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林金英去世才三個多月,父親余雙成臉上已沒有一絲悲傷。
昨天,余松明打電話給我,說,前衛(wèi),你父親昨天下午去林小娥家,晚上十點才回家。我想,不接父親進城,肯定會違背母親的遺愿。今天,處理完手頭的事,我立即趕回去,提前接他進城。
中年人、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沒人種田,留在村里的幾個年輕人辦了一家塑料米廠,兩家養(yǎng)豬場。老頭老太太閑著沒事,進山打柴、管山。父親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晨起床后,把米放進電飯鍋,早飯、中飯一起煮。到屋旁邊地里摘幾片菜,洗好,放在灶臺上。踱到村口,坐在店鋪門口,聊天,不多,大概二十分鐘。豬肉、豆腐、巴浪魚輪換著買,大搖大擺提回家。吃完早飯,提一把柴刀出門,或者砍幾支毛竹,或者砍幾根樹枝,十一點多回到家里。下午,在家看電視,電視不好看,到店鋪門口看別人打麻將。晚飯比較講究,一定要有點肉,喝一碗自己釀的米酒,偶爾與堂兄弟們喝幾碗酒。晚飯后,常常去林小娥家看電視,九點前回家。
以前,村里辦了單人校,小孩子可以讀到三年級。現(xiàn)在,打工的,把孩子帶走了,三五個留在村里的孩子,上幼兒園就得去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xué),父母,或者爺爺奶奶得在圩場上租房子,照看小孩。兩百人的村莊,平時村里只有五六十人。把父親一人留在老家,別人會說我不孝順。無論在官場,還是商場,我都必須要有好名聲、好口碑。更主要的,我要阻止父親娶林小娥。接他進城,我說過幾次了,他每次都搖擺著手說,不去、不去。老婆嫌父親是鄉(xiāng)巴佬,不愿意和父親住一起。我為父親另外買了一套房子,二室一廳,年底才交房。我原來打算,交房了,裝修好,再接他進城,便一直拖到現(xiàn)在。
父親扛著一根樹枝回來,看見我坐在廳里,他邊往里走邊說,回來怎么不先打一個電話?飯還沒煮。
不用煮,到鄉(xiāng)里吃飯。你收拾一下東西,到城里去住。
城里我不習(xí)慣。
過一段時間就會習(xí)慣。
我不去。
你不去,別人會說我不孝順。
我沒說你不孝順就好,別人說是別人的事。
你不知道人言可畏?
父親低垂著頭,坐在桌旁抽煙。我下定決心要接他進城,坐在沙發(fā)上耐心等。他連著抽了三支煙,站起來,上樓收拾衣服,提著淺灰色旅行袋下樓。村口,開店鋪的余保華笑朗朗地對父親說,你會生兒子,進城去享福。父親連聲說,住幾天,住幾天。
坐進汽車,父親按下玻璃,扭頭看著村頭的房子。小車出了村口,轉(zhuǎn)過兩個彎,看不見村莊了,他仍不停地扭頭向后看。
2
四十年前,冬天掀起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高潮,公社統(tǒng)一安排,各大隊抽調(diào)青壯年勞力集中到五豐大隊的一塊地里大干,平整土地,小丘變成大丘,田邊的菜地、荒坡地整理成耕地。五豐大隊負責(zé)午飯,每人半斤米,一份菜,一份豬肉。上斜村到五豐村二十里,坐隊里的手扶拖拉機,一大早出發(fā),收工回到家天已漆黑。有大米飯,有豬肉,大家爭著去。三斜大隊安排上斜生產(chǎn)隊十二個勞力,二十歲的余雙成榮幸地被隊長點中。
幾百人一起勞動,大家說說笑笑,干活不累。在人海中,余雙成感覺有個姑娘與眾不同,黑溜溜的眼睛閃著亮光,笑起來甜甜的,看見她,他渾身舒暢。開始,只是相遇時點點頭,不聲不響地打個招呼。后來,天公作美,出工、收工,吃午飯,完成一項任務(wù)轉(zhuǎn)移“陣地”,他們每天都能碰見幾次。男女有別,兩人沒有悄悄地說過一句話,但每次碰見,姑娘都會對他甜甜地一笑,笑得他心花怒放,渾身是勁,感覺太陽特別明亮、特別溫暖。