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1992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大學新聞系畢業(yè),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曾在《十月》《當代》《小說選刊》《清明》等多家文學刊物發(fā)表并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五十余篇,出版長篇小說《沙潮驟至》、中短篇小說集《鹽堿灘往事》《雪嘯風城》等?,F(xiàn)在新疆克拉瑪依市文聯(lián)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凌晨兩點,眼見就要下班了,值班領導突然發(fā)出指示:“……接班人員臨時有了新的安排,隨市領導去了牡壘縣,抽不出人員接替你們?!标愋薜摯舐晢栁覀冞€要挺到何時?他滿腹怨言:“我們也不是鐵打的,十幾個小時了,連一頓正經(jīng)飯都還沒吃呢?!敝蛋囝I導是中隊長盧淮亦,他們的頂頭上司,嘆息道:“再干兩小時吧,待車少人稀時,自行解散?!?/p>
身邊的麻育拿過對講機匆忙接話:“盧中隊,牡壘縣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吧,深更半夜的……”
“具體不太清楚,好像是縣農(nóng)機廠的下崗工人鬧點事……你就別問那么多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吧?!?盧淮亦不想細說,麻育便不再追問。麻育和盧淮亦都是從牡壘縣過來的人,對那里感情很深。牡壘縣屬該市管轄,上世紀中期,國家在那里投資建設了一家農(nóng)機制造廠,改革開放以后,經(jīng)不起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關了門。盧淮亦在牡壘當民警的時候,麻育還在縣里上中學,麻育考上了大學,因為沒錢進不了校門,是盧淮亦幫著找了縣委一個領導才得以解決,麻育進公安,盧淮亦也幫了不少忙,兩人很親密。
大約凌晨四點左右,老陳說收隊。麻育就關了車頂上的警燈,把方向調(diào)向了回大隊的路上。正值“十一”黃金周,翔城市民都忙著度假,團聚的團聚,旅游的旅游,而他們已在崗十幾個小時了,疏通道路、解釋、爭吵、處理一個接一個大小事故,鐵哨子吹得兩個腮幫子疼……看上去很風光,其實很累,身體累,心也累。
關了警燈的車就和其他車子沒什么區(qū)別了,至少兩人不再用警覺的眼神看路上的車輛和城市了。夜深,車少人少,城市燈火依舊輝煌。麻育搖下車窗,夜風吹進來,新鮮涼爽,白天的燥熱恍若隔世。轉(zhuǎn)眼,老陳就在副駕座上打起鼾來。
朦朧中,陳修祿隱約聽到麻育正在用車載話筒喊話:“B50002,靠邊停車?!彼€以為是在做夢,睜眼,他看到麻育正在大角度掉頭,警燈也被重新開啟,連警笛也拉響了。這是到哪了?他一時有點懵,定神看,他們的已駛?cè)虢謪^(qū)的車子正在朝外環(huán)路調(diào)頭?!霸趺戳耍俊标愋薜撍坌殊斓貑?。麻育說:“前面那輛車高速逆道,還在路上打‘S’?!?/p>
老陳舉目,見一輛黑色轎車正以百公里的時速逆道行駛,對交警的喊話置若惘聞,像是在有意逃避處置,麻育毫不遲疑地加速追了過去。操,事又來了。老陳想。按照他眼下疲憊的狀態(tài),點一下油門也就過去了,可是方向盤在麻育的手里,年輕人爭強好勝……
麻育一遍一遍地喊:“B50002請靠邊停車,B50002請靠邊停車……”
他們把違章車輛攔截下來,一輛嶄新的奧迪A6。老陳一看牌照,操,麻煩來了。
二
陳修祿知道,這種數(shù)字的車牌號大多屬于政府機關。黑暗中,坐在駕駛位置上的人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隱隱看上去,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子,戴一副眼鏡,很文雅。他給他們遞出了行車照和駕駛證,并向他們打招呼:“你們好啊,辛苦了?!蹦腥说纳囝^有點硬,顯然是喝了酒。他以為,警察看了他的駕駛證后就會放他走。麻育沒有把駕照還給他,要駕駛?cè)藦能嚴锍鰜頊y驗酒精含量。盡管駕駛?cè)松眢w有些搖晃,但還是很從容地下了車。老陳一驚,他認識這個人,市委決策辦主任蔡常林。他又核實了一下駕照,沒錯,是他。
陳修祿知道此人的分量,在這座不大的城市里,此人很活躍,無論是在每晚九點半的市電視新聞里,還是在日常迎送賓客的路上,時常都能看到蔡主任年輕的身影。市領導們的出行和對賓客的迎來送往,交警們都是要參與進來的,護衛(wèi)開道是他們一項必不可少的重要任務,因此他們時常見面。蔡常林主任的出場和出鏡頻率都很高,雖然只是領導身邊的陪襯,但他那高大年輕的身材和適度的舉止都很搶鏡,特別是那預示仕途潛能的準確站位,頗有親和力的微笑以及與高官們?nèi)缬半S行的勢頭,無不閃爍著他前程似錦的犀利光芒。
老陳一時有點慌神,感到棘手得要死。
此人看上去一點也不顯得尷尬,不像通常人,開始忙著打電話找關系。他既沒有任何抱怨,也不作什么解釋,超凡脫俗地自顧點著一支煙沉穩(wěn)地吸著,惜字如金地注視著秋夜的遠方,到底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喝醉了酒還自信得很。自信什么?自信小警察們不會如此不懂事把他怎么樣?
不過,借著昏暗的街燈,只要細一觀察,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這種沉穩(wěn)是偽裝的。如果說剛才那瘋狂醉駕的一幕也算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干的話,那么,他在警察面前的真實面孔絕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是故做鎮(zhèn)定。難怪有人說,“秀”慣了的官員們,一般兜里都揣有多張假面孔,哪張合適,就掏出來貼哪張。
麻育正欲上前使用檢測器,酒駕者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蕭書記,是我,蔡常林?!彼恼f話聲很大,分明是有意說給兩個警察聽。對方問他走哪了?夜深人靜,對方說話老陳隱隱聽得清楚?!按蟾旁谖鳝h(huán)路上?!?/p>
“你在半小時后一定要趕到。這里的老百姓只說要見你?!?/p>
“是,不過,蕭書記,遇到一點麻煩。兩個交警可能不太認識我……我看是不是給他們支隊打個電話……”
“是你開的車?你喝酒了?操,你怎么這么蠢。這節(jié)骨眼上我要用你的時候,你給我闖禍……這是你的事,你自己處理吧!”
對方脾氣很大,很干脆地把電話掛了。酒駕者提到的那個蕭書記應該是本市的一把手蕭鼎成。在這座城市里,人人都知道這位蕭書記為市民辦了不少實事。一年來,他首先對中小學校的老舊校舍重新加固維修,大搞居民小區(qū)綠化建設,治理臟亂差,更換老舊公交車,增加車次和數(shù)量,取締事故率高漲不下的私人小中巴,建了不少不銹鋼站臺,搞了不少綠地噴泉,陽光下波光閃閃……另外還給職工長了一級工資(包括離退休人員)。市民們都說他好,日子有盼頭。
黑暗中,老陳發(fā)現(xiàn)酒駕者的腦袋不像剛才昂得那么高了,他夾煙的左手在發(fā)抖。剛才書記的態(tài)度很強硬:不管他的事兒。這就是說,在今晚這件事情上他是不是失去了一半的靠山?他怕了吧?怕不知深淺的小警察們認真,怕潮水般擋不住的網(wǎng)民輿論。如今成心與官員過不去的人很多。加之整治酒駕的風潮在全國如火如荼……今晚,風口浪尖上的自己,難道真不知道錯誤深重?他知道,丟烏紗帽的可能性都有。但見他低下頭,開始翻找手機里的號碼,不停地翻。老陳知道他想給誰打電話,但他一定打不通,支隊領導的手機24小時都關著,只打不接,另一部電話直接連著市局一把手和值勤民警。老陳暗想,你蔡主任能有多少招你就使吧,你能通天,我老陳也省事了,不耽擱回家沖熱水澡,摟著老婆睡覺,充實的一天就算過去了。
老陳偷看一眼麻育,見他提著酒精檢測儀器站在一邊等,他和平常一樣,耐心地等待違章者把手里該做的事都做完。這副樣子讓老陳很難過,麻育你初生牛犢不怕虎,想怎么做你盡管做,年輕人不闖不碰哪里知道頭破血流是什么滋味?可問題是,我得赤裸裸地陪著呀。心里話,老陳是不情愿處罰這個人的,他很想套他的近乎,讓這個官欠他小警察一個人情,這樣,在他兒子的就業(yè)問題上也算是多了一條路,兒子要考公務員,正愁求人無門。我要是放他走,這人情豈不是做定了?不僅沒有得罪人,還應該是今晚一筆不小的收獲。
不過“近乎”是萬萬不能主動去套的,這是規(guī)矩,特別是執(zhí)行“嚴打酒駕”以來,警察們都是立下了軍令狀的,面對違章者,任何警察都是不可以主動表明他們之間的個人關系的,擅自徇私情者,對不起,脫衣服走人。
此時此刻,老陳這才深深地意識到,上級讓麻育和他寸步不離,把監(jiān)督功能顯示在彼此行為中的分分秒秒,何止是監(jiān)督彼此易碎的飯碗?分明是靈魂的折磨嘛。
酒駕者的電話一個也沒有打出去。這樣,兩個交警只好照章辦事了。
“看著眼熟,你們好像是市大隊的吧?”蔡常林到底開口說話了。老陳一聽這口氣,就知道他確實不認識他們。在官們的眼里,穿了制服的警察差不多都長得一個模樣?!澳銈兊闹ш犻L我認識,姓霍,新調(diào)過去的,你們公安內(nèi)部調(diào)整的那個會議,蕭書記帶著我也列席參加了。中隊長我也認識,叫盧淮亦對吧?”他顯然是在套近乎,以大氣勢壓人。
沒錯,那個會議精神傳達到了公安各基層單位,蕭書記還作了重要指示:打擊酒駕,是那次會議的一個最重要的內(nèi)容。
