著蘋果。
吃完蘋果,單倩倩拿來餐巾紙,在嘴唇上蘸了蘸,然后抽出三張遞給許開來。單倩倩的嘴唇線條清晰,嫩紅而鮮活。在接餐巾紙時,許開來的中指觸摸了一下她的手心。單倩倩往椅背靠了過去,同時舉起雙手舒展一下身子,然后拿雙手鎖在后腦勺,定格在那兒不動。許開來扭頭看她,她也看許開來。
許開來就吻了她。
在吻她前,許開來的右手捉住了單倩倩的左手,過了十來秒鐘,他便側(cè)過身去,將左手搭在她的右肩上,小心翼翼地吻她。她仍舊靠在椅子上,上眼皮放下來,發(fā)虛的眼神沿著義長又黑的睫毛漫出來,十分的迷離。她的舌尖仿佛仍有些矜持,舔一下,又舔一下,有板有眼,并不慌亂。他的左手在她的右臂上下慢慢游動,然后抽過來,捉住了她的左乳。他的右手則乘勢移過去,隔著松緊帶感覺到她柔軟而溫?zé)岬男「埂偻乱频臅r候,單倩倩忽然煩躁起來,別別別,她一邊說一邊掙扎著站了起來。許開來的雙手滑了下來。微漲的臉盤頓時爬滿尷尬。
起身的同時,單倩倩拿起雙手蒙在臉上。她哭了,放開雙手,一臉的幽怨,長睫毛上則點綴著晶瑩的淚花。
單倩倩幽怨地說,都是你。
許開來說,不好意思,失態(tài)了。
電腦的病毒和垃圾已基本清除,許開來想再給安裝360安全衛(wèi)士。單倩倩去了洗手間,擰開水龍頭,以冷水抹了一把臉,然后走出來,說,怎么樣了?許開來說差不多了。單倩倩說,謝謝你,時間不早了。許開來欲言又止,看來應(yīng)該走了。
許開來回到二樓房間,眼前仍閃躍著單倩倩掛在睫毛上的淚花,耳畔則響著單倩倩的別別別和鴿子的咕得兒咕的聲音。打開電腦,單倩倩沒有上線:其他網(wǎng)友也都下了。許開來突然覺得異常無聊,便點了“在水一方”的QQ頭象,打開“選擇表情”,選擇了“引誘”和“害羞”的圖象——想了想,刪除了,沒發(fā)。許開來又點開“老城曉月”,打上一溜文字——謝謝你,老板要給我加薪了——發(fā)了過去。
年月日餐館老板是說過,要給許開來加薪。原因是“老城曉月”教許開來做的“鮮果沙巴巴”和“荷包牡丹蝦”這兩道菜,很對顧客口味,餐館的生意好了起來。老板講誠信,不會忽悠下屬,加是肯定要加的,不知加多少。
每月加了二百元,許開來非常滿意,他花了一百二十塊買了只攝像頭。許開來渴望與單倩倩視頻聊天。夜深人靜,在同一幢樓房各居一室通過攝像頭面對面地喁喁私語,那該是多么的詩情畫意。
可單倩倩不在線,一連幾個晚上“在水一方”的QQ頭像總是黑著臉。每天早上起床,許開來打開窗門,走廊上有女人走動,可皆不是單倩倩。一天深夜,許開來莫名其妙地來到五樓,看單倩倩屋里還亮著燈光,便輕輕地敲了敲門。不一會,門打開了,是個男人。許開來說,丁兵住這兒嗎?那個男人說,誰?許開來說,不好意思,找錯了。說丁兵是事先想好的,要不是單倩倩來開門,許開來就問丁兵住這兒嗎。丁兵是城東新天地網(wǎng)吧的老板,許開來在他那里打過工。開門的男人是誰呢?單倩倩的丈夫吧,他回國啦?許開來疑疑惑惑地返回二樓。
單倩倩仍不在線,透過那個窗口也從不見她的影子。
一天早晨,許開來起個大早去鴿子山了。那些簡易的房屋,其實不單是住人,也住鴿。春意正濃,野花甚鬧,澄明的空氣里氤氳著山泉樹木的秀氣。許開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希望看見單倩倩,也希望單倩倩看見自己。有了這樣的心思,他就覺著身后有雙眼睛,脊梁骨那兒有東西如同蚯蚓也似蠕動,于是就講究了自己的形象。他摘了一朵野花,在手上把玩一會,然后甩了出去。這些個小動作他都著意弄得協(xié)調(diào)而瀟灑。可是單倩倩那套房的木門緊閉著,窗戶也緊閉著,一派冷漠樣子。許開來吁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往上爬。遠(yuǎn)遠(yuǎn)地看起來,那塊巨石在藍(lán)天白云的映襯下,棱角分明,線條清晰,確實像一只巨大的鴿子;可挨近了看,什么都不像了,只是一塊巨石。許開來爬到了“鴿子”的背上,坐下來抽香煙。