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生于1980年,甘肅省積石山縣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F(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近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以小說為主,尤喜古體詩寫作。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獲2009年“甘肅省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一等獎”,臨夏回族自治州第一屆“花兒”文學藝術(shù)獎一等獎。
一
天氣有些陰沉,孕滿各種芳香的透明的淡藍色霧氣從草地上冉冉升起,輕紗般籠罩著整個草原。遠處的山巒是朦朧的,隱約可見山頂潔白的積雪和山腳蒼郁的松林。草原已被牧民煮奶茶的炊煙拂醒,透著六月高原特有的生機與秀氣。數(shù)不清的牛羊:披著一身厚長毛的黑牦牛,紅棕色的犏牛,安靜美麗的荷斯坦黑白花奶牛,矮小調(diào)皮的土種藏山羊,體格豐滿渾身小辮毛的藏羊,頭頸部紅棕色像套著一副臉罩的波爾山羊……成群結(jié)隊,源源不斷地涌向豐美的草原。嬌嫩的草兒在清涼的晨風中搖曳著身體,仿佛被牛羊急切地啃嚙的嘴弄癢了似的??諝庵酗h浮著格?;ê鸵袄浰诘南阄叮嗖菸秲簡艿萌吮亲影l(fā)癢。幾朵灰云低低地壓在遠處的雪山上,近處,大片彩色的云正隨著慢慢散去的薄霧緩緩升起。
村邊的小路上,仍有大批牛羊和它們的主人歡歡喜喜地走向翠玉般的草原;幾個身著“然拉”的婦女結(jié)伴踏上通往縣城的公路;一群小學生嬉鬧著走來,看見扎西停在路邊的紅色富康小轎車,不禁停下腳步,團團圍住動手動腳。扎西斜靠著車門向不遠處的一個小草山包眺望,神色凝癡,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戴一頂白色禮帽,微卷的黑發(fā)垂在脖頸,古銅色的臉龐輪廓分明,清雋中透著一股硬朗之氣。他準備開車到大巴溝去,訂購一些新鮮的蕨麻和羊肚菌,過幾天帶到城里去賣。
“伊西,看見啦?我們最好的醫(yī)生要去城里啦?!币粋€正在自家門前碼牛糞芭芭的老阿媽,對給她幫忙的八歲小孫女說。小孫女剛從土墻上剝下一塊牛糞芭芭,聞聽立即扭頭朝路邊望去?!八愤呑呷ィ隙ㄒ鞯能嚨匠抢锶?。”
“可她為什么要去城里呢?難道城里沒有醫(yī)生嗎?”
“別瞎說?!蹦棠陶f,“你這么說會被人笑話的。城里怎么能沒有醫(yī)生!那里還有頂好的寺廟和最高的樓房。她是個有名的中醫(yī),姓李,人好,被大家叫做好醫(yī)生。她的家在城里。我們說:‘好醫(yī)生,你家那么遠,撇下老頭子和兒子多可憐,你為什么不干脆調(diào)到城里呢?’她總是長嘆一聲,說:‘唉,誰不想呀!我想這個問題想了30年,想得我頭疼……可是,你看,這地方這么偏遠,我走了這里的牧民看病怎么辦呀!老伴兒倒習慣了,就是兒子可憐……每次我回家去,他都會吃撐了,他說,媽媽做的飯菜真香呀。聽得我直掉淚。多少次我想走來著,可是一看這里的牧民,我就下不了狠心……’——就這樣,她在這片草原上已經(jīng)30多年啦!這里的牧民誰不認識她呀?不管風里雨里,白天黑夜,只要牧民有病,她總是騎馬匆匆趕來……你看,仔細看,她的右腳是不是有點跛?那是一次出診的時候從馬背上跌下來摔的。哎呀呀,她可真是一個好醫(yī)生!”
奶奶說完,親切而傷感地看著從青草地上走來的好醫(yī)生。小孫女也朝好醫(yī)生望著,表情像大人一樣鄭重。突然,她對奶奶說:“也許她這一走不來了呢?奶奶,你不要讓她走……要是城里沒有醫(yī)生,要把我們的好醫(yī)生借去,那也還可以;可是,要是他們不還呢?”
奶奶拍拍她那毛茸茸的頭,笑著安慰自己的孫女:“不是給你說了嗎,城里有好多醫(yī)生……他們和她一樣穿著那種好看的白色大褂。她很忙,昨天我還看見她給一個孕婦接生哩!也許,今天,她要去城里開會,嘻嘻,說不定她正在給哪對姑娘小伙子當媒人,抽空給人家說合去了。你知道嗎,她還是個頂好的媒人哩!”
她邊說邊抬起右手,朝正往扎西車前趕的醫(yī)生招手。體態(tài)矮胖而又和藹可親的醫(yī)生也微笑著向她回禮。
“你是要去城里嗎?扎西?”醫(yī)生來到扎西車前,問。
“真對不住哎,好醫(yī)生。我要去大巴溝,打算訂購些蕨麻啦,羊肚菌啦,這個那個的。”扎西站起身,脫下帽子,彬彬有禮地答道。
“那怎么辦呢?這兒只有你這一輛車,你不去,我就去不了城里啦?!贬t(yī)生說。
“也是啊,好醫(yī)生,”扎西低頭思忖一下,又抬頭看看已經(jīng)轉(zhuǎn)晴的天,太陽正從雪山頂上射出五彩的光芒,“我可以把你送到以茂路口,到時你再轉(zhuǎn)個車……”
“可是,那樣的話你又不順路呀!”
“我不是有車嘛!”扎西說,“讓它多跑些路要什么緊。”
醫(yī)生謝過,拉開車門進了車。
扎西踮起腳,朝小草山包望望,眼神里滿含著殷切的期待。醫(yī)生也朝小草山包望了一眼,覺得奇怪,那兒除了卓瑪家的帳篷,什么也沒有啊。
扎西神情沮喪地進了車。為了在醫(yī)生好奇地探詢自己的目光下掩飾自己,他說道:“咱們走吧,最好趕在太陽毒起來之前到達以茂路邊。那樣,你等車也好受些。”他邊說邊發(fā)動起車,但還是將頭伸出車窗外,不安地朝那個小草山包最后望了幾眼,像下了決心似的,猛地發(fā)動起了車。
“六月的太陽喲,曬得人頭腦發(fā)昏……到了以茂路邊,你最好站在阿桑家的果樹下,等過路的班車來……哎呦呦,六月的太陽呀!”
“你說的很對,好扎西。”
話雖這么說,但紅色小富康只是緩慢地向前滑行著,像個邊走邊喃喃自語地懷疑自己落下東西的、猶猶豫豫的老阿媽。這樣走了幾十米,一個急剎車,停下了。
“怎么了,扎西?”醫(yī)生問。
扎西顧不上回答她,就毛手毛腳地打開車門,爬了出去。那里,在那個小草山包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少女的身影。她邊跑邊揮動著胳膊,墨綠色的藏袍被晨風吹得翩翩起舞。
“還等什么?”醫(yī)生隔著車窗玻璃問,“我還有急事呢……”
“有個姑娘下來了,她好像要趕車,麻煩您等一等。看樣子,她好像也有什么急事呢!”扎西背對著醫(yī)生大聲回答,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姑娘奔跑的身影。
醫(yī)生鉆出車門,瞇起眼睛和他一起眺望。
“噯,跑得太急啦!完全沒有姑娘的樣子!也不怕跌跤!真……”小伙子不滿地嘟噥著,但他的雙眼卻洋溢著激動和驚喜的笑意。
終于,姑娘跑下了小草山包。跳過小溪,踏上石土路,她不由放緩了腳步。她有節(jié)奏地甩動著兩條細長的胳膊,簡直可以說是高傲地昂著頭,以一種女兵般的正步姿勢向他們走來,臉上帶著同樣高傲而冷漠的神氣。她背一只紅色的、鼓鼓囊囊的大包,黑色的小發(fā)辮一根根垂在肩膀上,額頭正中系著一顆紅色的珊瑚。
“要去城里嗎?”遠遠地,她就大聲問。聲音因為劇烈奔跑的緣故微微顫抖。這時候扎西正打算轉(zhuǎn)過身去。
“去呀!”他立刻回答道,聲音干脆利落,還帶著一絲唯恐她聽不清楚的緊張。
“咦!”胖胖的醫(yī)生詫異道,“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不去嗎?”