沒碰見這個姑娘,他只要站在田坎上,向四周掃視一遍,在或站或彎腰的人群中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好像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非常顯眼。晚上,躺在床上,他喜滋滋地回味白天遇見她時的情景,要娶她做老婆的愿望在心中萌芽、長根。轉(zhuǎn)眼,半個月了,大干快要結(jié)束了,他寫了一封信,打算見面時偷偷地塞給她。可是,她突然在人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怕別人笑話,又擔(dān)心她已名花有主,他不能大張旗鼓,只能隱藏秘密,裝作閑談、說笑的樣子,旁敲側(cè)擊,拐彎抹角地打探她的消息。春節(jié),不能走親戚,公社、大隊安排紅衛(wèi)兵把守各個路口。大年初一,隊長帶領(lǐng)社員上山種毛竹,積火燒土。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早稻插秧時,他終于打聽到,她是上壩村林友誼的女兒。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母親。母親請假半天,回娘家,托舅舅去找上壩村的表叔,向林友誼家提親。
一星期后,上壩村的表叔回話,說這姑娘準(zhǔn)備冬天嫁到五豐村。一聽說姑娘要嫁了,他如五雷轟頂,昏昏沉沉??此麗瀽灢粯罚栾埐凰?,病怏怏的,母親四處托親戚幫助物色兒媳婦。姑父在六和村有個朋友,女兒十九歲了,還沒對象。姑父說,去認(rèn)識一下。他跟在姑父背后,懵懵懂懂地去六和村。見了面,沒點頭,也沒搖頭。姑娘叫林金英,她也沒表態(tài)。在父母的催促下,他獨自去過兩次六和村,女方父母點頭同意。那時節(jié),大集體,大家都在隊里賺工分,討老婆不用一分錢聘金,不用散帖請客。半年后,林金英的伯伯、叔叔一行七人,到上斜村認(rèn)門,吃午飯,這門親事就正式定下來了。過年前,男方一個男的陪著,女方一個女的陪著,在公社門口碰面,進去找文書,扯一張結(jié)婚證。從公社出來,四人一起走進供銷社飲食門市部,各人吃一碗面條,再到副食門市部稱兩斤糖果?;氐缴闲贝?,向趕去看新娘子的鄰居散發(fā)幾粒糖果,他們就合理合法地結(jié)成了夫妻。
3
在城里,父親感到束手束腳,什么都不習(xí)慣。走路怕腳步太響,坐在馬桶上半天拉不出屎,吃飯好像聞到衛(wèi)生間飄出的臭味,而且,總是咳嗽。老婆對我說,他不講衛(wèi)生,痰含在嘴里。我對父親說,有痰要吐掉。他說,沒痰,喉嚨癢癢的。我陪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咽喉炎,少吃煎的、烤的,多喝清淡的湯。拿了一大瓶藥水,一大包西藥,吃了兩天,沒一點效果。我又陪他去醫(yī)院,看專家門診,拍片、B超、血液分析都做了。醫(yī)生說,是過敏引起的。他趕緊說,是,應(yīng)該是,我在鄉(xiāng)下一點都不會咳,一進城,就咳嗽。醫(yī)生看他一眼,低頭寫處方。
父親以前進城只住一天,這次住了五天。我以為他能慢慢地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能樂不思蜀,忘記林小娥。第六天,趁我們不在家,他提著旅行袋,乘中巴回鄉(xiāng)下了。
他回到家,顧不上喝水,放下袋子,掏出城里買的糖果、米糕,急匆匆地去村頭林小娥家。在林小娥家吃了午飯才回家。余松明又跑到余保華的店里,掛電話給我。
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掛電話到余保華店里,叫我父親接電話。
你趕快回來。
我喜歡在村里。
不回來不給你生活費。
我六十歲了,不是二十歲,求什么?我不用你管?,F(xiàn)在餓不死,餓死了我自己爬進墳?zāi)埂?/p>
我抓著手機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氣乎乎地掛電話給兩個妹妹,叫她們想辦法勸說父親。
