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亮
(水利部減災中心,北京100038)
探討水利歷史與研讀《水經注》
徐海亮
(水利部減災中心,北京100038)
《水經注》作為永恒不朽的地理歷史名著,也是我們學習和研究水利科學、河湖水文的最佳著作。近代,工程科學和經典力學極受青睞,疏于文理修養(yǎng)的水利工科學者,尤需進補諸如《水經注》這樣囊括歷史地理環(huán)境的佳作。關于《水經注》本身,酈學專家學者已經談了許多,我沒有什么獨到的見解,這里僅就我們水利工作者、學者研讀《水經注》,談點個人體會,希望對于求學中的年輕人有些參考作用。
我第一次閱讀《水經注》的片段,是高中語文課本選為文學教材的“三峽”。那時,我們常常在周末去野外郊游,盡覽城市周邊叢山諸水,許多同學都說酈道元“三峽”一段文字,描述的似乎就是我們熟知的郊外某一處山間急流峽谷,可見其景觀描述生動感人和觸發(fā)學人共鳴之深,真是文中有景,景中出文,也足見在涉獵淺薄的學生心中,《水經注》開初僅在讀者有限視野里引起某些具體的附會反響。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會終身從事水利事業(yè),更不會想到我會研習水利歷史,閱讀《水經注》終生。大概自幼喜歡山川地理,加之那些年確實嚴重的干旱災害刺激,我中學畢業(yè),初出夔門,走上學習水利工程專業(yè)的道路。第一次穿越長江三峽,才知道宏大的三峽是造物主鬼斧神工,遠不是我們在中學語文課本中理解的那一點。大學里,我在圖書館文科的開架書庫,第一次見到舊版的《水經注》,但沒有耐性將文言文讀下去。所以,武漢東湖邊給予我最美好印象的圖書館,并未使我“嗟我樂何深,水經亦屢讀”(蘇軾語)。
大學畢業(yè)后,我來到河南,幾經部隊、農村鍛煉,在沙潁河邊的沈丘縣默默地做了八年水利技術員,也正是在當年窮鄉(xiāng)僻壤的豫東,我迷上了水利史,讀起了《水經注》,終于一發(fā)不可收拾。原因是1970年竣工的槐店新閘前,急劇出現(xiàn)泥沙淤積,淮河水系河流泥沙問題是怎樣的?我在灌區(qū)渠首工程地基開挖中,第一次看到在近期黃泛幾米堆積土壤下的暗紅褐色壚土——當?shù)厝怂追Q“老土”,這些促使我去思考淮河最大的支流沙潁河演變的歷史,去思考黃河奪淮對于淮河流域的作用。我去查詢地方志,也去找《水經注》。當時缺乏基礎訓練,往往就一事一處孤立地去查一部地方志,最多追溯河流逐縣漸次查詢。到后來,才系統(tǒng)地讀《水經·潁水注》或《水經·汝水注》等,從流域的視野開始研討河流的演變。甚至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兩漢、南北朝時潁河與古項縣標注位置有誤,《水經注》的原始記述是準確無誤的。我求教復旦歷史地理所譚其驤院士,重新考究項縣地望,確認酈文所指。這樣,也才開始嘗到研讀《水經注》的趣味。
譚先生指導我了解黃淮歷史關系,介紹我讀武同舉的《淮系年表》,以及《水經注圖》、《水經注疏》。我工作調到鄭州以后,可以方便地對照《水經注》,到省圖書館閱讀《水道提綱》、《禹貢錐指》等典籍了,逐漸明白河南淮河水系的歷史演變過程。但是說演變,總得有個基準和參照,這個最基本的參照坐標系統(tǒng)就是《水經注》時代的河南水系。在鄭州與黃河水利委員會的史志工作者接觸多了,也帶著指導武漢水電學院水利史研究生撰寫論文任務和考察豫北冀南黃河故道的目標,我才系統(tǒng)地閱讀了《水經注》中的黃河下游文字、條目,開始弄清黃、淮、海流域的演變(和形成)淵源。雖然我始終沒有去系統(tǒng)研究《水經注》,但《水經注》一書是指導自己探討河南東部水系變化的最基本的典籍。
