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太把老公伺候好以后，決定拿個板凳到大門口歇一會。這已經(jīng)是一年多來漸漸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雖然她的雙眼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但她憑借那牛啊羊們稀稀拉拉地從門前“叭嗒叭嗒”走過的聲音，直覺告訴她太陽還沒有落山，離天幕垂懸下來還有半個時辰。
　　花太弓著背，一只手端著一根木凳，一只手微微向前張開，像一只龐大的蝸牛慢慢地朝大門口走去，手指尖劃過板壁時發(fā)出一陣低沉的響聲。她顫微微地摸到大門口，把木凳放在外邊并不平整的地上試探著，確信木凳已經(jīng)放得平穩(wěn)，才伸出一只腳，像小孩子騎著一匹木馬一樣跨出門檻，腳落地之后，再把另一只腳從里屋抬出來。從火坑邊越過一間堂屋再到大門口這四米不到的地方，讓花太花去了整整三分鐘時間。
　　她在門邊仰頭坐著，手和臉都布滿溝溝壑壑的皺褶，干癟得像塊黑褐色的千年樹皮。她像往日一樣靜靜地端坐在門口，兩個石窠臼一樣的眼窩，眼珠難得轉(zhuǎn)動一下。
　　四十年前，剛做新娘的那會兒，她天天都坐在這個門邊忙碌針線。她那架紡車每天都在飛快地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從她兩個手指頭間紡出來的棉線又白又勻，贏得人們一陣陣夸贊。她紡自己的，也有幫別人紡的，門口常常圍著好些人。最令她感到欣慰的，還是她用棕葉編網(wǎng)的事。
　　村子里流傳著“舀孩子”的習(xí)俗，據(jù)說，一切生命都是從大海大洋里產(chǎn)生的，小孩子當(dāng)然也在其中，要想生孩子就得去大海邊“舀”上來。然而，住在深山里，別說大海，就是一條水溝都少見。人們經(jīng)過巫婆神漢的點(diǎn)撥，在自家大門口上方懸著一張象征性的“網(wǎng)”，表示求子的意愿，懇請“送子觀音”把孩子送過來。說是懸一張“網(wǎng)”，其實(shí)只不過是蒸籠里一個網(wǎng)狀的墊子，作個模樣而已?；ㄌ胍⒆樱Y(jié)婚那年，她就天天坐在現(xiàn)在的這個地方編網(wǎng)。她起初是編自己的，后來編的數(shù)十上百張都是做人情的。她說她很喜歡孩子，想多要孩子，就把好多張網(wǎng)同時懸在門上，所以她才前前后后生了十二個孩子。若不是落實(shí)計劃生育政策，鄉(xiāng)政府把老公龍毛毛叫去給“騸”了，估計花太還不會善罷甘休呢。
　　當(dāng)年編的那些網(wǎng)至今還在大門上方懸著，只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
　　花太這時候安詳?shù)没钕褚蛔稹盎钇兴_”，來來往往的過路人紛紛跟她打招呼，她溫情地一一應(yīng)答。村子里百十號人每天都要從她面前經(jīng)過，那一聲聲問候足以使她幾分悲涼的心得到慰藉。她的神情漸漸地舒展開來，她屢次試圖睜開眼睛看看，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她的眼睛枯萎得像個肚臍，早已失去了伸張的功能。
　　“花太，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你們從坡上回來了?”
　　吃過了，花太真的是吃過了。沒有吃過她不會安閑地坐在這大門邊，沒有吃過她就得要去照顧那個和她同樣是盲人，體質(zhì)比她更差的老公龍毛毛。誰都不知道這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每天是怎么吃喝拉撒的，人們猜測不到也想象不到這兩位老人一天天是怎么度過的。但是，即便是沒有吃過，人們誰也不必去擔(dān)心他們，因?yàn)樗麄冇惺鄠€子女，加上孫子，應(yīng)該有數(shù)十人了。按說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可卻讓人疑惑不已，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連個人影都沒有出現(xiàn)。
　　農(nóng)村人就喜歡說客套話，問候一聲“吃了沒有”，這并不代表要去關(guān)心人家的意思。
　　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從她面前走過，一遍一遍重復(fù)同樣的話語，她也一遍又一遍地應(yīng)答，非但不厭煩，甚至還有些快慰和感動。
　　她一向?yàn)槿撕蜕?，人人都喜歡她，如今她雙目失明，人們?nèi)匀幌矚g她，見了她總要向她打招呼。她曾經(jīng)善待過別人的孩子，就像對她自己的孩子一樣。那些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生了孩子，又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每天從她面前走過。只有她自己親生的十二個孩子一個個銷聲匿跡，好像一下子從人間蒸發(fā)掉了。
　　想到這些，花太不免有些傷感。
　　在她給龍毛毛生了第八個孩子的那天，有人就取笑她：“你已經(jīng)生了那么多孩子了，還要生嗎?”
