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東,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美術(shù)教師。198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8年發(fā)表作品,已在《北方文學(xué)》《芒種》《歲月》《青年文學(xué)家》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寒地》《鄉(xiāng)野往事》《南屯女人》《野霧里的河》等,多次獲省地文學(xué)獎。
往田里送水的活計是最輕巧的。小青能干上這樣的活,社員們原以為這全仗著她那不正經(jīng)的媽。日子一個挨一個地?zé)?,小青分上下午各送一?dān)水到地里。
事情出在這天下午。扁擔(dān)鉤上又晃蕩著兩只空桶,小青走過一片蟈蟈亂叫的麥地,再走就進了凹在玉米地里的小道。太陽已臨近挨挨擠擠的玉米梢,天仍很悶熱,敞開衣襟,她聞到自身那股汗氣。
水桶一下一下磕碰青翠的玉米莖。她就是這樣走進玉米并聽到脆聲的狗叫的,她聽到狗叫又走了幾步,忽地想到這一定是跟在隊長小煙袋腳后那只小笨狗。全隊的社員們都知道它叫黑子。她沒來及再往下想,洋鐵桶就落到地上。玉米地里響起她憨聲憨氣的叫聲,叫聲里又添了幾聲狗叫。幾簇苞米嘩嘩地亂動一會兒,便又都靜了。
小青挑著兩只鐵桶又走上那條小道。
小煙袋從壓碎的玉米稈上起身,站到小道上。黑子蹲在他腳前,搖晃著細細的白尾尖??囋诨也忌览锏陌兹馊麧M了那條小道。小道在她背后一晃一晃地長下去。這是條被眾多鞋底踩得又硬又白的小道,道兩旁的玉米在她眼里株株都失了往日的蒼翠,像生鐵鑄成的墻,擠壓過來,把她頭上的天擠成窄窄的一溜。
她總算走出玉米地,望得見遠處的樹和草房。幾道炊煙細細地豎在空中。穿過屋后的小楊樹林,再走便聞到土墻、豬圈和柴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渾身細肉在骨頭上亂顫,連肚子里的東西也跟著顫。
“干這么輕巧的活,也不說早點回來,就等著吃吧你?”
小青媽撩起臟圍裙擦兩下手背,忽然注意到粘在她肩上那片白土粒時她停住了腳,仔細地看時她看到一塊塊揉碎苞米的汁液留在粗布褲子上的濕跡。最后將目光停在她的臉上。
“你說,這是咋回事?”
她不回答,軟得再也站不住,兩手捂住臉。扁擔(dān)滑下肩,兩只鐵桶落在地上。她蹲在兩只倒地的鐵桶間。
小煙袋一直坐在玉米地里,黑子也陪他坐在玉米地里,只是那根細細的尾巴貼著壟溝一搖一搖。晌午出來時,他曾一腳跟一腳攆著踢它,可它還是跟到這里來了。
社員快收工回來了。他端著那柄紅木小煙袋,也順著小道往回走。黑子翹著細細的尾巴跟在腳后。屯里很靜,還像是以往的屯子。他的女人正在忙,見他回來,那張大方臉便高懸在自家院落里看著他。他心突地亂跳起來,問:“有人來了?”
“老高婆子!”她答,踢著轉(zhuǎn)在腿邊的黑子。
“說啥沒?”
“她去找大隊了,到底咋回事?”
“快吃飯吧!”
她把一鐵盔子土豆塊放在桌中間,旁邊還有一碗大醬?!斑@些要賬的鬼,這么晚了,也不知回來塞飯!”她出門,院里就響起了她悠長的喊聲。
小煙袋盤腿坐在矮腳炕桌邊,張開厚掌托住碗底,扒一口飯進嘴。小米飯在腮里滾來滾去。后來那飯鼓在腮里不動了。一輛吉普車從屯中間的大道上開過來。他看著那車,許久喉嚨響了一下。他感到嘴里空了。顫手摸小煙袋,捏撮煙末往里按,煙末紛紛落在炕席上。車停在門前。幾個孩子跑著跟在車后面。他兒子大順子跑在前頭,邊跑邊喊:“車是來我家的!”
他的女人是認得大隊書記的,遠遠地迎他們進屋。支書不答話,帶著兩個人也不說話,都站在屋里看著他。
“小煙袋,”支書說,“你知道為啥找你么?”