我認(rèn)真分析,要阻止父親與林小娥結(jié)婚,首先得把他接到城里。要讓他在城里感覺舒心,得讓他自己住一套房子。新買的房子還沒交房,必須先租房子。要讓他在城里安心,斷絕回鄉(xiāng)下的念頭,還得在城里為他找個伴。他有老伴,我可以省很多心思。當(dāng)天晚上,我給五六個朋友掛電話,托他們幫我租一套房子。
介紹對象,女人比較在行。第二天一上班,我把單位里張春鳳、江元香、羅婷三個四十歲以上的女人請到辦公室,請她們幫助物色一個與父親般配的女人,條件是:五十多歲,沒家庭牽掛,是農(nóng)村出來的最好。張春鳳馬上說,我有一個表姐,老公前年遇車禍去世了,兩個孩子都成家了,很合適。羅婷說,我以前單位有個同事,離婚好幾年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或許緣分正在這兒呢。我說,你們多找?guī)讉€,我家的條件你們清楚。如果女方同意,我把父親接來后安排他們見面好不好?我父親說了算。送走她們,我又掛電話給縣婦聯(lián)的李主席,請她也幫幫忙,有合適的推薦幾個。
4
余雙成結(jié)婚后,第二年兒子前衛(wèi)出生。這年冬天,村頭的余振發(fā)結(jié)婚。余雙成跟在六七個人背后,去看新娘子。一見新娘子,頓時傻了眼,這不就是前年大干時遇見的姑娘嗎?新娘子看見他,眼睛閃亮了一下,紅著臉,倏地把頭扭開,看著墻角的鋤頭、扁擔(dān)。
原來,余雙成的舅舅托表叔上門提親,到了林友誼家,說上斜村的親戚想娶他的女兒。林友誼說,女兒冬天嫁到五豐村。其實,將要嫁到五豐村的是姐姐,余雙成想娶的是妹妹林小娥。俗話說,姐姐嫁了妹妹會長大。姐姐沒出嫁,有人來提親,雙方都沒想到這次提親是沖著妹妹來的。姐姐出嫁后,余振發(fā)的姑姑對林小娥說,上斜村的外甥二十歲了,想找上壩村的姑娘結(jié)親。聽說是上斜村,二十歲,林小娥以為是余雙成,當(dāng)即點頭同意。余振發(fā)去上門,她一眼認(rèn)出不是大干時遇見的人,可是,已不好改口,只能認(rèn)命。
林小娥、余雙成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兩人都把秘密藏在心底。余雙成經(jīng)常到她家坐一坐,慢慢的,與余振發(fā)成了好朋友。他家來了客人,請余振發(fā)陪客人喝酒。余振發(fā)家有酒喝,也一定少不了他。他極樂意幫助林小娥家,只要幫助了她家,他一整天樂哈哈的。田分到各家各戶后,余雙成負責(zé)犁田,總是兩家的一起犁。插秧、割稻子,先完成的幫助還沒完成的。這些都是鄰里間的相互幫忙,大家都覺得很正常。他兩人卻心照不宣,另外記著一份情。
1991年冬天,村里一片山場伐木,按習(xí)慣,男勞力愿意去的帶上工具就可以去。那時節(jié)只是聽說有人到深圳、海南島打工,上斜村還沒一人外出賺錢。伐木,多的時候三四十人,少的時候十多二十人。隊長安排余雙成、余振發(fā)六七個比較老成的中年人負責(zé)砍樹,其他人鏟樹皮、放木頭、推木頭。一天,余雙成他們正在前面的山坡上砍樹,看到那兒的樹砍得差不多了,隊長叫他和另兩個人到后面山坡砍樹。他剛走開一會兒,前面山坡的幾株樹相繼被砍倒,樹木倒下的轟隆聲之后,響起眾人的驚呼聲。余振發(fā)被樹尾巴拍打在地上,血肉模糊,一根樹枝插在頭頂上。
余振發(fā)死后,余雙成把林小娥家的事當(dāng)作自己家的事,管山、種田,哪里先哪里后,統(tǒng)一安排。林小娥家養(yǎng)幾只豬,養(yǎng)幾頭牛,什么時候殺豬,什么時候賣牛,都聽余雙成的。林小娥小女兒生病,他陪著她送到縣醫(yī)院。錢不夠,他回家籌錢。賣了一車毛竹,錢給林小娥小女兒治病了,騙老婆林金英,說圩場上買東西時錢被小偷偷走了。老婆只能責(zé)備他,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幾年了,兩家相安無事,和和氣氣。