扎西回過神來,臉色窘得通紅?!澳憧?,你們兩個,都要進城嘛!”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醫(yī)生解釋?!拔乙岔槺闳ベI點東西,曲拉啦,磚茶啦,這個那個的。”頓了頓,他又嘻嘻笑著補充道。
“漂亮的姑娘人人愛嘛。”醫(yī)生戳破他,會意地笑道。
姑娘喘著粗氣在他們面前站定,但她的臉有些生硬地扭向了路邊,就像和誰繃著氣似的。扎西感受到了她那清香而又發(fā)熱的氣息,有些窘迫地抬頭看了看天。
“好醫(yī)生!”姑娘輕快地向醫(yī)生打了招呼,接著頭也不回地問年輕小伙子:“車費多少唻?”語氣突然結(jié)了霜,眼睛望著前方。
小伙子不吭聲。
這時候,那個在自家門前碼牛糞芭芭的老阿媽看見了她,她對自己的小孫女說:“喏,卓瑪拉……瞧她打扮得多漂亮!”接著她站起身來朝她招手,“你好啊,小卓瑪!這是要進城啦?”
姑娘傾起身子招招手。看見老阿媽手里的牛糞芭芭,她就大聲叮囑:“不急不急,再曬一兩天,等我回來幫你嘛!”
老阿媽撩起圍裙揉揉眼睛,喃喃道:“多好的姑娘啊,總忘不了幫助別人!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喂,伊西,”她朝自己的孫女喊道,“回頭咱倆把新炒的青稞磨了,切上新打的酥油,給小卓瑪和好醫(yī)生送點去!卓瑪?shù)陌植×?,好醫(yī)生醫(yī)好了我的手……瞧,我現(xiàn)在啥都能干啦!走,咱倆這就去磨吧!”
老人丟下手中的活計,領(lǐng)著小孫女進了家門。這當兒石土路上過來了幾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他們一見扎西,就停下車,瞅著卓瑪壞兮兮地說:“嘻!甜扎西!你可要小心些!她可不是孜刀曼,她是那個有名的酸卓瑪!把她惹急了,咬你撕你拿東西砸你,可不是玩笑噢!”
姑娘生氣地撅起紅潤而豐滿的嘴唇?!澳闱疲鷼饫?!”他們趕緊騎車溜了。
“我問你呢,車費多少唻?”等他們一陣風走遠,姑娘把氣撒到了扎西身上。
“你留著自己用吧!我也去城里,捎帶你,不要錢。”扎西并不看她,盯著自己的鞋尖,有些扭捏地回答道。
“我可不白坐你的車?!惫媚锩济粨P,說。
“上車吧,小卓瑪。他是個好小伙,不想靠你那點車費發(fā)財。你不知道,這輛小富康可值好幾萬吶!來,上來呀——”好醫(yī)生說著,伸手招呼她,“就坐在我身邊。瞧,他把那罐可樂也給你啦……別說瞎話,你怎么不認識他?這片草原上誰不認識他呀?好心的小伙子扎西才讓!話又說回來,對我,他哪有這么好呀!你不知道,他剛才還說:‘真對不住哎,好醫(yī)生,我要到大巴溝去……’可是一見你,他就改變主意啦!不過年輕人都是這樣的,他們對待年輕的姑娘,那可真是……行啦,行啦,扎西,你別再道歉啦。我雖然是個醫(yī)生,但你不要忘了,我還是個媒人哩,我可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姑娘挨著醫(yī)生坐下,悄悄地把那罐可樂推到座位邊上。其實她渴得要命,剛才跑得太急,這車里又悶悶的。扎西發(fā)動車的當兒回頭瞅了瞅卓瑪,看見自己那罐可樂的遭遇,就輕輕地嘟噥了一句什么話。隨后,他一踩油門,紅色小富康上路了。
“瞧你的包!鼓鼓囊囊的像要回娘家似的。嘿,你又拿眼瞪我啦……”
“什么娘家不娘家的,我是個姑娘哩!里面裝的全是我三月里新挖的蕨麻!我?guī)У匠抢镔u掉!趁著新鮮,也許能賣個好價錢!”
“帶到城里多麻煩呀!我大量收購蕨麻,賣給我吧!”甜扎西搭腔道。
“才不呢!”酸卓瑪倔強地答道,好像扎西哪里得罪過她似的。
“我在南木塘還有一袋子酥油!前天坐三輪車去賣,那車到南木塘就壞啦!沒辦法,只好寄放在路邊那個小賣部里!我得把它取出來賣掉!”過了一會兒,姑娘說道,語氣既像是對醫(yī)生說,又像是對扎西說。
扎西不吭聲。
姑娘有些急了,她的臉紅了。
“我多給你五塊不行么!南木塘又不遠!天氣越來越熱,再不賣掉可要壞啦!”
扎西忍住心頭滾涌的笑,伸手把后視鏡往右一擺,看見了姑娘緋紅的臉頰;再一擺,醫(yī)生的頭頂出現(xiàn)在鏡子里;他再左右弄一弄,小心地把醫(yī)生的頭部攆出去,把姑娘的臉龐圈進來,這才滿意地住了手。當他一眼就讀出姑娘眼里深深的憂愁時,他的笑容消失了。
“好啦,扎西。先把車開到南木塘吧,卓瑪多不容易呀!”好醫(yī)生替姑娘解圍道。
“噢呀!”扎西應(yīng)道。
姑娘悄悄地瞪了小伙子一眼。
“你父親的病,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吃得好嗎?”醫(yī)生問卓瑪。
“唉!吃不下啦!一頓就吃那么一點點。脾氣也壞啦,動不動就發(fā)火……”
“吃不下啦?兩個月前你們來醫(yī)院,他還挺好的嘛?!?/p>
“他老喊骨頭痛……腿骨頭。您給的那些草藥都吃完啦。不怕您傷心,也沒多大效果。唉,現(xiàn)在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草藥的效力比較慢。我們那衛(wèi)生院到底太小……到省城檢查檢查吧,做個CT之類的,查清楚也好對癥下藥?!?/p>
“唉,您說得容易,哪有……錢呀。這幾年治病,把家里的一點積蓄都花光了。”她的聲音低下來,趁醫(yī)生不注意,偷偷地瞥了一眼扎西。還好,小伙子正在專心致志地開車。接著,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說道,“您別犯愁,我也在準備這件事啦!我已經(jīng)打了一百多斤酥油,再賣掉幾只羊……”
“好姑娘,”醫(yī)生說,“真難為你了?!?/p>
“為了阿爸的病,我天天都在祈禱。”
“你誠實而勤勞,佛會聽到你的禱告的。”
二
車里暫時沉默下來。兩個人都把目光投向車窗外。此時,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地掛在雪山頂上,藍天映著白雪,呈現(xiàn)出一片圣潔吉祥的光芒。天底下,牛羊星星般撒滿原野,牧人的帳篷像一個個白色的蘑菇,生長在無邊的草原上。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狼毒花幾乎霸占了整個草原;馬蓮花一叢一叢,有的打著綠色的花苞,有的開著深藍色的小花;七彩的格桑梅朵不甘示弱地怒放著,綢緞般的野罌粟在微風中搖曳著身子;數(shù)不盡的無名小花,以自己最美的姿態(tài),盛開在六月的草原上。這是青春的草原,活潑,美麗,靈動,飄逸。
“剛才那幾個小伙子對扎西說:‘甜扎西,你可要小心些!她是那個有名的酸卓瑪!’我知道他們稱他為‘甜扎西’,是因為他心好,善良,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干些什么——你瞧,他的這輛小富康都成咱們這一帶鄉(xiāng)親們的交通工具啦……那個孜刀曼,我也認識她,曾經(jīng)和扎西在香浪節(jié)上唱過歌。關(guān)于她,扎西,我待會兒再問你??墒?,卓瑪,他們?yōu)槭裁催@樣叫你?對一個姑娘來說,這樣的稱呼可不好。”許久,為了打破沉默,醫(yī)生說。
姑娘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兩眼閃閃發(fā)光。
“可不是!”她答道,聲音重又高起來,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因為我不像別的姑娘,可以穿戴好了去跳鍋莊!就像那個孜刀曼!去年,我甚至連香浪節(jié)都沒有參加!我得照顧阿爸,照顧牛羊。而且,我也不喜歡隨隨便便就和別人開玩笑,就像那個孜刀曼!他們就知道打趣我,拿我開心。我受不了,就跟他們吵嘴。當然啦,我也知道他們沒什么惡意。我又沒惹誰,他們干嘛老是要拿我尋開心嘛。”
“可為人和氣也是應(yīng)該的呀。你瞧,扎西又沒惹你?!?/p>
“我又不認識他?!惫媚镛D(zhuǎn)過頭去,氣嘟嘟地撅起嘴唇。
“那孜刀曼惹你了嗎?”醫(yī)生含著責備的語氣問道。
姑娘不說話。
“你可真是個酸姑娘!以后可不許這樣,???”