拔出嘴里的小煙袋,他說:“知道!”
“你真他媽給咱大隊干部丟臉呀你,你他媽哪能對得起那只小煙袋吧你!”
他低頭不語。
“走吧!”跟支書一起來的那個人說。
把煙袋鍋里的煙灰和火炭在炕沿上磕凈,把它放在桌角。這是只紅木煙斗,人人都知是縣里的一個大干部送他的,這些年人們一直叫他小煙袋。
“給我存好!”他邊伸腳在地上摸圓口布鞋,邊吩咐女人。
站在那條鼓心的大道上,他望了一眼落向屯后那片黑森森莊稼地里的烏太陽。黑子搖著尾巴轉(zhuǎn)在他的腿旁。他用腳尖輕輕撥開一次次豎在腿上的黑子。
吉普車啟動,車就這樣把拉走了。
他的女人忽然明白過來,跑向大隊。天黑時,罵聲從遠處漸漸移近了,最后停在小青家門前。小青媽招架兩句,便躲在屋里罵小青爸。小青爸幾回出了那扇破木門,又幾回被那罵聲壓回來。后來他在院里轉(zhuǎn)悠兩圈,跳過煙橋,順屋后那趟楊樹走出很遠,坐在壩塄上。從大地浮出越來越濃的黑氣,遮住屋舍和樹。那罵聲被夜氣一潤,有腔有調(diào)地好聽了。
站在院里和道旁的人們聽不出更多的細節(jié),紛紛回屋睡覺去了,把那大半塊月亮剩給那個女人,她在月亮下一下一下跳著腳罵。直罵到深夜,竟把自己罵醉了,兩腳再踩不穩(wěn)土道。一路歪斜著腳步回家,捧起小煙袋,嗚嗚啞哭,哭累了,閉眼和衣睡去。
第二日晚飯后,社員們踩著鐘聲來到隊部。男社員爬上土炕盤腿坐下,都在擰紙煙。女社員站在地上。大隊支書從木凳上站起,將香煙端在一只手上,另一手叉腰,說:“小煙袋的事,我在這里就不多說了,你們大伙也都知道。雖說他犯了錯,可你們憑良心說這幾年要不是他,你們能過上今天的日子么?”
“那是那是!”炕上響起稀稀落落的應(yīng)答聲。
支書宣布副隊長改任正隊長。隊長換了,給社員送水的人自然也換了。玉米地里的那件事卻不斷更新著細節(jié)。
小青又下田掙工分了。
以前嘻嘻哈哈的同伴現(xiàn)在有事沒事都躲她,很少有人跟她說話的。她面相憨,心也有些憨,可這會兒靈透起來。她不想再出工了,終頂不住她媽的罵。半年下來,那身肉沒了,一身粗大的骨架仍十分壯實。
到秋后,生產(chǎn)隊收成不如往年,人們想起小煙袋,不罵小青,都罵小青的媽害了全屯的人。轉(zhuǎn)過年來,小青找了婆家。媒人事先把發(fā)生在苞米地的事告訴男家。這種事是不能瞞人的。那戶人家說不嫌,還愿出一小筆彩禮錢給高家。
小青并沒像屯中的女子那樣由兩輛大馬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到婆家。她是跟著男人的姐姐走的。那天她穿一件對襟紅襖。西北風(fēng)刮過土屋的草頂,在土道上擰起一道道蜿蜒的塵埃。小青走出屯很遠,風(fēng)還是卷著小煙袋女人的罵聲追上來。
兩年里小青只回過一趟娘家。人們還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也看她微鼓的肚子。這天傍晚,小煙袋家的院里又響起罵聲。偶爾也響起幾聲粗壯的狗叫。小青第二天起早就回去了。
這年春天,實行分田到戶,生產(chǎn)隊時的事一下遠了。人們在自家的莊稼地里忙過夏天。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小青回來了。小青瘋了。