麻育和藹地對他說:“你與他們相不相識,這跟我們沒有多少關系,我們只知道自己應盡的職責,維護交通秩序,保證國家財產(chǎn)和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來,配合一下吧?!甭橛e起酒精檢測儀。酒駕者在原地愣了幾秒種。他可能沒有想到小警察的口氣會這么堅決,他居然呵呵笑道:“好同志,你說得好,做得也好,照章辦事,我配合,來吧?!?/p>
這讓老陳心里咯噔了一下,真能裝事,一個喝醉的人,笑得還是那樣明明朗朗的,就像一個革命者面對屠刀,娘的。
三
暗中,老陳在警員小麻的胳膊上掐了一把。麻育就小聲對他說:“沒事的,這事我來辦吧?!毙÷閿[出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陳修祿松了一口氣,心想,麻育你公事公辦也好,網(wǎng)開一面也罷,你自己拿捏吧,反正我陳修祿這把年紀實在是得罪不起人了。也真是的,一個在馬路上摔打了大半輩子快要退休的人還要鋒芒到何時?如今兒子還沒有工作,正處在求人的節(jié)骨眼上,再加上這如履薄冰的職業(yè),稍不謹慎你就會脫制服走人……此時,他從心里感謝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同事了,就讓年輕人大膽地闖去吧。媽的,對這樣一個不知道深淺的官員收拾他一下,接受點教訓,對他以后的人生發(fā)展也是有一定好處的。
老陳順勢后退了兩步,急促而又從容地朝馬路中間走過去,他做出一副繁忙的樣子觀察過往的車輛,他揮舞著交警非常規(guī)整的手勢,讓見到警車便放慢了速度的車輛迅速通過,他那頻繁地揮動著的手臂似乎顯得有些亢奮,仿佛隱隱地流露出好戲就要開場的某種激動。
陳修祿一邊疏導車輛,一邊暗暗觀察著路邊麻育對那輛奧迪車的處理情況。為了防止小麻不會突然喊他過去,他煞有介事地攔下一輛載滿貨物的老舊貨車。敬禮,讓人家出示駕照及相關證件,翻看完人家的證件之后,又檢查該車輛的左右轉(zhuǎn)向燈,剎車燈,做這一切看似認真,卻很是心不在焉,他不停地朝他的年輕同事那邊張望,借路燈那點光亮希望能看到小麻臉上一些輕松和自信。但讓陳修祿看到的卻是同事對他的無視。也許,他早已經(jīng)察覺到了老陳的圓滑,不過一個快走到崗位盡頭的人,誰都會寬容他的這種“圓滑”的,善解人意的麻育在大包大攬中,也是將“圓滑”的老陳安放在了更為安全的位置上的。
老陳在心存感激的同時又為麻育捏了一把汗,沉沉地嘆息,年輕人呀,你真要公事公辦,可霍支隊那里公不公辦?要是上面“不公辦”你又怎么下臺?官官總是相護的,替罪羊的角色都是咱當兵的在扮演。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到你真怕的時候,“老虎”早就把你吃得連骨頭都剩不下。老陳沉沉地嘆息。
麻育政法干校畢業(yè),80后,比陳修祿的兒子大不了兩歲,有禮貌,懂規(guī)矩,身材高大,三十還沒有出頭,卻沒有一點小青年“夾著尾巴做人”的懦弱相,自信之中帶著平定自然和謙和,特別是在處理一系列交通問題上,小麻一點也不比陳修祿差,果敢、利落,令老陳暗自欽佩。聽說他已經(jīng)列為市公安系統(tǒng)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了。人們都以為他有背景,其實他家境貧寒,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了市交警支隊,很多警校畢業(yè)的人都被他擠到了身后。如今的社會也并不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渾濁不堪。老陳也承認,在任何時代,但凡有能力和志向的人都會像江河流水一樣,河道再怎么彎曲也要終歸大海的。唉——我陳修祿的兒子要是能有麻育的十分之一,也就不用發(fā)愁嘍。他不只一次地在心里這樣想。當然,要說麻育一點靠山都沒有也不真實,聽說中隊長盧淮亦也還是幫過他不少忙的。
麻育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下崗了,與老陳的年齡差不多。麻育說他讀書那幾年,他們整天泡在滿是蚊蟲的臭水溝里打撈那些小金魚食用的紅色小蛆蟲,拿到花鳥寵物市場上去賣,一毛一毛地掙錢供兒子上大學?!啊切┬〖t蛆都是蚊子的卵,蚊子們?yōu)榱撕葱l(wèi)自己的子孫,常常發(fā)起瘋狂的進攻,把老人咬得渾身稀爛。爸媽躲了蚊蟲,還要躲城管,提著一個破鐵罐子滿街跑……”小麻一說起這個眼圈就發(fā)紅,強忍著淚水不讓它掉下來。三十還沒冒頭,穩(wěn)重勁兒反把陳修祿襯托得像個沒心沒肺的老頑童了。
四
處理正在一步步進行。接下來就很要命了,他們要送酒駕者上就近醫(yī)院抽取血樣。這是一個坎兒,不去邁它,常主任還會像往常一樣該干啥干啥;邁進去了,將會立即進入網(wǎng)絡程序,全國通曉,接下來社會輿論、黨紀處分、行政拘留,甚至免職都會像多米諾骨牌那樣一個接一個地被啟動被叩開,毫無回天之力,一夜之間,這個官可能就完了。
老陳想好了,要是麻育執(zhí)意要帶酒駕者去醫(yī)院抽血,他就不去,他要找借口說家里有人突發(fā)急病,走著回去都行,對,就這樣。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大大出乎陳修祿的意料。很快,年輕人就做出了讓他百思不解但又無不佩服的決定,麻育開始喊他:“老陳,老陳呀?!痹谝粋€不大不小的人物面前,麻育竟然改變了對他的稱呼。以往,他都是喊陳師傅、陳警官的。他走過去,麻育說,“蔡主任開不了車了,您把他送回去吧。”
他有點懵,麻育這180度大轉(zhuǎn)彎讓陳修祿一時有點找不著北,但此時他已顧不得多想,立刻順水推舟,甚至還有些喜出望外地忙說:“好的好的,我來送,我來送?!闭f著話便一步上前主動拉開了蔡常林的車門。心里想,好你個麻育,人小卻精明得很呀,我還以為你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呢,原來你并不是搶著擔重擔,而是搶著溜須哩。年輕人啊真是聰明:你看,這樣送酒駕者回家,比放掉他想得周全多了,既保證了他的個人安全,盡到了做警察的責任,也讓領導享受到了警察們對他的關懷。只要上邊領導不知道,他倆的口徑一致,今晚這事就是一件好事,是一件讓這個官欠下了他們一份人情的大好事。這情一定要算在他陳修祿的頭上,不能再讓小麻搶先沾光了,于是,他說我來送我來送。他要主動送領導回家。
老陳拉開了副駕駛的門,恭恭敬敬地扶著電話永遠打不完的蔡主任坐進車里。然后,他很敏捷地鉆進了主駕,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貼身侍衛(wèi)。
空間里雖然充滿了酒精氣味,但還是壓不住高檔車里牛皮座椅及高級別公務員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特有的清香好聞的氣息,這種氣息在大眾場合是捕捉不到的。陳修祿一邊等著車主人的指令,一邊借著路燈斜瞄著身旁的人。這人眉清目秀,喝了酒氣色也真好得可以,這樣一個帶了如此味道的風流倜儻的男人馳騁于光輝無限的仕途,身邊真不知會有多少女人對他垂涎三尺。這絕對是一個被官運沖昏了頭、被女人寵壞了性格的男人,不然,放了誰敢在這風口浪尖上有恃無恐如此這般?這樣一想,老陳又多了幾分對他的厭倦,真要是把他“公辦”一下,讓他知道腦袋撞到南墻上也是很疼的,對他來講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老陳要問清貴宅何處才能啟程,可蔡常林目中無人地打電話,又不好打擾,他耐心地等著。聽口氣對方不再是蕭書記,電話內(nèi)容也與遭遇交警無關,當然也不是聊天,應該都是這座城市的一些大事,好像是與牡壘縣有關,什么下崗職工的福利,大學生就業(yè)等問題。老陳豎著耳朵聽,越聽越覺得這個官所關心的事或主管的事情都與老陳家里的事很靠譜。
五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麻育突然偏離執(zhí)法渠道變得有“人情”味了呢?這突然的180度的大轉(zhuǎn)彎似乎一點鋪墊也沒有,這讓老陳覺得今晚太有意思了,他們簡直就像是給老陳演了一出雙簧戲,太搞笑了。但不管怎樣,這樣的結(jié)果讓老陳是滿意的。都活得不容易,搞那么僵干嘛?
他抬頭看一下后視鏡,麻育并沒有要跟他們同行的意思,一道燈光晃過去,麻育把警車開走了,老陳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小伙子真是太智慧了,既討了官的好、討了我老陳的好,還又討清閑,人家回家睡覺去了。也許,麻育早就看出我老陳想套此人的近乎,所以順便給了自己一杯羹。
這杯羹分得好,給老陳分到了一個與領導獨處的好時機,好,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把話題往兒子就業(yè)這張桌面上引。
對方馬上就明白了老陳不開車的意思,捂住電話親切地說:“嘉和小區(qū)?!?/p>
車子開動了,老陳稍稍有點遺憾,路程有點短,也許他們說不上幾句話可能就到他家門口了。他暗暗祈求他不要再接打電話了,趁他尚還欠著交警情這塊“熱鐵”還沒涼下來好好錘打一番。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一定要把他扶到樓上家門口,必要時,堵在樓道口里,把兒子就業(yè)之事娓娓道來,聲淚俱下都不為過,對,就這樣。車子不快也不慢地滑動起來,朝著一個順暢的、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的結(jié)局開去。
蔡常林終于掛了電話。老陳小心翼翼問候了一句:“蔡主任,這么晚了您還在忙呀?!?/p>
蔡常林沖他一笑道:“難為你們了呀?”
