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蘇聯(lián)]阿.托爾斯泰

陽光照進(jìn)了深深的院子。說實(shí)在的，是陽光照耀著高樓的一邊墻，一些窗子打開。曬著孩子用的小床墊、小枕頭、小棉被什么的。

從下面看上去，五樓一個窗里有個十歲孩子的短發(fā)圓腦袋。他正坐在桌子旁邊讀《哈特拉斯船長》，這是儒勒，凡爾納寫的一本小說。上課日子他還坐在那里讀《哈特拉斯船長》?不用奇怪，學(xué)校里有人害猩紅熱，暫時停課。

對面的墻是陰的。那邊樓下窗口站著個十六歲的小家伙。他的樣子叫人看了就不順眼，翹鼻子，腫眼睛，抽煙抽得嘴唇都黃了，窄腦門上耷拉著額發(fā)。他就是所有孩子的兇神，整座大樓的災(zāi)瘟——小流氓瓦西卡。

他啥事不干，偷媽媽的錢，光想著胡鬧搗亂，或者上哪兒去弄幾毛錢買酒喝，買煙抽。

比方這會兒瓦西卡就在想。最好弄個彈弓，用大鉛彈去彈對面窗子里米加那個短發(fā)圓腦袋，那小鬼準(zhǔn)跳得半天高!除此以外，他正等著無線電開始廣播。他等著這個就為干壞事。他干的這種壞事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叫大樓里所有有收音機(jī)的人家受不了啦。

米加在讀他的《哈特拉斯船長》。這位勇敢高尚的船長有那么多驚險故事，他讀著讀著入了迷，根本就沒去理會外面窗上曬著的小床墊，下面瓦西卡的蓬頭和翹鼻子，以及飄上春天天空的廚房里的油煙氣。

米加眼前一片碧綠的波浪，上面漂著一艘美麗的船，周圍是冰塊或者冰山。船長臺上站著威風(fēng)凜凜的哈特拉斯船長，光著頭，黑胡子，腳上穿一雙海豹皮靴。

他正在駕船向神秘的北極開去。他一直在想，只要穿過冰雪，就會看見北極被火山溫暖的大海和島嶼了。那里將有高聳的樹林、耀眼的瀑布、天鵝和企鵝，還有未知的人種。那些人大概長著銀白頭發(fā)和粉紅眼睛吧?

哈特拉斯從船長臺遙望遠(yuǎn)方刮著暴風(fēng)雪，到處是冰塊，白熊蕩來蕩去，北極光照得它們的毛閃閃發(fā)亮。北極光在窸窸窣窣和畢畢剝剝聲中展開，形成千道紅藍(lán)綠彩帶，從天上垂落下來!

船一直飛快地開向前方，哈特拉斯船長的心勇敢地跳動著：前進(jìn)，前進(jìn)!

米加那個小窗子上頭，突然傳來了沙啞的兇狠叫聲。米加從書本上抬起疲倦的眼睛。在頭頂上死命喊叫的是這院子里的第二號壞東西——一只獨(dú)眼紅貓，外號就叫“壞蛋”。它身長半米多，尾巴斷了，臉上有個深疤。它兇惡，力氣大，連狐狗見它都怕，可大家知道，這種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壞蛋”在屋頂怪叫有它的道理，它千方百計想穿過頂間窗子和后梯鉆進(jìn)廚房。它要找一只叫小雪球的西伯利亞種白貓，找到了就把它咬個半死。

小雪球很漂亮。毛茸茸的。它蹲在陽臺上只要用它那雙蔚藍(lán)的眼睛往下一望。所有的貓就溫柔地喵喵叫起來了?！皦牡啊焙匏懒怂教幍戎蛞患?。小雪球有一回好容易才逃脫了“壞蛋”的牙和爪，從此就不出大樓?？墒菑N娘只要一開門，“壞蛋”就沖進(jìn)廚房，豎起毛，紅著眼，噢噢噢、咝咝咝地叫得滿大樓都聽見。不得不用長柄刷子去趕它，可它還亂咬刷子?！皦牡啊本褪沁@么個壞蛋。如今正是它在屋頂上窮兇極惡地叫。米加想象著，那天夜里哈特拉斯船長站在狗拉的雪橇旁邊，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平線上升起粗大的濃煙火柱。他那條船被陰謀炸毀。碎片飛上北極的天空，當(dāng)時白熊準(zhǔn)是這么吼叫的。那些熊一面叫還一面用爪子抓地上的冰，以為哈特拉斯船長這回準(zhǔn)逃不出它們的掌心了。

當(dāng)然，米加要是知道廚娘到下面板棚里去了，通廚房的門也沒關(guān)嚴(yán)，小雪球正在樓梯上亂逃。他就不會這么太太平平地聽“壞蛋”嚷嚷了。這時廣播時間就到了。瓦西卡已經(jīng)不在窗口。他正坐在墻角一個破柜子后面調(diào)弄著一個兩燈機(jī)。諸位一準(zhǔn)奇怪，這個小流氓竟會搞來這么個呱呱叫的兩燈機(jī)。奇怪雖然奇怪，事實(shí)卻是如此。他買這東西哪來的錢?他有了錢為什么不拿來買高級香煙和酒?大家一準(zhǔn)也會弄糊涂。甭急，我們這就看到他要這兩燈機(jī)來干什么了。