“噢呀!”姑娘輕聲應(yīng)道,語氣明顯柔和了許多。
扎西望著鏡中溫柔的姑娘,偷偷地笑了。
“你的那件親事,到底說成了沒?”醫(yī)生問。
姑娘搖搖頭。
扎西豎起耳朵。
“他那次來說要給你在縣城里找份工作,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呢?再說,你也看得出來,他是對你好的。要不,縣城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他為什么偏偏跑到咱們這牧區(qū)來呢?”
姑娘不作聲。扎西頻頻抬頭往鏡中望。
“你為什么要回絕他呢?聽說,他人好,家境也殷實,他一定會幫你治好你父親的病——再說,你家牛羊也不多,到時候雇個人放牧也就閑心了?!?/p>
“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呀?”姑娘問。
“昨天你不是幫忙送來了一個產(chǎn)婦嘛,接完生,大家就議論開了。你是個好姑娘,大家都關(guān)心你呀。”
“可憐的央金,到底平安生下了?!彼L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擔。
“是啊。”醫(yī)生道,“打了催生針,夜里就生下了。還算順利。不過,再晚來一陣子,怕就沒有這么樂觀了。娃娃的脖子叫臍帶纏住了。真得感謝你,要不是你,恐怕……”
“平安就好。”姑娘笑著說。
“好醫(yī)生,你知道,我家窮?!蹦┝?,她又激動起來,提起剛才的話頭,“再說,他是公家的干部,我呢,一個普通的牧民?!?/p>
“你說些什么話呀!什么窮人不窮人的,你可不要相信‘落雨莫爬高墩,窮人莫攀高親’之類的鬼話,人和人是平等的。再說了,你也不普通呢!我聽人家說,你懂得的畜牧知識能羞死畜牧站的站長。人總得看見自己的長處?!?/p>
姑娘說:“牧區(qū)里誰不懂得一點畜牧知識呀!再說,阿爸又病著,人家說不定會嫌棄呢!我才不愿意他以后覺得是我們父女累贅了他?!?/p>
扎西轉(zhuǎn)過頭,不滿地瞪了醫(yī)生一眼,已經(jīng)進入媒人角色的熱心的醫(yī)生并沒有瞧見。
“我已經(jīng)想好了,這輩子不結(jié)婚啦?!?/p>
“瞧你,又說這種傻話!”醫(yī)生生氣地嚷道,“你阿爸的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不結(jié)婚怎么能行?你不結(jié)婚,只能使你們父女倆的日子更加艱苦。找個好人結(jié)了婚,你也好有個幫手,女人嘛,遇個好人不容易?!?/p>
“原來我也沒有這么想過??墒前帧曳判牟幌挛业陌??!?/p>
“俗話說‘種莊稼怕誤了節(jié)氣,嫁姑娘怕選錯女婿’,你要是老這么想,到頭來準會耽誤了自個兒!”
“我才不怕呢!”
“你當然不怕啦,可是那要傷多少好小伙的心呀?!贬t(yī)生說著,意味深長地朝扎西望了一眼。小伙子的臉紅了。
“可是,我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人呀!”
“這你就不懂啦,小卓瑪?!異凵系暮镒右矘酥?,看中的黑熊也美麗?!@就叫緣分呀。你現(xiàn)在還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一旦你萌發(fā)了愛的苗頭,你就會在心里不住地問自己:愛他呢,還是不愛?到那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有多傻了。”
這個問題是如此的敏感,姑娘一時覺得很不好意思。她抬頭朝窗外望去,想緩解一下這種尷尬的情緒,不料卻在后視鏡里看見了扎西溫情的眼睛。她的臉一下漲紅,不知所措地“刷”一下扭過頭去。
和藹的醫(yī)生對自己的這番說教很滿意,但是她還不能確定,這番話對眼前這個口口聲聲不結(jié)婚的姑娘起了多大的作用,于是她試探道:“就說那位干部吧,你覺得他將來會虐待你嗎?”
“您就像我的媽,所以我對您說了吧:他對我倒是好;可是,他對我阿爸也好端個官架子,這我可受不了。而且我早說過啦,我是牧民的女兒,沒有文化,和人家知識分子在一起有什么話好說呢?我說,我的羊產(chǎn)羔啦,他不感興趣;他說他工作上的事,我又不懂??傊?,我可不想高攀個公家的干部?!?/p>
她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好像厭倦了這場談話似的。扎西如釋重負地哼起歌來,聲音輕松愉快。熱心的醫(yī)生也不好再追問,便輕輕地嘆了口氣,表示自己對這場談話中未能解決的問題的憂慮和不甘就此罷休的決心。是啊,除了她所熱愛的事業(yè),她最喜歡的就是把兩個各方面般配的年輕人撮合到一起……年輕的時候,遇上一個適合自己的人多不容易啊!再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jīng)地義嘛!
走了一段路程,扎西將車拐上了去南木塘的狹窄碎石路,很快就到了南木塘。小伙子跳下車,跑去將姑娘寄放在小賣部的那袋子酥油背來放進了后備箱。本來卓瑪自己想去背,但是扎西不讓,倔強的卓瑪就跟他爭執(zhí)了一番。狡猾的醫(yī)生看出了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奧妙,笑了:“卓瑪,傻孩子!‘只要有男人在,女人就不能敲開堅果’,這可是外國有名的格言,你就讓他背嘛??墒?,你不覺得嗎,咱們的扎西對你可真好哩?!?/p>
扎西拍著腦袋憨憨地笑了,卓瑪扭過頭去,裝作沒聽見。
三
紅色小富康駛上了草原。整個草地繁花似錦,簡直叫人難以置信。有的地方成片地盛開著一種藍色的野花,微風拂過,那種純潔的藍所蕩漾開來的暈波美得無法想象。草兒稀疏的地方格桑肆虐,人騎在馬背上也只能在七彩花叢中露出一個腦袋。一個穿著紅色寶拉的姑娘正輕盈地追趕一群調(diào)皮的羊,手中細長的鞭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個漂亮的弧形。卓瑪看著瘋跑的羊群,有點替她著急。
“扎西,你還沒跟我講那個孜刀曼哩,你和她怎么樣啦?”沉默了一陣后,醫(yī)生開始詢問扎西。
“喔……這個嘛,”扎西吞吞吐吐地回答,轉(zhuǎn)頭迅速瞟了瞟卓瑪——她正擺弄著自己的小辮子,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也沒什么。我們只在一起唱過幾次歌,吃過幾次飯……”
“還有呢?”
“嗯,再沒有啦!就這些啦!”