舌頭盡管還直著,話卻很中聽,笑容也很親切,這讓老陳一下放松下來。官員就是官員,喝了這么多酒腦子一點也不糊涂。不過,他還是能從語氣里感覺到一股官味的盛氣。
“哪里哪里,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老陳說,“應酬是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一處顧及不到都不行?!?/p>
“是呀?jīng)]錯。你看今晚,南部沿海來了兩個投資商,領導們又都不在,我就得陪著。本來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我人都在賓館里躺下了,蕭書記的秘書小張突然打來電話,說牡壘縣農(nóng)機廠一群買斷工齡的下崗工人在那里鬧事,跟縣政府的保安打了起來,說政府要是再不解決他們的社保醫(yī)保問題,就要在明天上午進城游行到市政府門前靜坐。眼見縣政府壓不住了,才向上面作了匯報,蕭書記很惱火,火速到場。對于牡壘我比較熟,我在那里蹲過點。所以蕭書記讓我立刻趕到……”
老陳賠著笑臉恭恭敬敬地聽著,這個官擺脫了處罰后話多起來,老陳一點也插不上嘴說自己的事,時間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掉,真可惜。老陳也去過牡壘縣,那是該市所轄的諸縣之一,窮縣,雖說那里不是很遠,60多公里路,但都是盤山小道,翻山越嶺的。老陳暗想,幸虧我們把你攔下來了,你要是這樣醉醺醺地走上這條山路,說不定就是你的不歸路,這陣子也許你已經(jīng)做了牡壘縣的孔繁森第二了。
“……2006年我在那里蹲點,掛職副書記兩年多,有很多的疑難問題我也幫著馬縣長妥善處理過。”蔡常林依舊不停地說,“一切都很平穩(wěn)了,我才回來的。你看,我剛走不久,這里又出事了。這個縣長有點肉,拿自己很當回事,外面一直鬧著,自己關在屋里不出來對話,叫幾個保安守住大門,矛盾激化了,門壞了,保安也傷了。聽說工人們租了一輛大巴車,凌晨六點要到市政府靜坐。你看,現(xiàn)在快凌晨三點了,你說急不急人。蕭書記在昨晚11點就到現(xiàn)場了,催我快到,他也知道我對那里熟,非要我到場不可。蕭書記還特意強調(diào),讓我趕緊草擬一個如何解決工人再就業(yè)的方案,要當場兌現(xiàn),你說我急不急?本來是準備打車的,可是出門后,站了很長時間,搭不上車,黃金周不好打呀。一急,我這才動了車?!?/p>
老陳一邊開車一邊恭敬地聽著,很受感動,也很感慨:好領導,深更半夜不顧個人安危忙著解決群眾疾苦,確保一方水土平安,心急火燎地往最困難最危急的地方趕,一不留神又犯了錯誤……唉,好官也真是不好當呀。他打心眼里為他叫好,也慶幸他今晚幸好遇上了他們。如果這么個好官真給栽到山溝里,不僅是黨的損失,也是老百姓的損失,但要是處罰了他,拘留免職地一折騰他也完了,斷送一個忠良的前程,他老陳豈不就是一個罪人嗎?自古人生誰無過錯,豈能一棍子打死?
不過,老陳的心里多少還是有一點懸,今晚這事神不知鬼不覺也就過了,這要是讓上面知道,該負何罪他心里清楚,飯碗肯定是端到頭了。還有一點他也很緊張,這個中層領導如此煞有介事地跟一個普通民警大談他們領導間的大事,是不是太不合適?他酒醒以后會不會后悔自己的多嘴?不會滿世界找他給他塞封口費吧?但一細想,他說的那些事也不外乎是在表白他如何太忙太舉足輕重嗎?況且跟一個警察談治安問題也算對路嘛。大官老陳也是時常見的,中央首長來本市視察時,他為他們鳴警笛開道,也跟他們合過影。官再大也是人,是人就有嘴不把門的時候。再看他思維正常、頭腦清醒,能跟一個小警察說一些領導間的事,也許只是喝了酒有些興奮而已,加上他多少欠了小警察們網(wǎng)開一面的情又憋屈了好一段時間,就暫且拿他老陳當回小菜過過口,僅此而已。這樣一想,老陳也就不再感慨,不再緊張了。
“叫我看,叫幾個警察過去解決一下就行了。”老陳說。
“那不行,萬萬要不得,警察那是對付犯罪分子的。而對一些下崗群眾、弱勢群體那樣做的話,不僅會使矛盾更加激化,咱們黨的威信,干部群眾間的關系也會一落千丈。你不知道,一些看似簡單的小問題一旦處理不得當,那是要捅大婁子的呀。搞好警民關系可是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吆,你說是不是呀?呵呵?!辈讨魅嗡实匦χf著。
“是是是,蔡主任說得對呵,呵呵?!标愋薜撾u啄米般點頭稱道,雖然不會說官話,也不會用官腦子,但聽力還是可以的,他咂吧一下嘴,總覺得這番話的最后一句好像是說給他聽的。
蔡常林又說:“今晚多虧遇上了你們。車子要是開到了外地,誰還認識你是誰呀。我這樣駕車確實也很危險,可是事關重大,我也只好這樣鋌而走險了。作為一個公職人員,真是不該這樣違紀呀。”
蔡常林這樣作著自我批評,沒有一點架子,話雖多,但一句廢話都沒有,讓人覺得他確實是一個當領導的好坯子。勇于承擔錯誤的人,今后必干大事。老陳安慰他:“小錯小錯,咱又不偷又不貪的……是吧?人又不是神仙,錯誤誰都難免。”兩人都呵呵呵地笑,氣氛很是融洽??墒墙酉聛?,蔡常林話語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實際問題上來了。
“我看這樣吧……你叫什么?” 蔡常林問他。
“我叫陳修祿。耳東陳,修養(yǎng)的修,焦裕祿的祿……”
“我看這樣吧小陳……”
老陳也匆忙糾正:“老陳,叫我老陳好了?!?/p>
蔡主任還是堅持叫他小陳。“我說這樣吧小陳,牡壘縣離這里也不是很遠,蕭書記一定要我務必快點趕到,今晚我看你是不是辛苦一下,送我一下好不好?我的事……不,是咱們?nèi)罕姷氖聝赫娴暮芗毖健jP系到民生和安定問題,你說急不急,你看怎么樣?”
老陳一下明白過來,前面說了那么一大堆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做的鋪墊。此時此刻,這個要求讓他有點猝不及防,一時不知道是惱還是好,從生理角度上講他很抵觸,他實在是太累了,太想摟著老婆睡覺了,一想要翻山越嶺地摸黑開車,心里不發(fā)毛才怪。不過,老陳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說行,沒有問題。他是一定要答應下來的,暫且不管此事是否有些荒唐,首先決不能讓他們剛剛預熱的感情在半熟中腰折;其次是他們有了更加充裕的說話時間,時間充裕了,兩人的關系就會更加親密,兒子的就業(yè)問題當然也會在不慌不忙的旅途中跟他慢慢道來,也許,讓老陳一直愁云密布在心田的這塊心病,就要在這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云消霧散春暖花開了。哈哈,什么是機會?這就是機會,機會這個東西一直都是存在的,但它是專為大腦靈敏的人而存在的,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一旦你反應緩慢它就會從你手里瞬間流逝,再也找不回來。牡壘縣雖說有50多公里的山路,但憑老陳幾十年的車齡,頂多一個多小時也就到了。在同老婆親熱和兒子前途的選擇上,孰輕孰重還用掂量嗎?這樣一想,老陳簡直都有點心花怒放了。
“……領導們的工作就是我們的工作。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答應得干練響亮,像一個軍人。
“哈哈……你真是一個爽快的人。那咱們這就上路?” 蔡常林大張著嘴笑,是那種快樂無比的笑。并伸過手親密無間地拍了拍老陳的肩膀,酒味濃烈地噴在老陳的半邊臉上。
老陳打轉(zhuǎn)向燈,把車頭重新調(diào)向了西環(huán)路,一踩油門,車子箭一般地竄出去。好車就是好車,又快又穩(wěn)。
“真的是很感謝你呀?!辈坛A忠贿呎f著話一邊將點著的一支煙遞過來。
老陳接了煙說:“謝謝謝謝,應該的,應該的?!睙熚阶炖锖芑瑵櫍『尚偷摹?/p>
“其實我知道,咱們公安干警很辛苦,別人放假游玩,你們勞神費力。明天,我回來就給你們局長書記通個電話,把你今晚的突出表現(xiàn)和作為節(jié)假日的特殊加班一并報上去,一定要讓他報,這是正常要求,不過分,是你應該得的?!?/p>
老陳嘴咧得很大,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謝謝,嘿嘿……謝謝領導的關心?!?/p>
蔡主任又說:“小陳哪,今天咱們也算是認識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咱們共同努力解決,你看怎么樣?呵呵?!?/p>
一股暖流瞬間滋潤了老陳的心田。別人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待何時?于是他一把抓住話頭趕緊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就業(yè)確實是一個大問題,金融危機,弄得咱們的孩子找不到工作。我的孩子畢業(yè)兩年了,考了一次公務員,從他的復習情況來看,我認為還可以,他也覺得考得還行,可就是上不了線。有人說,這是門路上的事,靠硬拼不行,拼不過人家有門路的人,你得找人。找人?你說我還能找誰呀……”
老陳正說到節(jié)骨眼上,電話響起來。
六
老陳以為是老婆打來的。一看號碼,心里一緊,怎么是霍支隊長的電話?
“是陳師傅吧?”霍支隊長的聲音很年輕也很洪亮,平和之中透著一種銳利。老陳一般很少直接接聽他的電話,中隊長盧淮亦打過來傳達的比較多。
“是我,老陳?;糁ш牐€沒休息呀?”
“你們現(xiàn)在處理得怎么樣了?需要幫助嗎?”
“您說的是……什么處理得怎么樣了?” 陳修祿有些膽怯地反問了一句,他心里有點慌。
“你們剛才不是截住一個酒后駕車的嗎?還能有什么?”霍支隊一下提高了嗓門,語氣冰冷起來,仿佛預感到對方似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陳修祿腦子一炸,一腳剎住正在行走的車。他趕緊開門下了車。心想糟了,上面知道了。他忙說:“是的是的,我們是截了一輛。不過……”
“處理得怎么樣?到哪一步了?人呢?” 霍支隊打斷他。
“麻育已用酒精檢測儀進行了檢測,是酒駕,人還在車上,不過……”
“好,很好,還沒有抽血取證吧?”霍支隊再一次打斷他,分明就是成心不想讓他說出那個“不過”的內(nèi)容。老陳憋得很難受,如骨梗在喉。
“你們速到就近醫(yī)院,提取血樣……”
“他是蔡常林,霍支隊,市委的決策辦主任蔡常林……”老陳還是大膽地打斷了對方的話。
“我不管他是誰!”霍支隊突然大喊起來,很暴躁,記憶中他很少這樣,“你是不是不行?你要是不行我過去……”
“我行我行?!崩详惷φf,“請領導放心,我一定圓滿地完成任務?!崩详惐镒懔藙疟磉_決心,他頓時覺得自己太傻,聽領導的口氣分明是知道酒駕者的身份的,也正是因為什么都知道,怕他們扛不住,才特意打來電話叮囑。
“好的,你是老同志,我放心你,你和麻育要好好盯住他,千萬別再跑人了。提取血樣后,立刻送往刑偵隊技術(shù)科,那里有值班。還有,一定要把酒駕者護送好,車子就暫不扣他的了,那是公車。”老陳暗嘆,領導連是不是公車都清楚,還能有啥不知道?