六年前,在蜜月里許開來與張小藝曾經(jīng)也在“鴿子”背上坐過,他們有說有笑,四只手動來動去,兩個腦袋還伸攏來親吻,從下面看上去就像一個藝術(shù)大師弄出了一出皮影戲。他們下山的時候太陽先一著落山了,一個養(yǎng)鴿子的男人說,我還以為是兩只斑鳩呢,原來是兩個人啊。這會兒,許開來就一個人坐著。對面的那座樓房仍然清晰,一些藍(lán)的、白的、紅的衣褲或者被單,在和煦的春風(fēng)中自由自在地擺動。突然,那扇木門打開了,單倩倩走了出來,她依著木制欄桿往這兒張望。許開來想,單倩倩不可能認(rèn)出自己來,在她那兒望過來,自己小得也只是一只斑鳩。許開來說,你愛人回來了啊,回來了你就不下樓了啊,真是的。許開來又說,你飛過來吧,快快飛過來,這里有一只斑鳩等著你呢,雄的。
單倩倩不可能飛過去,要不然就變成神話了,許開來只得下來。返回的路上,許開來摘了一簇蒲公英。到了出租房,許開來蹬上五樓,在五樓的走廊上無所事事地徘徊。那套房里走出一個女人,卻不是單倩倩。許開來問,單倩倩在嗎?那女人說,她搬走了。許開來愣了一下,說,她搬哪兒去你知道嗎?那女人說,聽說搬城東了。許開來手中的蒲公英落了下來。
許開來好郁悶,單倩倩為什么要搬走呢,搬走也不吱一聲啊。許開來很郁悶地從城西出發(fā)。穿過城中,到了城東。相比之下,城東很有生氣,在開拓進(jìn)取的過程當(dāng)中,長出了許多嶄新的高樓大廈。不像城西,房屋破舊,色彩灰暗,格局也嫌小氣。許開來在高樓大廈之間閑走,仿佛方才掉了一只錢包而在尋找卻又擔(dān)心讓人瞧出有這么回事的樣子,一臉的無所謂。后來,沒事時節(jié),許開來就常在城東這片天地晃蕩。有幾回,許開來蹲在城東菜市場旁邊,看那些很當(dāng)家的女人跟賣菜的討價還價。
一回,許開來看見丁兵在新天地網(wǎng)吧跟前抽煙。新天地網(wǎng)吧二開間,看起來生意不錯。對許開來而言,這個網(wǎng)吧很有紀(jì)念意義,他就是在這兒與張小藝相遇的。先是文字聊天,后來轉(zhuǎn)到了視頻。再后來,他們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相見了。見了面,就迫不及待地手拉著手向天安門城樓走去,畢恭畢敬地站立在毛主席像前鄭重其事地進(jìn)行了海誓山盟。沒多久,他們就在江南這座小縣城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許開來離開新天地網(wǎng)吧去年月日餐館上班;張小藝則在一個超市收銀,一直就收到生孩子前三個月。這會,許開來往丁兵那兒走過去。丁兵說,好久不見了啊。許開來說,是啊,餐館里挺忙的。丁兵說,你廚藝不錯嘛,還是自己搞個小吃店吧。許開來說,沒資本。他們在網(wǎng)吧里說了三言兩語,各自抽了一根香煙,許開來就退了出來。
許開來沒有與單倩倩邂逅,她好像在這個小縣城里蒸發(fā)了。晚上,許開來從年月日餐館回到出租房,便打開電腦。單倩倩均不在線。有幾回,許開來懷疑單倩倩也許“隱身”了,便發(fā)去一些文字——你現(xiàn)在搬哪兒啦,你為什么搬走啊,搬走為何不說一聲啊——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面對那QQ頭像,許開來眼前閃現(xiàn)著單倩倩的身影,間或也出現(xiàn)西門大橋那個女人的笑。雖然單倩倩說過,那個女人不是她,但許開來仍舊沒有把握,她們確實長得一模一樣。
單倩倩不在線,許開來就同其他那些個網(wǎng)友聊,可老是找不到感_覺?!袄铣菚栽隆闭f話也客氣起來,客氣起來就不好聊了。許開來聊天的興致弱了下來。他每天晚上回來所以堅持打開電腦,主要是看看單倩倩是否在線。在許開來的感覺中。單倩倩要是沒出什么事,肯定會出現(xiàn)的,只是遲早而已。果然——一天夜晚,許開來一上網(wǎng)就發(fā)現(xiàn)“在水一方”的QQ頭像亮在了那里。
許開來:你好,在哪啊?
