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史反復轉折經過一個半世紀,中國才進入國際社會,中國文化也將融入世界文化。這一過程,迂回曲折,若從“我者”與“他者”的相對性而言,竟是“我者”與“他者”的調換,將中國原有的文化,化“他”為“我”,棄“我”為“他”。這在中國歷史上,毋寧是僅見的深遠變化。
20世紀前30年,中國努力進入世界,但是中國太大,人口太多,歷史太長久;中國選擇了轉舵向西,但不過是城市與精英的中國在轉向,另一個中國,鄉(xiāng)村與基層的中國卻還是轉不過來。
這一自我撕裂的過程,如果沒有其他的干擾因素,中國仍有可能終于慢慢全部調轉方向。然而日本侵略中國,東南及沿海城市淪陷。國民政府努力以赴的“現代化”,經過八年抗戰(zhàn),原來建構在都市與精英之上的結構,脫離了植根的土壤。不但八年苦戰(zhàn),民窮財盡,那一個辛苦轉向的中國也失血太多,在抗戰(zhàn)慘勝時,已是奄奄一息。
另一方面,廣大的敵后內地鄉(xiāng)村,留在鄉(xiāng)間的現代文化資源并不豐厚,也切斷了與內遷上層結構的聯(lián)系。在經濟方面,退縮到基本農業(yè)與小區(qū)域的交換;在社會方面,也回到鄉(xiāng)黨鄰里的集合體,現代文化已無托根之地。中國本來已是一分為二,但還沒有分離。八年抗戰(zhàn),中國真的分裂了。那一個先天并不壯碩的城市中國,或是在敵人占領之下,或是離根內遷,難以發(fā)展。
在那裂碎為一片一片的鄉(xiāng)村中國,共產黨以“抗日”口號,將廣大中國人民的保鄉(xiāng)觀念,轉化為民族主義,取得重組中國那一半的機緣,并在地方集合體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集合體,終于將中國改造為統(tǒng)御全民的龐大集合體。這一重新塑造的鄉(xiāng)村中國,在國共內戰(zhàn)中,壓倒了已經為大戰(zhàn)摧殘的城市中國。這一轉變,在共產黨統(tǒng)一中國后,中國人的“我者”,已由國族認同界定;“他者”則是長期欺壓中國的西方。即使同樣是社會主義政權統(tǒng)治的蘇俄,也只是短暫的友人,終究還是歸入“他者”之內。
兩三個世代了,抗日的記憶猶新,中國的民族認同感,中國官方與民司共有的情緒,使無數中國人為了“中國”,矢志靡它。巨大的“我者”,也將許多歸入異類的個人清除改造,不讓“五四”取諸西方的“主義”有孕育的機會,以防范那些“他者”余燼有再燃的機會。
而最近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形勢,毋寧是抹去了前面30年的中斷。市場經濟的開展,使那一個幾乎絕滅的城市中國又復活,而且以無比的動能,擴大及于大片的內陸,也改變了農村的面貌。
歷史正在消長之際,1949年至1978年司的鄉(xiāng)村中國,正在讓位于今天的城市中國。一旦兩者易位,則“我他”之司,也將有相應的轉換。
在臺灣,“我他”的對立,在于不少本土居民要求確認自己的主體性,而與堅守中國認同的另一部分人口有持續(xù)不斷的斗爭。前者與日本占臺的影響有密切關系,而后者則與遷臺的政權難以切開。于是認同問題與爭奪政權,糾纏為臺灣內部的對立。
從中國文化的角度看,臺灣本土論的立論根據十分薄弱,其居民的文化根源,依舊是中國文化;族群血統(tǒng),也絕大多數是閩粵移民的子孫;南島原居民,只占少數而已。這一類的“我他”與主客爭議,在全球化浪潮下,是另一股逆向的潮流。在世界別處,也多有類似爭議,整體而言,其應是全球化走向“合”的趨勢中難免的枝節(jié)。
今天的中國文化,已有深刻的變化。以日常生活方式言,除了飲食之外,也已華洋相雜。在思想方面,儒道佛三家綜合的中國式思維方式,早已稀釋于強大的西潮,相對言之,這一原為中國文化主流的思想系統(tǒng),千百年來淀積于民司的枝節(jié),卻仍留在各處華人的行為、儀節(jié),以至思維之中,例如互補的二元論(陰陽、公私、榮枯)。只是大多數人往往行之若素,未經反省而已。
在價值取向方面,傳統(tǒng)的整體主義(宗、族、鄉(xiāng)、國)與今天普及全球的個人主義(人權、自由……)之間,在我們的行為中處處有碰壁,卻也人人可以找到自己以為適當的調和。在西方價值觀儼然已是主流的世界中,中國人如此地尋求調適,是值得密切注意的現象。
各處中國人社會中的精英,應當因應這一現象,認真思考,或能有意識地導引,發(fā)動大家,合作進行深度的反省,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若干成分,挹注于有待我們合力締造的全球人類共同文化。
如能做到這一巨大而持久的任務,則中國與今天的主流文化之間,將不必有“我-他”與“主-客”的分別,而是從矛盾中,辯證式地躋登更高階的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