在20世紀80年代初,水利界和歷史地理界醞釀成立水利學會的水利歷史研究會,我認識了水利史的老前輩姚漢源先生。他告誡我,若要想真研究水利歷史,就不能看二手材料,得讀懂原始著作,其中特別是《水經注》和《資治通鑒》。姚老是我就讀武漢水電學院時的副教務長,后調北京水電學院做副院長,當時院長就是也研究水利歷史的汪胡楨老先生。但在學院中受數(shù)學、力學萬能思潮熏染,我過去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人文學問和自然研究,我僅算是一股自發(fā)的泉水,隨同一股股涓涓細流,并入溪流山川,走出幽谷,匯入了水利史水系演化的江河湖海。我?guī)е约浩缴谝淮螌懙乃恼?關于河南沙潁河演變的)去都江堰參加研究會成立大會。而我得以進入水利界深入科研與學術,有賴于從水利史探討切入。這次大會是水利歷史研究的一次大檢閱,收到論文一百篇。后來回顧這些論文,幾乎有四分之一都涉及到《水經注》的論述和那個時代的水問題。甚至題目就直接涉及:如《水經注》專家陳橋驛先生提交的就是《〈水經注〉記載的水利工程》(還有一篇是講從《水經注》時代起至今天寧紹平原水體變遷的),姚漢源提交的是《〈水經注〉中的鴻溝水道》,朱更翎老先生提交的是《都江堰、都江及〈水經注〉所敘流路》。可見《水經注》一書是水利歷史研究的最根本經典著作。1960—1980年代姚老給水利史的研究生上課的自撰講義,就有一小節(jié)專講水利文獻——“‘水經’與‘水經注’”,這個講義后來改編成專著《中國水利史綱要》,由水利電力出版社正式出版。遵照姚老的治學精神,后來我在華北水利水電學院開設水利歷史的選修課,也專門向本科學生介紹了《水經注》和其他水利文獻,強調學工的學生適當選讀一些涉水的人文經典的必要性,告訴學生,今后倘志在做水行政、水規(guī)劃工作,務須讀點《水經注》和其他水利古文獻,思考些水利歷史、水利與自然的宏觀問題。
泥沙科學泰斗錢寧先生曾提出河流泥沙河床演變與河流地貌學的聯(lián)袂,即水利與地理科學的聯(lián)合(他在紀念地理學家沈玉昌先生的文章專門強調了這個意思),甚至進而認為,河床變形與構造活動相關聯(lián)。我算是碰巧,在河南的實際工作與探討領域觸摸了歷史地理、水利歷史、河流泥沙三個相關聯(lián)的學科。
我在河南省做水利工作20多年,業(yè)內和業(yè)余研討河流演變與農田水利史,大概占去一半時間,自有目的地思考河流演變問題以來,也體會到蘇軾說“水經亦屢讀”的必要了。而且,我相信酈道元當年在河南走的最多,也寫得最細膩。不是嗎?他做過魯陽(今魯山北)太守、東荊州(今泌陽一帶)刺史、潁川(治今長葛)刺史、河南尹等,他宦游盛極一時的元宏北魏太和年間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地區(qū),我相信他對中原三代以來的歷史與地理,體驗得也最深刻。近年新碰到豫中一些史地問題,就想起當年公干與閑暇時跋涉在這里的酈道元來。比如說禹州/新鄭/新密界的具茨山老山坪、大鴻寨古寨,為何《水經注》里沒有描述?是南北朝時期還沒有這些寨堡嗎?而在其潁、洧水溱水條中,十分細致地描述其他幾個塢堡,難道他會遺漏了這個龐大的古寨嗎?就洧水溱水地望問題,難道酈道元注《水經》時,會不顧本父母官管轄地方的鄉(xiāng)土地理,錯誤作注嗎?還是西漢、南北朝至今,這帶水系發(fā)生過令人難以理解的變異?這些地方距離他的郡治不過百里之遙嘛,他怎么會不知曉或講錯呢!按我的狹隘研討體會,研究河南當時一些地理問題,可能還是酈道元講的比較妥切。遂養(yǎng)成一個習慣,在思考一些歷史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水利活動問題時,不妨先略微想想酈道元講過描述過什么,在自己腦海里多少恢復一下1 500年、2 000年前的環(huán)境,除了河流水文,《水經注》往往是我們做各種歷史環(huán)境復原的經典參考。如涉及汝南郡南陽郡的陂塘水利問題,當年他對泌陽馬仁陂的一些描寫,如今就可以從當?shù)厝A山水庫技術指標得到映證。這個公元初建筑的陂塘大壩,在20世紀50年代恰好作為擴建的現(xiàn)代水庫大壩的心墻,現(xiàn)今溢洪道,恰好在原來泄水設施基礎上擴建。