上回跑人的事老陳記憶猶新。那是去年臨近元旦的某一天,不是他的班。同事傍晚截住一個酒駕,一看那裝瘋賣傻的神態(tài)就是一個醉人,可人家人醉心不醉,剛到醫(yī)院門口,推開車門撒腿就跑,跌跌撞撞地橫穿馬路,弄得路上剎車聲一片,有輛車還追了尾。為避免不測,同事不敢再追下去,醉駕者消失在巷子里。上面決定對此人按醉駕處理??墒虑椴⒎沁@么簡單,在執(zhí)行拘留的同時,人家一紙訴狀把交警大隊告上了法庭:“憑什么說我是酒駕,證據(jù)呢?”疑罪從無,交警敗訴,上下都很是尷尬。
“……駕照你先裝著。”霍支隊說?!叭蝿胀瓿珊?,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你還有新任務。另外,給你私下透露一點消息,鑒于我市近一年事故傷亡率大幅下降,市局兩級黨委對咱們的工作都做了充分的肯定,年底咱們要重獎一批有突出表現(xiàn)的同志,好好努力吧。對了,順便我也代表黨總支向你和麻育表示親切的節(jié)日問候。單位的節(jié)日補助和慰問品還沒拿吧,要不要我派人送到你家去?”
“不用不用,謝謝領導關懷,昨天我已經(jīng)讓我愛人過去拿了?!?/p>
“那好,就這樣,明天下午見,兩點鐘你可要準時到?!毖垡娨Y(jié)束通話,霍支隊又突然問起麻育,說他的對講機剛才還通著怎么突然就關了,電話也打不通,是沒電了嗎?讓他聽電話。
陳修祿回答說,麻育下班先走了一步。說他們都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他一個人能行。
領導說:“人力不夠,你們也確實辛苦,我心里有數(shù),剛才我也都說了,應得的一個也少不了你們的。”領導對麻育便不再追問。
掛了手機,老陳的頭上出了一層汗水,風一吹涼颼颼的,他拿著手機的手一直在發(fā)抖。大腦里一片空白,可明顯又有一個硬物在里邊晃蕩,一搖丁當響。那硬物是什么?那是一個鐵做的問號,冰涼冰涼地攪動著他糊狀的腦髓:領導是怎么知道的呢?怎么知道得這么細呢?難道是麻育?里外做好人,讓他當炮灰?領導說麻育的對講機剛才還通著,這說明他們通過話。麻育不會這么卑鄙吧?絕對不會,他不會是這種人??蛇@事只有他知我知還能有誰知道呢?今晚到底是遇到神了還是出了鬼了?這些問號一經(jīng)跳出,老陳便再也壓不住,它們在腦子里不停地晃動翻滾,叮叮咚咚地響。
說來老陳也算萬幸,幸好是送蔡常林走在去牡壘的路上,假如要是送他回家,這陣他也進家門了,那時要是再接到霍支隊的電話他可就慘啦,總不能把人家從被窩里拖出來吧?此時的老陳有點欲哭無淚,他多想左繞右繞,幫助這個貴人繞開法規(guī),眼見就要繞到兒子的好前程上來了,可最后還是繞到了從嚴執(zhí)法的軌道上。抬頭望一眼蒼茫夜空,星羅棋布,借著月光,似有黑云從西邊壓過來,像是要起風的樣子。
老陳也不知在路邊站了多久,直到蔡常林按響了車里的喇叭,他才如夢方醒地走過去,坐進了車里。
“我都瞇了一覺了,醒來怎么看你還站在路邊,也沒打電話,發(fā)愣是不是?”蔡常林不慌不忙地問他。
老陳哭喪著臉說:“對不起了蔡主任,送不了你了,咱們今晚這事讓上面知道了。”他啟動車,也不敢看蔡常林的臉。車頭往回調(diào)。
“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蔡常林問。
現(xiàn)實無法回避。老陳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果斷地回答他:“去醫(yī)院,抽血。”說完這句話后,他突然就覺得渾身無力,想睡覺,太想睡覺了,眼皮沉得要死。
蔡常林瞇著醉眼愣了很長一段時間,車里靜極了。之后,他淡然一笑:“其實,你的電話一響,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既然我做錯了事,該來的都來吧。你也不要太背包袱了小陳。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p>
話說得讓老陳都想掉淚。這人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胸懷太寬廣了,不僅是一個好領導,還是一個好爺們。
但蔡常林到底不是神仙,他是仕途之人,大話誰都可以說,但心里也一定清楚他未來日子會是個什么結(jié)局,一旦酒精含量超過80%,是要被行政拘留的。走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兩人誰都沒再說什么話,彼此的距離突然拉開了,像是都在掩飾著他們各自的尷尬和不幸,想盡快從某種困境中解脫出來,老陳尤為如此。
七
從醫(yī)院的急診室出來,蔡常林上車就睡了,扯著高亢的鼾聲酣暢淋漓地睡著。老陳斜看他一眼,一下覺得他的樣子很難看,昔日的瀟灑蕩然無存。也不過是抽了點血而已,就好像跟抽了骨髓似的。不過,話說回來,身為一個年富力強的官員,想一想這抽血的嚴重后果,其實跟抽了骨髓也差不了多少。
蔡常林的幾毫升血液灌注在一個食指粗的長形小玻璃容器里,容器裝在老陳的上衣口袋里,血液的余熱感觸在他的胸前,溫暖著他冰涼的身體。它將被送往刑警隊技術(shù)科接受更細的檢驗,這樣的送檢,老陳有過很多次,卻從來都沒有像今夜這樣沉重。血液的余溫久久不愿散去,如泣如訴似一個正在押赴刑場的死囚,傳遞著厄運的到來。之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老陳會像往常一樣,回家摟老婆睡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刹恢獮槭裁?,老陳對蔡常林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彌留感,總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只因為他是一個在今后能給他幫上大忙的官嗎?當然不是,如果站在百姓的角度講,官者理應懲處更甚。是因為他深夜冒險奔赴牡壘解救群眾饑苦?是因為他面對處罰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勇于承擔,善解人意?好像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呢?他說不清楚。
到了嘉和小區(qū),老陳半天才喊醒他,問他住在幾樓。
蔡常林說了樓號后,老陳把車擺正說:“蔡主任,我扶您上樓吧?!?/p>
“不用不用,其實今晚我并沒喝多少酒。不用,不用攙我?!?/p>
老陳也就不再勉強,對喝多酒的人來講,執(zhí)意攙他會傷他的自尊:“那您保重,這是您的車鑰匙,您拿好?!?/p>
蔡常林接過來一笑,問:“沒扣車?”
老陳拍拍胸脯作豁出去狀,大聲說:“這事我做主了?!?/p>
蔡常林忙說:“謝謝謝謝,這是公車,千萬不能因為我再耽誤公事。”又半自嘲半幽默地說,“看來對我這個決策辦主任還是有一些特殊待遇的嘛,呵呵?!崩详愐哺珊橇藘陕?。
蔡常林又說:“不打不罵不成交,好,咱們就在這里分手吧?!本尤簧斐鍪謥?。老陳握住,握得很緊,壓抑很久的話終于說出來:“真的非常對不起……”
“不能這么說嘛,這是你的工作,工作做不好那就是失職呀!誰都不例外,應該說我這樣被處理是對的,是一次嚴重的教訓,對我以后也是有好處的。哦,對了,你剛才在車上說什么?大學生就業(yè)是吧,你說你兒子還沒有工作?想考公務員是吧?這事我裝下了,只要我還在職,只要他的考試成績能過關,我看應該沒有問題,重要的是他的成績。這事我裝下了,不過,要是我被罷免了,那就另說嘍,呵呵。好,就這樣吧?!?/p>
老陳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咸的液體在肚子里翻滾不停,看著蔡常林掏鑰匙開樓道的防盜門。他不按門鈴,大概不想驚擾家人,但終究是一個喝醉的人,半天打不開,老陳又忙走過去。
“不用不用。我能行?!?/p>
沒等老陳插上手門就開了。燈下,蔡常林沖他最后一笑,掩入門里。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他笑得那么干凈,就像一個高中生。
老陳并沒有馬上離開,因為從樓道的窗戶里,他還能看到蔡常林,這個被他處罰了的人正在一步一個臺階地上樓。
這是一幢普通的五層盒式住宅樓,從樣式和墻壁上看有些年頭了,四周的亭壇健身設施等也都很過時,遠不如新建的小區(qū)那么時尚。老陳想不到這個正處級(享受副廳待遇)干部會住在這里。從停放著為數(shù)不多的車輛上看,這個小區(qū)居民的GDP不是很高。不過,小區(qū)環(huán)境還是蠻干凈的?;ǔ剡叺墓潭恳问悄欠N少有的條木式,均被人的屁股磨得油亮油亮,與路燈遙相輝映;垃圾桶也很亮,上面還有蓋兒;宣傳欄上天氣預報熒光閃閃;草木修剪得方是方圓是圓,整體看上去有點刻意。一切都無不顯示著小區(qū)物業(yè)盡職盡責,這也許是有政府官員住在這里的緣故吧。
蔡常林攀爬得很緩慢,腳步聲先是把一樓里的廊燈震亮了,接著是二樓,三樓,四樓……就好像他是在陡峭山崖中精心播撒光亮的種子,他的腳步聲長短不均,似乎停停走走。他終于在五層停下來,門輕輕開了。準確說,他還沒有到達五層門就開了。屋里走出一個女人,穿著飄逸的睡衣:“怎么回來了?不是說去牡壘了嗎……”夜深人靜,女人的聲音很年輕,柔潤甜美,“這是怎么了?臉色這么不好……”
這時,老陳親眼看到蔡常林撲在(也許是倒在了)女人的懷里,接著他又親耳聽到,蔡常林在低泣。樓道里有共鳴,加重了那個低泣的音量。“天哪,這到底是怎么了?快進屋吧……”女人的驚訝中似帶了母性心疼的語氣。后半句被女人關在了門里。
八
老陳走出小區(qū),看一下表,已是凌晨四點了,十月的天,已經(jīng)開始亮得晚了,東方依然很黑暗,路燈的光亮間有零星樹葉正在下落,秋風在空蕩蕩的街上輕飄飄地游走,它們拾起路上的落葉和灰塵,使這股秋色氣流變得不再隱身。公交車早已停運,整座城市都睡著,飛馳的車輛聲音格外響亮。他覺得有點冷了,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穿著短袖警服,就不由加快了腳步。有輛出租車在他身邊停下來,見他是警察,下車開門迎候他,樣子就像他迎候蔡常林。他說了謝謝,揮揮手讓他開走了。他想走路,就想這樣一直走下去。盡管他加快了腳步,身體和心情卻依然很沉重,整個人與蕭瑟的街道相得益彰。此時他沒有理由這樣,本應該大松一口氣才對,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在邁出小區(qū)的那一刻畫上了句號,可是他的情緒為什么還是這樣低落呢?今夜他絲毫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加班加點了,從嚴執(zhí)法了,善始善終地做了他該做的每一件事情。對得起別人也對得起自己……可是他就是振作不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總是在懷疑今夜他是不是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是不是斷送了一個好人的前程,可是他是個“好人”嗎?僅僅是為了工作就可以成為放縱生命的理由?不顧及自己的生命也罷,難道也不顧及別人嗎?這樣的“好人”哪怕他對黨對人民有再大的貢獻,也不能算是一個好人,對,他不能算是個好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老陳一路走著一路這樣安慰自己??墒?,僅僅一個錯誤就要否定他的全部?就不是好人了嗎?“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是我們黨對待犯錯誤同志的基本方針政策,可是一旦刑拘了免職了還算“治病救人”嗎?那不是一棍子打死了嗎?難道說只有寬大為懷,善良誠信,樂于助人,拯救人類于水深火熱之中,不犯一點錯誤……才算是一個好人嗎?這似乎太完美太理想,這是神的定位。想來想去,他對“好人”這個概念原來一直都模糊得很。老陳的文化不高,有時想法很單一,今晚他遇到的人和事讓他頭疼,大腦思維達到了瓶頸,因此他的腳步很沉重。
老陳輕手輕腳回到家里,老婆和兒子都睡得很香。他先急著撒了一泡尿,簡單沖了個澡后,覺得肚子有一點空,就進了廚房找東西吃,洗碗池邊放了一堆油米水果之類的食品,還有兩瓶酒,這應該是單位分給他的節(jié)假日補助。是白天他讓老婆拿回來的。他從冰箱里找到了半塊面包和一小袋榨菜,想了想又把酒提過一瓶,擰開蓋喝了一口。酒如火流一般順暢地往下滾,他很長時間沒喝酒了。他有前列腺炎,醫(yī)生曾囑咐過他嚴禁飲酒??墒墙褚顾牒取?/p>
他喝著想著,霍支隊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們攔下這輛酒駕車的呢?麻育為什么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放了酒駕者呢?他為什么要關機?明天下午,應該說今天下午,霍支隊叫他去他的辦公室有何事?蔡常林說,只要他還在職就會幫助解決他兒子的工作。這可能嗎?這是不是反話?意思一定是你好好等著吧,你兒子就是考上了,我也要把他拿下來……他這樣喝著,想著,腦子都要想炸了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老陳掏出手機,撥麻育的號碼,手機依然關著。對講機也關著。麻育應該比老陳更清楚關機的嚴重性,警察這個職業(yè)是要隨時等待召喚的,手機24小時必須開著,一旦有緊急任務上面聯(lián)系不上你,誤了事是要受處分的。然而,麻育卻關了手機。麻育一向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今晚怎么如此鬼鬼祟祟?難道真的是他兩頭討巧,把事情上報給領導,拿他老陳當槍使?他不會這么卑鄙吧?