人們當(dāng)天就知道這病是她在月子里得的,那個孩子也死了。人們又想起生產(chǎn)隊的事,想起小煙袋,搖搖頭。小煙袋那個高大的女人見小青成了這樣,發(fā)一陣野笑后,連說是報應(yīng),又想起自己這幾年的難處,便忍不住又跳腳罵。小青再不怕她,她一個人往來穿行在那罵聲里。
小青更瘦了,身形從沒這樣靈巧過。那件男人穿的中山裝又臟又破,只有一個扣子。敞開的衣襟里跳著那雙又白又鼓的奶子。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雖黑,脖子下面卻十分細白。
她常走在屯中間的那條大道上,一會兒把臉向左偏過去,對人說幾句,一會兒又向右偏過去再對人說幾句。人們細聽了,才知她是同她死去的孩子說話??稍谒难劾?,再也沒有身外這個現(xiàn)實世界,也沒有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屯鄰了。
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她那顆瘋了的心全放在人之外的事物上,她跟那些牲畜說話,她不停地跟它們說話。有時她還一棵一棵地摟著這條大道邊的楊樹,臉一圈圈地貼在白樹皮上,還用嘴親它。有時仰著臉憨笑,那笑聲順著白樹干升起,透過墨綠的樹冠散入天上。
小青回屯的第二天,小青媽穿上青色的布衫,對著鏡子把疙瘩髺在腦后盤好,要帶她去找她的婆家去??伤凉M街亂跑。小青媽央求小青的弟弟去追,可他不去,就罵著自己去追,可追不上。第二天清晨,小青媽又穿上那件布衫,梳好了頭,對小青說:“媽領(lǐng)你回去,你兒子在家里等你吃奶呢,你兒子餓了?!?/p>
小青的破布鞋里露出的腳趾一下一下地動,兩點瘋光漸漸亮起來,兩眼都裝不下那光了。后來那光顫了一下,她憨叫一聲跑出去。小青媽緊倒騰著腳步追過去。走在大道上的人見了,多是嘿嘿地笑,也有搖頭的。當(dāng)天晚上,小青媽便窩一肚子氣回來,罵那窩窩囊囊的小青爸。
“還不都怨你?”小青爸掐著手指粗的紙煙,抬起兩只苶眼,說。
“你放你那王八屁,你要像人家老爺們兒那樣……”她很快拍著大腿哭起來,她哭自己,也哭她苦命的閨女小青。
小青不久又回來了。身上的衣裳一天比一天臟,瘋得越來越厲害。她常對著一條狗,一頭牛,或者一棵楊樹又笑又說。有時土街上忽地又響起幾聲憨聲憨氣的歌聲。人們這才知道小青肚子里竟裝了這么多的歌。小青媽想,不能這樣便宜她的婆家,往回攆她??尚∏嗍菙f不走的。小青媽便罵她只是個鬧娘家的喪門星,有時也動手打她兩下。小青爸這時總是把小青媽的怒氣引到自己身上。
小青這樣瘋了三年后,小煙袋回來了。他比以前更結(jié)實。穿件藍色的中山裝,腳上一雙黃膠鞋,斜挎著一個黃帆布的兜子。走在大道上,同遇見的每個人都親熱地打招呼。人們發(fā)現(xiàn)他臉上雖沒了當(dāng)年當(dāng)隊長時的威勢,可透著見過世面的氣派。
他走回自家的小院,忽地躥出一條大黑狗,牙縫里流下一串低吼?!昂谧?!”他喊。那狗抬頭警覺地盯著他看。黃眼仁從黑毛里閃出兩點冷光,可很快那光軟下來。卷在背上的大尾巴搖起來。他從兜里掏出一塊擠壓得皺巴巴的面包塞進它的嘴里,然后捋捋它光滑的腦門。
小煙袋又抽起了小煙袋。他在家歇過幾天,便跟著老婆一起下地侍弄莊稼去了。