“肯定還有。你倒是說呀——”
小伙子不安地抬頭朝后視鏡望望,小聲地說:“嗯,還拉過一次手來著。她說她喜歡我。我一不留神,她就拉著我的手了……”
“你沒掙脫?”
“嘻……沒?!?/p>
“還有呢?”
“有一次我們,我們抱了抱,嗯,這個那個的……”
胖胖的醫(yī)生蹙起眉頭。他的最后一句“這個那個的”讓她起了無限聯(lián)想,“這么說,你們把所有的事都辦啦?你別急,別急嘛,聽我說。這樣可不好。你倒無所謂,可是人家姑娘……扎西,你怎么能這樣!原來還以為你是個好青年,哼,‘男人靠得住,母豬會爬樹’,正是這句話呀!”
“您胡說什么呀!”扎西急了,回轉(zhuǎn)頭來吼道,“我和她,真正什么也沒有呀!您這么說出去,叫我怎么見人吶!”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帶著乞求諒解的、討好不安的神情朝后視鏡望著。卓瑪深深地低著頭,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再說,我們只是朋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
“哦,那我錯怪你了。你不要生氣嘛。這么說,你心里有人啦?”
“噢唻!”
“讓我猜——”胖胖的醫(yī)生帶著一副奸猾的笑,伸出雙手將兩根食指并攏在一起,“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您可真是的!”沉默的姑娘彈跳起來,“您這么胡說我可要生氣啦!人家自有人家的對象,”說著撅起兩片豐滿潮紅的嘴唇狠狠地剜了扎西一眼,“除了那個孜刀曼,還有個桑吉草呢!我呢,說不準還會跟那個干部再談一下。再說啦,就算他沒有對象,我也一點兒都瞧不上他?!?/p>
“那么,我就搞不懂你們了。我還自以為看出了一點苗頭呢!唉,老啦,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我是搞不懂啦!”醫(yī)生喪氣地搖搖頭。
接下來一路無語。胖胖的醫(yī)生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怎么看都覺得他們是理想的一對。哎呀呀,真可以說是是天造地設(shè)呢!可是,可是……
不多會兒,紅色小富康就開到了城里。扎西把車頭掉順,停在路邊。
“我下午還有事,你們就不用等我了?!贬t(yī)生說,“謝謝你,扎西——甜扎西,謝謝你把我送回來。你,”她轉(zhuǎn)向卓瑪,“以后可不許那么酸了??!回去后代我問候你阿爸。別擔心,會治好的。我一回來就去你家看望他。天黑前你賣得完吧——那些蕨麻和酥油?”
“賣得完,我的蕨麻是最新鮮的,酥油是最好的?!惫媚餂]精打采地說。
醫(yī)生走了。走前,她還鄭重地叮嚀卓瑪別犯傻,趁早打消不結(jié)婚的念頭,否則,將來會后悔死的。
“我等你?!贬t(yī)生剛轉(zhuǎn)過身去,甜扎西就說。
“不用等啦,你。”酸卓瑪說,她突然對扎西改了稱呼,而且聲音冰冷得可怕。“我也許不回去了。城里有個親戚,阿爸吩咐我去串個門子。”隨后,她說了聲“再見”,就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身,去取后備箱里的貨物。她那不知何時變得幽怨而且黯淡的眼神,讓扎西心里非常難受。但是不知為什么,他沒有過去幫她。他轉(zhuǎn)過身,目送醫(yī)生走遠,連瞧也不瞧她一眼,任憑她吃力地將她的貨物扛上瘦削的雙肩。
可是,當姑娘邁開步子向市場方向走去時,他就將視線從醫(yī)生靈巧地穿行在車流中的身影上抽回來,一眼不眨地追循著姑娘艱難地在人群中穿梭的背影。重負之下,姑娘的步態(tài)有些踉蹌,背影是那么瘦弱孤單。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六月的高原,太陽是熾熱的,強烈的紫外線灼得人臉頰火辣辣地疼。然而,他的心卻比這太陽更熾熱,比這被紫外線燒傷了的臉頰更疼。啊,可憐又可愛可敬的姑娘!我多想替你卸下重擔!你呀,可知道我這番心思!
等快要進市場門口時,姑娘猶猶豫豫地停住腳步,費力地卸下肩頭的貨物,將身子伸直靠在一面墻壁上,抬起頭,不安而羞澀地掃視著周圍,似乎想要大概瀏覽一番喧鬧的街景——的確,街上繁華如夢,正酣暢淋漓地演繹著這個偉大時代的時尚與潮流——然而,當她“漫不經(jīng)心”地朝扎西停車的方向望去時,正好碰上扎西追隨她的目光,雖然距離遙遠,但兩人就像觸了電似的,慌慌張張地避開了。
四
時間過得真慢。正午時,扎西已經(jīng)在路口等了好長時間了。他早早地吃完了午飯,眼巴巴地坐在車里等。他看看表,想去打聽一下近幾日來狼肚菌和冬蟲夏草的市場價格,也沒去;至于他跟醫(yī)生扯謊說要買些曲拉啦、磚茶啦等等事情,他更是連想也沒想起。困了不敢睡,怕卓瑪那酸性子自己走掉;就折轉(zhuǎn)身子,扭頭透過車窗緊緊地盯著市場門口,生怕她一不留神走掉。盯了半天,腰也酸了,脖頸也僵了。他就下車在路邊晃悠。晃悠了一陣子,看看天,想起她那“最新鮮的蕨麻和最好的酥油”,不由起了疑心:她不會一早賣完悄悄溜了吧?就急急地趕到市場門口,做賊似的偷偷向里張望。很快他就找到了她;她正坐在自己的小攤前,默默地低頭沉思;酥油已經(jīng)賣完,只剩下一小堆蕨麻,相信很快就能售出。偵察完后,小伙子彎腰閃出市場門,喜滋滋地朝路口自己的小車走去。在那里,自己的倒車鏡前,他摘下白色的禮帽,很仔細地用手指捋順了有點散亂的長發(fā),然后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
然而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姑娘還沒有蹤影?!拔乙苍S不回去了——”他想起姑娘的話,拿不準是真是假。他看看市場門口,又望望路口,不知道該回去還是留下繼續(xù)等。路邊有一個小飯館,飯館小伙計注意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已經(jīng)很久了?!斑@人著了魔了?!彼麑ψ约旱睦习逯v,手遠遠地指著他。老板就吩咐他:“去,眼瞎瞎的,到手的生意都抓不到?!毙』镉嬟s忙跑到著了魔的扎西身邊,熱情地招呼他:“司機哥,來嘛來嘛,吃碗飯,喝瓶酒,香噴噴的尕面片,吃飽好上路。”
他任憑人家把他帶到飯館,挑了個門口的位置坐下。心慌慌地扒完飯,他就跳到太陽底下,朝市場門口張望。他向小伙計解釋:六月的天沒個準,他怕要變天了。小伙計抬頭望望明晃晃的天,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來?!俺兜?,”他說,“沒見過這樣的天會變!這可不像女人的心,”他蠻有經(jīng)驗地說道,雖然他看起來只不過十五六歲,“一會兒晴一會兒陰。”
說完,不等老板吩咐,他就麻利地拿出兩瓶冰鎮(zhèn)的黃河啤酒,跑出來塞到扎西懷里:“喏,喝。我知道,娘們兒最煩心?!彼器锏爻鲾D擠眼,扎西就笑了?!斑@就對了嘛,”小伙計得意地說,“我就是因為娘們兒才學會喝酒的。喝。你敞開了喝。這可是好東西?!?/p>
等扎西喝完第六瓶,臉色通紅地和小伙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時,卓瑪背著空癟癟的大紅包向路口走去。他一見她,剛被酒精麻醉起來的神經(jīng)馬上清醒了大半?!白楷?!”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扯著嗓子喊,慌亂間踢倒了幾張凳子。姑娘轉(zhuǎn)過身來,有些驚訝地望著他。
小伙計笑了。“來來來,”他熟練地招呼道,“再下碗面片,小碗;再加個酒杯,小杯。”末了,他連拉帶扯,將姑娘帶進了飯館。
“我不吃,也不喝。”姑娘說,“我得回家,阿爸需要我照顧哩?!彼行┚兄?shù)亟忉屩?/p>
“吃了再走也好嘛,”扎西和小伙計同時說道。他臉色通紅,神色靦腆,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使勁揉搓著雙手。
“不?!惫媚镎f,倔強地搖了搖頭。
“你坐下,坐下嘛。先嘗嘗,嘗嘗再說。不好不香,我就不要你錢。馬師!手底下麻利些!”