蔡常林低泣的那一刻老陳很震撼,仿佛讓他突然找到了一個幸福男人的準確位置,一個幸福的男人就應該是一個既剛強又脆弱的人才對,有一個恩愛的能夠接受他放聲哭訴的女人才對,不然的話,這個男人就一定很假很累。老陳就認為自己活得很假很累。幸福的男人在外面很剛強,寬容大度,統(tǒng)領全局,瀟灑自如,而在家里在老婆面前他就變成了一個孩子,撒嬌哭泣任性一樣都不少地折騰著這個女人。女人成了母親心甘情愿地隨他折騰,把這個大孩子摟著抱著親著……蔡常林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衫详悈s恰恰相反,外面受再大的挫折和屈辱,回到家里在老婆面前,他是一定要充當男子漢的,絕對不能讓老婆看到他懦弱的那一面,哪怕在家里接到同事或領導的電話與在外面的表情也是不一樣的。老陳老婆是他第二任妻子,比他整整小17歲,在年輕老婆看他的每一個眼神里,他都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個健美表演者,無一遺漏地展示出他身軀的每一塊肌肉??傊吕掀耪f他不行說他老,沒有陽剛之氣。在誰的面前都可以訴苦流淚,唯獨在老婆面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家庭?當然是前者。蔡常林的家庭只是隱約露出一個小角就讓老陳羨慕得要死。人跟人真是太不一樣了。
在老陳的第一任老婆身上,他也還是能找到一點把自己當“兒子”的感覺的,可那時他不知道珍惜這些。在他們的兒子八歲那年春天的某日,老婆帶著兒子去市郊的白楊河郊游。本來說好一家三口一起去的,可是他說他忙,其實那天只是有人請他去喝酒而已。老婆帶著孩子去了,這一去,老婆再也沒有回來,把兒子孤零零地扔在河岸上。聽人說是兒子的一個塑料水槍落到了水里,她不知深淺地下去撈。那是初春,博達山上的雪水就像是一個被嚴冬關了許久的瘋子洶涌澎湃地流下來,把他老婆和那支水槍像根羽毛似的卷走了。那支水槍是他給兒子買的,兒子喜歡得要命,灌滿了水滋他的大沿帽,滋他的警車,滋門上的貓眼兒。小壞蛋!他笑著摸一把滿是水珠的臉追兒子,兒子笑,老婆也笑,多美的一幅合家歡樂圖,然而只是瞬間,笑聲再也沒有了……陳修祿總覺得是他害死了老婆,假如那天他要是不貪杯,跟了去,老婆就不會死;假如他給兒子買的是一支鋁合金的仿真玩具槍,兒子就不會拿一支能發(fā)彈丸的槍去河邊灌水(當時兒子很想要這種樣子的,可是他嫌太貴,買了塑料的水槍);就算兒子到了河邊,鋁合金的仿真槍質(zhì)量重會沉到水里,不會漂起來,老婆也就不會順水去追。塑料水槍越漂越遠,兒子的哭聲越來越大,老婆被兒子的哭聲弄得心急火燎,她一步步走到河中央……
老陳對不起老婆,愧疚了大半輩子。也對不起兒子,為了兒子,他沒有很快再婚,一年又一年地把兒子拉扯成人考上了大學,他才怯生生地走進了一家婚介所,碰到了在油田工作的女人小魏。小魏內(nèi)退了,沒小孩,兩人一來二去兩年就過去了。等他和小魏領了證,兒子也大學畢業(yè)了,見到父親娶了一個年輕女人住在家里。兒子就很少跟他說話了,兒子一直認為他是有預謀的,巴不得媽媽死,好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自享其樂。
九
“你怎么睡在沙發(fā)上?”小魏把老陳推醒時窗外天已放亮?!坝逐捑?,你不要命了?你的那個病是不能喝酒的?!崩掀挪粷M的語氣里透著關心,動作有些莽撞地收拾茶幾上的花生殼榨菜袋,叮叮咚咚地把酒瓶擱到廚房里,想想干脆把另幾瓶酒都藏到了壁柜里。待她端著一杯熱茶出來時,老陳已跑到床上去睡了。老陳睡到床上后,又睡不著了,感到小魏在他的身邊躺下來,挨得很近,體香味很濃烈地進入鼻孔。
睡足了覺的小魏在端詳老陳,這個老男人啥都好就是形象差了一點點。不過,這個男人要是穿了警服,肩章胸牌大蓋帽這樣撐著也算完美,可就是回到家里一脫下衣服,那一高一低的溜肩膀便會耷拉在眼前,身體雖然不胖,可小肚子卻高高地鼓出一塊來,這個樣子是要在她的眼前晃動一輩子的,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會每況愈下。不過揚長避短,老陳還是很優(yōu)秀的,一個硬邦邦的公務員。這樣想著,小魏就溫柔地褪了睡衣貼到老陳身上,她知道他沒有睡,睡著了他是要扯鼾的。她把手伸到了老陳的身上。老陳睜開眼,看到小魏姜芽似的蘭花指攥著自己,這個時候他要是再不作為,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兒子就在隔間,他聽到他已經(jīng)起床了,正在叮叮咚咚地洗漱,節(jié)奏很快,這應該是忙著趕時間的節(jié)奏。他們一邊慢慢地做著一邊等待著兒子的出門。兩人正在快樂時,突然,老陳的手機響了。小魏一驚說:“門。”老陳一下從小魏的身上翻下來,手機在客廳的茶幾上響著,小魏說門是因為他們忘了扣,怕兒子拿了他的手機冒失走進來,但是這個時候要再去扣門顯然欲蓋彌彰。好在兒子到底是一個大人了,不會貿(mào)然進入的,兒子自己接了電話:“您好,您找我爸?他睡著呢,您事急嗎?要是急事我就給您叫,不急呀……”
老陳匆忙穿了汗衫出來,接過電話,一看是麻育打過來的。
“你為何要關機?”老陳一開口便劈頭質(zhì)問,他從來都沒有跟麻育這樣說過話。麻育在那頭沉默,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他心里有鬼,這讓老陳更加懷疑昨夜私下通報霍支隊的人非他莫屬。麻育呀麻育,我對你不錯,你卻拿我當老猴子耍!他窮追不舍,大聲道,“我在問你吶,為什么關機?”麻育卻沒有正面回答他,嘆氣道:“陳師傅您在找我是吧?昨晚讓你受累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你干得好,我打心里敬佩你……”
“演戲是不是?糟蹋我是不是?你年輕,拿我當老猴子耍是不是?你別打岔,我就問你一句話,為什么要關機?”
麻育說:“電話里說不清除。陳師傅,我準備辭職……”
“什么?”老陳吃了一驚,“你再說一遍。你有病,干得好好的瞎說什么你?”