今天要廣播一個極有意思的演講，題目叫《北極開發(fā)史》。這時所有的耳機(jī)里都響起“請收聽，請收聽，請收聽”的聲音。米加沒有放下手里的書。他坐到桌子另一頭，坐在筆盒裝的礦石收音機(jī)旁邊，想一面看書一面收聽。

科學(xué)家開始講話了：“人類好鉆研的頭腦早就努力要揭開北極的秘密。儒勒·凡爾納在他那部著名小說《哈特拉斯船長》里描述了這樣一次勇敢的嘗試……”

“呸，呸，蛤特拉斯，蟆特拉斯，我說你放屁!”瓦西卡的流氓腔打斷了教授的演講，整個大樓所有的耳機(jī)里開始聽到這樣的話：

“到達(dá)北極的第一個嘗試……魔鬼花花斑斑，鼻子滿是雀斑，一群呼嚕呼嚕的傻瓜蛋……可是這位勇敢的航海家和船同歸于盡，船在格陵蘭以北被冰夾住了……胡說亂講，該吃耳光，要用酸汽水把你們連同哈特拉斯?jié)驳脺喩硭敉簟蓖呶骺ㄩ_始罵得那么難聽。只要有點(diǎn)自尊心，孩子準(zhǔn)會氣得把耳機(jī)扔掉……

事情很簡單，瓦西卡坐在墻角柜子后面，往兩燈機(jī)里大叫大罵。大家知道，裝有電子管的儀器接收了聲音，把它變成微弱的感應(yīng)電流，通過無線電波送到不大的空間里去，約幾十米遠(yuǎn)。這一來，院子里所有的天線就接收了瓦西卡謾罵的聲音，所有的耳機(jī)里就傳出了荒唐的胡說八道……瓦西卡動的就是這個壞腦筋……

米加放下耳機(jī)，扔掉書本。他氣得頭上短發(fā)直豎。還用說!米加是四班衛(wèi)生委員會主席，學(xué)生委員，墻報編輯。該怎么辦，他連想也沒多想。

他一路跑下樓，看到有無線電愛好者的房間就按電鈴。他對每個人說：“同志，請您到下面院子開會，商量怎么對付小流氓瓦西卡……”

那些無線電愛好者大的沒去，小的都下樓了。他們跑到院子里板房那兒，一下子就聚攏了男男女女十二個孩子。可見瓦西卡真正激起了公憤。孩子們個個抱怨，主張懲辦瓦西卡。可是說到怎么懲辦，誰也想不出主意來。

這時瓦西卡從小窗子里探出身子，譏笑他們，向他們吐口水，吐在離他們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

米加氣得要命，于是發(fā)表意見說：“同志們?？茖W(xué)發(fā)明了飛機(jī)、無線電、有聲電影，等等等等。發(fā)明家齊奧爾科夫斯基很快就要飛上月球了。同志們，咱們面前就有個離得很近的人類的榜樣，世界上任何障礙都不能阻止他前進(jìn)，這個人就是哈特拉斯船長?？稍蹅兩踔料氩怀鲛k法來制服瓦西卡。真丟人!”

大家都覺得丟人，低下了頭。

“同志們，”米加往下說，“我建議不選舉什么委員會，馬上就地決定怎樣制服這個小流氓……”

大家低頭不響。有人怕瓦西卡，有人只是想不出辦法。瓦西卡在窗口裝鬼臉，刺耳地吹口哨，呵呵笑，吐出粗糙的舌頭。

丟人!丟人!

他叫道：“喂，你們這些飯桶，趕快散開，瞧我就來扭掉你們的耳朵?！?/p>

他說著就要爬出窗子。孩子們一轉(zhuǎn)眼都散開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米加。他捏緊拳頭，像哈特拉斯船長一樣勇敢地盯著瓦西卡看。

米加眼看要遭殃，可這時出了這么檔子事：整個院子響徹了兩只貓的叫聲。院子里的人都抬頭看，窗子里探出一個個頭來。“壞蛋”在屋頂盡邊上走著，拖著那段尾巴根。

在它迎面走去的地方，也在屋頂盡邊上，站著小雪球，弓著背，晃著毛茸茸的尾巴。它渾身的毛豎著。它咝咝地叫。

“壞蛋”爬著走，耷拉著肚子，貼緊耳朵。它越爬越近，越爬越慢。小雪球嘴里咝咝響，像火車頭放蒸汽似的。這時“壞蛋”爬近了，它的鼻子幾乎碰到小雪球的鼻子。它沙啞地喵喵叫，越叫越響，簡直不像自然界的聲音。

瓦西卡把米加忘了。他對著兩只貓大叫：“上吧，上吧，上吧，咬它，咬它，‘壞蛋……”

小雪球不把“壞蛋”放在眼里：“pff，pff，pff……”“壞蛋”剛舉爪子，小雪球已經(jīng)向它臉上抓去，在它耳朵上咬了一口?！皦牡啊币幌伦釉谛⊙┣蚰樕蠐澚藘上?。