可是姑娘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扎西看著她那執(zhí)拗的樣子,生氣地沖小伙計喊道:“你別忙啦,她這個酸性子,誰也勸不動,餓死就餓死吧?!?/p>
“不不,你知道啥,她要人勸哩。來,你來,忙什么嘛?!鄙读ι读?,頭黑到你娘家哩’,有的是時間喝一杯?!?/p>
姑娘已經(jīng)走到了路邊。
“唉,你看你——馬師!人家不吃啦!你可以坐下繼續(xù)打撲克牌啦!”小伙計失望地沖灶間喊。
看著他們一前一后地走遠,小伙計喃喃道:“咦!這可真是奇怪的一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小兩口。”一轉(zhuǎn)身,他看見老板正朝自己瞪眼,就急忙沖他們的背影喊道:“記著我們的面片子,以后常來啊,司機哥!”
五
那邊,扎西已經(jīng)上了車,神色拘謹?shù)赝胺健9媚镎驹谲囘?,環(huán)顧四周,好像在等什么人來和她搭伴。然而她也沒有望多久,因為這是唯一通往她家的車。和來時一樣,她去拉后排座的車門。然而拉不動。
“坐前邊來,”主人吩咐道,“后面的鎖上啦,開不了了?!?/p>
“打開吧。”
“開不了啦?!?/p>
姑娘只好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她盡量斜側(cè)著自己的身子,將身體緊緊地貼在車門上,臉望著窗外。眼下,她的神情比任何時候都嚴肅。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仿佛車上只有她一個人。因為疲憊,她的背稍稍向前彎著,黑色的小辮子有些毛了,一根根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龐,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們就這樣默默前行了一段路程:司機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乘客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
后來,等他們都覺得悶熱得快要喘不過氣時,主人慌忙打開了車窗。一股涼風帶著六月草原的馥郁吹進來,兩人都松了一口氣。
姑娘打開自己的大紅包,從里面的一個小口袋里掏出一塊干饃饃吃起來。甜扎西看不下去。他騰出右手拿出那罐自己沒舍得喝的可樂,說:“喏,拿去和你的饃饃一起吃吧,卓瑪。別以為我是特意為你留的。我在你的座位上發(fā)現(xiàn)了它。喝吧,喝,干饃饃怎么咽得下?!?/p>
“我不渴,你留著自己喝吧?!彼嶙楷斦f。
“你忙了整整半天,天又這么熱?!?/p>
“我也喝了一瓶可樂,在市場里?,F(xiàn)在我不渴?!?/p>
“好吧,隨你便。”說著,他反手把可樂扔到姑娘的懷里。
車里又沉默下來。窗外的草原真美好!一些牛羊在嚙草,一些牛羊在反芻,還有一些,正在太陽底下懶洋洋地打盹。它們的肚子都圓滾滾的,就連那些剛學會吃草的小牛犢小羊羔,肚子也是圓滾滾的。黝黑矮小的蕨麻豬,一窩一窩,一隊一隊,急躁地、魯莽地在草原上覓食,草原被它們又尖又硬的嘴拱起一個個小土包;兩只長著螺旋形大角的灘羊在抵仗,其余的邊觀望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只銀白色的肥壯的狼,翹著粗長的尾巴,沿著山脊孤傲地走過,驚得野雞撲棱棱飛起又落下;倉鼠閃電般地露一下頭臉,又魔術(shù)般地隱匿不見……午后的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強烈,草原上披著一層柔和的、金色的光。天空澄凈、湛藍,白云低低地飄在頭頂,急速地變幻著形象,給人一種似在虛幻縹緲的仙境中的感覺。但車里的兩個人對這些都視而不見,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你怎么還不喝呢?”扎西有點啰嗦地說,他看見姑娘的嘴唇蒼白而干燥,不由感到一陣心疼。
“我不想喝。”姑娘懶洋洋地回答道。
“唔……那你可以把它帶在路上喝,我這里還有幾包好煙,帶給你阿爸?!碧鹪鬟呎f邊從騰出右手翻身邊的那只包。
“我說過啦,我不渴。阿爸呢,從不抽煙。再說,他要是想抽,我也可以出去買?!彼峁媚锊⒉活I(lǐng)情。
“捎上吧,算我的一點心意?!?/p>
“不,他又沒見過你。”
“誰不知道我呀!我可是上過報紙的人。你就說,我是那個甜扎西……”
“上過報紙的人多了,再說,我們平常又不看報?!?/p>
她嘴上雖這么說,其實她比熟悉自己的牛羊還熟悉他。記得當初,他第一次來這里收購曲拉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他??墒牵偪床粦T他那副有錢人家的少爺似的做派,整天開著輛小轎車,打扮得一塵不染地在草原上游蕩。她最看不慣這種人……但是,他身上自有一股吸引她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反正,總希望能在放牧的路上看見他,或者,在跨過小溪的時候,看見他在溪邊沉思……他看人的眼光癡癡的,壞壞的。不是嗎?癡癡的,壞壞的,又滿含溫柔。在這種充滿柔情的、善意的目光的注視下,她總是低著頭,心咚咚跳著,邁著緊碎的步子,將羊鞭甩得噼啪響,恨不能將羊群趕得飛起來……等翻過小草山包,感覺到這小小的障礙物終于將他追隨的目光阻擋在山那邊時,她才長長地舒一口氣,同時放慢腳步,帶著一種失落的情感走向自己的帳篷。有那么幾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一翻過小草山包,就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偷偷地觀察他,看他怎樣地在溪邊唉聲嘆氣,愁腸百結(jié)。她有些好笑,同時又覺得難過。和同伴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打聽有關(guān)他的消息,可是當她得知有好幾個女孩喜歡著他的時候,她就再也不和她們在一起了。她就是這樣一個酸姑娘,這樣一個酸姑娘……
還有,之前,那個干部第一次來草原上做計劃生育宣傳工作的時候,扎西正把車停在路邊“收購”曲拉。他手里拿著秤盤,眼睛卻盯著過路的卓瑪,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人們笑話他,說,看,快來看呀,這個大頭蘿卜的心早就飛走了。就在那兒,干部初次見到了美麗的卓瑪。她正趕著羊群去往牧場,神情嚴肅,腳步鄭重,好像哄笑的人群和自己無關(guān)似的。年輕的干部一見她就愣住了,呆呆地目送著她的背影,許久都回不過神來。這時,一塊石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屁股上,提醒他,自己失態(tài)了。干部回頭朝人群望,等著哪個壞小子出來跟他道歉,然而回答他的,除了人們的嘲笑,還有扎西傲慢而又充滿敵意與挑釁的注視。聰明的干部匆匆走了。后來,他一再地追問卓瑪,問她是不是因為扎西那個壞小子才拒絕他的,姑娘說:“你胡說什么呀,我和他可一點都不相干?!?/p>
現(xiàn)在,他倆坐在車上,就像兩個等待法庭審訊的犯人,各自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不知是酒勁兒還是緊張,扎西的臉紅得發(fā)紫,他的嘴唇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著,像在喃喃自語,又像在跟她說話。姑娘仍舊注視著窗外。不過,她的眼皮在微微顫動,臉頰滾燙滾燙的,就連心口也燒得發(fā)痛。這時候,他們離市區(qū)已經(jīng)很遠了,紅色小富康七拐八拐,拐上了通往牧區(qū)的碎石路。平日熟悉的草原此刻遼闊得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高原的天空壓在頭頂,白云觸手可及。午后的陽光鋪在草甸上,呈現(xiàn)出一片七彩的光芒。周圍一片寂靜,就連翱翔在天空中的蒼鷹,也默默地、無聲地掠過天際。扎西環(huán)顧四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他輕輕地隨口唱起歌來:
在那高高的東山頂上,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美麗醉人的容顏,
時時蕩漾在我的心房。
因為緊張,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唱完,羞澀地問姑娘:“太悶……我唱唱歌,可以嗎?”