“是真的,陳師傅,這個工作我不太合適。辭職報告我已經(jīng)遞上去了。感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助。有時間咱們再聊吧。今天我要回牡壘看看父母,聽說我同學的父親昨晚被保安打傷了,也要我過去看看?!?/p>
麻育掛了電話。這一下弄得老陳一頭霧水,聽麻育的口氣不像是開玩笑,心事很重?,F(xiàn)在的年輕人太不可思議,你說多好的工作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呢?看來昨夜的事情,麻育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麻育一點也不像是做卑鄙事情的人。老陳迷惑在沙發(fā)上。
“老陳,你不冷???快進來,別感冒了。”屋里的小魏喊,她還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等他,想把中斷了的事情再續(xù)上。兒子已經(jīng)走了,屋里一下顯得空蕩蕩的。老陳重新躺到小魏的身邊,他很免強,興趣全無,身體變得有小又軟,但是對小魏的要求他是怠慢不得的。
十
天剛蒙蒙亮,蔡常林就來到了辦公室。這是十一長假過后的第一天上班。出事以后,他的心里一直很亂,夜不成寐,多夢。最不能忍受的是周圍異常地平靜,首先是他的電話很少了,這讓他在極端的不適應中感到了處境的不妙并夾帶著某種恐懼。難道自己的這個事上下周圍的人都知道了嗎(此時他還不知道,也就在今晚的黃金時段,電視將對他的酒后駕車進行全面曝光)?就算是都知道了也不至于成心把他冷落成這樣吧。他還在職不說,酒駕這個事跟貪贓受賄瀆職嫖娼比起來這還能算個事嗎?況且事情究竟嚴重到何種地步,還要等公安對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來定,誰說了都不算。含量要是在80%以內(nèi),不也就是罰點款暫扣幾個月的駕照而已嗎?盡管他撞在風口浪尖上,量執(zhí)法人也不會越過交通法規(guī)胡來吧。不過,那晚他確實喝了不少,要是超過80%這個數(shù),性質(zhì)就要起變化了,拘留是個什么概念?就是蹲監(jiān)獄。蹲監(jiān)獄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一個國家干部要承受尊嚴和皮肉雙重之苦,意味著十幾天的人生自由被平空剝奪,意味著一個曾為黨和人民做過貢獻,有才干有潛質(zhì)的年輕干部威信掃地,光明的政治前途涂上了一個永遠也抹不去的黑點子……
他曾給蕭書記打過電話,鑒于他目前的位置和個人前途,能否懇請公安交警部門酌情考慮這件事。他堅信蕭書記是愛惜他、重用他的,蕭書記曾對他這樣說過:“……我們都老了,這座城市早晚是你們年輕人的,好好干吧。”
書記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很是生硬地說:“你一定要有一個正確認識的態(tài)度,錯了就要面對。上班再說吧?!?/p>
所以今天他早早就上了班,他要主動找蕭書記,先交出一份書面檢討,再仔細聽一聽蕭書記到底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此事的大與小都決定于他的態(tài)度。身為市委決策辦主任,對領導意圖的把握應該是他的強項,可是在今天這個問題上,他有點把握不準了。
政府樓的長廊里無比安靜,他的腳步乃至他的喘息回聲都很大,窗外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整個機關輪廓暗淡,仿佛還沒有從長假中蘇醒,這個讓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仿佛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他長吸一口氣,準備迎接蕭書記最嚴厲的批評。
鑰匙剛擰開門鎖,屋里的電話就響了。他的心跳突然加速,十有八九可能是公安打過來的,是向他通報檢測結(jié)果的。舉起聽筒,傳過來的卻是蕭書記的聲音:“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想不到蕭書記比他來得還要早。
讓他想不到的是,蕭書記不僅沒有用嚴厲的態(tài)度對待他,反而異常和藹。他站在書記辦公室中央不敢抬頭,蕭書記讓他坐下,語氣很輕也很親切:“你的氣色太不好啦,這樣不好,一個肚子里盛不下事的人是做不好事的?!?/p>
書記從座椅上站起來,給他親自沏了一杯茶,端過來,放在他身邊的茶幾上。他忙站起來:“我來,我自己來。”書記只顧做他的,又抽出一支煙遞過去,幫他點著。這一切都讓他有些誠惶誠恐。他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把一份檢查雙手遞上去。書記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邊,清了一下嗓門道:“小蔡呀,公安那邊的檢測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酒精濃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80%,你是醉酒駕車。”書記停下來,看了蔡常林一眼。見他兩眼無神,表情有點扭曲,拿煙的手抖得很厲害,他大口大口地吮吸著。蕭書記似受了條件反射,也忍不住地點了一支,他平時不抽煙,戒了好幾年了,此時,他們都深深地、大口大口地吸著。
蕭書記繼續(xù)說:“嚴厲懲治酒駕,不僅是公安戰(zhàn)線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整治交通安全的行動,也是全國人民的一致呼聲,血的教訓太多太多。還記不記得我曾領著你參加過有關公安交通方面的會議?因此,在這個問題上誰都幫不了你,媒體方面也將要針對你的酒后駕車對交警作采訪,他們要安排在今晚播出……”
一支煙經(jīng)不起蔡常林大口地吸,他把煙頭捻在茶幾的煙缸里,又從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支,點著。
“……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責任的。前天夜里,我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讓你往牡壘趕,這也是對你不負責任的一種表現(xiàn)啊。小蔡呀,事情既然已經(jīng)出了,我們就應該正確面對,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會過去的?!?/p>
后面的這幾句話蔡常林聽著心里暖暖的:“牡壘那邊還好吧?”他問。
書記說:“還行,幸好我到得及時?!?/p>
蔡常林說:“其實,那里的下崗工人還是很有覺悟的,都是國營企業(yè)的老同志,對黨有感情?!?/p>
書記說:“那里的人對你挺熟,給我提建議要求你回去,所以我才打電話叫你過去。那里的領導班子很有問題,老是跟群眾搞對立,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關大門動警察。我要是再去晚點,縣政府大樓就要給人推倒了?!?/p>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起來。蕭書記拿起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大地傳過來,是交警部門打過來的,大概是說他們還要不要親自通知蔡常林主任,并動用警車送他去看守所,請示一下書記要不要再請電視臺來等等。
蕭書記略顯反感地說:“不用了,我已經(jīng)通知本人了,警車和記者都不必了,太過了點,今后還得讓人活嘛。就這樣吧?!睍洅炝穗娫?。見坐在沙發(fā)上的蔡常林悄悄抹淚。
蕭書記反感的表情更加明顯:“多大點事,至于這樣哭鼻子?”蕭書記又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給他的杯子里添水,又遞過一支煙給他點上。蕭書記很少對他的下屬這樣客氣過,這讓蔡常林有些琢磨不透。他們對視著,蕭書記看著他說,“是的,我只要一個電話,你就可以不受處罰??墒遣恍醒?,我不能這樣做,這是一個大趨勢,大有轟轟烈烈之勢頭,全市的老百姓都在看著我?!?/p>
蔡常林深吸一口煙:“我知道,我愿接受一切處罰。我掉淚,并不是感到委屈,我是覺得給組織上抹黑,給您丟臉……”
“認識到就好,咱們黨的干部,不怕犯錯誤,就怕認識不到位。你放心,只要我還在,你就會沒事。去吧,幾天的事兒,一晃也就過去了?!笔挄浽谖堇秕庵?,“另外,你也不要把這幾天的拘留看成是一件壞事,你是一個聰明人,咱們把視野放開闊一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的腳步停在一臉迷惑的蔡常林面前,聲音低下來,卻很有分量地說,“這也算是一份工作嘛?!笔挄洶阉拇笫执钤诹瞬坛A值淖蠹缟?,“一份為我,也為你做的工作?!?/p>
蔡常林能明顯感到,那只大手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左膀,他的心底瞬間明亮起來。他突然像一個軍人那樣,一下站直了:“我懂了?!?/p>
走出書記辦公室的時候,已有很多的辦公室門都開了,有人用異樣的眼睛打量他。他的胸脯挺得很高,他向他們打招呼,頻頻微笑,就像一個革命者前去執(zhí)行一項生死未卜的光榮任務。
十一
陳修祿剛走進支隊的大門,后勤科的老尤招呼他到門衛(wèi)室拿節(jié)日補助。老陳說昨天他已經(jīng)讓老婆拿過了。老尤說還有一份,是政府送來的,市領導的特別慰問。他瞇眼狡黠地說:“僧多肉少,只有路上值勤的人有份,還是我給你們爭取來的呢。”
老陳以為是什么好東西,進了門衛(wèi)室,見是一紙箱麥趣爾牛奶。老尤呲著大牙問:“昨天來拿東西的真是你老婆呀?”
“是啊,怎么了?”
“操,我輸了。有人跟我打賭,說那是你老婆我還不信,說肯定是你女兒。你可真艷福不淺呀,又年輕又漂亮,真白,那小腰……嘿嘿。”
老陳聽著不舒服:“我有那么老嗎?”
老尤忙說:“沒有沒有,你看上去可比我年輕多了,嘿嘿,瞧你,紅光滿面的?!?/p>
老陳不冷不熱地說:“想找個年輕的還不容易嗎?先把你家的那個老糟糠扔掉,后面的事我可以幫你。”
“不敢不敢,咱不敢,我可沒那么瀟灑。老嘍,折騰不起嘍。就這么不死不活地湊合過吧。”
老陳提著牛奶走了幾步,又回頭,沒好氣地說:“你就別討了便宜又賣乖了,誰還不知道你呀?!?/p>
老尤還比老陳小兩歲呢,兩人差不多同時進的公安,干交警這行老陳還比他早一些,可人家好幾年前就干上后勤了,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地拿著,警服照穿,警銜照升,手機想關就關想開就開,想睡覺可以睡覺,想回家就可以回家……都是同樣資格的人(除了手里這箱牛奶),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老陳輕輕推開支隊長辦公室虛掩的門,見霍支隊正在通電話,想退出去,卻見領導忙用手指一指對面的沙發(fā),讓他進來坐下等。坐下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提著牛奶進來了,這要是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溜須拍馬來給領導送東西呢。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提了鈔票進來,知道的人更會笑我,要送你就送點貴重點的嘛,一箱幾十元錢的破牛奶你也真敢送。笨,我他媽的真是笨死了,我提著它進來干嘛!他一下子有點如坐針氈,恨不得把牛奶從窗戶扔出去。不過還好,他發(fā)現(xiàn)沙發(fā)邊上也有一箱一模一樣的牛奶,把它們并放在一起就很像一個整體了,這讓他平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領導打電話。
“……好的,剛才我們局長也打電話過來,對昨夜的事做了細致的安排。好的,媒體已經(jīng)到了,不過,蕭書記,對這件事的報道是要全面具體呢,還是僅僅發(fā)一條消息,我還不太好把握……好的,我知道了。好的。隨時聽候您的指示。那就進入常規(guī)的處罰程序?好,有事我隨時直接向您匯報?!?/p>
聽著聽著,老陳似乎隱隱明白過來點什么,在昨天夜里,好像還有一個人在第一時間知道了蔡常林的酒駕,是蔡常林自己親口告訴這個人的,說自己酒駕被警察截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給支隊長通電話的蕭書記。
霍支隊掛了電話,起身對老陳說:“走,咱們先上會議室。你可要好好地配合記者的采訪,對昨晚的事情不要有什么顧慮,實話實說?!?/p>
老陳恍悟,原來要他來是接受記者采訪。他站立起來,試探地問:“麻育到?jīng)]到?車是他攔下來的……”
“不要提他?!被糁ш牬驍嗨斑@個臭小子,太不給我爭氣了?!?/p>
聽領導的口氣,麻育要辭職看來是真的??蛇@一切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看來,這個謎底只有麻育自己親自來破解了。不過,領導的語氣聽上去有點怪怪的,細琢磨像是父親訓斥兒子,透著某種親情感。
霍支隊頭也不回地又扔過一句:“把你的牛奶提上。”老陳又忙轉(zhuǎn)身回屋提牛奶,很是機械地跟著他走,腦子空空的,像一截正在被別人搬動的木頭。
會議室里等著一男一女兩個記者,他們的設備大大小小堆在桌子上,來頭不小。男記者正扛著攝像機拍攝墻壁上的錦旗和銅色獎牌。錦旗和獎牌很多,滿壁生輝的。
霍支隊問女記者:“你們說,咱們是在這里采訪我們的老陳同志呢,還是上現(xiàn)場?你們是專家你們決定。”
白白凈凈的女記者說:“還是去現(xiàn)場好一些,比較有真實感一些?!?/p>
“好的,總之一定要通過咱們媒體,大力宣傳酒駕的危害,加大對酒后駕車的打擊力度。老陳你好好配合他們。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了?!?/p>
這時,陳修祿不失時機地緊跟領導出門,把霍支隊叫在走廊里。
“我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太好,領導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我下二線工作……你看我都52歲了……”
霍支隊看了他兩秒鐘道:“好像沒有這么簡單吧?你們倆到底是怎么了?一個鬧著要辭職,你這又要調(diào)整工作,到底是怎么了?你們給我好好說?!鳖I導見在走廊里不便說話,讓他進辦公室說。
一進屋霍支隊聲音就大起來:“不就是昨晚處罰了一個官嘛,就把你們都嚇成這樣?怕打擊報復是不是?怕這怕那你們還當什么警察!你們放心,天塌不下來,就是真塌了我頂著!”