單倩倩:在縣城。搬走沒有跟你告別,不好意思。
許開來:不要說不好意思,在縣城哪啊。
單倩倩:哈哈,你猜吧。
許開來:我們視頻吧,讓我看看,你在哪。
單倩倩:在網(wǎng)吧,我的出租房還沒網(wǎng)線呢。
許開來:你可不要騙我啊。
單倩倩:不騙你。就這樣吧,我要回去了。
許開來:什么時候我請你喝茶吧。
單倩倩:再說,88。
與許開來想象中落差甚大。如果在網(wǎng)上再與單倩倩相邋,其情形將如何呢,許開來想過好多回了,但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寡味。單倩倩說的話是真是假,許開來也沒有弄清楚??h城的房屋沒拉網(wǎng)線,不至于吧,又不是鄉(xiāng)下。要是在鄉(xiāng)下是很有可能的,老婆張小藝東北娘家那個小村莊就沒有網(wǎng)線。要是有網(wǎng)絡(luò),就不要打電話了。張小藝回東北后打電話較勤,說三歲女兒的事,說她母親的事,也說一些雞毛蒜皮。不打他的手機(jī),只打家里的、餐館里的嗣定電話。其實他的手機(jī)接聽不要錢。近些年,張小藝娘家禍不單行,先是父親車禍,不多久母親中風(fēng)了。張小藝回東北就是服侍母親。她有三姊妹,三家人輪流服侍。張小藝又打回電話了。張小藝說,她要提前回來了,大姐多服侍一個月。本來,一年每戶輪四個月的,她大姐要替她服侍一個月,張小藝服侍完三個月就要回家了。
張小藝回家頭天早晨,許開來起得很早。他把通向走廊的窗門關(guān)好,并釘上拆下來的木條,然后操起那只攝像頭就出門了。他沿著水碓坑水泥路往外走,走出一百多米便站住轉(zhuǎn)身踅回來了。本來,他想將攝像頭送給丁兵,可臨時又改變了想法。他拿著攝像頭去了鴿子山。他爬上“鴿子”背,把攝像頭坐在“鴿子”背上。返回的路上,許開來走一段回首望一下,走一段回首望一下。坐在那兒的攝像頭越來越小,后來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一塊狀若鴿子的大石頭。
張小藝回家后,一家人的日子很正常。張小藝帶孩子,做飯;許開來上午九點來鐘起床,吃過早餐走出家門去城中年月日餐館上班,晚上十點來鐘回來后洗把臉就睡覺了。日子這樣的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就深秋了。鴿子山好秋色,紫紅愈加紫紅。老綠愈加老綠,顯出老秋固有的層次感。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在鴿子咕得兒咕的叫喚聲中,他們黑燈瞎火地在床上做完事情又說了一通話。張小藝說,明天早上我要到火車站送一個朋友,她要出國了,八點半的火車,你看下女兒。許開來說,什么朋友啊。張小藝說,以前在超市上班認(rèn)識的,叫單倩倩,你也許看過的,上半年她在這屋的五樓住了段時間。許開來說,住了段時間,看也許是看過的,不知道。張小藝說,單倩倩這個人有些古怪,原本要在這兒住到出國的,付一年房租了,她說鴿子咕得兒咕的叫,像老人的哮喘,難聽死了,就搬走了。許開來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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