姑娘頭也不抬地嘟噥了一句:“這又不是我的車!”
小伙子得到許可,接著唱道:
杜鵑歸來后,
時節(jié)轉(zhuǎn)清和;
我遇伊人后,
心懷慰藉多。
他輕輕唱著,歌聲柔和,是那種清朗飄逸的男中音??墒撬兄?shù)貕阂种约?,從而使調(diào)子顯得有些滑稽。他邊唱邊用眼角偷偷地溜著姑娘,生怕姑娘發(fā)火,但是她靜靜地望著窗外,他無法猜度她的想法。
他受了鼓舞,想大膽地把自己的心里話通過歌聲表達出來。他清清嗓子,努力平抑一下情緒,繼續(xù)唱道:
壓根兒沒見最好,
也省得情思縈繞;
原來不知也好,
就不會這般神魂顛倒。
他唱著,把最后那個音拉得很長,幾乎有點幽怨的味道。姑娘靜靜地等待他把那個長音哼完,就開口唱道:
那個巧嘴鸚哥,
請你閉住口舌。
看那清清小河,
游著多少白鵝。
扎西朝車窗外望去,果然,清清的小河邊,一群家鵝正搖搖晃晃地向水邊走去。他忍不住撲哧一笑。姑娘也笑了。
車里的氣氛暫時緩和下來,兩個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長長地松了口氣。
六
紅色小富康幽幽地在草原上前進著。車里姑娘和小伙子的心,也跟著幽幽的。車外風光無限好,可有情人的眼里啥都瞧不見。
有好幾次,甜扎西試著和酸卓瑪搭話,但都被她冷冷地回絕了,她不是裝作沒聽見,就是沉默不語。
小伙子無奈而又心傷。他唉聲嘆氣,撓頭抓腮,像在緊張地思考對策,又像在下什么決心。突然,他發(fā)出一聲充滿野性的長嚎,將身旁的姑娘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頭,情不自禁地看著他。
“‘春日的白天越來越長,母親的糌粑卻越來越小。’——不能再拖啦!我必須了結(jié)此事,要不然,說不定哪天我會因此而瘋掉的?!彼碌溃涌炝塑囁?,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發(fā)泄他胸中的苦悶似的?!澳銊偛耪f,你不知道我?你怎么能這么說?”顯然,他對姑娘的那句話耿耿于懷,“難道你沒看見我每天早上站在小溪邊,眼巴巴地等著你趕著羊群走向草原?難道你沒看見我整個冬天和整個春天,開著我嶄新的小富康,成天打你面前走過,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你說?可你總是一撅嘴就高昂著頭走開,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你……”
“你開著你的破車,”姑娘回答道,“愛去哪里就去哪里,和我什么相干?再說,我也沒和你搭過話,曉得你是誰……”
“你又這么說!一聽見這句話我就要瘋啦!”他兇巴巴地沖她吼道,她不由縮了縮身子,“和你什么相干?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是為你還為誰!”
“哼,誰知道呢!什么孜刀曼啦,桑吉草啦,誰知道你為哪一個!卻把名聲推到我的頭上!”
“你不要冤枉別人。孜刀曼是喜歡我,可我不喜歡她。這我已經(jīng)說過啦!”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吧:我不嫁人,永遠不嫁!”
“哼,你以為你用這么個謊話打發(fā)走了那個干部,就可以誆住我嗎?我也告訴你,你不嫁人,我也不結(jié)婚!看咱倆誰耗得過誰!”他氣得說不下去,就閉緊嘴唇,牙齒咬得咯咯響。過了一會兒,他用一種嘲諷的口吻,說,“‘女人聲音越大,說的越不是真話?!也挪幌嘈拍悴幌虢Y(jié)婚哩,也許,將來你會哭著喊著要嫁人哩!”
“也許吧,”姑娘說,“可是,誰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樣呢?你說你會等我,誰相信呢!就算將來我會改變主意,我也絕不會嫁給你?!?/p>
“誰要是做你的丈夫,我就敲掉他的牙齒!”他說,把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我又沒答應(yīng)過你什么,”姑娘說,口氣里含著冤屈,“你自己頭腦發(fā)昏,開著輛破車游來晃去,到頭來卻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你有什么權(quán)利,要求我跟你好?”
“當然,”小伙子說,“我無權(quán)要求你跟我好,可是,做為一個小伙子,我有權(quán)追求你,娶你做我的老婆。再說,我是這片草原上最好的小伙子,不光別人,就連我自己也這么認為。你別笑。當然你是最好的姑娘。你美麗、熱情,你有一顆善良的心?!毙』镒蛹拥卣f著,聲音慢慢變得柔和,“我總是看見你幫助別人。你幫麻眼老阿媽縫被子,幫大肚子的央金打酥油,還幫完瑪草翻遍草山尋找她家丟失的羊只……‘長相美只能取悅一時,心靈美才會幸福一生’,我愛的是你這顆心。當然啦,還有你這個人。不瞞你說,我從前可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人。從前的我自私而又懶惰,嗯,那也是出了名的……可是遇見你之后,你身上的一切感化了我,教育了我,喏,我現(xiàn)在也靠自己的勞動掙了好幾萬塊錢。我跟我阿爸阿媽說,我結(jié)婚的錢就不用你們張羅了,阿媽當時就高興得哭了。我也跟他們說過啦,別給我四處打聽姑娘,我只要你;他們說,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吧。你以為,我忍受得了他們每天詢問的那種眼神嗎?”
“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惫媚镎f,頭埋得很低,聲音小得像在耳語。
“我是一個男子漢,”小伙子說,“我說永遠等你是騙你的。我不會長久這樣下去。我有父母,我得成家。但是在這之前,我絕不會讓別的小伙子把你娶走。我曾經(jīng)孤身一人,徒手和三個歹徒搏斗,嗯,那件事情還上了州里的報紙,這你也知道——誰不知道呀!叫什么‘見義勇為好青年’,上面還有我的照片哩!但是我卻怕了你。一到你面前,我就變成了傻瓜。可是現(xiàn)在,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我想怎樣你就得怎樣,你信不?”他說著,在酒精的麻醉下,情緒又激動起來。
“你說我在你的手心里,”姑娘生氣了,高聲說,“那你有本事就弄死我吧!”