“霍支隊,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作為一個人民警察,公正執(zhí)法是我們每一個執(zhí)法者應盡的職責,是天職。從嚴懲治酒駕是我們的一個綱性指標……好了,這些我不說你比我更清楚,去吧,記者還等著呢。”見他坐著不動,又說,“怎么?非要逼我立刻答復你是不是?”
“我決不是因為昨夜那個事兒,在這之前我也提過,我都52了,在馬路上一站十幾個小時,我的身體真是有一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再說我還有病,前列腺這個問題很惱火,要動手術(shù)的。哪怕我去事故科也行?!?/p>
霍支隊沉默片刻:“好吧,你的身體問題我們再說吧,可以考慮。另外,我在昨晚就對你說過,總隊下來指示,2009年底要大力表彰和重獎一批在交通戰(zhàn)線上表現(xiàn)突出的公安干警,較為突出的還要進省里的‘十佳’獎金很可觀??蛇@個時候你們都要撂挑子,一個比一個不爭氣,尤其是那個麻育……唉——”霍支隊很是凝重地搖著頭,“要不先這樣,一會兒我給你們中隊長老盧通個氣,放你幾天假吧,人也不是鐵打的。另外,你再給麻育打個電話,讓他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你快去吧,記者還在門外等著你呢?!?/p>
老陳忙說:“謝謝,謝謝領導的關懷。”
老陳嘴上說謝謝,一出門,心里就狠狠罵了一句,操他媽的,一個70后的臭小子,我比你整整大十幾歲呢,訓人就跟訓孫子似的,跟私企的老板訓斥民工有啥兩樣?不過,話又說回來,公安這個行業(yè),要是沒有一個年輕氣盛敢干敢為的人還真是不行。領導給他透露年底表彰優(yōu)秀是啥意思?表彰年年都有,可領導(就連中隊領導)從來都沒有這樣直截了當?shù)卣f給他聽。天哪,這不是在暗示著什么嗎?他一下后悔起來,后悔不該在霍支隊面前提什么調(diào)整工作的事,要是轉(zhuǎn)到二線,那些個“十佳”,“可觀的獎金”豈不是都與他擦肩而過?轉(zhuǎn)眼就到年根了……操!你說我晦氣不晦氣吧。不行,看來我還得堅守崗位,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好領導的“綱性指標”。什么叫綱性指標?如果沒理解錯的話,應該屬于一個數(shù)量范疇,可是懲治酒駕又跟數(shù)量有什么關系呢?他有點整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類似這樣想不明白的詞,都屬于領導同志們的政績范圍,跟你老陳沒有一點關系??墒?,他的大腦總是對這些“領導之事”揮之不去,從剛才蕭書記與支隊長通電話的內(nèi)容判斷,昨晚的事市委蕭書記直接插了手。
十二
跟著兩位記者好一番折騰后,已是下午六點多了。正準備搭車回家,忽又想起支隊長讓他給麻育打電話的事,還有那箱牛奶也忘在了單位的會議室里。接通麻育的電話,麻育壓著聲音說,他就在領導的辦公室里。
回單位的路上,老陳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有點無緣無故的。接受記者的采訪是他人生頭一次,一問一答,很新鮮很好玩也很風光。面對沙沙作響的鏡頭和漂亮的女記者頂?shù)阶爝吷系脑捦玻悬c緊張,話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但很有榮譽感,虛榮心和莫名其妙的表現(xiàn)欲都讓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女記者的言詞不僅清亮動聽而且犀利尖銳,什么“某某官員以工作忙任務急為由,目無國法,頂風違紀,視自己與他人的生命于不顧……”什么“在干部群眾中影響極其惡劣,是公務員隊伍中的害群之馬,市民上下眾矢之的……”聽得老陳心頭一顫一顫的,生怕她把蔡常林這三個字說出來,整個人就像是在過一架搖搖欲墜的獨木橋。唉——墻倒眾人推呀,如今的年輕人怎么都這么膽大,有一個是一個。
老陳剛走進單位大門,正巧碰到麻育從領導辦公室里出來。他穿了便服,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悶頭朝門外走,嘴里還抽著煙。老陳忙追上去問:“麻育,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真的要辭職呀?”
麻育面無表情地說:“領導不同意?!?/p>
老陳一笑:“我就知道沒有這么容易。麻育,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覺得,在你的身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當時你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怎么會突然就放酒駕者走人了呢?這跟本就不是你的做派。”
麻育深嘆一口氣:“這事不好說。”
“我說小麻,你就別再吊我的胃口了好不好?這個疙瘩解不開,我會叫你憋死的。走,咱們上后面涼亭里坐坐?!?/p>
老陳把麻育拉扯到支隊機關后院。這里花團錦簇,綠樹成陰,有石凳石桌,正是草菊盛開的時節(jié),姹紫嫣紅,芳香撲鼻。
他們一坐下來,麻育就說:“……蔡常林把電話打通了,他打到了中隊長盧淮亦那里,盧中隊堅持要我放人?!?/p>
“所以你就突然改變了主意?就這么簡單?原來是這樣?!崩详惢腥?。
麻育大口地吞吐煙霧:“他是咱們的中隊長,我不能不聽上級的指揮,可這是一個警察的失職?;糁ш犚恢倍荚谧穯栁覟槭裁匆o職,我說不出來,這是最讓我憋屈的事情,我總不能在他面前把盧中隊兜出來吧……現(xiàn)在上面還不知道我們險些放走人的事?!?/p>
老陳忙說:“你可千萬不能說,一定要爛到肚子里。”
麻育抬起頭來,一笑說:“讓我想不到的是,你還是把他給公辦了。我很感激你,終究是邪不壓正。還有,你也沒有把我放人這事捅上去,我很感激你。”
老陳忙說:“別,你別這么說。咱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都不容易。不過,這也總不至于讓你到了辭職的地步吧?”
麻育不說話,兩眼無神地沉默著,片刻道:“盧中隊依然還在責怪我,說我不聽他的話,還是把蔡常林處理了。我說是老陳處理的,他不相信,罵我忘恩負義,不顧一切地往上爬。我的壓力很大,我不想干了?!?/p>
老陳苦笑道:“你也太扛不住活兒了,這點事算啥?我知道,你能調(diào)到警隊上來,盧中隊幫了你不少忙。好在這事磕磕碰碰的也都過去了,好在里邊的細節(jié)領導們也都不知道,你也就別太認真太自責了,要學會糊涂。糊涂就像一個孔,再大的壓力都會從這個孔里釋放出來的,嘿嘿……其實,不瞞你說,你也看得出來,我也不想處罰他??删驮谒退丶业穆飞?,也不知怎么的,霍支隊知道了這個事兒,突然就把電話打過來。當時我就驚出了一身汗呀,簡直就是懸崖勒馬呀。起初,我還一直以為是你從中搞鬼呢,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事鬧得這么大,原來市局兩級領導都直接插了手,市委蕭書記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個事。你還記不記得當時蔡常林跟蕭書記通電話?”
麻育好像并沒有細聽老陳在說什么,沮喪地看著遠處,像是在自言自語說:“昨天夜里,我跟盧中隊吵得很兇,他說我恩將仇報,唉——感情這個東西太難抗拒了。什么叫法不容情,都是狗屁?!?/p>
“什么意思,恩將仇報?”老陳又被他的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昨天夜里,正在值班的中隊長盧淮亦沒有呼叫麻育的對講機,而是打通了他的電話,讓他放人。麻育為難道:“不行啊盧中隊,現(xiàn)在是在風頭上,這個人必須記錄在案?;糁ш爠倓傉{(diào)過來,三把火燒得正旺,他的譜兒調(diào)到多高咱們一點底兒都沒有。再說,還有老陳在身邊,警察之間固有的監(jiān)督功能您不是不知道……”
盧淮亦語氣依然很堅決地說:“你先把人放了,天大的事我頂著,老陳的工作我來做,他肯定比你好說話?!?/p>
麻育堅定了語氣道:“他行,他是老警察,年屆五十,有資格在上級面前擺譜撂挑子。但是我不行,我是新手,我能到這里來不容易,我得好好干,馬虎不得呀。再說這種嚴重違紀的事我也做不出來……”
盧淮亦突然聲音大得嚇人:“你知道你是怎么當警察的嗎?你知道你是怎么上大學的嗎?他正要去哪里你知道嗎?他是去牡壘縣你的家鄉(xiāng),那里出事了,大事,一大批下崗工人正在沖擊縣政府,里邊沒準還有你爸,這是違法的。那些工人喊著要讓蔡常林回去,他們對他的感情很深……你個忘恩負義的臭小子!”