他這天見到了小青。那時他扛著鋤走過那條小道,只不過小道旁不再是玉米,而是黃豆。他走上大道,紅紅的大太陽又矮入屯子的西北角,粘稠的黃光斜穿過屋舍,照在拴在街旁的一頭老牛的寬闊的腦門上。很快他就見到小青走過來,兩手握著閃亮的牛角,將腦袋頂在牛的腦門上,與那牛說話。她離了牛,又順大道走過來。黝黑身影里露出兩塊白,上面是從扎著一根草繩的破衣服里露出的奶子,下面是從破褲子的大口子里一下一下露出來的腿,還有兩腳也是白的。
她走近小煙袋時,忽然站住。兩點光亮在她的黑臉上,那光顫出兩眼,滴到土道上。她憨聲大叫,回身跑下去。黑子一愣,追過去??帐幍耐恋郎希∏啾愫秃谧优艿搅诉h處。小青回身把它摟在懷里。它伸著舌舔她的臉。
小煙斗在他的嘴上顫了一下,他深深地抽了一口,默默地回家了。
小煙袋很快又被遠近的人們敬重并嫉妒,他在兩三年內(nèi)就成了富戶。據(jù)說他是同在外面結(jié)識的那些人一同倒騰黃豆起家的。至于掙了多少錢,人們都按著各自的想法去猜出不同的數(shù)目,屯里人總是喜愛算計別人家能有多少錢。
小煙袋買回一臺半新解放車,大順開著車跑起了買賣。他還是種地,可地種得很多。他承包了很多的土地,全都種了黃豆。忙時他雇來一些人,他又像當(dāng)年當(dāng)隊長時那樣,叼著小煙袋,拎著錄音機在地里查看幾遍。然后把那臺帶提手的大錄音機掛楊樹上。他把锃亮的小煙袋端在手上聽二人轉(zhuǎn)。煙袋鍋里早就不再裝旱煙,裝的是帶香味的煙絲。聽得入迷時,也搖頭晃腦地跟著唱,那煙袋鍋隨著節(jié)奏,一下一下敲在銀白的樹皮上。
這年他家又蓋起三大間外面貼著白瓷磚的大磚房,紅磚圈套,鐵焊的院門。院里又多了一條純種狼狗,白天用一條嘩啦嘩啦響的大鐵鏈子拴在院角,晚間從鐵鏈上解開。屯里人說這狗每天都要吃三斤鮮肉的。
小煙袋又在屯里屯外有了幾個女人。這時已不似以往,只要有了錢,再不用為女人蹲監(jiān)獄了。
屯里人又發(fā)現(xiàn)小青身上穿上了新衣裳。誰都知道是小煙袋買給她的。于是暗中罵他有多么不仁義。當(dāng)年在玉米地里破了小青黃花姑娘的身,把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窩憋瘋了。這會兒一邊玩著幾個女人,還一邊打人家瘋子的主意。等著吧,早晚要遭報應(yīng)的??伤械娜吮砻娑季粗?。小煙袋家里有錢,外面又有勢力。比如他找人將全屯的黃豆賣上好價錢,比如誰家兒子要娶媳婦,誰家要蓋房,要買小拖拉機,錢不夠時,就要去找他借貸,當(dāng)然是要付給他很高的利。小煙袋事前都把利息打到所借的錢里,然后寫在欠條上,再按上借款人的手押。到期還不上錢,他估摸有償還能力的,就連本帶利地往下一年滾。有時他也讓大順子開上車,帶上大秤,去拉糧食頂賬。
這年春天,小青的弟弟訂婚了。算來算去還缺兩千元禮錢。小青媽一愁就罵小青爸,半宿半宿地罵,小青爸在那罵聲里睡去了。幾年里小青媽見小煙袋就躲,躲不開了,也不與他搭話。可這幾天里她常留意小煙袋走過大道的身影。鼓了好幾回勁才遠遠地跟過去。在沒人處緊幾步追上小煙袋。他兩手仍背在身后,只把那只锃亮的小煙袋轉(zhuǎn)過來。小青媽滿臉的皺紋里扭蕩著不自然的笑,沒等她把滾在嘴里的那句話說出,他叼著煙袋問:“你是缺錢?”
“他叔,小青這兩年才沒凍著,都是你心眼好,除了你誰還稀得管她。這不是,我家的小子要訂婚,這年頭,這媳婦貴得可真嚇人……”
“缺兩千?”
“對呀,可不就差兩千!”
