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做過八年兒童文學編輯,2000年調入北京出版社《十月》雜志社。出版過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收藏——時光的魔法書》《斑紋——獸皮上的地圖》《你的身體是個仙境》《雕花馬鞍》《聾天使》等和筆記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曾獲馮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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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史上,尼金斯基素有“最偉大的男演員”之譽。觀看他的舞蹈,你會懷疑他是不是空心無骨的。輕微用力,他就開始上升……停在彈線的頂點長達幾秒鐘,懸著不動;下降時的速度比上升還要緩慢;一次騰空跳躍,兩腿能夠完成前后交叉多達12次的擊打。很多觀眾離開座位,涌向后臺兩側,只為了看清他退場時的飛躍動作。技藝超群,作為一個“舞蹈之神”,尼金斯基極大提高了男性舞蹈家的地位。
卓別林在自傳中提及尼金斯基。他說在片場拍一場好笑的戲時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尼金斯基。連續(xù)數(shù)日,他在那里悲傷地看滑稽表演,以致會干擾和破壞卓別林的喜劇努力?!赌辽竦奈绾蟆罚棺縿e林見識了無人匹敵的尼金斯基。他的催眠力。他在田園式的愛意中潛伏的陰影。只憑幾個簡單姿勢,尼金斯基輕易表達出,由他創(chuàng)造的神秘世界里一個熱烈的悲哀之神。
1919年1月19日的一場慈善晚會上,尼金斯基最后一次面對觀眾起舞。無所事事的貴族和觀光客,沒有達到預想中的娛樂目的,舞蹈喚起了他們對蹂躪歐洲四年的戰(zhàn)爭的恐怖記憶。尼金斯基再現(xiàn)了有關苦難和驚嚇的悲劇……他像一頭隨時能夠把人撕裂的難以馴服的猛獸,跳出了有如畢加索《格爾尼卡》那樣的舞蹈。就是在這天夜里,尼金斯基開始了幾個星期內不眠不休的書寫,即將崩潰的靈魂發(fā)出最后的顫音,隨后他的燦爛才華將徹底隱入黑暗。
尼金斯基的精神困擾在1918年冬天已經(jīng)相當嚴重,行為失控,甚至帶有侵犯性。他每天練功,有時長達16小時之久,直到精疲力竭。他在寒冷的山上奔跑,求祈,以罪人自居,攔住路人讓他們前往教堂。他仿佛受到一種力量的苦罰,不能掙脫。無論是一個人的固定表情、習慣動作,還是不能抑制的激情——都是一種奴隸痕跡,他不能控制,因受到束縛而無以進入自由。一個舞蹈者,勢必曾以肢體的囚禁和奴役來換取自由。平常人能以兩腿90度的夾角站立,此后,把腿送達頭頂?shù)南蛏系拿恳欢龋际俏璧秆輪T血淚折磨的奴隸史。必須對肉體進行自覺的鞭撻,適當?shù)目嵝淌潜匾摹麄儔赫プ约?,以換取一對平行的鎖骨、一條比常人稍長的韌帶和彎折的曲度?!拔矣梦业氖趾屯裙ぷ鳎矣妙^和眼睛和鼻子和舌頭和頭發(fā)和皮膚和內臟工作?!薄峤鹚够娜怏w里隱藏某種奇異的機械性,它有神經(jīng)質的緊張、易斷傾向和宿命的逃亡……繃緊的弦將迸發(fā)突然鳴叫。他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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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拼、詞語轉換、怪誕想象、不穩(wěn)定的立場……十幾萬字的《尼金斯基手記》,記錄了從舞蹈男神變?yōu)榀傋拥慕巧^渡。他讓異族的詞通婚?!熬羰俊焙汀按蟊恪卑l(fā)音相同,被他銜接。他搞混“權利”和“法律”。他的判斷與眾不同:“所有的事物都會變得成熟,我不喜歡膿腫,我要根除它?!蹦峤鹚够斫獾纳袷褂酶哂诤推降氖侄危骸拔抑郎癫幌胗袘?zhàn)爭所以神給人類恐怖?!?“我不喜歡天文學,因為天文學并不能為我們帶來神的信息。天文學只能告訴我們星星的地理……地球本身是一個單一的國家。地球是神的頭部,神是頭顱中的火?!?/p>
……所謂詩人,在語詞和意義之間,建立一種突兀的非既定性聯(lián)系。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沒有詩人的位置。詩人是神的傳聲筒。他是傳遞并泄露秘密的郵差。作為一個獻祭者,他必須犧牲他的世俗生活。寫得很快,筆一次次滑脫,疾行的手就像跳舞的腳。尼金斯基是舞者,是詩人,是瘋子……他是被控制中的腳尖、心臟和頭腦。我們看不到風,但搖擺的樹證明風的存在。尼金斯基是一塊踩踏的跳板。神用一只腳踩在他臉上,我們看到是他隱忍中扭曲的五官,和因踩踏而變形的頭腦——神靠瘋子證明自己的存在。
至于神為何選擇瘋子,不得而知。如果按尼金斯基的解釋:“端正的相貌不是神,神沒有端正的相貌。神的臉上流露出表情,一個駝子可以是神的樣子。”神偏愛不幸,可能出于慈悲,也可能出于自戀——駝子和瘋人更接近自己的樣貌。人間的法官認為神是不能被模仿的,所以他們降罪給原本的受難者:驅趕瘸子,讓駝背負重,把孤苦的全關進瘋人院。