麻育無語,舉著電話僵持在夜色里。
“你在聽嗎?小麻,說心里話,要是放在別人身上,我是不會這樣做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爸拿著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處借錢,后來找到了我;是我領著你爸,找到了這位當時在牡壘縣掛職副書記的蔡常林……總之,電話里我跟你說不明白,你要是真不能接受,先把人交給老陳,你到我這里來一趟?!?/p>
于是就出現(xiàn)了昨晚老陳見到麻育放人的那一幕。
麻育駕車去找盧淮亦。剛才他那一番話,讓麻育懵里懵懂,這個酒駕的人怎么會突然與他上大學的事聯(lián)系在了一起呢?是的,他當然還清楚地記得七年前,他拿到政法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悲喜交加的情景,家里沒錢,他沒有勇氣面對這張硬殼紙,他哭得很悲傷。他爸爸捧著那張精制的紙也是老淚縱橫的樣子。后來老人出了門,三天后回來了,懷里揣回一筆錢。再后來他知道,滿面愁苦的父親找了戶籍片警盧淮亦,盧警官又領著他進了縣政府大院……難道,這個人就是,當年捐助他學費的恩人?
麻育的車子還沒有開到警隊值班室,霍支隊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霍支隊長問他,你們截住的那個酒駕是不是市委決策辦的蔡常林?麻育說是。
“他現(xiàn)在是否還在你們的手里?”
麻育回答:“是,在陳警官的手里?!?/p>
霍支隊道:“好,希望你們嚴格按照交通法辦好這件事情,有啥難處直接向我匯報?!?/p>
掛了電話后,一股巨大的驚駭壓在了麻育的心頭,他也有些疑問,霍支隊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匆忙打開對講機呼叫老陳,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下來,改用手機撥老陳的電話,他打算立刻終止他們放任酒駕者的行為,手機一直占線,當他再一次按動鍵盤號碼時,他的手指沉重無比……
麻育把車停在路邊,關掉了車上所有燈具和對講機,也關掉了手機。他按下點煙器,從老陳落在車上的半包煙里抽出一支,點著,狠吸。他從來不抽煙,他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讓他不知所措的事情,他隱約覺得將面臨一次人生巨大的考驗。他的頭被煙熏得發(fā)暈,他沉重地趴在方向盤上,半夢半醒地睡到天明。
十三
時光飛快,轉(zhuǎn)眼到了年底。老陳沒有評上省級“十佳”,甚至連市級優(yōu)秀或先進警察的榮譽也沒撈到,這是因為麻育在一番思想波動后,還是把那個晚上的一些個人私情和細節(jié)向領導做了匯報,當然也是為了說明自己為何辭職的理由。他對老陳說:“既然要做一個真誠守實的人民警察,就不能對組織有所隱瞞,希望您不要怪罪我。”老陳沒有怪罪麻育,從做人這個角度上來講,麻育是對的。
元月某天的一個清晨,老陳正忙著值早班,突然接到一個外地電話,號碼有些陌生。對方問他是陳曉棟的父親陳修祿嗎?陳曉棟是老陳的兒子的學名。對方這樣一問,他緊張起來,這臭小子不會是惹了什么麻煩吧?
“是的,我是陳曉棟的父親,你是哪里?哪位?”
“我是牡壘縣委組織部的干事小李,陳曉棟的個人簡歷里的電話是個空號,我們一時聯(lián)系不到他,只好打到市公安局找到了您的電話……”
“有什么事您就快直說吧?!崩详惣钡靡?,心嘣嘣直跳。
“是這樣的,陳曉棟參加公務員考試,暫被我們牡壘縣錄取。您讓陳曉棟考慮一下,看是否愿意來,愿意或不愿意都給我們來個電話。你們考慮一下吧,兩天之內(nèi)答復我們?!?/p>
真是喜從天降,老陳簡直有點熱血沸騰了:“不用考慮不用考慮了,我們同意了,我們明天就報到,報到。謝謝,哎呀,真是太感謝你們了呀?!?/p>
掛了電話,老陳整個人都興奮得發(fā)抖。他開門下了警車,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到一棵掉凈了樹葉的老樹下,眼睛從樹干望到樹葉、樹頂又望到藍天。天很藍,一大群麻雀在樹尖和藍天之間嘰嘰喳喳時落時起,這畫面真是又干凈又好看,麻雀的叫聲也真是好聽得像音樂……他靠在樹干上,很長時間心情難以平復。我的兒子考上公務員了,這是真的嗎?掐一下胳膊,疼,是真的。他激動得都想哭一場。他想到了前妻,他終于能夠挺直了腰站到她的墳前,大聲說一句對得起她的話了。
他也想到了老婆小魏,兒子這一走,他們就是純粹的兩人世界了,他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做愛了。她還曾透露過自己想要孩子的事呢,說自己也快四十的人了,再要是不完完整整地做一回女人就來不及了。老陳說,等兒子有了工作再說吧。小魏說:有你這話就行。
現(xiàn)在看來,他老陳沒準兒子孫子要同時抱了。這樣一想,他嘿嘿笑了,人真是丟大了。
老陳借了朋友的車,親自把兒子送到了牡壘縣。組織部的干事小李接待了他們,說陳曉棟暫時分配到工商局工作,讓他們還要去那里報到。之后又對老陳說:“蔡書記聽說你也來牡壘縣了,要請你吃飯。今晚?!?/p>
“蔡書記?哪個蔡書記?”老陳的頭有點暈。
“就是蔡常林呀!怎么,你們不認識?”
“就是市委蔡常林主任?天哪。他要請我吃飯?搞錯了吧?不會是……”老陳的頭更暈了,他差一點說,這不會是鴻門宴吧。細一想,可笑,你算個啥東西,你有讓領導為你擺鴻門宴的資格嗎?
小李肯定說:“決不會搞錯,陳曉棟的父親,陳修祿警官,是你吧?”
老陳感慨萬分,心里想,這個人真是不一般,在那么一個讓他落魄的夜晚,隨意許下的一句話,說了,就做了。
傍晚時分,老陳準時走進了縣里一家最好的蒙古餐館,在一個用雪蓮花命名的包廂里,他再次看到了蔡常林。屋里已有很多人,座無虛席,從桌上的菜肴來看,好像早已開宴了。老陳繞過一桌人,走到蔡常林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臉上依然是一副既感激又愧疚的樣子:“蔡主任,你還好吧……”只說了這一句,他就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說下去了。
“好好,我很好。服務員,再加一把椅子,一套碗筷酒杯,快坐下,你也別太拘謹,今天在座的都是咱們縣上的下崗老工人、老干部,我也就不做介紹了。咱們牡壘縣的人純樸、重情義,都說要在我走之前,跟我喝一杯酒?!彼峙闹详惖募绨蛳虼蠹医榻B,“這是咱們市交警大隊的陳警官,一向從嚴執(zhí)法,連我這個書記他也不例外。”大家都笑,“我可提醒你們了,你們今天都喝酒了,有車的千萬別動車,別再讓咱們的陳警官抓個現(xiàn)行啊?!北娙擞执笮?。
老陳的臉比喝了酒還燒。好在大家笑得開心,把他的難堪淹沒在歡快氣氛中。當大家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別的渠道時他才靜下心來,定神一看,眼前一個高腳酒杯盈著滿滿一杯白酒,它雖是個酒杯,卻比茶杯小不了多少。他本想端酒敬一下蔡常林,可是杯里的酒太多,這杯酒要是灌下肚,他非倒下去不可,他有病忌酒,再說,他很想在今天趕回去,小魏不讓他在外面過夜。
正猶豫著,女服務員端上來一條魚,把魚的兩頭對著蔡常林和老陳,“魚頭魚尾酒?!贝蠹叶紱_著他們兩人說。有人說,魚頭魚尾不光只是兩人喝個酒的事,在蒙古的習俗里也是另有講究的。女服務員是蒙古族,于是蒙古族姑娘便用蒙語咕咕嚕嚕說了一通,話音還沒落,翻譯就撲哧先笑起來,有人就催翻譯翻譯一下。翻譯就說:“對著魚腦袋坐著的人,喝了魚頭酒,看人就不會魚目混珠,把什么樣的人都能看得很清楚;對著魚屁股坐的人,渴了魚尾酒,日后就會很有福氣,能吃能喝能拉屎能放屁?!?/p>
“哈哈哈……”眾人哈哈大笑。老陳嘴咧得很大,卻沒有笑出聲來,心想,一個少不更事的小毛丫頭也這么會溜須拍馬。
“好!”蔡書記大聲說了一個好,就端酒站立起來,老陳也匆忙起立,起得過猛,酒都灑出來了,順著他的手臂往下流。蔡書記說,“魚目混珠也好,能吃能喝也罷,只要咱們不胡說胡做,不違法亂紀,能拉屎能放屁誰也管不著!”大家齊聲叫好,有人還拍了巴掌。
“陳警官呀,自從咱們上一回打過一次交道后,我對你的印象很深刻,也很好。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勝了,我輸了,不同凡響?。∽屛易钆宸木褪悄阌幸还勺印@個殺手不太冷’的鐵骨柔情呀哈哈哈……”老陳此時的表情真是豐富多彩,有開心有難受有愧疚還有一點疲憊,他的胸腔里比打翻五味瓶子還要鬧心。“好,別的咱們就不多說了,為了咱們今后活得更好,也為了咱們的后代,干杯!”
在老陳看來,蔡常林的每一句話都似乎意有所指。老陳看著蔡常林把一大杯酒灌進了肚里,決不比他杯子里的少,于是,他也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進去。眾人拍手叫好。之后,有人頻繁給蔡常林祝酒,大致說的是我們都舍不得讓蔡書記走之類的話。
老陳小聲問身邊的人:“蔡書記到你們牡壘縣也沒幾個月吧,怎么又調(diào)走了呢?”
身邊人小聲告訴他:“翔城市委的蕭書記調(diào)到省城里去了,順便也把蔡書記帶走了?!?/p>
老陳一高興,也喝了不少酒,動不了車了,他在牡壘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正準備上路,小魏打來電話,問他昨晚怎么不回來,也就五六十公里路,要不了一個小時就回來了。她笑著說:“你是不是想住在賓館里找小妹?”
“沒有沒有,昨天蔡書記請我吃飯,多喝了兩杯,不能動車了?!?/p>
小魏發(fā)著嗲:“那你回來我可要檢查的。”
“查吧老婆,肚子里空沒空,一試你就知道了。嘿嘿嘿?!?/p>
掛了電話,他還在想著昨晚的酒宴,蔡主任行政拘留那幾天,他是應該去看一看的,可是他沒去。真混,都這把年紀了,做人還這么欠缺。他這樣想著,就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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