小煙袋當(dāng)下就借她兩千元。欠條上并沒像借別人那樣,把五百或六百的利錢加一起直接寫上借款兩千五或二千六,而是寫了兩千元。小青媽在這張紙條上按上一個通紅的指印。數(shù)了錢回來,心里自是感念他。偶有忍不住的時候,便說起他的好處。很快她就見人們臉上露出了不屑和譏諷,便憤憤地轉(zhuǎn)過話頭罵幾句。她其實是生這些人的氣,以前她罵小煙袋時,人們臉上露出的是這種神氣,現(xiàn)在夸他,還是這種神氣。
小煙袋的女人早對小青身上的新衣裳不滿,這回見又不要利息就把錢借給小青媽,幾日里,一抓住他的人影,嘴上便有話嘟噥。小煙袋偏過頭一看,她就沒了聲息??伤晦D(zhuǎn)身那咕噥聲又響起。后來她就罵這屯子沒好人,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就知道貪錢,連這個高家小青,都瘋成這樣也還有勾引人的本事。
“放屁!”那柄小煙袋在嘴里一跳,一股白煙隨吼聲竄出很遠。她那張又長又方的大臉陰沉地低下,偶爾翻出兩痕眼白幽怨地看他。
“你也太他娘矮看我了!”小煙袋說完,就走了。
“我矮看你?你要沒錢,陶大娘就能搭理你?你就敗禍吧!這樣下去,就是套上兔子拉車去運錢,都供不上你!”她對著窗外他漸走漸遠的背影大聲說。她知道他又去陶大娘們兒家打麻將去了。
這年秋,屋前屋后漸漸地隆起一堆堆一垛垛的莊稼,將屯子擠得透不過氣來。小煙袋擇了屯頭一塊很大的空場來垛莊稼。垛角露著一只大青石磙子,只露邊上鑲著鑄鐵的框。
黃豆還要再干一些才行,若是太早了,豆粒就會碾進土,粘上一層塵土,就不好賣了。
小煙袋白天守著豆垛。夜里抱來一些柔軟的麥草,睡在這里。除了那臺錄音機,夜里把黑子拴在那青石磙子框上陪他。到吃飯時,他的女人就把飯送來,鋪一塊塑料布,又把菜放在塑料上。他一手端著煙袋,一手握著酒瓶,收割后的田野爽爽凈凈的。向天邊傾斜下去的是瓦藍的天。他對著這樣的天地喝酒。
這天小青走了過來。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不敢走近。他就把飯食裝進塑料袋里,掛在屯邊那趟楊林里。然后看著她就彎著腰,兩肩聳得很高,腳尖著地一步一步走過去,邊走邊觀望他。拿了那袋子,便跑到遠處吃起來。幾天后她就不怎么怕他了。他不再把吃的東西掛在樹上,她蹲在豆垛旁看他。他假裝沒看到她,邊喝酒邊將一塊食物高高拋起,黑子豎起爪子在空中接住。當(dāng)他往空中拋一個饅頭時,小青跑過來,非常敏捷地凌空把饅頭接到手里,邊咬邊跑起來。黑子一愣,追上去。跑到大道上,她摟住狗脖子,把那剩下的饅頭塞進了狗嘴。
小煙袋看了,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秋天,這幾垛黃豆拴著他,可夜晚人靜時,他隔兩天還是要跑到陶大娘們兒家的。出事這天晚上,他也是去了陶家。這個晚上與屯里任何一個晚上一樣,家家早早地熄了燈。他悄悄離開黑黢黢的豆垛,從屯后繞道去了陶家。房屋和莊稼垛隆起一團團邊緣模糊的黑。喧動的銀河在屯子上空彎成巨大的弧形。偶爾一聲狗叫,在黑暗的深處引出另外的幾聲狗叫。他在眾多的狗叫里聽出是黑子的吠聲。來到陶家門前,他拿手電在陶家低矮的三間草房的窗上亂搖了兩下。
門便呀地開了,有人影出來走近。他問:“老陶和孩子都睡啦?”
陶大娘們兒瞇細了兩眼,每只眼里都夾著一點星光,說:“你來了,他不睡也裝睡了。” 他一手端著小煙袋,一手拍在她的屁股上,那肉就在緊繃的褲子里顫?!拔揖拖肽氵@身肉!”他說。
“你這個老流氓!”她轉(zhuǎn)身帶他進屋。
他叼著小煙袋,伸手扳轉(zhuǎn)那肉滾滾的兩肩:“跟我到豆垛去,那里又舒坦又靜!”