1996年九月初六,林金英外甥生孩子做滿月酒,她回娘家去了。余雙成進山幫林小娥砍毛竹。出門時太陽紅彤彤的,十一點多突然下起暴雨,兩人趕緊沖進路旁的草寮躲雨。草寮在石砌路旁邊,依靠著一株大松樹,有三四平方米,供進山勞動的人歇息、躲雨。帶了午飯的,多數(shù)人把飯掛在草寮內(nèi),不急的活,吃完飯,還可以在草寮內(nèi)躺一會兒。他們剛沖進草寮,林小娥看見余雙成頭發(fā)上沾著一片枯樹葉,伸手幫他摘去。在后山割松香的余松明急匆匆地沖下去,正欲鉆進草寮,看見林小娥手伸到余雙成頭上的親密舉動,站在那兒打量了他們一眼,慢慢地踱進草寮,在側(cè)旁站了好一會兒,才往山下跑。他們坐在草寮內(nèi)吃飯,余雙成把飯盒里的煎帶魚夾給林小娥,林小娥把帶魚夾回去給他,兩人互相推讓。這時,郭梅英提著柴刀沖進草寮,還沒站穩(wěn),她立即調(diào)回頭,冒雨繼續(xù)往山下沖。
秋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吃完午飯,雨就停了。歇息一會兒,他們沿著林間的小路往下走。林小娥不小心,腳下一滑,仰面摔在地上。聽到背后的響聲,余雙成倏地轉(zhuǎn)回身子,跨一大步,伸手拉林小娥。沒料到,他踩在黃泥巴上,沒站穩(wěn),滑了一下,膝蓋跪在地上,頭重重地磕在林小娥腳上的麻骨上。啊喲!林小娥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余雙成膝蓋上沾著泥土,林小娥屁股上、背上沾著泥巴。爬起來,兩人相視一笑,拍打幾下衣服,繼續(xù)干活。
傍晚,余雙成、林小娥各人扛著兩根毛竹往回走。半路上,遇到怒氣沖沖奔跑而去的林金英。林金英破口大罵,沖上去拉扯林小娥的頭發(fā)。林小娥丟下肩上的毛竹,伸手扯林金英的衣服,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開始時林小娥的頭發(fā)被抓住,手不敢用力,只是亂抓亂扯。后來,林小娥用頭撞林金英的胸脯,林金英抓扯林小娥頭發(fā)的手不得不松開。林金英沒扯住林小娥的頭發(fā),明顯處于下風(fēng),被林小娥壓在底下。余雙成丟下毛竹,站在旁邊怒吼,吃太飽了,吃太飽了??匆娏纸鹩⒈粔涸诘紫?,他立即伸手把林小娥拉起來。林小娥梳理一下頭發(fā),扛起毛竹快步往前走。余雙成回頭看了林金英一眼,扛起毛竹下山。林金英胸襟的扣子被扯掉一粒,她用手捂著胸脯,罵罵咧咧地跟在后面。
后來,有人說余振發(fā)是余雙成害死的,有人說余振發(fā)是替余雙成死的。他們倆原來在一起砍樹,相距一米多,余雙成離開后,余振發(fā)站到了余雙成原來站的位置。再后來,有人說余雙成和林小娥大干時認(rèn)識,曾私定終身,因為林小娥父母堅決反對,兩人才分手。有人說林小娥不死心,死皮賴臉一定要嫁到上斜村,兩人暗中來往,余振發(fā)被蒙在鼓里。余雙成有口難辯。猜測、捕風(fēng)捉影的事,別人熱熱鬧鬧地議論一陣,很快就丟到腦后去了,他們兩家卻從此水火不容。
5
在距離住處兩百多米的地方為父親租了一套房子,我拐到小妹家,邀小妹一起回上斜村。小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把父親硬搡進小車,接回城里。為了便于聯(lián)系,給他買了一部手機,手把手地教他使用。
安頓好父親,回到辦公室,我掛電話問張春鳳,你介紹的那個人,她同意嗎?張春鳳說,同意、同意。我說,近幾天安排一個時間,讓他們見見面。張春鳳說,好的、好的,她什么時候都有空。我說,時間定下來后,會及時告訴你。后來我又掛電話問江元香、羅婷和李主席。江元香找了一個候選對象,羅婷找了兩個候選對象,婦聯(lián)李主席手中有三個可選對象。根據(jù)她們口頭介紹的情況,我決定明天晚上為父親接風(fēng),讓李主席、張春鳳、羅婷各帶一個人參加,看看他們感覺怎樣。
宴席安排在大酒店三樓的龍鳳廳。李主席帶來的女人姓陳,張春鳳帶來的女人姓巫,羅婷帶來的女人姓趙。陳阿姨比較文靜,坐在那兒小口吃菜,小口喝酒,你敬了她,她回敬你。巫阿姨比較活潑,主動為大家夾菜,嘴巴說個不停,有人敬她,她端起酒杯抿一點。趙阿姨不聲不響,眼睛掃過來掃過去,看著每一個人,不喝酒,只喝飲料。