當然,要研究河南的水系演變與水利建設,光讀《水經注》還是不夠的。二十四史地理志、河渠書與人物傳記食貨志等和許多地理、水利活動撰述是研究各代河流問題重要的參證。與《水經注》對照,更可看到滄桑的變化。我們在20世紀80年代做國家基金課題、繪制歷史地圖研究黃河變遷問題、研討明清黃河決溢的口門流路時,除精讀歷史典籍,更注意研究地方志資料,到野外做地貌調查,收集地質鉆井、剖面資料、文物考古成果和民間流傳,甚至需要了解宗族遷徙、村莊命名變化、民俗變異、土壤分布變化。讀了萬卷書,還是要行萬里路的,許多地學的真知,可能蘊涵在學院書本外的廣泛求知活動里。我見過博覽群書、深諳水系文獻的研究生,到了野外一片茫然,竟分不清故河故岸就里,難將書本里的地理、地名搬到一比一的現(xiàn)實大地圖中來。這里,我不是說《水經注》僅為經典文字而缺實地考察,酈道元就是崇尚野外考察的典范,他的著作不諦是一部精彩的地理考察報告。他一生廣泛游歷,伴駕軍旅,多次結合圖經、方志進行野外考察,“訪瀆搜渠,緝而綴之”。如卷21的“汝水”注,卷始即云:“余以永平中,蒙除魯陽太守。會上臺下列山川圖,以方志參差,遂令尋其源流,此等既非學徒,難以取悉,既在遘見,不容不述”。卷31“淯水”注,就談到洱水北張平子墓碑的字體與鐫刻者,和盛弘之郭仲產說法不一,產生疑問,又只見一碑,自疑“或是余夏景驛途,疲而莫究矣”??梢姡端涀ⅰ范嗵幬淖?,均為酈道元對照文獻、地圖、人云,在實地考察、辨證的結果。
當然,我也不是把《水經注》看成絕對正確的地理圣經。和其他歷史典籍文獻一樣,《水經注》的科學性和準確性,總也是相對的。一是,1 500年來水系總是在發(fā)生變化的,酈說不一定就是今況。特別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由于人類活動的劇烈,地貌和水系更是發(fā)生重大變化,不能刻舟求劍似地去讀書。在水利歷史的考證中,總是希望盡可能地利用清末民初和建國初期的地圖地形圖。另一是,限于歷史條件、考察范圍和認知水平,酈道元的考察與分析、記述,總不可能是絕對完善的。清初酈學家劉獻廷認為“酈北人,南方諸水,非其目及也”,就說到了問題所在。蘇軾在《石鐘山記》中感嘆的“酈元之簡”、“李渤之陋”,則說到《水經注》部分文字過于簡約給后人帶來的含糊、爭論與遺憾,以及更多地討論想象空間問題了。當代人有了更為深入、豐富的水文氣象、地質地理、古地理、第四紀和考古的知識,能夠解讀酈道元當年還難以理解的更多自然之謎。
正是《水經注》感召文史、理工學者之深,后世不少人希望能繼續(xù)酈道元的事業(yè),續(xù)修一部現(xiàn)代《水經注》。記得20世紀80年代中期,河南省水利志總編室通知我去參加一個座談。原來是社旗縣一位轉業(yè)的士兵,以攝影為職業(yè),想要得到各地水行政部門資助,收集資料、游歷四方,編修一部類似《水經注》的書,后來不知道這個有志者是否堅持做下去了。也是這個時期,江西省水文局一位老工程師朱道清,盡個人努力,自費編撰了一部中國水道辭典,附有各級河道的現(xiàn)代規(guī)劃數(shù)據(jù)和水系圖譜;山西省水利史志總編室向水利系統(tǒng)倡議,編修一部現(xiàn)代的《水經注》,甚至提交了一個工作框架。國家水利部終于在本世紀初,經過長期醞釀、研討、撰寫、審閱、修改,組織編寫《中國河湖大典》的工作。其第一部《長江卷》可在2009年底問世。這是當代人試圖用最新的資料、最新的手段和最現(xiàn)代的組織模式,繼續(xù)酈道元以個人力量在1 500年前開創(chuàng)的一項偉大工程,可見酈道元的魅力與精神是永恒的,《水經注》的話題也是永恒的。誠然,我們的一些評審者、撰寫者用盡自己的才智,力圖達到酈道元那樣的文采效果,但多數(shù)條目與文字,在人文精神境界、地理景觀、內涵和文字的優(yōu)美上,難出酈道元項背。當代水利工程師可以超出酈注的地方,大概就是能夠補充大量的水利工程數(shù)據(jù)、提供絢麗多彩的圖片,和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和思維重新審視一些地理現(xiàn)象與水現(xiàn)象了。
(責任編輯:劉明)