“你找那瘋子去!”挺著高高隆起的胸,轉(zhuǎn)身掙脫他的手,又走。他只得跟她進了屋。走到外屋時,聽見東屋里老陶的鼾聲。他跟她又進了西屋,摸索著爬上那鋪炕。他把那還有一點炭火的小煙袋擱在炕沿上。
“你這頭褪了毛的小母豬?!彼謿庹f。
可陶大娘們兒并不急。在與他保持著關(guān)系的幾個女人里,他就悅意她這種撩撥人的勁兒。狗開始叫起來時,他把全部精神浮游在那團白肉里。后來全屯的狗叫成一片,他一下辨出黑子的驚叫聲,慌忙從陶大娘們兒身上跳下炕。伸腳摸不著鞋。待摸著,便提著褲子跑出門。跑到那條土街上,大火靜靜地矗立在村口。火苗越來越高,早已高過屯中一切房屋和樹木,像一座烏紅的山立在半空。
他忽覺自己的力氣全耗在那團白肉上了。腳和腿都軟,踩在土道上,土道變成了棉花。土街鋪層烏紅的光,越遠越暗。驚起的麻雀像一塊塊黑石頭,飛出火光,鉆進黑暗中。狗仍在興奮地叫,還有幾聲牛哞。滿街都是驚慌和興奮的人們,他們紛紛從小煙袋身旁跑過,偶有回頭看看他的。
人們呆呆圍著豎向天頂?shù)拇蠡穑及檬止之?。他那高大的女人圍著大火一圈一圈跑,邊跑邊拍大腿叫,可那喊叫聲都落入大火的隆隆聲里。只有黑子的哀嚎從這一切聲音里夢一般掙脫出來,讓聽到的人心顫。黑子蛇似地扭動在那根鐵鏈上,尾巴被燎光了。
茫然中一種急切忽然使小煙袋一心惦記起黑子了,可他像是永遠走不近那堆火了。他心里陡然脹滿了一股怒氣。
黑子兩腿斜立在鐵鏈一端上。不停爆響的豆垛上火團紛紛落在四周。人群忽然搖動起來,隨一陣喊叫聲搖蕩了。一個靈巧的身影跑過去。他一下明白那是小青。他想喊,可還是呆呆地盯著她。黑子一下?lián)湎蛐∏?,鐵鏈嘩啦嘩啦纏住她,她同那狗一同倒在地上。
他抬起眼,山一般的火還在竄動,上端又尖又細,在夜空的深處不停地分岔又合攏,金色火星不斷向天上飛去。
“小青??!”小青媽在喊。
他心里一抖,目光又順著大火滑下來。他看見被那股灼熱逼回來的小青媽打著滾地哭叫。青石滾旁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從火里站起來,沖出火海的是大黑。
他一下癱坐在大道上。
屯里人都明白這火是人點的。第二天派出所來了人,先查問到了陶大娘們兒,她一直同小煙袋在一起。老陶半身不遂,走一步左腿就要畫一個圈,再說他這命還虧小煙袋出錢救過來的,他也不可能去點火。
有的人猜也許是小青,別看她瘋,可她好像還記得從前的事??扇藗冇植幻靼仔∏酁樯兑ゾ饶菞l狗呢?可一個瘋子保不準什么都干得出來。不管怎樣,燒了他小煙袋的,都暗暗出了一口氣。從這個晚上開始,人們都看起自家的豆垛了。這年比往年打豆子都要早,以后每年都是這樣。
那場大火后,小青媽像當(dāng)年小青那樣走在深秋的土街上,哭她可憐的閨女小青。人們也多議論起小青,說這真是命。這條叫黑子的笨狗當(dāng)年在玉米地里看見小煙袋和小青的那件事,這時又同小青一同燒死了。
兩天后,土街上再也聽不到小青媽的哭嚎了。據(jù)說小煙袋當(dāng)著她的面,把摁著她手印的借條撕了。那兩千元錢不再要她還了。
不久,小煙袋離開屯子,去跑買賣了。半年后屯里又響起他的女人的哭罵,這是因為小煙袋同一個外地女人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過上了日子。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回來。漸漸的就沒有多少人記得他了,只有大黑每天傍晚跑到村頭的大柳樹下向遠處望。它望什么沒人理會,大概只有小青活著才會摸著它的額頭把它領(lǐng)回村。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