父親端坐在那兒,不言不語。喝了兩杯酒后,我把身旁的父親忘了,與李主席和一幫阿姨們談笑風(fēng)生。菜還沒上齊,父親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往外走。我連聲喊,還有菜,還有菜。巫阿姨兩步跨過去,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座位,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彎腰夾一塊魚肉,放進他碗里,說,一定要吃掉。說完,巫阿姨一陣風(fēng)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端起酒杯,對我父親說,老哥,敬你一杯。父親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他剛喝下去,李主席、張春鳳異口同聲喊,要喝交杯酒。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李主席站起來,把我父親和巫阿姨兩人的杯子放在一起,倒?jié)M酒。巫阿姨右手端著杯子,伸出去,等著喝交杯酒。其他人喊,快,快。眾目睽睽之下,父親端起杯子,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巫阿姨舉杯抿了一小口,悻悻地坐回去。
散席后,我送父親回住處。我問,給你請個保姆,你感覺哪個較合適?
請什么保姆?我住幾天就回去。
塑料廠、養(yǎng)豬場,臭得半死,命會短不少。要不是你,我懶得回去。
你有孝心,把小娥一起接來。
她不會同意的。
現(xiàn)在不同意,以后會同意。
說服不了父親,我火辣辣地說,以后同意,同意了再說。明天叫巫阿姨來做保姆,先接觸一段時間,不適合再換。說罷,轉(zhuǎn)身出門。
第二天,巫阿姨上門去為父親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煮飯菜。她進門,他出門。他在街上、公園里逛來逛去,十二點了才回去。
這次父親住了三天。第四天,他把手機、鑰匙放在桌上,提著旅行袋回上斜村了。
6
林金英與林小娥打架后,兩家斷了來往。進山、下田有意錯開,看見林小娥往東邊走,余雙成、林金英往西邊去。村巷里,看見林小娥對面走來,余雙成像做了虧心事的人,遠遠地躲避。林金英遇見林小娥,站在路中間,大聲地、夸張地往地上吐口水。兩家的后一輩也不交往,見面時怒目而視。林小娥娶兒媳婦、嫁女兒,辦酒席,余雙成夫妻都沒參加。
林金英像放牛一樣看著余雙成,恨不得在他身上系根繩子,緊緊地抓在手里。赴圩、走親戚,進山下田,不敢離開半步,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以為他們夫妻恩愛形影不離。林金英的哥哥六十歲生日,請了十六桌客人,余雙成進山時被土蜂蜇了,臉腫得像豬頭,他無法赴宴,林金英也不回娘家,守在他身邊。然而,余雙成畢竟不是牛,他有時會慪氣,有時會發(fā)牢騷,磨擦在所難免。夫妻倆小吵天天有,大鬧三六九。有一天晚上,上樓睡覺時,上了一半樓梯,林金英倒退回去,進廚房,把壁櫥內(nèi)的豬油端進谷倉。鎖好谷倉,上樓,房間里沒人,她大聲喊,雙成、雙成。連喊三聲,沒有應(yīng)答,立即心急火燎地奔跑到村頭,沖進林小娥家,一邊罵一邊推開房間門找人。林小娥本來可以不讓她找人的,邁了一步,剛要阻擋她,突然想到,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能讓她無緣無故地往頭上扣屎盆子,讓她搜,沒人,證明自己的清白,她也應(yīng)該心服口服。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搜了,沒有余雙成的人影,林金英氣急敗壞地回家。踏進門,看見余雙成坐在桌旁抽煙,氣不打一處來,把他手里的煙打落到地上,要拖他上樓。余雙成撿起地上的煙頭,往她身上扔。她跳了一下,躲開了。他咧嘴笑了笑。林金英責(zé)問他,躲哪里去了?他說,沒去哪里,就在屋外蹲廁所。林金英瞪著眼睛怒吼,你不會應(yīng)答?他暴跳如雷,你不在,應(yīng)答了也聽不見??赡苁悄翘斐缘锰柫?,上樓睡覺時突然內(nèi)急,余雙成轉(zhuǎn)回身,急忙往屋外走。