　　“生啊!不生長那個東西來干什么?”
　　人家羞了，她樂了。也有人看不過去，勸她說：
　　“你光顧生孩子，自己都瘦得像個爛抱母雞樣了，還是別生了吧!”
　　“爛抱母雞也要生，有些人想生都生不出呢!”花太哈哈大笑，“你不曾聽人家說嗎?多子多福，兒女不多哪來的福呢?”
　　人們辯不過花太的歪理，怕自己吃虧，只得樂著而去。
　　花太說生就生，這絕不是說說而已。就在她生完第八個孩子剛滿一年，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上了。這一胎或許是她的虔誠感動了老天，竟然給了她一對雙胞胎，一龍一鳳，讓許多人羨慕不已。僅過兩年，她又添了一對龍鳳胎。這樣一來，人們都說她成了村里的生育專業(yè)戶，這可把她樂了很長時間。
　　龍毛毛家里窮，從來沒上過學(xué)，自從給老大老二取過金龍銀龍的名字外，后來生的龍毛毛都愁著沒名字取?；ㄌ牶螅瑯泛呛堑匦λ?，她說：“第三個就叫她三龍，第四個叫他四龍，以此類推叫下去，還愁沒名字叫嗎?”老公這才像撥云見日，連連點(diǎn)頭稱許。突然，剛剛舒展眉頭的龍毛毛又眉頭緊鎖，他問花太：“可是，第十一個第十二個你該不會讓我叫他十一龍十二龍吧?”“這還難嗎?”花太笑嘻嘻的說，“叫她冬妹和臘龍不就行了嗎?”說完用手指戮了戮龍毛毛的額頭。龍毛毛笑了，笑得露出兩排黃得如同玉米粒的大牙。
　　這么多的孩子，每年到青黃不接季節(jié)，鍋里幾乎見不著一丁點(diǎn)兒白米飯，全部是洋芋、紅薯和一些雜糧，孩子們營養(yǎng)不良，一個個瘦骨如柴，頭大身小，眼睛白亮白亮的。好在孩子們個個像鐵打的似的，很少發(fā)燒感冒。每次吃飯之前，花太就得吩咐孩子們排隊，從大到小順序排列，“金龍銀龍三龍四龍五龍……”這樣點(diǎn)名，直到確認(rèn)所有的人都到齊，她才說聲：“開始!”孩子們便一轟而上搶位置搶飯碗，有時候甚至還打了起來。當(dāng)年隊里糧食少，人們常常食不果腹。為了孩子們，許多時候花太自己總是饑腸轆轆，有時候餓得頭昏眼花，實(shí)在餓得受不了，看到孩子們在吃紅薯，她就向孩子們要：“孩子們，給媽媽吃一點(diǎn)嘛!”孩子們一轟而上，紛紛把手上的食物遞給她，她狼吞虎咽吃了這個的一口，又咬了那個的一口，一一吃過之后，胃已經(jīng)塞滿了一半，眼睛本來已經(jīng)像缺油而即將熄滅的燈，突然又一下子亮了起來。她會心地笑了，又繼續(xù)干她的活。
　　孩子們一個個面黃肌瘦，花太更是瘦得落下兩個眼窩，眼睛總是瞇著，她怕吹風(fēng)，風(fēng)一吹她的眼淚就往外直流，她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后來干脆用衣袖衣襟抹了。她實(shí)在受不了，曾經(jīng)請過醫(yī)生，用過好多種眼藥水，就是治不好。后來，她不再去找醫(yī)生，任由眼淚不停地往外流。她走路的時候，兩只腳像風(fēng)吹。一樣?xùn)|飄飄西搖搖，艱難地支撐著弱小的身體。有一次，她肩上擔(dān)著一擔(dān)籮筐豬菜，雙腳顫微微地在一個狹窄的村道往上爬。這時，一位擔(dān)著重?fù)?dān)的老大爺趕著一群黃牛從后面跟了上來，花太見躲避不開，硬是直起腰板站在道上一動不動。領(lǐng)頭的那條黃牛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抬起頭站立在那里長長地哞叫兩聲，后面的黃牛紛紛堵在那條狹窄的道上。老人以為牛又打架了，這才抬起頭來一看，發(fā)現(xiàn)花太像個稻草人似的立在牛角尖前。老人一邊驚呼著催促花太趕快走，一邊忙著對牛喊“哇哇”。