一聽這話,小伙子也來氣了。他一下側(cè)過身,用通紅的雙眼兇巴巴地瞪著她,雙手胡亂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嘴里噴出一股股強烈的酒氣。這時車正行駛到一個很陡的下坡路段,坡下,是那個有名的死水湖;湖邊,一窩胖胖的小蕨麻豬排成一溜長隊,由它們的母親率領(lǐng)著,正準備穿過石土路。扎西望著藍盈盈的湖水,全身振奮起來。
“別以為我不敢,”他嚷道,“我什么事情不敢做?咱們來個干脆吧,草原這么遼闊,哪里不是安葬咱倆的地方?你既然這么固執(zhí),那我也不勉強啦??墒?,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就這樣吧,就這樣了結(jié)了吧!了結(jié)了吧!”他喃喃道,像在夢囈。突然,他猛地一踩油門,紅色的小富康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向前飛了出去。
“你瘋啦!”姑娘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快停車,停車!”她驚恐地喊道,聲音震得自己的耳膜嗡嗡作響。小伙子已經(jīng)處于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他一把將姑娘推倒在座位上。
車在飛馳,眼看就要撞上那一窩蕨麻豬……突然,他狂亂地擺了一下右手,劇烈的疼痛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拿那罐可樂在他后腦勺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一個緊急剎車,紅色小富康就像懸崖邊上的奔馬,吱吱叫了兩聲停了;慣性將兩人栽向前方。
姑娘打開車門,跳下了車。
“我不是你家的病貓,你想怎樣就怎樣!”她邊向前跑邊叫道,“你以為沒有你的破車,我就回不了家了嗎?”很快,她就跑下了陡坡。
突如其來的震驚,幾乎使小伙子失去了知覺。他呆呆地望著姑娘瘋狂奔跑的身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愣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驅(qū)車追趕她。就在這時,他覺得頭上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慢慢地順著脖頸滑了下來,癢癢的。抬手一抹,是血。
轉(zhuǎn)眼間,他就到了她身邊,盡管她跑得很快。
“卓瑪!”他停下車,慌里慌張地鉆出車門,沖姑娘喊道,“上車來吧!我也不知道剛才怎么突然間失去了理性,變成了瘋子。就像突然著了魔一樣,我的全身忽地一熱,緊接著腦子一暈,我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啥、干些啥啦!也許是酒精……你上來吧!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已經(jīng)夠累的啦……”
姑娘只顧跑著,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你跑不回去的,還遠得很吶。說實話,天黑前你都不一定跑得回去。想想你阿爸吧,他還等著你回家做飯呢。”
她停住了腳步,恍然大悟似地眺望了一下無邊的草原,便喘著粗氣跟他回到車里,坐在老位子上。他看見她坐穩(wěn)了,便急忙發(fā)動起車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了他白色禮帽上的血。
“停車!”她喊道。小伙子一驚,趕忙停下車。
她解下自己的紅腰帶,嗤啦啦撕下一綹,準備給他包扎傷口。然后,她湊近他,不顧他反抗,雙手用力地扳過他的腦袋,查看傷口。當她看到正往外滲血的、足有半寸長的傷口時,她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叫聲,隨即,她用布條緊緊地捂住了傷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纏上了布條。
小伙子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像個聽話的孩子??墒牵敼媚锇昧藗跍蕚渥刈约旱奈蛔訒r,他突然一把抱住了她。一個熱乎乎的吻,伴著粗重的喘息,烙在她的臉頰上。
“你在干什么啦!”姑娘驚喊著,用力推開他,伸手去拉車門。
“求你,卓瑪,別下車。原諒我,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會再這樣啦。你不會再見到我了。明天我就去找孜刀曼,那個傻丫頭,曾說過要等我。我和她結(jié)婚算了。除了愛唱愛跳,她也不壞,真的。我總算明白了她心里的痛苦,她愛我而我不愛她,正如我愛你你又不愛我一樣。我不能再讓她傷心啦。我們,就這樣了吧?!?/p>
他喃喃地說著,將頭埋在自己強壯的臂彎里,還保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等他抬起頭時,姑娘看見了他眼中閃爍的淚光。
紅色小富康又上路了。一路上,兩人都默默無語。有一陣子,天氣像要變了,烏云遮住了天空,車里暗暗的,兩人的心頭也暗暗的。誰都不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什么,可兩人全身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毛孔,都在悄悄地猜度著對方的心思。他倆像兩尊雕像,一聲不響地沉默著,生怕呼出口的氣息一不小心傷著了對方??墒擒噧?nèi)的空氣卻變得異常地溫柔,溫柔得兩人都有點想哭的感覺。到了村邊,姑娘要下車了。她打開車門,欲言又止。就在這時,那幾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嘻哈著沖過來,他們一見扎西頭上的紅色繃帶,就哄笑起來:“喂,甜扎西!我們沒騙你吧!你到底嘗到了酸卓瑪?shù)膮柡?!哎喲,傷得可真不輕吶!”他們轉(zhuǎn)而打趣卓瑪,可是兩人都沒有抬頭,也沒有搭話。
這時候,也不過下午四點,太陽重又出來了,這當兒正高高地掛在雪山頂上。卓瑪剛走到小草山包下,就看見了早上碼牛糞芭芭的那位老阿媽。此刻她正站在一個高高的青稞秸堆旁,揚著連枷敲打隔年的青稞秸,好把殘存的糧食打下來,喂給剛產(chǎn)羔的母羊吃。要是平日,姑娘準會跑過去幫助她,然而今天,她只是朝那邊望了望,就跳過小溪,默默地走過去了。
七
扎西驅(qū)車來到牧區(qū)邊上,將車停在路邊,走進自己的畜產(chǎn)品收購店。店不大,但生意很紅火。那是當初他幫父親來這里收購曲拉,第一次看見卓瑪后不久向父親提議由自己掌管的。當時,卓瑪正放牧歸來,她穿一件美麗合體的紫色藏袍,遠遠地跟在羊群后面,懷里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扎西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姑娘。走到小河邊,看見一個婦女裝滿燕麥草的牛車倒了,她便放下懷中的小羊羔,跑過去幫忙。整整忙了半個多小時,燕麥草才重新裝好。姑娘的頭上掛滿草屑,臉上卻洋溢著燦爛的笑。這一幕令他怦然心動。后來一連幾天,一想起這件事,他的心里就暖洋洋的。一個月后,他又主動跟著父親來到這里;他沒有見到姑娘,卻打聽清楚了姑娘的名字。緊接著,他代替他父親,成了小店的主人。當時,他還是個桀驁不馴的小青年,憑著一顆熱情的心,明里暗里地,展開了對卓瑪?shù)淖非蟆H欢虑椴]有他想象的那么順利,似乎從一開始,姑娘就沒拿正眼瞧過他。他就耗上了。每天,他幾乎都能見到卓瑪——牧羊的卓瑪,擠奶的卓瑪,打酥油的卓瑪,攙扶著父親散步的卓瑪……而且他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能夠,她就會伸出手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時間一長,他就明顯地發(fā)覺自己變了,變得比以前更加敏感、善良、富有同情心和責任感,看見弱者,總想過去幫助一把。從中得到的快樂,是以前所不曾有過的。每天晚上,當他關(guān)掉燈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的心里仍充滿光明和喜悅。
然而此刻,他躺在床上,心里充滿了懊喪。一種失敗的感情,充塞著他的胸膛,使他覺得心口悶悶地疼。額頭的傷口隱隱發(fā)痛,應(yīng)該去診所包扎一下的,他也懶得動。他仔細回憶車上的每個細節(jié),當他想起自己那愚蠢的舉動時,他狠狠地捶了幾下胸脯;當他想起姑娘給自己包扎傷口時的關(guān)切和溫柔時,不禁出神地摸了摸受傷的額頭,仿佛那上面還殘存著姑娘的氣息;然而當他想到這一切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的時候,不由長嘆一聲,起身出了店門。
太陽正欲沉下西山,天邊一片金紅,草原則交織著橘黃、嫩綠、淺紫、深藍等各種顏色。這些顏色給草原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墒窃鞯难矍耙黄野?,他慢慢地朝草原深處踱去,心中充滿了憂郁和惆悵。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他不由轉(zhuǎn)過身。一個少女,披著一層橘紅色的晚霞出現(xiàn)在草原上。是卓瑪。
姑娘徑自朝他走來,在夕陽的襯托下,扎西覺得,她簡直不是在走路,而像一只天鵝在飛翔。她就那樣飛到他身旁,亭亭地站在他的眼前。
“我去店里,你不在?!彼f。
“你來干什么呢?我們……”
“我們咋了?”
