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十月
　　
　　十月，大地比天空更近
　　一個寒噤捎來兩天風(fēng)雨——
　　把柜子里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叫醒!
　　一切都還是濕濕的。掛起來
　　晾晾這些蟄居的日子吧
　　
　　這是南方的城，人間的城
　　天堂的城
　　月亮流了兩千多年
　　連玉蘭和樟樹都不想老
　　(十月還站得那么婆娑)
　　街道比行人還瘦
　　
　　此刻它背靠落日，肚子里的江山
　　和疾掠過的雨燕的影子一起
　　壓在小巷沉沉的青石板上
　　滿城的蒿草和風(fēng)一路向北
　　蟲鳴贏弱，園林深沉
　　
　　這些北來的漢子們
　　壓抑住濕冷的心事
　　漫說毛衣、螃蟹和桂花
　　
　　紙人
　　
　　我是一個沒有生平的紙人
　　孱弱得站不起任何頁碼
　　時代把我揉皺成一團，和廢紙一起丟進
　　黑暗的垃圾箱里
　　或讓我擠進一本巨著，用一群影子使我
　　理屈詞窮
　　我身上曾有那么多細小的痛苦
　　像被秋風(fēng)蝕透的一枚落葉
　　上面寫滿天空的楔形文字
　　但它們不能滿足紙
　　規(guī)整的法律，也太晦澀
　　不能被
　　任何一張簡歷的表格收留
　　于是我只好更加賣力，把自己的一生
　　都寫進紙里
　　他們一打雷，我就寫“下雨”
　　他們笑瞇瞇，我就寫“陽光燦爛”
　　我的一切都是被允許的
　　我的歡樂是被允許的歡樂
　　我的憤怒是被允許的憤怒
　　裂紋
　　
　　我尋找一切事物身上的裂紋
　　因為我相信
　　它們是美麗的，柔弱的
　　我鑿開它們，取出
　　暗影、斑點或泉水
　　它們與我身上裂紋里
　　透露出來的微光一起
　　組成了世界隱忍的一面
　　這是天然的傷痕，這是天空中
　　晾曬著的靈魂!
　　我相信萬物皆有淚水，裂紋里
　　有它們的淚腺
　　當(dāng)一些充溢著愛的撫摸掠過時
　　我們的孤獨就連成一片
　　在黑暗中緩慢地張開
　　飽脹的心
　　
　　隱身
　　
　　QQ時代，我們是一串?dāng)?shù)字
　　被另一串密碼緊緊鎖住
　　鎖住，才是安全的
　　世界是登錄、搜索、相遇和聊天
　　而一些人選擇了隱匿自己的頭像
　　像游弋在冰層下的魚群
　　暗暗關(guān)閉身體，潛入深水
　　吐出寂靜的水泡
　　
　　他們是隱身者，內(nèi)心空曠而又熱烈
　　在喧嘩的世間把嘴唇咬成一片秘密的葉子
　　在灰色的背景里一言不發(fā)
　　他們數(shù)字很短，密碼很長
　　
　　病中吟
　　
　　能否用一首詩治愈一個詞的疼痛?
　　能否用天空的淪落(譬如黑夜)終止一只鳥的飛行?
　　能否用簇擁而過的人群消除一個人內(nèi)心的軟弱與緊張?
　　能否用冬天將死亡傾倒出去，在撕咬的雪跡中保存下一行清晰的文字?
　　能否用我冗長的一生洗凈此刻，這具六十公斤重的虛弱多夢的肉體?
　　世界就站在這兒!它狂怒而粗暴，堅定地聳立在
　　它的真實里。事物的語速太快，以至于
　　難以完成一次認真的眺望和撫摸
　　難以讓雨水順著臉流下，滲進胸腔和骨縫
　　難以在夢境之外抓牢一枚生銹的釘子
　　我的目光總在身邊熟悉的事物上打滑，跌進
　　一個個高燒的病句里
　　再也無法找回原來的章節(jié)與道路
　　能否用一本書打倒一個時代?
　　在這本書的扉頁上，我已染病多年，和一群影子的戰(zhàn)爭
　　結(jié)局只是一堆凌亂的問號
　　整本書都是我的災(zāi)難、緘默、憤怒和屈從
　　一個幽靈在心窩處長成腫瘤的形狀
　　能否用體內(nèi)的黑暗溶化迎面撲來的現(xiàn)實?
　　愛情，青春，前途，在時光中漸漸彎曲
　　伴隨著脊椎骨生長的方向，走向腐敗
　　兇猛的月光沖刷著夜晚堅硬的河床
　　在一滴即將結(jié)冰的水里，一些過錯無法挽回
　　一些聲音凍僵在發(fā)炎的喉管
　　能否用傾訴開啟一道門，為內(nèi)心的傷情引渡幸福的泉水?
　　能否用順從、哀歌和憐憫將這衰朽的戰(zhàn)栗平息……
　　冬雨
　　　
　　冬雨下在清晨
　　下在
　　一些人的出世與另一些人的離世之間
　　仿佛下在我的體內(nèi)
　　在淅瀝的聲響里
　　白玉蘭、樓群和失散的路人連成一片
　　以站立的姿態(tài)陷入
　　各自的生活
　　在灰色的光景中
　　有多少幸福和災(zāi)難值得我們
　　去奔赴
　　一些身影在火光中矮下去了
　　一些夢尚未醒來
　　　
　　雪前
　　
　　雪意在彌漫，擴散，讓天空飽脹低沉
　　讓云朵下墜到所有仰望者的臉上
　　那干燥、寒冷的臉上蘊藉著整個冬天的希冀
　　看吧，那些黑色的枝條簡直是沖上去的，多像
　　瀕死者伸向天空的手指
　　
　　麻雀在跳躍，攜帶著清脆的叫聲
　　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傳遞
　　福音、謠言和災(zāi)禍。它們嬌小的身軀
　　精粹了北方鄉(xiāng)村遺老的所有稟性，
　　在紛揚而至的流光與暗影中爍爍閃動
　　
　　幾聲狗吠。遠處傳來一陣沉鈍的爆響
　　墻上掛滿了金黃飽滿的玉米
　　當(dāng)一首甜膩的陳年情歌從街上店鋪里飄出
　　所有出走的迷路者便陷入焦躁和絕望之中
　　此時，老人們的心事曠野般深沉
　　
　　雪意繼續(xù)醞釀、堆積，壓迫著院子
　　幾乎要傾圮下來，像一場潛在的傷害
　　冷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吹徹二月寒，吹走
　　麥田里的烏鴉、羊群和墳塋
　　將苦難從人們貧窮的肋骨里吹出，讓孤獨溢滿他們的胸腔。
　　
　　而人生苦短，雪從前世下到今生
　　從潔白到骯臟再到風(fēng)聲里那難以穿越的守望
　　都是村莊潑煩零碎的日子。
　　現(xiàn)在它停在半空，停在婚宴與死喪的消息里
　　誰在凝凍的中途回首仰望，誰就會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