林金英肚子痛了好幾年,一直忍著,自己拔草藥煎水喝。她臉色不好,余雙成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每次她都說沒事、沒事??爝^年了,痛得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余雙成立即把她送到衛(wèi)生院。后來又送到縣醫(yī)院,再后來轉(zhuǎn)到市醫(yī)院。兒子花錢,從省城請專家去會診、做手術(shù),最后還是回天無術(shù),從送醫(yī)院到去世,僅五十三天。去世前,她拉著兒子、女兒的手,一遍一遍地說,我是被林小娥那個狐貍精氣死的。我死了,你們絕不能讓她嫁給你父親,你們不能讓她站在頭上欺負我。
老婆去世后,余雙成又與林小娥交往起來了。在村里人看來,鰥夫、寡婦,名正言順,老了有個伴,合適。林小娥也同意,但不想丟掉過去的清白,一定要等林金英周年忌日以后再合伙、辦手續(xù)。她的大女兒嫁到雙溪鎮(zhèn),相距六十多里,兒子在圩場上開店鋪,小女兒先到廈門打工,后來嫁到泉州。她的兒女原來都支持她嫁給余雙成。余雙成的兒子前衛(wèi)托鄉(xiāng)政府的陳副鄉(xiāng)長傳話,說林小娥嫁給余雙成,是想攀上他為兒子做后臺。她兒子改變主意,反對母親嫁給余雙成。前衛(wèi)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工作,公開選拔考試,考了個副局長,卻一直坐冷板凳。感覺懷才不遇,苦悶了一段時間后,把時間、精力主要用于做生意,在城里已是小有名氣的老板。余松明家里窮,娶了老婆,一年不到就逃走了。余振發(fā)死后,余松明一直追求林小娥,林小娥始終看不上他。余雙成條件好,找女人容易。余松明希望余雙成另外找女人,林小娥沒了指望,就會嫁給他。
7
父親回鄉(xiāng)下的第二天,我?guī)е装⒁?,回到上斜村。巫阿姨提著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余保華笑嘻嘻地問,前衛(wèi),她是誰?我說,給父親請的“全職保姆”。店鋪里的人全都笑了起來,笑得意味深長。進了家門,放下包包,巫阿姨系上圍裙,到廚房忙碌。
菜是城里買的,中午請公公、堂伯父、堂叔叔和保華等七人到家里喝酒,既是巫阿姨的歡迎宴,也讓村里人知道巫阿姨的身份。
過去,父親是家里的主要勞力,為了掙錢養(yǎng)兒女,一心撲在山里、田里,不管我們,與我們沒什么交流,好像我們只是母親拉扯大的,我們都只聽母親的話。父母不和,我們都認(rèn)為責(zé)任在父親,而罪魁禍?zhǔn)资橇中《?。別人一提起林小娥,我就會想起母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話時的情景。我想,只要父親與巫阿姨好上了,他們自然會回到城里,即使留在村里,也不會再去找林小娥。吃完午飯,巫阿姨留下,我返回城里。
第二天早上,巫阿姨打電話告訴我,昨天晚上,你父親卷了自己的鋪蓋,住到林小娥家。林小娥自己住樓上,把樓下的房間收拾一下,給他住。我掛電話給陳副鄉(xiāng)長,叫他勸說林小娥的兒子,別讓我父親住他家里。
下午,巫阿姨興沖沖地掛電話給我,說,今天上午,你父親進山還沒回來,林小娥的兒子突然回去,對林小娥說,妹妹叫你去她那兒住一段時間。林小娥翻了一下日歷,慢慢吞吞地撿了一包衣服,坐在凳子上喘氣。兒子催促了兩次,她才邁步出門。走了兩步,兒子說,門要鎖。她返身回去鎖門。到了村口,她將鑰匙交給店鋪里的余保華。你父親從山里回來,恰巧看見林小娥坐在兒子的摩托車上往村外走。他拔腿往村口飛奔而去。腳板哪里追得上摩托車?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