“你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來,要是叫人碰見了,該怎么辦?他們會一直說到明年香浪節(jié)的。你還是快回去吧?!?/p>
“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嘛,”姑娘說,“我不怕。我來看看你的傷……”
“太麻煩你。一點皮外傷,不礙事。就是嚴重吧,也是我自作自受?!?/p>
“不,是我的錯。我太固執(zhí),害你這樣……”
“不要這么說,卓瑪!我自己頭腦發(fā)了昏,吃虧是活該的。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痛了,好啦?!?/p>
“那就讓我看看吧,看是不是你說的那樣?!彼呎f邊走近他,伸手去觸他頭上的布條。小伙子只輕輕地閃了閃,便不動了。她解開他腦后的疙瘩,極其輕柔地揭去第一層,然后用食指點點傷口,見他沒有反應(yīng),便又揭開第二層。她的熱氣呵在他的耳旁,心跳的聲音撞擊著他寬闊的后背,以至于他的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覺得胸腔有點痛。他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真想永遠,永遠這樣下去……但旋即,他驚醒地一把推開了她。
“不要這樣,卓瑪。一個大男人,這點傷算得了什么!你回去吧,忘掉今天發(fā)生的事,就當你從來沒遇到過我這個人。那個干部是個好人,經(jīng)濟條件也不錯,你真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他。白白錯過一個好人,到頭來你會后悔的?!?/p>
“應(yīng)該道歉的是我,”姑娘說,“我不應(yīng)該不理不睬地氣你,更不應(yīng)該說些酸溜溜的話打擊你——‘脫韁的駿馬難抓回,說出口的話兒難收回?!液煤蠡谘?!我還打得你出血……”姑娘的臉紅了。
“不,是我的錯。我不該喝那么多的酒,還失去理智要和你同歸于盡……別再說什么我原諒你了,要不是你敲我一下,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好了,你回去吧?!?/p>
姑娘低著頭一動不動。
“已經(jīng)六點了,”小伙子看看表,又抬頭看看天邊的晚霞,不安地說,“你快回去吧,要是被人瞧見,你可怎么好吶!”
姑娘還是一動不動。
“還有,以后你不要把蕨麻和酥油帶到城里去賣啦!花車費不說,跑來跑去多累呀!賣給我吧!或者,你捎給我,我給你賣掉也行……”
他的話被一陣抽泣聲打斷了。他低頭一看,姑娘滿臉淚水。
他嚇了一跳。“卓瑪!”他喊道,“你病了嗎?抖得這么厲害!”
“沒什么!”姑娘答道,“一個勁地攆我,好像這是你家的草原似的……你讓我走,我就走!”她邊說邊往前走,走了幾步卻又站住不走了。終于,她深深地低下頭,雙手捂著臉抽噎起來。小伙子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她哭了一陣,越哭越傷心,小伙子的鼻梁上開始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卓瑪……”終于,小伙子走上前,想要勸阻她,可是就在他剛伸出一只胳膊的時候,她像等待已久似的,一把扯過那只胳膊,撲進他的懷里。
“你對我這么好,”她哽咽著說,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他不放,“原本是我不對,你卻對我說盡了好話。你罵我吧,我太壞了!真的太壞了!人家說我是酸姑娘,說得真對!嗚嗚……你打我吧,或者,要是你真如你說的那么愛我,就原諒我吧!”
他默默地摟著她,任憑她伏在自己的肩頭哭著?!拔矣肋h也不會打你?!边^了一會兒,他低聲說。
姑娘哭得更加傷心了。
“你問我還愛你嗎?”他終于大聲說,“你以為這件小小的事情,就把我心頭的熱情澆滅了嗎?你以為這小小的傷口,就把我全身的血流盡了嗎?你以為我說我們就這樣了結(jié)了吧,我就能忘掉你嗎?不,我依然愛著你,就算你成為別人的妻子,我也會默默地愛著你!但是,你不必因為我對你的這一片心,而覺得你對我有所愧疚,心里過意不去。你不愛我,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不會怪你的?!?/p>
“不,”她忍住哭泣,抬起頭來,但在和他的目光相遇的瞬間,她立馬從他懷里掙脫開來,紅著臉不安地擰著因長期勞作而顯得粗糙的雙手,羞澀但堅定地說,“我也愛你。今天,就讓我說了吧:我愛你!而且,我愛你的日子不比你愛我的日子短。你第一次來我們這里收購蕨麻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愛我,我一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了。從那天起,我也喜歡上你了。別人都把自己的蕨麻賣給你,我不敢,我害羞,我怕看見你那雙眼睛。我任何人都不怕,我只怕了你。每次看見你我都遠遠躲開,我一直想反抗……你不知道,正是因為你,我才誆走了那個干部……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姑娘說著,眼里又泛起層層淚光,“我不像別的女孩子,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從小沒有母親,只有一個患病的阿爸和貧窮的家,我得肯定那個人全心全意對我和阿爸好,我才敢愛他?,F(xiàn)在,我完全放心了,我真高興??!”
“你真是一個傻姑娘,”小伙子說,眼里也泛起一層淚光,“知道我的心,又來折磨我!”
“你也折磨我,”姑娘溫柔地說道,喉嚨里帶起一串哭泣的余音,“你和那個孜刀曼一起唱歌,一起騎馬;有一次,我還看見你倆手牽手跳過小溪。你不知道,為了這件事,我哭了多少回。”
“嘿嘿,”小伙子笑了,“怪不得孜刀曼說:‘咦,那個卓瑪,看我的時候總是翻眼睛,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嘻,你真是一個酸姑娘!”
“那你明天還去找她嗎?下午你說:‘我和她結(jié)婚算了。’為你這句話,我是哭著回去的呢!也是為了這句話,我偷偷地從家里跑出來,想問問你,你明天還去找她嗎?”
她仰著頭,眼淚巴巴地望著他。
“如果去找,又如何呢?”
“那我就走啦。”她說,眼淚掉下來。
“不去呢?”
她破涕為笑,雙手捂著臉,扭頭跑了。她一溜煙向前跑去,消失在茫茫草原上。小伙子站在原野上,聽著她咚咚遠去的腳步聲,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陣陣柔和的晚風,帶著夏夜特有的馥郁氣息輕吻著草原。西邊的天空泛動著緋紅、緋紅的霞光。小伙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草原的暮色竟然這樣美。
可是,又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打破了這優(yōu)美的寂靜。姑娘喘著粗氣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我問你,今天你在車上說:‘有一次我們抱了抱,這個那個的?!銈兙烤苟几闪诵┦裁??這個問題,你可得給我說清楚?!?/p>
小伙子苦笑一聲,只得又重新解釋起來。姑娘認真地聽完,將信將疑地思忖了一會兒。然后,她輕輕地挽起他的手臂,說:“達瓦阿媽的青稞秸……她的手不好,我們?nèi)退蛲臧?!?/p>
八
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卓瑪一覺醒來,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兒。這當兒,牧區(qū)邊上的青稞正等待著收割,膘肥體壯的牛羊也一車車運向遙遠的城市,懷孕的牧羊狗懶懶地站在自家?guī)づ袂按蚝乔?,小溪由于雨水的緣故,變成了小河,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院,經(jīng)過整整一個夏天的翻修和擴建,變得寬敞而漂亮。下午,她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變成了一個幸福的小母親。好醫(yī)生給卓瑪接完生,走出產(chǎn)房就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女人的心,秋天的云’,這句話說得真好。去年她還嘴硬不想結(jié)婚呢,今天,你看,八斤的娃娃墜地了!而且,那個婚禮辦得可真——嘖嘖,我在這片草原上已經(jīng)30年啦,又迅速又隆重!那天我剛從城里回來,扎西就提著足足20斤酥油來找我,‘好醫(yī)生,我想請你當我的媒人?!@么快?和誰呢?’我問。說實話,年輕人的花花腸子,我們這一輩人是看不懂啦!‘卓瑪拉!’‘咦,怎么會呢?你們不是前兩天還拌嘴嗎?今天怎么……’就這樣,酸卓瑪和甜扎西結(jié)婚啦!新婚第三天,小兩口就帶著卓瑪?shù)母赣H進城看病啦。如今,他可只等著抱孫子呢!我早看出來啦,他是個有福之人。你可別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恩愛、最般配的一對小夫妻;他們誠實勤勞,忠厚善良;還有,他們可不像別的小兩口,‘媳婦娶進門,媒人撂后墻’,他們對我可好呢!你瞧,就連生娃也不忘給我?guī)蠋捉锼钟汀グィ麄冋嫦裎业暮⒆?!我呀,但愿我能在這片草原上再干30年!”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