兩分鐘后，眼看著花太步履蹣跚艱難地爬上坡頂，老人才松一口氣?；ㄌ⒃诼愤叧先诵πΓf：“老了，真的不管用了?！崩先艘部粗ㄌα恕?br/>　　每次生產(chǎn)隊里分糧食，都是花太最開心的時候?；ㄌ乙粨?dān)一擔(dān)挑著谷子回去，這讓許多人眼熱。隊里要?dú)⑴４蜓兰?，按人頭來分肉，花太家分得的總是最多，一只大腿幾乎都劃給她家了?；ㄌ豢谝宦暩兄x毛主席，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父老鄉(xiāng)親，這時候她感到特別溫暖和幸?！?br/>　　花太喜歡小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十二個孩子，從來不曾揚(yáng)過一個巴掌打過誰，就連鄰里的孩子挨父母打罵，她都要沖過去護(hù)住孩子，對小孩子的父母百般勸阻：“生個孩子多不容易呀，何必動不動就打罵小孩呢?”全村寨百十號孩子她都能一一辨認(rèn)，叫得出名字?；ㄌ淖彀拖衲嗣鬯频模⒆觽兌枷矚g她，所有的人見到她都會開心。雖然花太認(rèn)識村里所有的孩子，叫得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但她從來不去叫別人的名字，見到個小男孩就叫人家“小雞雞”。她看到五六歲的小男孩跟著大人上山放牛或砍柴，就把人家小孩攔住，低頭去問：“小雞雞，告訴花太你從哪里出來的呀?回答我就讓你過去。”小男孩羞答答地掙脫她的糾纏跑開，把頭埋到脖子里去偷樂著。這樣的挑逗不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一律笑著樂著。
　　村里許多小孩子都知道花太很“流氓”，男孩們一看到花太就得轉(zhuǎn)身落荒而逃。有時候，村里的男孩子到她家里來玩的時候，她摸摸別人的褲襠問：“小雞雞’，告訴花太，你從哪里生出來?”孩子們羞得捂住嘴?；ㄌ约旱暮⒆颖阕柚箣寢專骸皨寢寗e說那些害臊的話，會嚇怕人家下次不敢再來?！彼D(zhuǎn)過身向人家說：“小雞雞啊，回家再叫你爸爸媽媽再去大海大洋‘舀’一個小弟弟小妹妹來啊?”小男孩只偷偷地笑而不答。
　　花太淳樸善良，是個慈愛的母親，更像是村里所有孩子的母親。
　　她像往日一樣靜靜地端坐在門口，像是等待著什么，又像是一無所求。
　　花太有些不明白，如今，別人只有一兩個孩子的人家，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唯獨(dú)她生的那十二個孩子，一個個像羽毛豐滿的鳥雀，早已傾巢而出，只留下了一個空空蕩蕩的鳥巢，而這個空巢就留給她和老公龍毛毛這兩個都雙目失明的老人來守。她今天不明白，以后也不會明白，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
　　老伴龍毛毛也完全失明，整天都臥床不起。同樣是雙目失明的她每天都要端著碗到床邊一邊喂著，一邊給他講著故事，講別人的故事，也講著自己的故事
　　牛啊羊們的腳步聲早已沒有了，向她打招呼的人也沒有了，她知道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她微微抬著頭，拾起衣角揩著那石窠般的眼窩邊的淚水，仍舊像當(dāng)初出來一樣，一只腳先放進(jìn)去，像小孩跨木馬一樣，再把另一只腳收進(jìn)去。門口只有她親手編織的那些“網(wǎng)”還在夜色中輕輕地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