對神懷有激烈的情感,尼金斯基說:“我一直感覺到神,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結婚了?!彼粩鄰娬{自己是降臨到眾人之中的神,似乎身份上和基督有近似,并且,他自己這樣表達:“我說基督的話,我就是基督?!薄拔沂潜緛淼脑瓌t,我是事實,我是良心,我要給予每個人愛?!薄拔沂巧袼鶑娖荣n予的情感……我妻子被藥物附身,我被神附身?!鄙癜淹跷粩R置在他的舌頭上,然后握住他空氣中的手,迫使尼金斯基寫下招供的詩行:“我是愛,我也是血,我是神的血……我不是神的血,而是神。”而過分熾烈的情感難以被承受,它要求器皿足夠的耐熱度,否則一個人將陪葬他的愛。尼金斯基既神且人,像蝙蝠一樣,他是雙重叛逆者,或者說因為身份的不純粹,他將遭受雙重的驅遣。
“開、繃、直、立”是芭蕾的四大原則,它們最大限度地延長肢體線條,擴大視覺上的空間感,造成身體上升的動勢??嚻鹱慵獾恼玖?,幾乎構成芭蕾的同義詞。正是外開的繃直足尖,強化腿部乃至軀干直立的感覺,提高人體的重心位置,造成向上升騰、輕盈自在的效果。屬于空中的、唯美的、以輕盈向上為主要動態(tài)特征……向上,向上,尼金斯基被認為是芭蕾史上跳得最高的人。舞蹈演員似乎與郵差扯不上關系,甚至可以說他們角色相反。對郵差要求的是快捷,越快越好,從一個地點抵達另一個地點,他們平貼地面疾行,最好不停一秒;芭蕾舞者向上升騰,需要的恰恰是停留——時間越延長越好……他們最好無限地上升,無限地停留。也許郵差與舞者的區(qū)別,僅僅與收信人的地址有關——前者是人間的差役,而舞者,向天上送信。當尼金斯基說“神不喜歡干預他目的的人。我不會干預神的目的,相反我是神的工具”時,他向我們做出了明確的暗示——向上,向上……是的,他是一名神的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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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們要判決你,你就對他們說,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神的話。然后他們就會把你關進瘋人院?!蹦峤鹚够谑钟浝锓磸蛷娬{自己的清醒,他說自己有意裝瘋,以便更好地感受他人。如果真的是裝瘋,尼金斯基用此后直至死亡幾十年里的瘋子生活,演繹了人間最殘酷的行為藝術。在送入克勒茲林根的“美景”療養(yǎng)院之后,這位舞蹈男神就完全沉入個人世界——他始終凝望天空,再也不回答一個問題……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惟有天堂的方向,依舊持久吸引著他的注意力?!?/p>
尼金斯基扮演過牧神、欲火燃燒的埃及奴隸、花的魂靈,也扮演過受到歧視、冷漠與虐待的木偶,狂歡會的丑角。領子那兒堆著翻卷的荷葉邊兒,他的臉傾斜,靠在右肩……波浪之上絕望的垂死的面容——這張劇照流露出的悲愴令人震撼,完全找不到尼金斯基形象上的華美,帽子上的絲穗如同命運的鞭打在側,涂厚的脂粉、小丑的滑稽身份都不能挽救他被葬送的命運?!拔沂巧竦某蠼?,上帝的小丑?!蹦峤鹚够源藶閭€人標記,并且寫下:“我是個殉道者。”小丑活著的目的是為了招致嘲笑,盡管,他是人間歡樂的制造中心。小丑必須一再摔倒,必須在觀眾中頻頻顯示瘋子一樣的愚蠢和執(zhí)拗,必須為光彩照人的主角無條件犧牲。小丑的面具上面,常常繪有一道不易察覺的淚痕……他哭,是否因為他是神的嬰兒?我們之中,誰,有幸成為上帝的寵物,享受他無所事事的撫弄?享受他的喂養(yǎng),或者遺棄?
英國動物學家兼人類行為學家德斯蒙德·莫里斯探討宗教問題,認為就其行為而言,宗教活動是對“超級強者”做出的一種大規(guī)模的、反復持續(xù)的順從表示。盡管有的“超級”變得相當抽象,成了類似于“國家”這樣的單純觀念。對“超級強者”的順從表示,包括從閉目、低頭、乞求、合掌、下跪、吻地,直到匍匐等形形色色動作。做出這類動作時,往往還要哀訴或者頌揚。據(jù)說,只要把這類表示順從的動作做好,“超級強者”就會感到愉悅并降福。不過,由于“超級強者”是“萬能的”,所以表示順從的動作還必須反復地持續(xù)地做出,以免“他”再度發(fā)怒。這樣的“超級強者”通常被稱作“神”。
S.H.E是三個臺灣少女組成的樂隊,一首《Super Star》成為連續(xù)的上榜冠軍。“Super”:超級。我對這首歌有另外的理解,它歌頌的東西大過愛情:“你主宰,我崇拜,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愛你,You are My Super Star……”為了達到極限,尼金斯基躍向無人能及之處:神的心中。歌頌吧,她們唱給神聽:“你是雷,你是電……你是火,你是飛蛾的盡頭?!?/p>
神普世的光芒照耀。一把刀途中所遇的,都將增添它的光榮。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