“Uou!”小雪球大叫，“pff，pff，pff……”

它稍微聳起身子，打“壞蛋”的臉?！皦牡啊蓖皳?。兩只貓扭成一團(tuán)，在屋頂邊邊上滾來滾去。瓦西卡樂得哈哈笑。小雪球跳回來，“壞蛋”跳回去。

兩只貓輕輕地嗚嗚叫，胡子和耳朵完全藏到毛底下。它們縮起爪子，一下子又互相撲去，跳起半米高，離地扭成一團(tuán)。白毛紅毛一簇簇飛起來。

“壞蛋”當(dāng)然力氣更大，可小雪球利用“壞蛋”只有一只眼睛這個弱點(diǎn)。“壞蛋”撲了個空。小雪球躲開了它，拼命想騎到它身上去?？墒恰皦牡啊币淮斡忠淮瓮咸赃吿?，喘口氣又撲上來打架。它又一次撲了個空，小雪球狠狠給了“壞蛋”一下，“壞蛋”仰天躺倒，可是馬上又翻過來了。“壞蛋”這只貓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完蛋的。

它想了個什么鬼主意……它退到屋頂邊邊上，蹲在那里夫夫叫。小雪球盯住它，沒想到會有危險?！皦牡啊痹谶呥吷希偷赜煤笸日酒饋恚们巴葥ё⌒⊙┣?，大叫一聲，就從五樓高處往下跳。它在上面，用爪子摟緊了可憐的小雪球。

就在瓦西卡窗前，兩只貓啪嗒一聲，沉沉地落在柏油地上：小雪球背脊著地，壞蛋騎在它身上。瓦西卡哈哈大笑。

“真棒，‘壞蛋，可厲害!”他朝米加那邊甩甩那綹額發(fā)?！昂?。你現(xiàn)在過來吧……”

米加走過去。他看見小雪球一動不動?！皦牡啊钡枇祟^，還蹲在它上面。

“你以為我怕你?”米加說，“你比我力氣大，可我不怕你。你是小流氓。我們可是有組織的?！?/p>

“哈，是這樣?”瓦西卡說著，挽起袖子。

米加猛想起哈特拉斯船長斗熊時的機(jī)智。又想起了他是衛(wèi)生委員會主席、學(xué)生委員和墻報編輯，不能后退。他一把抓住“壞蛋”的后頸，也不管它喵喵大叫和用利爪亂抓，硬把它提起來。往窗子里一扔，正好扔到瓦西卡身上。

“壞蛋”氣瘋了，抓住瓦西卡的頭，兩個一起滾到了房間最里頭。瓦西卡拼命想甩掉那貓?？墒寝k不到?！皦牡啊庇肿ビ忠В趟哪槼端男渥?。

這時整個院子的人十分驚訝：原來天下無敵的小流氓瓦西卡竟不過是個可憐巴巴的膽小鬼!他在房間里亂竄，和貓一起打滾，叫得比“壞蛋”還響。

“唉喲喲喲喲，救救救救救命命命命啊，貓貓貓貓發(fā)瘋瘋瘋瘋啦……”

男男女女十二個孩子從一扇扇門里跑出來，奔到瓦西卡的窗前。只聽見轟隆一聲，舊五斗櫥翻倒下來，兩燈機(jī)給壓壞了。

“媽媽，媽媽媽媽，嗚嗚嗚……”瓦西卡大哭大叫。

這件事本來還不知會怎么收場?？蛇@時來了管院子的康斯坦京。他是一位老紅軍，比這更可怕的戰(zhàn)斗場面也見過。他灌滿一桶水，走到窗口，提起桶來就往瓦西卡和貓身上潑下去。

瓦西卡這才擺脫了發(fā)瘋的貓。他嘴唇都腫了，滿臉給抓傷，哭著把“壞蛋”扔到外面院子。

康斯坦京說：“你一直耍流氓腔，這是活該?！?/p>

孩子們從窗外探進(jìn)身子說：“真是活該，只該這樣了?！?/p>

瓦西卡只能斜著腫起來的眼睛，對窗外那些孩子狠狠地瞅了一眼。他的兩燈機(jī)壞了，他那小流氓的威風(fēng)也從此完蛋了。

“壞蛋”一聲不響，一蹦一跳地逃到板棚后面。它在那里開始舔自己，大家知道，這是貓的治療方法。小雪球摔下來以后歇了一會兒，也爬起來了，一瘸一瘸地走進(jìn)廚房，在廚娘的裙邊苦苦地喵喵叫。

米加告訴孩子們“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就管自己上五樓去繼續(xù)念他那本《哈特拉斯船長》。這位船長正在克服異常的困難登上冰山，最后將從那里看到大海，大海上太陽不會落，只是碰著雪原，于是一天又開始了。餓熊一只一只跟蹤著哈特拉斯的腳印

大樓里所有的無線電愛好者在聽收音機(jī)，捕捉來自柏林、斯德哥爾摩、倫敦和莫斯科的音波。

任溶溶譯

(摘自《外國兒童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